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返鄉途中,台灣湖北黃梅籍抗戰老兵梅國慶聽到揚聲器裡傳來歌聲:“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九妹九妹透紅的花蕾。九妹九妹可愛的妹妹,九妹九妹心中的九妹……”年逾七旬的他蓦然一驚,慢慢回憶起前塵往事。
十年生死兩茫茫
50年前,梅國慶與九妹——前妻張九英相識。張九英在家族兄妹中排行第九,小名九妹。張家富甲一方,張九英受過良好教育,比梅國慶小三歲。彼時,梅國慶在國民黨部隊從事軍需工作。
新婚不久,梅國慶準備帶妻子和弟弟梅國治去台灣。遷徙過程颠沛流離,梅氏兩兄弟從浙江舟山坐船抵達大陳島,張九英卻在途中失散。從此,天各一方。
那段日子無比煎熬,張九英感覺迷失了人生的方向,終日以淚洗面。一次回娘家,有人給張九英牽線做媒,被她當場拒絕。父親哄騙她說梅國慶被逮捕,已執行槍決,并煞有其事地從外面找了個目擊證人,說得有鼻子有眼。
張九英備受煎熬,不敢更不願相信。她心目中的丈夫年輕有為,積極上進,煙酒不沾,少年投筆請長纓,腹有詩書氣自華,完全不同于那種獐頭鼠目、狗苟蠅營不入流的兵痞。
八年抗戰時期,日軍鐵蹄踏遍荊楚大地。梅國慶仿制日軍的“良民證”,以假亂真,使當地老百姓和新四軍逃離日軍魔爪。後因證件數量劇增,驚動日軍駐地長官,被通緝追捕。梅國慶隻能忍痛離家,開始了軍旅生涯,擔任國民黨軍八十八軍軍需,給駐地新四軍和遊擊隊提供武器彈藥等後勤支持。梅國慶于人民有功,怎麼會被槍決?
然而,風雲變幻,世事無常,張九英想到此常隐隐作痛。冥冥之中,她似乎知道另一半去了台灣。她心如止水,頂住世俗的壓力,不接受别人向她介紹别的對象。
解放後,張九英到父親創辦的棉紡廠工作,該廠先後改為公私合營和國營。不久,父母相繼去世,她舉目無親,倍感生活艱辛。
張九英等了梅國慶多年,後來遇上忠厚善良的汪先生,組成了家庭。遺憾的是他們婚後沒有生育,隻得抱養了一個男孩。上個世紀80年代,張九英辦理了退休手續,過着平靜的生活。
梅國慶入台後,考入聯勤軍需訓練班一期、政治作戰召訓班二期,曆任聯勤司令部軍需、國防部監察官。步入中年的梅國慶,獲得職業軍人的最高榮譽。1966年10月,他在擔任聯勤總部政戰部中校監察官期間,經所在單位推薦為“第四屆政戰楷模”,是當年授予的“政戰楷模”的兩名中校之一。上校退役後,自營書店。
1959年,梅國慶與來自廣東韶關的陳靜芳結為連理,婚後育有兩兒兩女。
君子之交淡如水
1985年初夏,梅國慶在美國東西海岸旅行期間,緻信老家親友,獲悉張九英健在,定居在與老家一江之隔的九江,丈夫汪先生因病癱瘓在床。梅國慶委托美國同學郵寄1000美元,請親友轉交張九英。
1987年底,台灣方面允許老兵回大陸探親。次年端午節,離家39年的梅國慶,回到黃梅縣蔡山鎮梅學堂村祭祖。大哥告訴他,困難時期,張九英把節省下來的口糧接濟他們的父親。
梅國慶托人轉告張九英,如果方便,想去她家看看,聊聊家常。很快,張九英夫婦回複,歡迎梅國慶來家做客。
梅國慶與張九英夫婦見面後,首先鞠躬感謝她的丈夫,照顧了九妹。梅國慶心懷内疚和虧欠,表示從今以後,他們就是他的妹妹、妹夫。
梅國慶把全家福照片拿出來給張九英夫婦看。張九英嘴角微微顫抖,眼淚簌簌而下。梅國慶安慰她:我們永遠是兄妹,是一家人,我的孩子也是你們的孩子。汪先生向梅國慶道謝,說三年前的1000美元猶如及時雨和雪中炭。
