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大年三十。傍晚時分,天色陰沉,靜穆的房舍,像禮拜時的信徒。場院打掃得幹幹淨淨,如同晚餐前的手掌。鎮上的鋪子大多關門了,沒有關門的是煙花店,賣煙花的男人縮頭縮腦,耳朵長滿凍瘡,手塞在舊棉襖的袖子裡。
路上行人很少,仿佛給風吹走了。謝老三從鎮上回來,手裡拎着一條草魚,魚很長,頭上貼着紅紙,尾巴拖在地上。他将魚收拾好,抹了鹽,懸挂在竹竿上。一家人圍在廚房,開始準備年夜飯。竈膛裡的柴火格外興奮,火焰在幹燥的樹枝上急速滑行,如同溜冰運動員。廚房裡熱氣騰騰,宛如仙境。案台上,雞和鴨早已炖好,擠在幽暗的竹籃裡,散發出誘人的微光。剛出鍋的豬蹄和豬耳朵,冒着熱氣,油珠正一滴一滴往下滴。
風越刮越大,夜色正在無聲加重,像刷油漆一樣,刷了一遍又一遍。鄰居家的狗似乎聞到了雪的氣味,興奮地叫喚起來。米飯熟了,空氣裡彌漫着一股清甜的香味。謝老三從井罐裡取出一隻瓶子,裡面裝着熱乎乎的封缸酒。一家人開始吃團圓飯了。
按照雲窩的規矩,大年初一要留在家裡,大年初二則要回娘家。那年,正好是謝闖的外婆八十大壽,他們特意起了個大早,去給外婆祝壽。
路上全是人,大家穿着新衣裳,拎着大包小包回娘家。出門時,謝闖發現大家都沒穿皮鞋,很不高興,闆着臉質問道:“怎麼不穿新皮鞋?”母親說:“外面那麼髒,回來恐怕連鼻子眼睛都沒有了,等天晴了再穿吧?”謝闖威脅道:“你們要是不穿,我現在就扔到竈膛裡燒了。”見謝闖态度如此強硬,他們隻好依了。
謝老三從來沒有穿過皮鞋,他提起腳,左看看右看看,笑着問:“好不好看?”謝闖的母親說:“真好看,真好看。”剛出門,謝老三就皺起了眉頭,路上到處都是泥漿,幾乎找不到下腳的地方,恨不得把皮鞋脫下來,揣着懷裡。
在路上,遇到了一個老熟人,他看到謝老三穿着锃亮的新皮鞋,便開玩笑說:“謝老三,你的皮鞋是從哪裡撿來的?”謝老三一臉驕傲地說:“是老二從廣東買回來的。”那人又說:“老二在廣東發财了吧?”謝老三聽了,心裡樂滋滋的,他一臉謙虛地說:“發什麼财喲,能混口飯吃就不錯了。”
太陽出來了,夜裡結的冰開始融化,道路更加泥濘不堪。走到街上,謝闖突然變得心神不甯。林佳妮應該也會回娘家吧?說不定能見到她呢?如果真的見到,會不會很尴尬呢?……他這樣想着,腳闆突然感到一陣徹骨的涼意,水好像從鞋底滲了進來。他不小心踩到了水窪,襪子濕了。不一會兒,整隻鞋子都盛滿了水,走起路來,咕叽咕叽地響着。林家大宅就在眼前,他故意放慢了腳步。
一輛轎車從後面過來,開得很快,他忙往邊上躲閃,但已經來不及了,泥漿飛濺,濺到他的褲子上。他剛想罵人,車竟然停住了……林佳妮從車上下來,手裡抱着一個孩子。孩子包得嚴嚴實實,隻露出胖嘟嘟的小臉,手指含在嘴裡。
林佳妮穿着卡其色的呢子風衣,戴着黑色的羊毛手套,腳上是皮靴子,幾年不見,她胖了一些,像一個十足的貴婦人。她丈夫也從車上下來,打開車尾箱。謝闖第一次看清楚這個男人,他看上去和林鎮長差不多年紀,又矮又胖,留着刺猬一樣的平闆頭,額頭突出,鼻子扁平,眼神傲慢。聽到汽車的聲音,林鎮長跑出來,笑眯眯地當起了搬運工。
謝闖正看得入神,一個小孩子跑到他跟前說:“叔叔,你的鞋底掉了。”他回頭一看,看到新皮鞋的鞋底可憐兮兮地躺在地上,像一隻死老鼠。他彎下腰,撿起鞋底,吃驚地發現它竟然是用報紙壓成的。
林佳妮終于看到了他,但隻看了一眼,就低着頭進了屋。很快,屋子裡就傳出一陣刺耳的笑聲。他站在那裡,像一尊冰雕。
