根據《新镌笑林廣記》裡《圓謊》改編的《扒馬褂》,是傳統相聲諷刺藝術的精品,笑話原文為移植改編提供了極高的藝術起點、極佳的審美結構和極廣的表演空間。
《圓謊》原文:有人慣會說謊,其仆每代為圓之。一日,對人說:“我家一井,昨被大風吹往隔壁人家去了。”衆以為從古所無,仆圓之曰:“确有其事。我家的井,貼近鄰家籬笆,昨晚風大,把籬笆吹過井這邊來,卻像井吹在鄰家去了。”一日,又對人說:“有人射下二雁頭上頂碗粉湯。”衆又驚詫之,仆圓曰:“此事亦有。我主人在天井内吃粉湯,忽有一雁墜下,雁頭正跌在碗内,豈不是雁頭頂着粉湯。”一日,又對人說:“寒家有頂漫天帳,把天地遮得嚴嚴的,一點空隙也沒有。”仆乃攢眉曰:“主人脫煞扯這漫天謊,叫我如何遮掩的來。”
戲劇是由演員扮演角色在舞台當衆表演故事情節的一種綜合藝術。張壽臣老先生講:“相聲不是戲,可處處不離戲,大多數相聲都得有矛盾,這就是戲劇性。”《圓謊》移植改編的《扒馬褂》,有某一類型人物,有矛盾沖突,台詞推動情節發展,表現人物性格,按照戲劇三要素人物、沖突和語言分析,《扒馬褂》有很強的戲劇性。
一、特定的人物關系及各自分工
原作叙述了發生在主仆二人之間的一段笑話,仆人對主人是一種順從關系,為維護主人的面子圓謊,盡管荒唐可笑,也是理所當然。人物是作品題材的主體,藝術要有感染力,就得把主仆一般關系處理為特定的人物關系,重新塑造人物身份。扯謊人是一個遊手好閑、不學無術的敗家子兒,信口開河有恃無恐的性格特點頗為鮮明。圓謊人是一個愛慕虛榮曲意逢迎的小市民,表現一種趨炎附勢的性格缺陷。由于扯謊人、圓謊人是當事人,固定的人物角色,不能進入跳出多側面表現,這就需要有個中間人領銜穿針引線,将扯謊和圓謊的變化經過接合起來,同時代表觀衆心理,保持正常評判。文藝理論家鐘惦棐先生特别欣賞趙佩茹先生在《扒馬褂》中發揮的作用,他在《無與倫比<扒馬褂>》這篇文章中講:“三個人中,趙佩茹領銜,開始我不大懂,越聽下去,就覺得有道理。他口齒清楚、字正腔圓,在劇情發展上,起了軸心作用。隻消一句之差,岔口就接不下去了。許多重要之處由他複述,不僅加深了聽衆的印象,在文學上,也是必要的重複。”經過改編後的特定人物關系,扯謊人索取馬褂進行要挾,圓謊人借穿馬褂為之效勞,領銜人在撮合相互關系的組織沖突中,利用突出、放大、誇張的藝術手法,強化事物的根本性質,三個人物的表演動作,有了心理活動體現出的個性特征,各自明白了應該做什麼,為什麼做的動因,在如何做上塑造人物形象。
有沖突必有事件,在人物的行動方式和表現手段上,為什麼要以“馬褂”作為引發事件的核心?馬褂原為清代滿族的便服,為打仗方便,在馬上穿的褂子,顧名思義就叫馬褂,在民國時期升格為禮服。我曾經問過馬志明老師,在早年間相聲表演穿什麼服裝?馬志明老師從馬三立老先生那兒得知,并對我說:“專業的穿大褂,業餘的穿馬褂。”乾隆年間八旗子弟領“龍票”建票房,自編自演,消閑解悶兒,“票活”不取分文,僅為業餘,俗名“清票”,又名票友。傳統相聲知識性較強的一些節目,大都出自八旗子弟之手。我理解馬三立老先生所講“業餘的”,指的是當時曲藝票房子弟身份票演,以消遣為樂,不以賣藝為生,他們穿着馬褂表演,代表着上流社會。“專業的”指的是指身為業、養家糊口的藝人,他們穿着青布、藍布、灰布長衫大褂表演,經濟實惠,四季皆用,屬于社會底層。