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最後一天,謝闖坐了人生的第一次飛機。機票是康力公司訂的,和機票一起送來的還有第一筆稿費五千元。接過這筆稿費,謝闖心中五味雜陳,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富足的人。
回家之前,謝闖本還想請餘主編和何安琪一起吃個飯,一打電話才知道,餘主編一家去了海南旅遊,而何安琪去了羅永勝的老家,醜媳婦終于要第一次見公婆了。
謝闖馬不停蹄,從省城轉車到市裡,又從市裡轉車到縣城,一路上大雪彌漫,車開得很慢,他擔心汽車會在半路抛錨。到縣城的時候,天色已暗,各家各戶燈光明亮,街上的人很少,鋪子都關了門,去雲窩的末班車也已經走了。整個汽車站隻剩下謝闖一個人,一種凄涼的感覺襲上心頭。一輛出租車開過來,他趕緊招手,司機問他:“去哪裡?”謝闖說:“雲窩。”司機擺了擺手說:“不去。”謝闖以為他坐地起價,便問:“你要多少錢?”司機說:“不是錢的問題,我要回家吃團圓飯了,如果順路,我還可以捎你一程。”說完,搖上車窗走了。雪越下越大,很快,他的頭發變白了。
天色越來越暗,路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少,雪在他腳下吱吱地叫着。他想給何忠良打個電話,但是這個時候麻煩他實在過意不去。他走出了縣城,天地之間一片漆黑。路上一輛車都沒有。大雪已經讓道路變得模糊不清,風吹在臉上,像刀子在刮。他想象着,這個時候一家人正圍在廚房裡聊天,水蒸氣把狹小的廚房變成了仙境。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聽到後面響起了一陣喇叭聲,趕緊跑到路中間。司機停了車,伸出頭來說:“兄弟,你這是要去哪裡?”一聲兄弟,讓謝闖心頭一暖,他說:“我從廣州回來,但是到了縣城沒車了,我想去雲窩。”司機笑着說:“我正好要經過雲窩,上車吧。”他上了車,不停地搓着手。司機說:“你應該在縣城住一晚,這樣走到家,人都凍成冰條了。”謝闖笑了笑。
兩人一聊,謝闖才知道,他是縣醫院的醫生,剛剛動完一個手術,趕回家吃團圓飯。謝闖忍不住問他:“你認識林佳妮嗎?”他說:“有點印象,好像是婦産科的護士。”謝闖心中有千言萬語,但最後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她跟我是同學。”
汽車開着遠燈,飛雪漫天,雨刮不知疲倦地做着仰卧起坐,不一會兒,車頭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平原上散落着一座座村莊,在大雪覆蓋下,顯得格外祥和。車開得很慢,一個半小時後,到了雲窩,司機問謝闖:“在哪裡放下你?”謝闖說:“就在老街吧。”車停了下來,謝闖要拿錢給他,他怎麼都不肯收,還說:“要是沒有你跟我聊天,這一路上得有多寂寞啊。”他的話讓謝闖心頭一暖。他下了車,在空蕩蕩的街上走着。夜空裡,不時有煙花綻放。
他踩着積雪,穿過熟悉的街巷,家家戶戶都關着門,溫暖的光線從門縫裡偷偷溜出來。可是,很快,他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了。最初,他以為是迷路了,往前走了幾步,看到鄰居家破舊的老房子,才發現是房子倒掉了。雪蓋着半堵殘牆,像一個墳包。看着倒塌的房子,謝闖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他推開隔壁胖大媽家的門。他們正在吃團圓飯。胖大媽站起來,熱情地說:“謝闖,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快,快來喝口酒。”謝闖幾乎帶着哭腔問:“我家搬去哪裡了?”胖大媽笑着說:“你還不知道啊,你家的房子被大水沖垮了,在鎮東邊買了新房子了,就在楊富春家旁邊。”謝闖一聽,趕緊道了謝。胖大媽拉着他的手,硬要讓他喝杯酒,他不好拒絕,喝了一杯溫熱的黃酒。
