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有味憶兒時 二〇、最後一塊碗花糕
時間:2024-11-07 10:46:55
每當我惹事添亂,母親就說:“人作(讀如昨)有禍,天作有雨。”果然,樂極悲生,禍從天降了。在我五歲這年,中秋節剛過,回家休假的哥哥突然染上了瘧疾,幾天下來也不見好轉。父親從鎮上請來一位姓安的中醫郎中,把過脈之後,說怕是已經轉成了傷寒,于是,開出了一個藥方,父親随他去取了藥,當天晚上,哥哥就服下了,夜半出了一身透汗。清人沈複在《浮生六記》中,記載其父病瘧返裡,寒索火,熱索冰,竟轉傷寒,病勢日重,後來延請名醫診治,幸得康複。而我的哥哥遇到的卻是一個“殺人不用刀”的庸醫,由于錯下了藥,結果,第二天就死去了。人們都說,這種病即使不看醫生,幾天過後也會逐漸痊複的。父親逢人就講:“人間難覓後悔藥,我真是悔青了腸子。”救聲。由于悲傷過度,母親和嫂嫂雙雙地病倒了,東屋卧着一個,西屋卧着一個,屋子裡死一般的靜寂。原來雍雍樂樂、笑語歡騰的場面,再也見不到了。我像是一個團團亂轉的卷地蓬蒿,突然失去了家園,失去了根基。冬去春來,天氣還沒有完全變暖,嫂嫂便換了一身月白色的衣服,襯着一副瘦弱的身軀和沒有血色的面孔,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其實,這時她不過二十五六歲。父親正籌劃着送我到私塾裡讀書。嫂嫂一連幾天,起早睡晚,忙着給我縫制新衣,還做了兩次碗花糕。可是吃起來,卻總覺着味道不及過去了。母親看她一天天瘦削下來,說是太勞累了,勸她停下來歇歇。她說,等小弟再大一點,娶了媳婦,我們家就好了。一天晚上,坐在豆油燈下,父親問她下一步有什麼打算。她明确地表示,守着兩位老人、守着小弟弟、帶着女兒,過一輩子,哪裡也不去。父親說:“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沒有摻半句假。可是……”嫂嫂不讓父親說下去,嗚咽着說:“我不想聽這個‘可是’。”父親說,你的一片心情我們都領了。無奈,你還年輕,總要有個歸宿。如果有個兒子,你的意見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可是,隻守着一個女兒,将來總是人家的人,孤苦伶仃的,這怎麼能行呢?嫂嫂說:“等小弟長大了,結了婚,生了兒子,我抱過來一個,不也是一樣嗎?”父親聽了,長歎一聲:“咳,真像‘楊家将’的下場,七狼八虎,死的死,亡的亡,隻剩下一個‘囊囊不揣’(當地土語,意為沒有能耐)的楊六郎,誰知将來又能怎樣呢?”嫂嫂嗚嗚地哭個不停,翻來覆去,重複着一句話:“爹,媽!就把我當作你們的親閨女吧。”嫂嫂又反複親我,問“小弟放不放嫂子走”,我一面搖晃着腦袋,一面号啕大哭。父親、母親也傷心地落下了眼淚。這場沒有結果的談話,暫時就這樣收場了。但是,嫂嫂的歸宿問題,終竟成了兩位老人的一塊心病。一天夜間,父親又和母親說起了這件事。他們說,論起她的賢惠,可說是百裡挑一,親閨女也做不到這樣。可是,總不能看着二十幾歲的人這樣守着我們。當老人的怎能幹那種傷天害理的事呢?我們于心難忍啊!第二天,父親去了嫂嫂的娘家,随後,又把嫂嫂叫過去了,同她母親一道,軟一陣硬一陣,再次做她的思想工作。終歸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嫂嫂勉強地同意改嫁了。兩個月後,嫁到二十裡外的郭泡屯。我們那一帶的風俗,寡婦改嫁,叫“出水”,一般都悄沒聲的,不舉行婚禮,也不坐娶親轎,而是由娘家的姐妹或者嫂嫂陪伴着,送上事先等在村頭的婆家的大車,往往都是由新郎親自趕車來接。那一天,為了怕我傷心,嫂嫂是趁着我上學,悄悄地溜出大門的。午間回家,發現嫂嫂不在了,我問母親,母親也不吱聲,隻是默默地揭開鍋,說是嫂嫂留給我的,原來是一塊碗花糕,盛在淺花瓷碗裡。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吃這種蒸糕了,淚水唰唰地流下,無論如何,也不能下咽。家去。後來,我進縣城、省城讀書,又長期在外工作,再也難以見上嫂嫂一面了。聽說,過門後,她又添了四個孩子,男人大她十幾歲,常年哮喘,幹不了重活,全副擔子落在她的肩上,縫衣,做飯,喂豬,拉扯孩子,待弄園子,有時還要到大田裡搭上一把,整天忙得“腳打後腦勺子”。由于生計困難,過分操心、勞累,她身體一直不好,頭發過早地熬白,腰也直不起來了。可是,在我的夢境中、記憶裡,嫂嫂依舊還是那麼年輕,俊俏的臉龐上,兩道眉毛彎彎的,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總帶着甜絲絲的盈盈笑意……又過了兩年,我回鄉探親,母親黯然地說,嫂嫂去世了。我感到萬分的難過,連續幾天睡不好覺,心窩裡堵得慌。覺得從她的身上得到的實在是太多太多,而我所回報的卻是“空空如也”,真是對不起這位母親一般地愛我、憐我的高尚女性。引用韓愈《祭十二郎文》中的話,正是“汝病吾不知時,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殁不能撫汝以盡哀,殓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彼蒼者天,曷其有極!”一次,我向母親偶然問起嫂嫂留下的淺花瓷碗,母親說:“你走後,我和你爸爸加倍地感到孤單,越發想念她了,想念過去那段一家團聚的日子。見物如見人,經常把碗端起來看看,可是,你爸爸手哆嗦了,碗又太重……”就這樣,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嫂嫂,再也見不到那個淺花瓷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