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有味憶兒時 一〇、貨郎擔
時間:2024-11-07 10:46:25
對于我們這些小夥伴,遊玩之外,最熟悉而且又有吸引力的,要算貨郎擔了。小朋友平日經常見到的,是賣豆腐腦兒的,個頭不高,擔着兩隻木桶,桶底幾乎擦着了路面;嗓門卻很大,“豆腐腦兒,熱乎啦——”直震得窗戶紙嘣嘣響。出來搭茬兒、應酬的,多是老太太,手裡攥着一個雞蛋,端着個小盆兒。小夥伴們卻另有專注,那就是叫賣燒餅、花生、糖球的食品小販。一當小販露頭了,立刻就圍攏過來一群小小子、小丫頭。可是,隻見他們眼裡放着光,嘴裡淌着涎水,兩手卻是空空的,拿不出一厘半角。這樣,小販們也就不想空磨鞋底、跑瞎道了,以後再也難見他們的蹤影。這樣,常年活躍在鄉下的,就隻有貨郎擔了。随着撥浪鼓的“撥浪浪、撥浪浪”的繁音急響,一副貨郎擔子已經攤在了大門的前邊。裝載貨品的不過是兩個方形的木箱,講究一點兒的外面罩上一層帶色的膠布。貨箱周圍有幾個小鐵環,用四股結實的麻繩拴着,兩個箱子共有八股,所以,鄉村的貨郎又被稱為“挑八股繩的”。扁擔也是特制的,一彎三翹,壓在肩上,随着木箱的擺動,一顫一顫的,能夠借得上勁。這時候,整條街上的姑娘、媳婦,還有小腳老太太,幾乎都擁上前來,霎時便把貨郎擔圍得個水洩不通。貨郎經年在鄉村裡轉悠,什麼人喜歡買什麼,他早已成竹在胸。一般地,老奶奶願意買玉石煙袋嘴兒和老花鏡,還有疙瘩針、發網;大姑娘關注發梳、圍巾、撲面粉;小媳婦挑選絲絨線、刺繡針、鞋面布和童帽、童鞋;其他像花布彩綢、針頭線腦、紐扣、毛巾、火柴、香皂等,“萬寶箱”裡可說是應有盡有。老奶奶咧開沒牙的嘴,笑指着這個中年漢子,說:我比你得大四十歲,開個玩笑不礙事——你呀,簡直成了人們肚子裡的蛔蟲。大家聽了,轟地一聲,全都笑了起來。遺憾的是,小夥伴們雖然最感興趣,卻任誰也不敢靠前。原來,我們事先都被打過“預防針”。大人們多次告誡:那些貨郎走南闖北,什麼人都打交道,說不定裡面就有“拍花的”——專門挑選小孩子,襖袖子一甩,就給你拍上迷魂藥,你會不知不覺地跟着他走,最後,三塊現大洋賣給“人販子”。小夥伴們聽了,怕還是怕,但總覺得貨郎擔好玩;不敢近前,怕袖子甩到腦袋上,就騎在牆頭上看熱鬧,遠遠地望着新奇的貨色發呆。待到貨郎一邊向這面眨眼睛,一邊招手時,小朋友們便飛快地溜下牆頭,一溜煙似的跑掉了。耳邊卻還響着“撥浪浪、撥浪浪”的小鼓聲,心裡總覺得癢絲絲的。例外。普希金在長詩《葉甫根尼·奧涅金》中曾經寫道:啊,世俗的人!/你們就像/你們原始的媽媽——夏娃,/凡是到手的,/你們就不喜歡;/隻有蛇的遙遠的呼喚/和神秘的樹,/使你們向往;/去吧,/去吃那一顆禁果——/不然的話,/天堂也不是天堂!在現實生活中,也往往是如此。如果你想要讓某件事情為公衆所周知,隻需鄭而重之地申明一句“某某件事,千萬不要去打聽”,就足夠了。這要比公開号召,還更有吸引力。後來,我們漸漸地知道了,那“拍花的”說法,其實并沒有多少根據,多半是家長們為着對付小孩子的“要這、買那”的糾纏編造出來的。待到貨郎擔下次再來時,我們便一窩蜂似的擁了過去,結果,也未發現哪個孩子被拍走。伴随着孩子們的加入,貨郎擔裡也增加了新的内涵,這可使我們大開眼界了。貨郎帶來了各種彩繪的泥玩具,木頭做的、刷了漆、塗了色的刀槍劍戟,黃綢子縫制的布老虎,泥塑木雕的彩人、彩馬、彩車,腦袋會動的大公雞,能發出“咕、咕、咕”叫聲的鹁鴿,還有一套十二隻的猴娃,有坐有立,或哭或笑,能跳能跑,一個個惟妙惟肖,活靈活現,神情動态卻各不相同。我們沒有錢買,便緊緊地跟在貨郎擔後面,從東街轉到西街,飯都不想吃了。說起猴娃之類的玩具,使我憶起那回看猴戲的事。好像是從山東那面過來的,兩口子搭成了一個小戲班。女的一手敲着堂鑼,大聲吆喝着,一手牽着戴有假面具、穿着紅綠袍褂的猴子,後面還跟着一隻小山羊;男人在後面挑着擔子,随時出售一些江湖野藥和新奇的玩具。他們看到圍攏的人多了,便撂下挑子,就地打場。男人雙手抱拳,向人們說:“各位父老鄉親,我們今天在這裡,借貴方一塊寶地,表演幾個小把戲,請各位賞光,有錢的捧個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然後就開始表演。猢狲出場了,穿着一套花衣裳,屁股露在外面,鮮紅鮮紅的。在男人的指揮下,一會兒鑽圈兒,一會兒翻筋鬥,一會兒轉圈跑場,還不時地摳摳耳朵,搔搔皮膚,擠眉弄眼,抓耳撓腮,頑皮逗樂,出着各種洋相;有時還會從胳肢窩裡抓出幾個虱子,放進嘴裡,“嘎嘣、嘎嘣”地嚼起來,逗得滿場的觀衆哄堂大笑。然後,小猢狲又戴上臉幌子(面具),如果是黑漆漆的,女人就唱着:“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晝斷陽來夜斷陰。”這時,猢狲就圍着圓場,腆着肚子,邁着四方台步。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又給猢狲換上了花臉的面具,于是,“猴哥兒”就伴随着“窦爾敦在綠林誰不尊仰……”的唱詞,搖着帽翅,裝腔作勢、狐假虎威地走動起來。為了鼓勵猢狲的乖巧聽話,他這時就會從口袋裡摸出幾個花生角,放進它的嘴裡。鬧哄過一陣之後,猢狲就會托出一個小竹盤,轉着圈兒收取零錢。給與不給,都是自願的。我們這些小觀衆,“一文不名”,從來都是白看的,有時還要跟着戲班,轉上個五裡三村,耍猴戲的也不作興往回攆,樂得借助我們的聲勢,招人聚衆。但是,有一次,不知為了什麼緣由,男人忽然從紮着腰帶的背後扯出了一把皮鞭,照着猢狲的脊梁,“啪啪啪”地抽打起來。隻見“猴哥兒”痛得哀哀地嗥叫,還順着眼角滴滴答答地流出了淚水。這給了我很深的刺激,從此,就再也不想看猴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