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闖寄居在編輯部的第十二天早上,發生了一件小事。那天早上,他正在看讀者來信,何安琪走到他跟前說:“老大叫你去一下。”謝闖一聽,心竟然怦怦直跳起來,忙問:“餘主編叫我幹嗎?”何安琪笑着說:“我隻負責跑龍套,具體什麼好事,你去了不就知道了!”謝闖不安地走進了主編室。餘主編放下手裡的稿子,問他:“小謝,你來多久了?”謝闖說:“有,有十來天了吧。”餘主編問:“一直沒有出去找工作嗎?”謝闖一驚,以為餘主編要下逐客令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還沒……還沒找到合适的。”餘主編喝了口茶說:“校對的老許動手術了,要請一個月假,你能不能頂他一下?”謝闖忙說:“能,能,能,當然能。”餘主編又說:“校對補貼是300塊,另外再給你50塊夥食補貼。”謝闖激動地說:“謝謝餘主編,謝謝您給我這個機會。”餘主編又叮囑道:“對于一本雜志來說,校對是很重要的,直接影響到雜志的質量,你一定要細心,有什麼不懂的,你可以跟丁大姐請教,她幹了三十幾年校對工作,經驗很豐富。”謝闖狠狠地點着頭。
校對是一件極其枯燥的工作,每天面對的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陪伴他的隻有一支紅筆、一本漢語大辭典。雜志社執行嚴格的三校制度,校完之後,要看清樣,付印前,還要看藍樣。他負責的是一校,這個環節的問題最多,需要特别用心,很多來稿是一線打工人所寫,用的紙也不是稿紙,而是生産報表。字寫得龍飛鳳舞,看起來非常費力。遇到這樣的稿子,謝闖就索性用稿紙将它們重新抄一遍。
一天下班後,謝闖還在專心校對,何安琪悄悄站在了他的身後。謝闖很投入,沒發現身後有人,等校完一篇稿,他把紅筆一扔,伸了個懶腰,手碰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回頭一看,竟然碰到了何安琪的胸部,他尴尬極了,臉又紅又燙。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何安琪并不介意,她說:“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喝酒?”謝闖問:“跟誰喝酒?”何安琪說:“金安公司的董事長要跟我簽一個廣告合同。你去當我的保镖,好不好?”謝闖有些為難地說:“這種場合,我去不太好吧。”何安琪也不勉強,說:“那好吧,我走啦。”看着她的背影,謝闖心裡突然生出一種憐惜的感覺,他沒想到,為了拉廣告,何安琪還要陪客戶喝酒,如果她是自己的女朋友,他一定不會讓她去的。可是,城市的生存法則是殘酷的,要在這個城市裡生存下來,要想活得比别人更好,必須付出更多。
晚上七點半,謝闖開始吃方便面。他天天吃方便面,早已生厭,覺得像在吃塑料繩一樣,打嗝時,總會有一股辣油和醬料的味道。他像平常一樣,端着方便面,來到窗口,看着遠處的燈火,一幢幢高樓上,亮滿了燈,就像一棵結滿果實的橘子樹。謝闖心中泛起了淡淡的惆怅。他不知道何時才能擁有自己的房子,何時才能找到一片屬于自己的燈光,何時才能擁有自己的家庭。吃完最後一口面,他洗了把臉,便開始看書。閱覽室裡的幾百本書,是漫漫長夜裡最好的伴侶。
八點鐘,編輯部裡響起了一陣電話聲,聲音在寂靜的編輯部裡回蕩,非常刺耳。謝闖起身去接電話,剛拿起來,對方就挂斷了。他回到閱覽室,電話又響了起來。原來是何安琪打來的,她語速很快,好像很着急:“謝闖,快,快來救我。”謝闖問:“你在哪裡?”何安琪說:“春城酒店,快,快,快。”何安琪好像喝多了,開始嘔吐起來。謝闖問:“哪個房間?”她已經把電話挂了。謝闖忙跑下樓。他想搭摩托車過去。平時,路上有很多摩托佬,他們會在龍頭上挂一個頭盔,可是這會兒,一輛都見不到。他拼了命往前跑,跑了三百多米,終于在拐角處看到了一輛摩托車。他像青蛙一樣跳上車,一路上,不停地催摩托佬開快點,摩托佬說:“老闆,我開的是摩托車,不是賽車,再快就要飛起來了。”市中心有很多紅綠燈,一遇到紅燈,謝闖就急得不行,心中不停地喊:“快點,快點。”二十多分鐘後,謝闖終于到了春城酒店。他跳下車,徑直往前跑,摩托佬在後面喊:“老闆,還沒給錢呢。”
