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早晨,像金币一般明亮。謝闖醒了。他并沒有馬上睜開眼睛,昨天晚上,他喝多了酒,腦袋昏昏沉沉,像一台摔壞的電視機。編輯部還沒打掃呢,開水還沒燒呢,他心裡突然一驚,猛地睜開眼睛,眼前的一切恍如夢境。松軟的大床、駝色的地毯、金色條紋的沙發、華麗的台燈……他發現自己并不在編輯部。風吹着白紗的窗簾,陽光像噴泉一樣湧進來……他終于想起自己是在陽光大酒店。
他走到窗前,第一次俯瞰起這座城市。城市裡充滿生機,每個人都在忙碌,那一幢幢的高樓,就像是一片夢想的森林……他想起廣州的荔枝林,想起安樂村的天台,還有長滿青草的墳灘……那些苦難的生活,變得遙不可及,好像發生在别人身上一樣。他點了支煙,似乎在祭奠那些苦難的經曆,告别那些苦難的時光。
就在昨天,準确地說,是昨天下午四點零八分,他的人生發生了重大的轉折,陳總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議,并邀請他共進晚餐。一起陪同的,還有康力公司辦公室的徐主任和一個姓李的小夥子。小李嘴巴很甜,開口一個謝老師,閉口一個謝老師,讓他有些飄飄然。
早上十點,小李開車來接他,他們開始了第一天的采訪工作。
謝闖的書稿計劃寫四十萬字。為了寫得更加全面,他對采訪對象進行規劃,計劃采訪一百人,其中四十人為曆年來的優秀工作者,四十人為主動報名者,還有二十人為随機采訪。為了讓文風更加親切,他采取口述的方式,盡量采用口語化的表達。為了讓采訪更加深入,在每一次采訪之前,他都詳細了解采訪對象的相關情況,并且提前做好采訪提綱。
他記得自己采訪的第一個人叫霍玉明,是進康力公司的第一個大學生,十五年前,康力公司還隻是一家不起眼的小企業,主要生産電風扇,他放棄了内地一家國企的優厚待遇,來到康力公司。當時,家裡人都不同意,父親甚至要跟他斷絕父子關系,可他堅持自己的選擇。他做事非常踏實,從技術員做起,攻克了不少技術難題,如今做到了三分廠的副廠長。霍玉明談到了康力公司創業的艱難,也談到了如何抓住發展的機遇,其中有很多感人的故事。他說到有一年,康力公司遭遇了百年一遇的洪水,成品倉庫全部被淹,當時廠裡人心惶惶,很多人都覺得康力公司要破産了,陳總做了一番動員講話,鼓起了員工們的鬥志,還親自去跟客戶溝通,請求他們諒解。工人們同心協力,加班加點趕貨,終于渡過了難關。
在謝闖的采訪中,有一個人的身份比較特别,他叫陳剛,是陳總的親侄子。陳剛從技校畢業後,順利地進入了康力公司,原本以為,陳總會對他特别關照,讓他在辦公室當個官。誰知道,陳總竟然把他安排到了五金車間開機床,五金車間是最艱苦的。有一天,他跟工友喝了點啤酒,有幾分醉意,加晚班的時候,右手不小心被卷進了機器,血肉模糊。他去找陳總,想調去辦公室,誰料,陳總把他臭罵了一頓,仍把他留在五金車間,隻是職位上稍作調整,當了倉庫保管員而已。
讓謝闖印象深刻的,還有一個叫周麗麗的女工。她是一分廠的質檢員,謝闖采訪她的時候,她很激動,邊說邊流淚。原來幾年前,她的兒子不幸得了白血病。陳總知道後,馬上捐出了自己一個月的工資,并号召全體員工捐款,為她的兒子做了手術。大家積極響應,終于把她兒子從死神手中拉了回來。做完手術剩下的錢,她還設立了“康力愛心基金”,專門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員工,讓愛心繼續傳遞。
……
采訪工作進展順利,短短三個月時間,他的采訪就完成了。在采訪的過程中,謝闖還有一個意外的收獲——他對康力公司的企業文化、機構設置、産品特點等有了全面、深入的了解,變成了一個“康力通”。
采訪結束的第二天,他就馬不停蹄地開始了創作。一天晚上九點多,他正寫得投入,電話響了,他拿起電話,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先生,要不要服務?”聲音很嗔,聽得謝闖麻酥酥的,渾身冒起了雞皮疙瘩。他忙說:“你……你……你打錯電話了。”女人很執着,又說:“你是不是謝老師?是徐主任叫我打電話給你的,他說你寫書太累了,讓我給你放松放松。你放心,徐主任已經付過錢了。”她說得有闆有眼,謝闖沉默了一下,有些心動,但最後還是果斷地說:“你轉告徐主任,謝謝他的好意。我不需要。”說完,趕忙挂了電話,心卻怦怦直跳,好像真的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他走到窗邊,點了支煙,看着城市的夜景,燈光像是給城市化了濃妝,讓她變得妩媚而神秘。對面是一家夜總會,各色各樣的燈光交織在一起,像雞尾酒一樣炫目,門口站着幾個衣着暴露的女子,白蛇一樣的長腿,格外刺眼……不一會兒,門鈴突然響了,他竟然吓了一跳。站在門背後,緊張地問:“誰?”