八大棍兒《張廣泰學藝》中說到哈四大人赴任路過天津,叫知縣找個唱八角鼓的,雙目失明的先生給哈四大人唱了兩段兒,哈四大人一高興也唱了兩段兒。他是旗人,京字京腔唱得好,雙目失明唱曲的先生是藝人,從這就能分出當時“清門兒與混門兒”不同的門派。以後“清票”沒有了錢糧俸祿,無以為生,遂賣藝謀求生計。《天津演唱》中《津門曲藝史漫話》提到與萬人迷同台演出的高玉峰、謝芮芝就是北京“清票”出身,文章中講“高、謝置身舞台,衣冠不改舊風,登台裝束,與衆不同:高着煙色團花绮霞緞長袍,外罩青團花绮霞緞馬褂,緞鞋絲襪;謝穿蟹藍巴黎緞長袍,禮服呢馬褂,雙道臉緞鞋,麻紗襪子”。票友下海與藝人兩門兒合流後,表演穿裝已沒什麼界限了,藝人表演也有穿馬褂的,趙佩茹先生在相聲《雇車》中有一句台詞“過去相聲演員上台還要穿馬褂”。總之,早年間穿馬褂和穿大褂表演曾有過區别,清門以消遣為樂,藝人以賣藝為生,穿戴不同引起對生活處境的感歎,受特定的刺激和啟發,羨慕本身不存在的富貴,從生活中借穿馬褂愛慕虛榮的表現,引發了創作靈感。相聲《騙剃頭挑》中有一句台詞“我是給人家送份子去,我借的這麼一件大褂”,那年頭出門辦事為體面,借穿衣服也是常有的事。《扒馬褂》由羨慕人家穿馬褂,愛慕虛榮借穿馬褂,拿人家的向着人家為之圓謊,不情願圓謊形成扯謊人要馬褂,沖突中扒馬褂,到最後圓謊者放棄圓謊脫馬褂。馬褂成為引發事件的核心,一條線索鋪設而成,有關的印象活躍起來了,生活的習俗集聚起來了,角色的性格體現出來了,表演的欲望激發出來了。有馬褂的沒穿,沒馬褂的借穿,馬褂成為人物的形象語言,概括了性格特征,渲染了場景氣氛,貫穿了生活真實到藝術真實的創作過程。
關于角色的分工,當年演出《扒馬褂》時,李德揚(逗哏)扮演扯謊人,周德山(捧哏)領銜,馬德祿(膩縫)穿着馬褂扮演圓謊人。當年李德揚逗哏的版本包袱較多,起着主導作用。在後來的演出中,用謊話圓謊引人發笑的包袱越來越多,經過改編調整後,圓謊人為逗哏,領銜人為捧哏,扯謊人為膩縫。《天津演唱》1982年9期發表的趙佩茹、馬三立、郭榮起《扒馬褂》的演出文本,角色分工:郭榮起逗哏,馬三立膩縫,趙佩茹捧哏。每次圓謊後在進入下一單元前,中間的空隙要進行搭橋和過渡。第一次“騾子掉茶碗裡燙死”,圓謊後的台詞,“這個意思對,這麼解答得好,今兒沒你砸了,馬褂再穿兩個月。大夥瞧我難過,要請我吃飯,我吃不下去,我想我那騾子……”進入下一單元。第二次“窗外飛進一隻烤鴨子”,圓謊後的台詞,“對對對,解釋得很圓滿,我也想這個理由非得這樣不可了,馬褂穿着你的,吃完飯我回家睡不着覺,我想我那騾子,正想着就聽見窗戶根兒底下……”進入第三單元。各單元之間的接合處需要填平空隙,取得聯通關系,馬褂和騾子的線索承上啟下,承接搭線填補得貼切,過渡得順暢,這樣理解扯謊人“膩縫”也能說通。
相聲《扒馬褂》演出照二、矛盾沖突情節發展的主要線索
從原笑話中獲取到謊言圓謊的情節内容,改編後找到借穿馬褂為之圓謊的行動目的,引發扯謊與圓謊的矛盾沖突。關于謊言圓謊的沖突事件,原笑話“我家一井,昨被大風吹往隔壁人家去了”,“井”是有形物體的固态,改為“騾子掉茶碗裡燙死”,不是固體而是活物。“騾子”是飼養的家畜,沏碗“熱茶”禦寒保暖,蝈蝈是冬天養的秋蟲。邊喝茶邊觀賞,情理上接近生活,蝈蝈掉茶碗裡燙死,從感覺上能理解到活動神态。“他拿那騾子換那蝈蝈,燙死蝈蝈不就如同燙死那騾子一樣嘛!”圓謊者為解釋符合事理生拉硬扯,聽起來更加滑稽可笑。