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車停在公安局門口的樹蔭下,車門車窗全部打開着,張所長放倒靠背在睡覺。兩點十分,閻強過來了。張所長說:“開始行動,繼續走訪。”
“上午的經曆告訴我們,這種方式不可取。”閻強說,“還是得讓領導發話,成立專案組,各部門積極配合才能見效。”“要是那樣的話。”張所長說,“案子破了,也不全是咱們的功勞了。”三個小鎮警察站在公安局大門口,望着熱浪滾滾的縣城大街,一時沒有主意。“直愣愣地站着顯得太傻了,”閻強說,“咱還不如開着車,在城裡轉轉呢,如果那輛夏利車沒有離開,說不定咱就能碰上。”張所長發動了車,我們在城裡轉來轉去。四點鐘時,孫大果給我發來了傳呼——去車站對面,馬坊村裡好如家旅館,你就說是錢大眼的親戚,大眼是我徒弟。“太好了!”張所長一挺身子,面包車好像也很興奮,猛地往前一蹿。“事情往往就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閻強也來了精神,“我有預感,真相越來越近了。”“咱不能穿着警服去。”我說,“馬坊村全是小旅館,黃賭毒的敏感地帶,咱們開着警車,穿着警服,恐怕啥也問不出來。”“閻強,咱們先去你家。”張所長說,“你回家拿三身便裝出來。”“我還真沒有多餘的便裝,好幾年沒買衣服了。”閻強說,“破這麼個大案子,這麼毒辣的太陽,一天流了二斤汗,曬掉一層皮,咱們一人買身衣服還算過分嗎?”“我家好多衣裳呢。”張所長說,“再買真是浪費。”“你除了警服,就是舊軍裝。”閻強說,“眼下不是工作需要嘛!買一身光鮮的衣服,做客喝茶穿上也體面。上次處罰那兩小偷的三千塊錢,這些天除了修車和汽油錢,還剩下一千八呢。”張所長同意了,我們去步行街,各自選好衣服,把警服放進紙袋裡,三個人穿着新衣服就出來了。到了汽車站,把面包車停好。三人拉開距離往村裡走,張所長在最前面,閻強在中間。兩旁是紅磚紅瓦的平房,院門上挂着各種名字的旅館招牌。大門洞裡,幾乎都有一個眼神警覺的女人,看到有人經過便問:“住下吧,老師!不住?不住店進來歇會呗,有服務。”這條路走到頭,也沒有看見好如家旅館,張所長拐進一條胡同,我們跟在後面,從胡同出來,是一條比較寬的街道,往裡走,終于看見了好如家的招牌。張所長往院子裡看了一眼,沒有進去,往前走了幾十步,拐個彎停下,等我和閻強跟上來。“春風吹又生啊。”閻強說,“這些老娘們兒,他媽的,個個讓我去玩會兒,我就這麼像個嫖客嗎?”“像不像的是你自己心裡的感覺。”張所長說,“人多容易讓人起疑,魯松你自己去問,我和閻強在這兒等着。”我轉身往好如家旅館走。“我也去。”閻強在後面跟上來。好如家的大門口,坐着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女人,手裡拿着一把扇子,看着來了人,她站起來,熱情地打招呼:“來了,老師,您幾位?”“兩位。”閻強在我身後答道。“來,家裡來。”大門洞裡面,靠近影壁牆,一老一少正在下象棋,老的有五十多歲,戴着老花鏡,小的也就有七八歲。祖孫倆正殺得不亦樂乎。年老的目光離開棋盤,從老花鏡上方打量着我。“裡面請。”他點點頭,“别看我這裡不起眼,房間也不多,可是衛生條件最好,服務最全,安全性最高。”我站在他跟前,掏出香煙,他接過一根。“我是錢大眼的表哥。”我說,“我想跟您打聽——”“哦,大眼兒中午來過。”他點上香煙,從桌子底下摸出一把蒲扇,“說是要找開着紅色夏利的三個外地人。”他抽了一口香煙,慢慢地吐出來,皺着眉頭,回憶着,“是有兩個人開着一輛紅色夏利,在我這兒住了幾天。”“兩個人?”我說,“那輛車軋死了我一條狗,逃跑了,有人說車上是三個人。”“住我店裡的是兩個人,開車的那個一聽就是泰安的,中等個子,有點胖乎。另一個是大高個子。”“是不是身上毛發很重?”我問道。“那個熊玩意兒,不是人!渾身毛烘烘的就像個大狗熊。”胖女人打斷老伴兒的話,“一天到晚,嘴裡不幹不淨,罵罵叽叽,看啥啥都不順他的眼,一急眼就說:‘看老子把你斃了,你信不信?’