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公是基層公務員，我是中學英語老師，父母做生意多年，家底殷實。兒子在名牌大學讀書，孝順懂事。我們夫妻之間，從相親結婚以來，保持相敬如賓的關系。雖然沒人家自由戀愛的轟轟烈烈，卻也有細水長流的踏實。
去年起，我們縣陸續推出來一批“不勝任現職幹部召回的管理辦法”。老公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成為第一批“回爐淬火”的人。他一下子鑽了牛角尖，生了悶氣，整個人消沉下去。
我多方開導老公：“在企業裡，這種回爐非常普遍。社會提倡競争，沒啥丢人的。”
越做老公思想工作，他越低沉郁悶。這件事好像大山一樣壓在他心頭，單位一切的學習、培訓、相應考核和民主測評，都讓他感到淩遲般的痛苦。我好驚訝：這個一起生活近二十年的男人，怎麼就突然變得像小男孩一樣脆弱？
老公的情緒影響到我們夫妻關系。他常将無名怒火，借着雞毛蒜皮的小事情，發到我頭上。過去婚姻生活中，我從沒受過這樣的委屈，也從不知道跟一個糾結自卑的男人朝夕相處，是如此“越較勁越蹉跎”。
一天，我手機因沒電而關機。老公聯系不到我，就發飙般地沖到學校找我。這個憔悴、暴怒、語無倫次的男人令我失望透了。我們一次次争吵，都以他借酒澆愁，更加消沉而告終。就算他出門上班時強打起精神，回家又會變成“暴君”。
說來不可思議，在結婚近二十年中，我都沒操過什麼心，沒經曆什麼艱難，也沒遇到真正的感情危機。直到我面對他内心不堪一擊的真相，我那優越的安全感在一地雞毛的沖突中變得岌岌可危。
二
我想在一次單身旅行中讓自己平靜下來、理智下來，做一個有關後半生的重大決定——要麼勇敢堅定地陪老公走過這一程；要麼甩手離婚，去尋找真正幸福的生活。我暫住在省城的表妹家，每天都坐不同的公交車，到城市各個陌生的角落，散步、閑坐、跟陌生人聊天。
我努力擺脫“不被愛的失敗者”角色，很想好好瘋狂一把。然而，我畢竟到了中年，内心沒了年少時那種想放縱就放縱、想買醉就買醉的勇氣。
老公根本沒找我，一個電話都沒有。他沉醉于自己痛苦壓抑的小宇宙，無暇理會任何人。兒子忙着實習找工作，我總在打電話時強裝笑臉，報聲平安。至于雙方老人，我更嚴嚴地瞞着。親戚朋友，礙于人多嘴雜，我也不敢傾訴。人生走到中年，心頭那說不出的挫敗感與落寞感，真是無處能安放、無人能講說。
我在閑逛的時候，盡量做一些平生從未做過、或是小城裡少有的事情。比如花了幾百塊錢，看了一次小劇場話劇。
話劇很精彩，大家都在謝幕時站立給劇組人員鼓掌。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小衆的話劇，也是第一次看到導演和編劇在演出結束時走上舞台發表“脫口秀”演講。
那天，走上台的女導演跟我年齡相仿，她說：“我做了這麼多年話劇，從未像這部劇一樣成功過。但是，當你們給我掌聲的時候，我心裡很孤獨。因為，最該來這裡的男人們都沒來——我的前夫、我的初戀、還有那些斷定我不會成功的前輩們……我這部戲，原本最想給他們看的，想向他們來證明我的價值。
不過，我突然想通了。其實，有這多人給我鼓掌，他們不來就不來好了，我的人生又不是隻有他們幾個人。女人到中年，終歸會變得豁達，人生的舞台不應該隻有那幾個觀衆。”
全場對這位耿直的女導演鼓掌緻敬，我在那一刻突然頓悟：是的，我的人生不是隻有老公一個人。