紙皮鞋經不起水泡,沒走多遠,一家人的鞋底陸陸續續都掉了,他們索性脫了襪子,光着腳往家裡走去。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北風呼嘯,屋檐下挂滿了扁擔一樣長的冰淩。謝萍萍是跑回家的,地上好像長滿了釘子,紮疼了她的腳。有人跟謝老三打招呼,他低着頭,裝作沒有聽見。謝闖的母親走不快,腳上的凍瘡裂了口子,血流了出來。謝闖痛苦萬分,走在最後,一裡多地的路程,感覺比一輩子還要漫長……回到家,大家的腳都凍成了冰條。母親倒了溫水給大家泡腳,過了好一會兒,凍僵的腳才慢慢恢複知覺。
紙皮鞋的笑話,很快就在雲窩鎮上流傳開來。母親心疼兒子,想讓他盡快成個家,安安心心地留在雲窩鎮。第二天一早,她帶了兩包金棗去找史老太。
史老太不是一般人,她号稱雲窩鎮上的第一媒婆。這些年來,經她撮合成功的婚事,不下一百樁了。母親說明來意後,史老太如數家珍地報出一串名字,她都不滿意,覺得配不上自己的兒子。史老太急了,一跺腳說:“還有最後一個,如果你還看不上,你就另請高明吧!”母親問:“誰?”“這可是壓箱底的貨,一般人我不說的,”史老太眯着小眼睛說,“事成之後,你得給我兩隻豬腿。”母親爽快地答應了。史老太又說:“要前腿哦!”母親忙說:“好好好,你快說。”史老太終于笑了,說:“喏,就是劉炳生的小女兒劉小娟。”母親一聽,立刻咧開了嘴,好像撿到了什麼寶貝。這個劉炳生是殺豬的,家裡條件不錯,人也和善,不像其他殺豬的,一臉的殺氣,跟鐘馗似的。可是她細想了一下,眉頭又擰緊了。她心想,這麼好的姑娘,怎麼會沒有人要呢?她小心地問:“不會有什麼毛病吧?”史老太很不高興地說:“當然有。”母親心裡一涼,忙問:“什麼毛病?”史老太說:“五個手指不是一樣長啰。”母親沒有馬上反應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就這樣,相親的事情定了下來,見面的時間是大年初八中午。
春節一到,外出打工的年輕人都回來了,清冷的雲窩鎮熱鬧非凡。最熱鬧的地方大概要算電影院了。從大年初一開始,白天放電影,晚上表演歌舞。這些歌舞表演非常開放,會有一些女人穿着三點式衣服跳舞。
初六那天一早,何忠良來謝闖家拜年,拿了一張電影票給他。他說:“家裡臨時來了客人,實在抽不出身,這票扔了又太可惜,你去看吧。”謝闖不想出門,順手就把電影票放在了長台上。
謝成和謝萍萍都想去看電影,最後通過玩石頭剪刀布來決定誰去。謝萍萍勝利了。她到電影院的時候,電影已經開場,工作人員打着手電筒,把她帶到了座位前。剛落座,旁邊的女人就叫起來:“謝萍萍,怎麼是你?”謝萍萍更是覺得意外,說:“碧霞姐,真巧啊。”李碧霞朝通道那邊瞥了一眼,有些失望地說:“就你一個人?”謝萍萍說:“一張票,當然隻能來一個人啊。”李碧霞又問:“你哥呢?”謝萍萍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笑嘻嘻地說:“是你約我哥來看電影的?”李碧霞笑而不答。謝萍萍帶着同情的口氣說:“你恐怕沒機會了,我哥初八就要去相親了。”李碧霞一聽,急了,忙問:“跟誰?”謝萍萍說:“劉屠夫的小女兒劉小娟。”李碧霞冷笑了一聲,酸溜溜地說:“我還以為是什麼貨色,原來是殺豬佬的女兒,你哥的眼光也不怎麼樣。”謝萍萍想笑,但終究沒有笑出來。黑暗中,傳來一陣陣奇怪的聲音,謝萍萍看到很多對男男女女抱在一起親嘴,臉上一陣陣發燙。李碧霞沒心思看電影,看到一半就出來了。