謝闖來得正是時候,酒店門口停着一輛黑色的奔馳車,兩個年輕人正架着何安琪上車,何安琪雖然醉了,但腦子還算清醒,她在掙紮,衣服撕破了,露出雪白的肩膀和肉色的胸衣帶子。謝闖沖上前,厲聲呵斥道:“放開她。”兩個年輕人見到謝闖,面露兇光地說:“你是她什麼人?”謝闖想也沒想,就說:“我是她男朋友。”這時,汽車前排下來一個甕頭一樣胖墩墩的中年男人,他穿着花襯衣,留着闆寸頭,粗粗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狗鍊子一樣粗的金項鍊。他不慌不忙,竟然伸出手,要跟謝闖握手。謝闖不理他。中年男人說:“何小姐喝多了,我們正準備送她回家呢。”說話時,他臉上帶着油膩的笑容。這時,何安琪已經掙脫出來,撲到了謝闖的懷裡。中年男人臉皮很厚,蠕動着兩片肥厚的黑紫色嘴唇說:“兄弟,你女朋友長得不錯,很像我的初戀情人,你開個價,借我用一晚上。”謝闖沒想到他會說出如此厚顔無恥的話來,攥緊了拳頭,眼睛裡冒出了火光。中年男人伸出螞蟥一樣又短又胖的手指,從錢包裡抽出一沓錢,揚了揚說:“我隻要用一晚上,明天原物奉還,一根汗毛都不少你的。”謝闖咬緊了牙,擠出一個“滾”字。中年男人看他态度如此堅決,又嬉皮笑臉地對何安琪說:“何小姐,你這個男朋友很不懂江湖規矩,你可要想清楚哦,不然我們的合同就無效了。”何安琪一聽,脫下鞋子,朝他身上猛砸過去。那兩個年輕人想沖上來,他揮手制止住了。他笑着撿起鞋子,聞了聞,一臉陶醉地說:“真香。”何安琪罵道:“老色鬼。”中年男人陰陽怪氣地說:“兄弟,我已經對你很客氣了,你以後走路可要小心點。”說完,揮了揮手說:“我們走。”
謝闖背着何安琪回家,她手舞足蹈,不停地罵道:“這個色鬼,說好了要簽合同的,到了那裡又反悔了,硬要我喝酒,我一連喝了十杯白酒。幸好,我去了趟洗手間,借人家的大哥大給你打了個電話,要不,我就成了他的餐後甜點了。”說完,一連打了幾個嗝,酒氣熏人。謝闖沉默着,心如針紮。何安琪又說:“你來得真及時,要是再晚一點,就找不到我了。”謝闖說:“以後不要喝那麼多酒。”何安琪又打了個嗝說:“今天的事,千萬不要告訴永勝。”謝闖一聽,心裡更加難受了,他很想提醒她羅永勝很花心,跟他在一起早晚會吃虧的,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何安琪租的是單身公寓,打開門,謝闖的心怦怦直跳,好像做了對不起羅永勝的事一樣。房間雖小,但布置得很有情調。牆是紫羅蘭的顔色,貼着塞尚的靜物畫,地上是黑白相間的地闆磚。松軟的床,鋪着碎花的床單,上面放着一隻大大的黃色玩具熊。兩張藍色的布藝沙發,中間放着一張精巧的小圓桌,桌子上,鋪着碎花的桌布,上面有兩隻咖啡杯,花瓶裡插着康乃馨。通往陽台的門,是圓拱形的,窗是百葉窗,頗有異國情調。陽台上,一隻風鈴叮叮當當地響着。
謝闖把何安琪抱到床上時,意外發生了,何安琪竟然像章魚一樣,抱着他不肯放。她滾燙的嘴唇,像鮮紅的果子,十分誘人,謝闖隻要輕輕一低頭,就能采摘這枚誘人的果子,但是,他知道,吻是一道虛掩的門,推開門,後面的事情就将一發而不可收。他好不容易才從她的懷裡掙脫開來,說:“我……我先回去了。”這時,有一隻蝴蝶犬,從沙發底下爬出來,瞪大眼睛,對着他吼,看樣子餓壞了。他找了狗糧,倒在盤子裡,蝴蝶犬邊吃邊搖着尾巴。何安琪趴在床上,無力地擡起手,跟他拜拜。謝闖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她一陣反胃,趕緊拿了盆,放到床邊。何安琪把晚上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他拿了紙巾幫她擦嘴。他去洗盆子的時候,何安琪在床上睡成了一個大字,嘴裡不停地說:“水,水,我要喝水。”謝闖給她倒了水。她喝得太急,咳了起來。謝闖輕輕地幫她拍背。她的身體發燙,像一塊燒紅的炭。