一晚上換了三個小妮,還不能讓他滿意,他不覺得是他自己不行——”“他是屢敗屢戰。”老頭兒哈哈笑起來,“那小子一看就不是能壽終正寝的人。”“你還下不下棋了呀?爺爺。”孫子繞過桌子,扯住爺爺的胳膊搖晃着,“你輸了九盤了,再輸我一盤就該給我買雪糕了。”“能記得那輛夏利車的号碼嗎?”我問道。“那些字母洋字碼,誰能記得住?”他搖搖頭,“要我是管車牌的,我統統把車牌換成車主的名字,中國人還是記漢字記得牢,那樣的話再抓肇事逃逸的,不就方便了嗎?”“夏利車的号碼?我知道!”小男孩仰着臉,“誰給我一塊錢,我就告訴誰。”“你怎麼會知道?”閻強掏出來一塊錢,在小男孩眼前晃着。“我就是神童馬超呀!那個長毛叔叔用大皮鞋踢過我屁股,我在他們車上畫了一個孫悟空。”小男孩大聲說了一個車牌号碼。從閻強手裡奪過一塊錢,蹦蹦跳跳地跑了。“小孩兒能記住車牌号?”閻強望着小孩的爺爺。“我孫子是公認的神童,咱縣電視台都報道過,加減乘除,張口就來,比計算器一點兒不慢,看報紙一目十行,過目不忘!”說起孫子,爺爺是眉飛色舞,“他爸媽都是老師,可是不舍得讓他去學校上課,怕和那些笨孩子一起影響智力繼續發展。他爸教他數學和語文,他媽教他英語,我教古文和唐詩宋詞。”我和閻強離開好如家旅館,老爺子還在誇贊孫子。“這小孩兒可算毀他們手裡了。”閻強說,“誰家的孩子不聰明!”“去查這輛夏利車的登記信息。”我問他,“交警隊有熟人嗎?”“除了火葬場我沒有熟人,縣城裡你說哪個部門吧,沒有我閻強辦不成的事兒!”我和張所長等在交警隊門口,閻強進去查出了那輛車的登記信息,車主名叫韓雄,地址是N縣城關鎮的韓莊。然後到公安局戶籍科,調出了韓雄的戶籍資料。張所長手機響了,他看着屏幕,“是季隊長打來的,我怎麼跟他說?告訴他這條線索,讓刑警隊去泰安抓人嗎?”“先别告訴他!刑警隊出馬了,以後咱們可就得靠邊了,勝利的果實也沒咱們的份了。”閻強說,“不如咱三個先去N縣,把韓雄抓回來再說。”“啊,季隊長。我是張廣軍。我上午給你打電話,就是想問問,眉鎮埋屍案有什麼消息沒有,沒有?哦,好,挂了。”“怎麼去N縣?”我坐在後排座上,我身後有兩袋豬飼料,車裡有一股獸藥味兒,“這輛車沒有牌照。”“沒牌子怕什麼?咱這是警車。”張所長說,“咱帶着警官證,持槍證,人是真警察,槍是真槍,還沒出山東省呢,怕啥怕?”“車沒牌照倒沒啥,萬一被交警查住,咱就說是扣押的涉案車輛。”閻強說,“問題是這車都早該報廢了,路上抛錨了怎麼辦?”“找誰借輛車呢?”張所長對閻強說,“你關系廣,想個辦法。”閻強從提包裡摸出一部手機,摁了開機鍵,推開車門下去了。“喂,德林,我閻強,哦,最近挺忙吧。”他握着手機,在車旁繞着小圈子,“對,找你有點事兒,我想借你的越野車用一下,什麼?你正在去鄒城的路上,哦,和盧老闆合同簽好了?恭喜!恭喜,度假村奠基的時候一定去沾點财氣。好的,好的。”他揣起手機,帶着一臉怨憤鑽進車裡,“全是些不下雨不打傘的家夥!出事兒哈巴哈巴地來找你,兄弟長兄弟短,事兒給他辦了,交情也就到頭了。一定要記住,社會上的這些人千萬不能深交。”“兵貴神速!出發吧,同志們。”張所長發動汽車,“萬一車壞了,咱三個推也要推到N縣!”駛到泰安市區時天就黑了。面包車車燈不亮,對面駛來的車全都亮着遠光燈,一個比一個賊亮。張所長說他眼睛花,把方向盤讓給了我。九點鐘終于到達N縣城。一路打聽着到了韓莊,在縣城邊上,靠近火車站。“先吃飯吧。”閻強說,“吃飽喝足了,抓人才有勁兒!”我把車停在一個小飯館前。要了四個菜,一人一大碗炝鍋面條,三個人吃得大汗淋漓。“咱上車開個戰前會。”張所長找出手電筒,遞給閻強,“你負責照明。”又在儲物箱裡撥拉出一副手铐,遞給我,“一旦發現那小子,閻強你照住他,我上前把他制服,魯松你負責铐他。多少年沒有按過人了!張龍不是說他們有一把手槍嗎?萬一他依仗熟悉地形,負隅頑抗,咱們要做好槍戰的準備!好,就這樣,檢查武器!”他掏出手槍。“我認為,咱們這樣行動有點冒失。”閻強說,“不如先找個賓館住下,明天聯系N縣公安局,讓他們出動特警。我現在分析,很有可能是這個姓韓的殺了那個家夥。”