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闖在家待到正月十六才回佛山。當天晚上,陳總為他舉行了一場特别的慶功宴——去順德吃魚生。
陪同前往的徐主任是個資深的美食家,一路上,他都在介紹魚生,他說:“做魚生的魚,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一年半左右的最好,這魚生中最重要的是放血,血放得好,魚肉就是透明的,如果魚肉裡有血絲,就失敗了。順德師傅很厲害,他們先在魚頭切一刀,再在魚尾切一刀,然後放回到水中,魚因為疼痛,會不停地掙紮,掙紮得越猛,血流得越快,這樣的肉,吃起來很有彈性。”
車子在高低不平的鄉村公路上拐來拐去,最後開進了一個黑乎乎的村子,房子、魚塘、芭蕉林,還有狗吠聲,這一切都是謝闖所熟悉的,讓他想起在安樂村的那些日子,心裡不禁生出一陣喟歎。
餐館藏在村子深處,像一個秘密的據點,一排簡易的松棚房子,搭在池塘上,天氣悶熱,有一些不安分的魚,在水中不停跳躍。
吃魚生是很講究作料的,桌子上放了十幾隻青釉的小碟子,分别裝着蒜片、姜絲、蔥絲、洋蔥絲、辣椒絲、豉油、花生碎、芝麻、指天椒、香芋絲、炸粉絲,還有油、鹽和蔗糖。每個人可以根據自己的口味來搭配,因為搭配的不同,每一片魚的味道都是不同的。與日式的魚生不同,這裡是沒有芥末的,因為芥末的味道過于霸道,反而掩蓋了魚肉本來的鮮甜。魚要現殺現片,自然要等得久一些。他們足足等了一刻鐘,主角才隆重登場。隻見一隻朱漆的托盤裡墊着冰塊,一片片透明的魚片鋪在上面,晶瑩剔透,薄如蟬翼。
謝闖遲遲沒有下筷。陳總和徐主任在調作料,他也跟着調,最後倒上豉油,像研墨一樣,用筷子慢慢研開。徐主任把魚生轉到陳總面前說:“老闆,你來剪彩吧。”陳總夾了一筷子,徐主任又轉到謝闖面前說:“謝大記者,請!”謝闖夾了一筷子。他在燈光下照了照,看到透明的魚片閃着幽藍的光澤,果然一絲血都看不到。
魚生的口感很奇妙,開始是涼,然後是鮮嫩,再後來是微微的清甜,竟然完全感覺不到一絲腥味。
一塊魚生落肚,陳總舉起酒杯說:“書稿我看完了,寫得很樸實,也很感人,我代表康力公司向你表示感謝。”大家舉杯,一幹而盡。酒是陳總多年的珍藏,泛着淡淡的綠色,喝起來竟甜絲絲的,黏稠如同蜂蜜。
徐主任從包裡取出一個信封,遞給謝闖。信封沉甸甸的,裡面裝着五千元稿費。謝闖原本以為自己會很興奮,可接過信封的那一瞬間,他竟然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他端起杯,回敬了一杯酒。
幾杯酒下去,身上就開始冒汗了,謝闖起身去開窗。房間外面,是典型的嶺南水鄉,可以聽到青蛙的鳴叫。隔壁房裡的人喝醉了,正在扯着嗓子劃拳。
那天晚上,三個人喝了兩瓶白酒,大家都喝得飄飄欲仙。回去的路上,謝闖看着汽車前方的月亮像氣球一樣緩緩降落……書稿寫完了,意味着和康力公司的合作結束了,意味着他将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意味着他又成了無業遊民。
陳總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突然問:“謝大記者,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謝闖想實話實說,但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含含糊糊地說:“武漢。”陳總興奮地說:“武漢大學?那可是名牌大學啊。是中文系嗎?”謝闖的臉漲得通紅,輕輕嗯了一聲。幸好車裡光線很暗,陳總看不到他的窘迫。陳總又問:“你想不想加盟我們公司?”當期待已久的一句話,真的從陳總嘴裡說出來的時候,謝闖的心竟然慌亂不已。