謝闖覺得不能這樣一走了之,他決定留下來照顧她。他也累了,坐在沙發上,身子往後一靠,閉上了眼睛。何安琪好像忘記了謝闖的存在,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像夢遊一樣,從床上爬起來,光着腳,去洗澡了,洗澡間的門沒有關嚴,露出一條縫,謝闖一睜眼,就看到她的一縷身體,雪白、芳香。聽着嘩嘩作響的水聲,想象着沾在她身上的幸福的小水珠,心裡癢酥酥的。他想站起來,沖上去,一把抱住她。但是,理智最後還是戰勝了沖動,他沒有動。他順手拿起一本雜志,翻看着,黑色的字,像蚊子一樣飛了起來,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這時,響起一個慵懶的聲音:“我忘記拿毛巾了,幫我拿一下。”謝闖的心跳得更厲害,問:“在……在哪裡?”她說:“陽台。”謝闖拿毛巾給她,她伸出一隻雪白的手臂,那一瞬間,他從鏡子裡看到了白瓷一樣光滑的身體。她從洗澡間出來,毛巾裹着頭發,穿着酒紅色的薄紗睡衣,像籠罩着朦胧的光暈,裡面的曲線隐隐約約,謝闖看了一眼,不敢再看。
十點一刻,電話響了,狗跟着叫了起來。何安琪已經熟睡,謝闖想接電話,手一碰到電話,像觸了電一樣,馬上又縮了回來。電話響個不停,何安琪慢條斯理地從床上爬起來。電話是羅永勝打來的,得知何安琪喝醉了,他要從廣州趕過來。謝闖的心慌亂起來,等何安琪挂了電話,他不安地說:“我,還是先回去吧。”何安琪已經有些清醒了,問他有沒有煙,謝闖摸了摸,發現隻剩下最後一支了。何安琪拿着煙,謝闖給她點上,纖長的指尖,夾着香煙,有一種說不出的妩媚。抽到一半的時候,何安琪把煙給了謝闖,他看到被洇濕的過濾嘴,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猛吸了幾口,好像要把她的氣息全部吸進肺裡。何安琪靠在門邊,沒心沒肺地說:“謝闖,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了?”謝闖像是被人看出了破綻的魔術師,漲紅着臉說:“沒有,沒有,沒有的事。”何安琪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他追問道:“一丁點都沒有?”謝闖說:“一點也沒有。”何安琪又笑着說:“如果羅永勝現在進來,他會怎麼想?”謝闖知道她在開玩笑,便也跟她開起了玩笑,說:“我就把門反鎖了,不讓他進來。”何安琪說:“其實我覺得,你比羅永勝帥多了,為什麼沒有女人喜歡你呢?”謝闖附和地笑了笑。何安琪又說:“我餓了。”謝闖忙說:“要不,我幫你去樓下買份“牛合”?”何安琪說:“我現在不想吃太油膩的東西。”謝闖說:“我給你煮粥吧?”何安琪點了點頭,他起身去煮粥,又煎了荷包蛋。她靠在門上,手交叉在胸前,溫柔地看着他說:“你真好,要是誰嫁給你,肯定會幸福一輩子的。”
從何安琪家出來,謝闖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惆怅。她站在他的對面,可是她遙不可及。午夜時分,街道空空蕩蕩,他邁着憂傷的步伐,朝編輯部走去。他覺得自己的臉,正像火苗一樣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