謝闖越走越快,終于來到一幢二層小樓前。隔着窗戶,他看到一家人正在吃年夜飯,桌子上,放着兩隻空碗、兩雙筷子,這是當地的習俗,凡在外地不能回家團圓的親人,吃團圓飯的時候,都會放上碗筷,這個尋常的細節,讓他熱淚盈眶。他推開門,有些哽咽地說:“爸、媽,我回來了。”他們滿是驚愕,謝萍萍趕緊起身,過來接他的東西。“這人啊,真是不能說的,”母親笑着說,“我們剛說起你們哥兒倆,一個在北京過年,一個在廣東過年,話剛說完,你就到家了。”謝萍萍說:“這就叫心有靈犀嘛。”謝老三往謝闖的碗裡倒酒,他好像蒼老了許多,拿碗的時候,手不停地發抖。他說:“來,過來驅驅寒氣。”母親說:“路上還順利吧?”謝闖說:“挺順利的。”謝老三問:“火車很擠吧?”謝闖說:“我是坐飛機回來的。”母親一聽,怔了一下說:“飛機?!很貴吧,浪費那個錢幹什麼。”謝闖說:“對,要好幾百塊錢。”母親有些心疼地說:“我們在地上刨一年,也掙不到這麼多錢。”謝闖說:“是公司買的票,不用自己掏錢。”
話題兜兜轉轉,終于轉到了房子上。謝闖說:“老房子是什麼時候倒的?”大家都不說話,看着謝老三,好像隻有他才知道事情的經過。謝老三歎了口氣說:“就是今年夏天的事,一天夜裡,水突然從河裡漫上來,我們還在睡覺,就聽到樹樁斷裂的聲音,我還算警醒,将你媽抱了出來,又叫謝成和謝萍萍起來,等到我們跑出來的時候,房子轟的一聲倒了,像是被攔腰斬斷一樣。你媽傷心極了,哭了一個晚上。”說到這裡,謝闖看到母親的眼睛裡閃爍着淚花。她說:“房子倒了,一家人連塊遮頭的瓦都沒有。這跟乞丐有什麼區别?”謝闖的眼睛也濕了,埋怨道:“你們怎麼不寫信給我呢?”母親說:“你在外面也不容易,我們能解決的,就盡量自己解決呗。”謝闖說:“那後來呢?”母親說:“天無絕人之路,上天送了個女菩薩來。把我們接到他們家去住了,又借錢給我們買了這間新房子。”謝闖好奇地問:“誰這麼好心?”謝萍萍忙說:“就是你的同學李碧霞啊,媽認了她做幹女兒呢!她不僅借錢給我們買了房子,還幫我們添置了家具,連碗筷、棉被都是她買的。”謝闖聽完,對李碧霞的看法完全改變了。他以前隻是覺得,李碧霞是個任性的富家女,沒想到她竟如此熱心腸,如果沒有她,一家人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呢。母親歎着氣說:“這麼好的姑娘,還沒有找到人家,真是沒有天理。”謝萍萍笑着說:“這你就不知道了,人家是非我哥不嫁的。”謝闖瞪了她一眼:“别胡說八道。”母親說:“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考慮婚姻大事了。”謝萍萍說:“反正我覺得碧霞姐挺好的,家裡有錢,人又漂亮,又賢惠,又善良,這麼好的女孩兒,打着燈籠都找不到。”母親說:“日子是你自己過的,主意也要你自己拿。反正我覺得,誰要是娶了她,就是誰的福氣。”謝闖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便問:“買這房子,我們一共欠了多少債?”“一萬三。”謝老三脫口而出。說到錢,氣氛立刻凝滞起來,大家臉色沉重,像結了一層薄冰。這麼一大筆錢,不知道猴年馬月才還得清。謝闖沒有吭聲,站起來,從包裡取出一沓錢,放到八仙桌上:“這是五千塊錢,你們先拿着。”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謝萍萍問:“二哥,你不會是在廣東打劫了吧?”謝闖笑着說:“這是我寫書的錢,這裡隻是一半,過完年還有一半呢,這個債很快就能還上。”謝老三顫顫巍巍地接過錢,激動地說:“我就知道我兒子會有出息的。”
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新棉花縫制的被窩裡看春節聯歡晚會,一直到十二點半,謝闖才回自己的房間,被子也是新的,柔軟、蓬松,有陽光的清香。外面,煙花和鞭炮的聲音響徹雲霄,謝闖很快就睡着了,他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樣香、這樣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