原笑話“有人射下二雁頭上頂碗粉湯”,一句話一個錯。改為“從窗外飛進一隻烤鴨子,還沒腦袋”,一句話三個錯。生活中常說“到嘴的鴨子飛了”,“煮熟的鴨子飛了”,說鴨子飛是為了突出表現意想不到,而且又是烤鴨子還沒腦袋,彰顯了誇張的手法強化突出,為解釋造成結果的引發條件增加了難度。扁擔挂鈎挂着送烤鴨,打架時用扁擔抽人,鴨子脖子是糟的,掄起來斷了,所以說成從窗戶飛進來還沒腦袋,根據現象強無作有地編造産生笑料。強迫解釋增加了圓謊的難度,強化了人物沖突,三方都有各自的攻擊目标進行辯駁争論,形成了互斥對立關系。表演藝術需要影響人的視覺和觀感,以人物關系對立沖突的相互較量,形成情節發展的主要線索,通過表現沖突中的人物行動,塑造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
矛盾沖突的設置需要特定的環境,圓謊内容的表現形式都是人們熟悉的社會生活,所共有的情緒和興趣,相關的知識與趣味相融,既表現人際關系的某些本質,又有一定的文化含量。“騾子掉茶碗裡燙死”,所提到的茶館、蝈蝈、葫蘆、騾子,表現出豐富的市井生活,反映了老北京的風俗物事。茶館是有錢人消遣,生意人集會的場所,因為蟲鳥在茶館結識,大家都是座上常客,話劇《茶館》的數來寶中有一句“有提籠、有架鳥,說蛐蛐蝈蝈也都養得好”。蝈蝈是老北京冬天養的秋蟲,品着熱茶,聽着蝈蝈悅耳的叫聲極有趣味。提到的“三河劉”葫蘆,“三河劉”本名叫劉顯庭,是清代鹹豐年間,河北省三河縣人,故而叫“三河劉”,他培養的葫蘆相當名貴。騾子是當時的代步交通工具,電影《茶館》中秦二爺到裕泰,就是騎着騾子來的。全聚德的挂爐烤鴨,便宜坊的焖爐烤鴨,都是為人們所熟悉的老北京明食。張壽臣老先生講:“相聲不能讓聽衆費腦子。”選擇大家熟悉的生活組織矛盾沖突,在生活真實的基礎上,提取所需要的,表現所反映的,對大衆生活的理解認知,欣賞者吸收内化引發共鳴,情感反應激起聯想。“騾子掉茶碗裡燙死”和“從窗外飛進一隻烤鴨子”,包袱設計屬于“刨着使”,先有意料之外,聽圓謊者解釋如何使它發生在情理之中,結構上用先倒叙後順叙的手法,将結局或結論放在開頭,然後再叙述事情的變化經過,吸引觀衆帶着難解的疑團細聽下文,關注懸念的解決過程,以倒叙的整體式懸念精取主題。
三、活的語言一碰就響
相聲屬于對話交流式的自然語言,表現為通俗化、日常化和形象化。老舍先生講:“我們既需從人民生活中找到喜劇的題材,更需從人民生活中學到活的語言。”活的語言口語鮮活,凸顯人物個性,視聽者能夠觸動、激發喚起形象在腦海中活起來。
扯謊人利用馬褂的所有權,言語行動帶着一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針對對方弱點要馬褂時,表現得氣勢十足。“走行啊,你把馬褂給我脫下來”;“什麼叫沒白穿,我‘賃’你的,我找你要錢啦?你把馬褂給我”;“馬褂脫下來,脫、脫,我撕了它也不給你穿”。台詞是口語結構,有明确的行動目的,表現出心理活動的反映過程,從聽覺中就能感覺到人物的表情神态和景物畫面。活的語言來自地道的生活用語,目的明确,坦言直露,不受修辭限制,隻要符合人物身份、性格特點,有效地表達意思,鮮明的情感态度,帶來的表演自然真實、簡單足夠。
郭對“騾子掉茶碗裡燙死”的說法表示否認時,馬要扒馬褂……
郭:不是說好了,再穿倆禮拜嘛!