初七那天晚上,史老太踩着兩隻喜鵲一樣的小腳,飛到謝闖家來吃了頓晚飯,還特意交代他們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初八一大早,謝家人早早就起了床,殺雞的殺雞,擇菜的擇菜,忙到十一點鐘,做好了一桌豐盛的飯菜。謝老三心情忐忑,不知道新媳婦對他的手藝滿不滿意。一家人不緊不慢地嗑着瓜子,等着史老太帶人過來,等到十一點半,菜涼了,還沒見人。母親的左眼皮跳了起來,她對謝老三說:“要不要過去催一催?”謝老三說:“媳婦還沒過門,架子就這麼大,以後,不是要騎在我們頭上?”母親覺得他說得也在理,便起身去熱菜。又過了二十分鐘,人還是沒來,母親覺得不太對勁了,嘀咕道:“不行,我得去找史老太。”
她剛邁出門,就碰到了史老太,她一看史老太的臉色,知道出事了,平時她都是笑嘻嘻的,這會兒卻緊鎖着眉頭,臉像是用青銅鑄出來的。史老太冷冷地說:“我好心好意幫忙,你們倒好,活活把我坑了。”母親大吃一驚:“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真沒意思!太沒意思了!”史老太說,“你知道嗎?我剛才去劉家,是被他們轟出門的。我做了三十年的媒,從沒碰到過這種觸黴頭的事情。”母親更吃驚了:“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史老太說:“他們說,你的寶貝兒子在廣東搞女人,搞出了一身的病,又是梅毒,又是花柳……這個病可是會傳染的。”母親一聽,喘不過氣來,捶了捶胸,好一會兒才說:“這不可能,肯定是有人在弄陣頭。”史老太說:“錯不了的,鎮上有一個人也在廣東打工,看到他從專冶性病的醫院出來。”母親覺得有些暈眩,她說:“這,這不可能。謝闖不可能做這樣的事。不可能……”史老太說:“我不跟你們說那麼多廢話了。你們把我害慘了,以後還有誰信得過我,我的飯碗就給你們砸了。”母親說:“這些鬼話,你都是聽誰說的?”史老太說:“都說無風不起浪。别人跟你無冤無仇,不會胡說的。你還是快帶兒子去看病吧。”母親瞪着眼睛說:“要是我知道是誰造的謠,我非撕爛她的嘴不可。”史老太說:“我的腿都跑斷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看怎麼辦吧?”母親知道史老太這是棺材裡伸手——死要錢,便說:“你再給物色物色,這個媒要是做成了,我們自然不會虧待你的。”史老太一聽,知道沒有商量的餘地,像隻球一樣,氣嘟嘟地走了。
母親黑着臉進屋,謝老三湊上來問:“史老太說什麼?”母親深深地歎了口氣說:“這門親事成不了,劉家人算了一下生辰八字,說兩個人相沖。”謝老三憤憤不平地說:“都什麼年代了,還信這些鬼東西。”謝闖一點也不在乎,他覺得一身輕松。
看着滿滿的一桌菜,謝老三心疼地歎着氣。母親說:“謝闖,要不,叫上你的同學晚上來家裡吃頓飯?這兩年,他們挺照應我們的。”謝闖嗯了一聲。謝萍萍興奮地說:“你要叫誰,我幫你去跑腿。”謝闖一一說了名字,謝萍萍補充說:“要不要叫碧霞姐?”謝闖皺了皺眉頭說:“叫她幹嗎?”謝萍萍調皮地吐了吐舌頭。母親說:“你們不說我還忘記了,她可是個好姑娘,我聽說她還沒結婚,你們兩個可以談一談的。”謝闖覺得母親走火入魔了,大聲吼道:“我的事不用你們管。”母親歎了口氣說:“也是,這樣的人家,我們哪裡高攀得上。”