2008年,汪先生逝世,臨終前提筆給梅國慶寫了一封信:梅先生,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您的身上閃爍着人性的光輝,比血更濃的是人間真情。您的愛心善舉,使我的身體恢複健康,生命延長了20年。
為把遺憾續回來
硝煙散盡于曆史的天空,世人方知,活着原來就是為了相聚,為了骨肉不再分離。相信随着時間的流逝,悲傷可以忘記,愛恨可以放下,無論怎樣的滄桑與悲涼,都會在春天到來時終結。
自從兩岸三通後,梅國慶基本每年回鄉一次。至2016年,他已返鄉24次。每次,一定去張九英家做客。
梅國慶能清晰背誦當年在金門服役時創作的一首七律《念九英》:
又記浔江初識時,翠堤湖畔兩情癡。
夕陽西下嫌歸早,玉手輕攜欲步遲。
誰曉結褵方及月,竟然合鏡久無期。
神州未複征人老,不盡離懷托夢思。
梅國慶和張九英見面,不回憶當年的離愁别緒。在台灣40年來寫給她的詩詞和一百多封書信,也不便交付給她。有些事隻能永遠深藏心底,有些話永遠不要提起。
張九英與汪先生組成家庭,日子雖然平淡,但樸實安祥。梅國慶從台灣給張九英的禮物,她推說有退休工資,不用花錢破費。張九英要還梅國慶當年給汪先生治病的1000美元,被梅國慶拒絕。
梅國慶一生節儉,心中為念農桑苦,耳裡猶聞饑凍聲。30年前,他回黃梅農村老家,看到一些親友和同學生活艱難,慷慨解囊接濟他們。一次回鄉,傾其所有讓經濟困難的親友孩子讀書,連回台灣的路費都沒有留,最後是家裡給他彙款才解決了問題。
家鄉親友衆多,梅國慶給大哥彙款,讓他給各位親友派發。大哥務農為業,收入有限,免不了少發和漏發。于是他把彙款改寄張九英,讓她代為發放。
張九英熟悉梅家的親朋好友和鄰裡鄉親,按照梅國慶信件交代,逐家轉交,事無巨細,幹淨清楚。
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怅近黃昏。2015年,張九英在睡夢中溘然長逝,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次年清明,梅國慶回鄉,在張九英夫婦墓前鞠躬、徘徊。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當晚,梅國慶徹夜難眠,在日記裡寫下這樣一段文字:
“九妹,您年齡比我小,但不幸先我而去。您的學曆比我高,卻從事一份普通工作。青年時代餐風露宿,不幸失去生育能力。您對我父親的關懷,彌補兒子不在父親身邊的遺憾。您對我老家親人竭盡已力給予幫助和照顧,英名不負。我們結婚不到1年,您等我多年才成家,40年後我們才得以重逢,如今我們卻陰陽兩隔。九妹,您安息吧。您永遠是我的親人,來生我們還要做兄妹。”
後記:
2017年10月28日,适逢農曆九月初九重陽節,我從深圳赴台灣探親。在桃園機場乘坐高鐵到達台北西門町飯店不久,時年91歲的梅老拄着拐杖,從新北市乘坐出租車過來看望。我2013年7月第一次赴台與梅老一見如故。總共去台十次,老人家九次到桃園機場或者我住宿的飯店,另一次是在台灣南部高雄參加公務活動,無法與梅老見面。
每次與老人家相見,促膝交談,終身受益。我比梅老年齡小四十多歲,屬于晚輩,何德何能打擾他老人家?心中誠惶誠恐,陣陣不安。
2018年1月16日,我把初稿郵寄梅老,他來電緻謝,說九英女士地下有知,也會感動,并重新提供了一些素材和修改意見。
老兵不死,隻怕凋零。2月2日,梅老仙逝。經國民黨主席吳敦義批準,安葬國軍五指山示範公墓。安葬前一天,當地陰雨潮濕。出殡當天,天氣晴朗。雖是巧合,亦顯老天有情。
責任編輯:陳曉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