馬:說好了,我撕了它也不讓你穿!
郭:為什麼呢?
馬:我們家那騾子掉茶碗裡燙死,你不知道嗎?
郭:噢,這話是他說的?
趙:沒有。郭:有。
馬:怎麼樣?
趙:這馬褂的力量真不小啊!(翻包袱)
當郭對“烤鴨子飛樓上”的說法表示否認時,馬又要扒馬褂……
郭:你不說穿倆月嘛!
馬:我不等,現在就要。
郭:為什麼呢?
馬:烤鴨子飛樓上去了,你是不知道嗎?
郭:噢,這烤鴨子飛樓上是他說的?
趙:沒有。
郭:有。
趙:你自個兒買個馬褂多好。(翻包袱)
老舍先生講:“喜劇的語言是要一碰就響,拉鋸式的語言隻能起催眠作用。”這兩處趙先生俏皮地隻講了兩個字“沒有”,郭老先生緊湊地講了一個字“有”,包袱大響。全段兒矛盾沖突、情節發展的主要線索,濃縮成“沒有”和“有”,三個字概括各自的行動目的,輕快且有節奏地承前引申。趙先生翻包袱充滿意趣,概括對本質的揭示,觀衆會心的笑聲證明了有同感。活的語言簡短、明快、俏皮、緊湊,言語中行動幽默,詞彙表達一碰就響。
馬述說“到飯莊子,樓上,雅座,把窗戶打開,涼涼快快,剛坐着要想菜,就聽‘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擡頭一瞧啊,由這窗戶外頭,‘忽忽悠悠、忽忽悠悠’飛進一隻烤鴨子來,一瞧,這可好啊!熱氣騰騰,打窗戶外頭,啪啪啪啪……”這裡使用的象聲詞“啪啪啪啪”和形容詞“忽忽悠悠”,即有說話的動作性,又有模拟的形象感,描述得活靈活現。活的語言為烘托氣氛,說話中常常帶出一種自然聲響,象聲詞的音效增強說話的生動性、形象化和實地情景感。
馬叙說“騾子掉茶碗裡燙死了”,趙:“這不像人話這就來了,說着、說着雲山霧罩這就來了,行啦!别哭啦!這像話嘛!”第二段扯謊說“窗外飛進一隻烤鴨子”,趙:“得得得得,您别說了,越說越沒人話啦!烤鴨子還沒腦袋,打樓窗外飛進來,你聽這像話嘛!”對扯謊人信口胡說,産生不滿的情緒帶來沖動的激情,流露出有聲有容的否定點批。活的語言受情感觸動有感而發的傾訴順嘴而出,一說就能投入激情。
民間笑話移植改編的《扒馬褂》有很強的戲劇性,内容清晰的故事,脈絡完整的情節,特定的情景及人物心理内容,由演員扮演角色,當衆表演舊事,人物的内心活動、外部動作、台詞、表情都能直觀外現。《扒馬褂》為我們學藝和創作提供了範本,隻有深入細緻的研究,才能解悟觸摸到藝術的真谛,收獲中得到藝術心智的源泉和動力。
(責任編輯/朱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