天有些發灰的時候,謝闖邀請的三個同學一起來了。何忠良能說會道,是酒桌上的絕對主角。他問謝闖開了年有什麼打算,謝闖說還沒有想好。何忠良便說:“我倒是有個想法,是剛才在路上想到的,不知道你想不想聽?”謝闖說:“又想讓我跟你賣假煙?”何忠良笑着說:“我知道,這種生意做不長的,現在各方面都正規起來了,我也要改做正當生意了,否則早晚要進去的。”謝闖問:“那你有什麼好财路?”何忠良夾起一塊黃鳝說:“就做這個?”謝闖說:“挖黃鳝?”何忠良搖了搖頭,笑着說:“不是挖,是養。”他轉過臉問謝老三:“伯伯,你挖了大半輩子黃鳝,是不是覺得越來越難挖了?”謝老三忙說:“是是是,以前一天可以挖幾斤,現在三天都挖不到一斤。”何忠良說:“伯伯,物以稀為貴,這裡面大有商機。”謝闖覺得有些道理,父親跟黃鳝打了這麼多年交道,對黃鳝的生活習性了如指掌,如果何忠良能負責銷售,絕對是掙錢的買賣。他說:“這個養好了,我們以後還可以養蛇。”何忠良說:“你小子腦子轉得真快。”謝闖又問:“那要多少錢投資呢?”何忠良說:“小打小鬧沒意思,最少要投兩萬塊錢。”謝闖一聽,馬上蔫了,别說兩萬,就是兩千,他也拿不出來。他問:“你有錢借給我嗎?”何忠良笑着說:“我們這些做生意的人,外表看着風光,其實手上沒多少閑錢,所有的錢都在周轉,都壓在貨上,有時候,錢不夠,還要拿别人的錢周轉呢。”謝闖一聽,立馬洩了氣。見到謝闖一臉失望的表情,何忠良又說:“我倒是有個人選。”謝闖問:“誰?”何忠良說:“李碧霞。她爸那麼有錢,你跟她開口,她肯定會借的。”謝闖說:“到時候,萬一搞砸了怎麼辦?”何忠良笑着說:“那有什麼大不了的,不行就以身相許呗,做個上門女婿不是挺好嗎?”謝闖不想再談這個話題,舉起酒杯說:“不說這些了,來,走一個。”那天晚上,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酒氣一直在屋子裡回蕩。謝闖睡不着,整個晚上,都在思索自己的出路。
第二天早上,刷牙的時候,他靈機一動,突然想到了貸款。吃完早餐,他就去了信用社,時間還早,門還沒有開。等了好一會兒,終于來了一個提着公文包的人,頭發花白,走起路來铿锵有力,謝闖覺得他應該是個領導。他開了門,謝闖跟了進去。他警惕地看了謝闖一眼說:“你,幹什麼的?”謝闖笑了笑說:“我想辦一個黃鳝養殖場,想來貸點款。”他覺得謝闖有些眼熟,便問:“你是誰的兒子?”謝闖說:“謝老三。”他又問:“老幾?”謝闖說:“老二。”他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想貸多少錢?”謝闖說:“不多,兩萬。”他露出一口的黃牙,笑了。謝闖說:“這很好笑嗎?”“我們把錢貸給你,不等于扔進了河裡嗎?扔進河裡,還有一聲響動,扔給你,連一點響動都沒有。”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像你這樣的人,别說兩萬,就是兩百塊錢都沒有。”謝闖感覺受了侮辱,沖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将他頂到牆上,舉起拳頭正準備揍他,有兩個工作人員跑上來,把他拉開了。謝闖心灰意冷地走出信用社。雲窩鎮根本沒有他的立足之地,所有的人都把他看扁了,在這裡,他永遠也擡不起頭來。他決定再回廣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