“抓到韓雄,就真相大白。”張所長跳下車,“車就停在這兒。走,咱們進村!”村裡是坑窪不平的泥土路,沒有路燈,隻有從人家屋裡透出來星星點點的光亮。三五成群的人,揮着扇子聚在胡同口聊天。不時有一兩條狗從黑暗中跑出來,湊到腿邊嗅了又嗅,性情溫和的不聲不響地默默離開,幾隻兇暴的跟在我們後面吠叫。閻強拿手電往兩旁的大門上照,沒有發現有門牌号。走到一個十字路口,閻強低聲對張所長說:“沒有門牌号,沒法找到他家。”“找那輛紅色夏利車。”張所長說,“車牌号是多少來着?”閻強拿手電往四下照,街上沒有看見一輛車。往右拐的路通向一條燈光通明的大街,我們走出韓莊,這是一條通往城區的大街,走了不多遠,對面就是火車站,一座貼着白瓷瓦的三層樓房,上面幾個亮着半拉的霓虹大字。樓前小廣場上停着十來輛趴活的汽車。我說:“去那兒看看。”我們穿過大街,來到小廣場。我們要找的紅色夏利車停在最南邊,它後面是一輛白色面包車。面包車旁邊一群人在打撲克,幾個人坐着打,另外幾個人站着觀看。我們從夏利車前走過去,走到車站大樓的拐角。“就是那輛車!”我說。“在這種地形下,你認為怎麼抓捕最合适?”張所長望着我,“我最擅長的是野外叢林作戰。”“裝作要租車。”我說,“是在這兒抓,還是把他釣出去,在路上抓?”“當然是在這兒抓了,省得夜長夢多!”閻強說,“萬一咱坐上他的車,他起了疑心,帶着咱們來個車毀人亡,有命案的人都比老鼠還警覺呢。”“好!”張所長說,“确定在這兒抓捕!”“咱三個分開行動。”張所長往南走了,經過夏利車繼續往前走。我和閻強随後走過去,走到夏利車前。車窗玻璃全搖下了,車裡沒人,錄音機開着,“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誰的車?”閻強拍着夏利車的車頂。“拍我的車幹嗎?媽的,拍一下五十塊錢!”打撲克的人群中一個人高聲喝道。“想用你的車。”“去哪兒?”說話的人穿着藍色花短褲,光着上身。“泰安。”“太晚了,不去泰安。”他狠狠打出最後一張牌,收起腳邊的幾張鈔票,站了起來,旁邊一個站着的人馬上蹲下,坐到了他空出的位置。他慢慢悠悠走到夏利車前,梗着脖子,拉開車門,一隻胳膊搭在車門上,望着閻強,忽然露出笑容,問道:“去泰安,你們能出多少錢?”我剛要上前按住他,張所長從車後繞過來,一個箭步,掄起胳膊卡住他的脖子,身子一擰,一個幹淨利落的側摔,把他面朝下按在地上。我掏出手铐,铐住他左手腕,按背後上,抓住他右手腕擰過來,也铐住了。這時他才反應過來,趴在地上撲騰着,像一條剛離開水面的大魚,大聲呼喊:“綁架了!綁架——”閻強踢了他一腳,踏住他脖子,将他的臉死死踩在地上。他的雙腿還在拼命撲騰。打撲克的人呼地一下都圍了上來,有幾個人去車裡抄起撬棍和木棒。“警察!”閻強大聲說道,“我們是警察!”張所長右手握着手槍,左手扯着韓雄的胳膊,我抓住他另一條胳膊,把他架了起來。他不再撲騰了。“你們是警察?我怎麼不認識你們?”韓雄望着張所長,“铐子給我打開,有話慢慢說!”“少廢話!走!”閻強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腳。我和張所長架着韓雄往面包車走。他身子往下一墜,拼命掙紮。“快打110!打110。”他往四周望着,大叫道:“韓坤!韓坤,快給我姑父打電話!”“魯松,跑步去把咱的車開過來!”張所長右胳膊彎卡住韓雄的脖子,把他的腦袋夾在腋下,“閻強,你架起他的腿,擡走!”閻強蝦腰去撈韓雄的兩條小腿,韓雄擡起一隻腳,正踹在閻強臉上。我跑到小飯館前,把面包車開過來。他倆把韓雄塞進車裡。這時遠處警笛大作,警燈劃破燈光昏暗的街道。我開着面包車,駛出沒多遠。兩輛警車呼嘯着追上來,前面一輛越過我們的車身,往右一把方向,一頭紮在我們車前,我趕緊刹車,後面的那輛特警車緊貼着我們的車屁股停住了。兩輛車上跳下十來個人,有的穿着警服,有的沒穿,兩支沖鋒槍,一邊一支堵住了我們的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