見謝闖沒有表态,陳總有些失望地說:“如果不願意,就當我沒說吧。”謝闖還在做思想鬥争,但他知道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狠了狠心說:“陳總,我非常樂意。”陳總一聽,爽朗地大笑起來。他說:“通過寫這本書,我想你對康力公司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我們企業正面臨着轉型,我想引入現代企業的管理機制,可惜手上人才匮乏,希望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他停頓了一下,又說,“為了以後更好地開展工作,我會先安排你到基層鍛煉鍛煉。”
第二天,謝闖就去康力公司報到了。因為是陳總的大紅人,謝闖的入職手續辦得很順利,平日裡一直黑着臉的人事主任,對他特别客氣。他把資料交給她,她翻了兩遍,笑着說:“你好像忘了畢業證書哦。”謝闖心慌不已,好像謊言被揭穿了一樣。他竭力克制住内心的慌亂說:“畢業證書放在老家了……過兩天,我讓家人寄過來。”“沒關系,到時候補上就可以,”人事主任笑着說,“記得要一份原件、一份複印件,複印件留在檔案裡。”
從康力公司的辦公室出來,謝闖長長地籲了口氣。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沮喪地走着。他真想狠狠地抽自己的嘴巴,他恨自己,為什麼要說謊,為什麼不說實話?就應該名正言順地說自己是初中生……可是,這樣的機會實在太難得了,堂堂一個康力公司,怎麼可能聘用一個初中生呢?這可是改變自己一生的機會,錯過就太傻了……可是,到哪裡去弄畢業證呢?
陽光刺眼,他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癢。他想起華強北有假發票賣,也應該可以辦假證吧。一拐進華強北,就有一個抱小孩兒的中年婦女湊上前來問:“大哥,要發票不?”謝闖沒有理她,走了幾米,他改變了主意,又折回來,朝四下看了看,低聲問:“有沒有畢業證書?”中年婦女說:“你是真要,還是假要?”謝闖說:“當然是真要。”中年婦女說:“如果是真要,我幫你問問,不過,你得給我十塊錢的介紹費。”謝闖說:“沒問題。”中年婦女說:“你在這裡等我一會兒。”說完,拐進了巷子裡。
半晌,中年婦女出來了,身後還跟着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他二十出頭的樣子,又瘦又小,但耳朵很大,謝闖看到他的指甲染得紅紅的。他問:“你要辦證?”謝闖問:“你們有沒有武漢大學的?”他笑着說:“别說武漢大學,就是哈佛大學的都有。”謝闖說:“多少錢?”他說:“八十塊。”中年婦女說:“九十塊。”謝闖說:“要多久?”他說:“你把照片和資料準備好,一晚上就可以出證。”謝闖還不放心,又問:“你們的證有沒有鋼印?看不看得出是假的?”他笑着說:“你放心,就連武漢大學的校長都認不出來。”
兩個小時後,謝闖交了資料。小夥子一攤手說:“九十元。”謝闖警惕地說:“我給了錢,你要是不做,怎麼辦?”他說:“大哥,做我們這行,講的是信譽,沒有信譽,怎麼做百年老店?”謝闖說:“我先付二十塊錢定金,剩下的,等驗完貨再給。”小夥子倒也爽快,說:“行。明天早上九點,準時收貨,不見不散。”
謝闖一夜未眠,他的身體裡好像有兩個謝闖,他們不停地吵着架。最後,說謊的謝闖勝利了。八點半,謝闖從床上爬起來,沒來得及洗臉,直奔接頭點。
他等了十來分鐘,小夥子出現了,遞給他一個黑塑料袋,謝闖打開袋子,聞到一股刺鼻的膠味,他突然覺得特别惡心,看了一眼,不想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