外面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請問謝老師在嗎?”謝闖警惕地問:“你是誰?”外面的女人說:“你開了門,不就知道我是誰了嗎?”謝闖不敢開門。外面沉寂了一小會兒,突然爆出一陣大笑聲,他聽到了何安琪的聲音:“謝闖,我是安琪。”他打開門一看,看到何安琪穿着卡其色長裙、淺綠色的涼鞋,好像一陣清新的風。她旁邊還有一個女人,應該就是剛才捉弄他的那位,她染了金色的長發,像正午的陽光傾瀉而下,臉形像一彎新月,下巴很長,笑起來時,像鐘擺一樣晃動,牙齒長得東倒西歪,一張開嘴,就是标準的桂林山水。“我叫金麗娜,是安琪的死黨,”她笑着說,“我們兩個除了男朋友不能分享,其他都可以分享。”她伸出手,謝闖愣了一下,跟她握手,她還在他手心撓了一下。何安琪見到謝闖的窘态,聳了聳肩,無可奈何地說:“她哭着喊着要見大才子,沒辦法,我隻好把她帶過來,你要是願意,今晚就寵幸一下她吧。”
謝闖側過身,讓她們進屋,給她們燒水泡茶。房間裡隻有兩張椅子,金麗娜大大咧咧躺在謝闖的床上,說話時,不時向放電,搞得他坐立不安。聊了半個小時,她又說肚子餓了,要謝闖請吃宵夜。
宵夜的主角仍然是炭燒生蚝。謝闖像是着了魔一樣,開口閉口,講得都是康力公司的事。無趣的談話,讓金麗娜哈欠連天。何安琪聽得久了,也忍不住撇了撇嘴說:“你這麼喜歡康力,幹脆進康力得了。”謝闖歎了口氣說:“我學曆那麼低,他們怎麼可能要我?”何安琪說:“這倒也是,我聽說他們現在招的人起碼都要本科,還要名牌大學呢。”何安琪的話讓謝闖惆怅起來,如果能成為康力公司的一員,那該多好啊。
吃完宵夜,謝闖把她們送去公寓,自己走回酒店。何安琪又打電話問他:“對金麗娜有沒有感覺?”謝闖這才知道,她是想撮合他倆。想到金麗娜瘋瘋癫癫的樣子,他頭皮一陣陣發麻,趕緊說:“何大小姐,你就饒了我吧。”
書稿寫到二十萬字的時候,是謝闖最痛苦的時候,就像爬山,走到半山腰,體力已經達到了極限,山頂卻仍藏在雲中,遙不可及。疲乏的時候,他一支接着一支抽煙,煙抽得太多,嘴裡總是苦澀的、毛毛的,像吃了一嘴草灰。坐的時間久了,他覺得自己的腰變成了一堆碎玻璃,到處都在疼。到了淩晨兩三點,眼睛實在睜不開了,他才上床睡覺,疲憊不堪的身體,像是在床上溶化了……
這樣的日子單調乏味,像苦行僧修行一樣。時間一長,圓珠筆就成了一件折磨人的刑具,好像長滿了刺,捏筆的地方,不僅磨出了老繭,還深深凹陷了進去,有時候,睡到半夜裡,手指還會抽筋。
何安琪像姐姐一樣關懷着謝闖,她經常給他煲湯。那天,她又煲了霸王花羅漢果湯,謝闖一開門,把她吓了一跳。隻見他臉色蒼白如紙,眼睛像木頭珠子一樣,沒有一丁點兒光彩。何安琪關切地問:“你不舒服?”謝闖打着哈欠說:“沒事,可能是昨天寫得太晚了,沒睡好,頭疼。”何安琪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說:“你燒得很厲害哦。”謝闖說:“沒事,我剛吃過藥了,休息一下就好了。”何安琪很生氣地說:“你這是在玩命。你知道有個作家叫路遙嗎?”謝闖說:“當然知道,他可是我的偶像。”何安琪說:“他就是寫書活活寫死的。你難道要當第二個路遙嗎?”看到何安琪臉上緊張的神情,謝闖心裡反而暖暖的,畢竟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還有一個人這樣地關心他,讓他無比欣慰。何安琪問:“你現在每天寫多少字?”謝闖說:“最少要寫八千,昨天寫了一萬。”何安琪有些生氣,又有些心疼地說:“我就知道你太急于求成了,寫大部頭的作品,拼的不是爆發力,而是耐力,最好是勻速前進,每天最好隻寫三四千字。”謝闖笑着說:“好,好,好,聽你的,聽你的總可以了吧。”何安琪怕他敷衍,又說:“要是寫多了呢?”謝闖說:“那就罰款,一個字罰十塊。”何安琪得意地笑了:“好,如果你想破産,就拼命寫吧。”
按照何安琪的建議,謝闖制訂了新的寫作計劃,每天隻寫四千字,上午寫兩千,中午睡個午覺,起來後再寫兩千,晚上不寫,吃了飯就出去散步,為第二天積蓄能量。
秋去冬來,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臘月二十七,他的書稿已經寫了三十六萬字。從窗戶裡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條熱鬧的花街,本地人過年都要買一盆年橘或桃花,取的是“大吉大利”“花開富貴”的意頭。濃濃的年味,感染着謝闖。他無比想念故鄉的親人,想要回家跟他們團聚。他咬着牙,用兩天時間,寫完了最後的四萬字。
寫完最後一個句号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完全垮掉了,把圓珠筆一折兩半,狠狠地扔在了地上,然後趴在厚厚的書稿上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