那天，走出小劇場，我在中央公園坐了很久。大城市裡洋溢着一種比小城更自由、更清新的文化氛圍。女性，不是為了逼仄的夫妻關系而存在，也不是為讨好像我老公這樣挑剔的觀衆而活着。為什麼不活得有滋有味？活得開闊呢？
三
回到小城，老公的精神狀态依舊。我卻在不斷改變，不再計較與糾結，學習果決而豁達。我内心有一種釋然，真正的愛不是因他痛苦而跟着痛苦，而是為了生活而讓自己好好的。隻有我好好的，他才能走出情緒的低谷，重新擁抱生活。
當我一次次看到他死沉的黑臉時，我停止批評和說教。我學會沉默、學會給自己找樂子，學會跳舞健身，每天閱讀，熱氣騰騰地享受生活。
當然，我和老公永遠是“一條線上的螞蚱”，我有責任幫他走出事業的低谷。
我仔細研究縣裡有關公職人員“德、能、勤、績、廉”等方面的考核标準，并且找老公的同事（我的閨密）深入溝通一番，了解老公的問題所在。閨密告訴我，群衆們反應老公在辦事過程中存在着“态度冷漠、推脫、講話生硬”等行為，并不是作風問題或腐敗問題，但是老公一直放不下面子，不願意反省和改變。他在這件事上表現出倦怠的态度，比此前的問題更讓領導失望。
我瞅準機會，跟老公好好交流了一番。
我坦言自己前段時間很想逃離婚姻，老公問：“那你為啥不離呢？跟着我又沒前途，我又升不上去了。”
我心平氣和地跟他算了一筆賬：“假如離婚，我會損失什麼？得到什麼？我離婚後單身或再婚的幾率能有多大？我們當初走到一起是決定攜手到老，為什麼不能走過這段瓶頸呢？”
聽我講得頭頭是道，老公說：“難得你頭腦這麼清楚，看來出去玩一趟讓你長見識了。”
我也跟老公類推：“你也衡量計算一番：如果消沉下去，你損失什麼？得到什麼？如果你把危機當成轉機，好好改變自己，焉知不能向單位領導顯示你的可塑性？向群衆表示你的虛心精神呢？”
老公沒反駁我，他把這番話聽進去了。其實，我之前也講過類似的話，隻是由于我“怒其不争”的情緒，老公難以接受。這次，我将心比心，告訴他我決定不離不棄，要好好經營自己的婚姻，輔佐他幹好工作。
看到我表明自己與他同一戰壕的立場，老公的理性複蘇了。他開始權衡利弊，積極改變起來。他不但刻意地約束自己的不良情緒，工作時還帶着職業化的微笑，而且做事風格和服務态度都持續改進了。經過一段時間，他重新融入了同事們的圈子。準确地說，當初是他自己疏遠了大家。當他心裡的結打開，一切都變得不再是問題了。
四
我們夫妻關系的改變，并非立竿見影。然而，經過這些事情之後，老公變得知冷知熱了。跟以前一帆風順、相敬如賓的關系不同，現在我們之間有了一點相濡以沫的默契感。老公說他對我有了安全感，有了骨肉相連的感覺。
我這才明白：無論多麼穩重成熟的男人，都像個小孩一樣，具有不安定的特性。當挫折動搖他的職場地位時，他的心思會飄蕩在半空中，情緒會差到極點，而且還把所有責任都推給别人。
這時候，他需要安靜，需要妻子不唠叨，需要妻子具有母親一般的胸懷與氣度：一方面，理解他步入中年，内心深處對身體衰老、職場壓力的恐慌；另一方面，幫助他處理人際關系，掃清職場障礙。
對妻子這麼高的要求，我簡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但是，身邊的人都說我變了，從一個出身優越、溫室裡長大的小女人，變成了一個理性冷靜、遇事不慌、能經營好自己内心的女漢子。
我想這種力量，應該源自于我對生活的熱愛。到我這個年紀，不再向往風花雪月的感覺，而要承認中年夫妻那種“一個坎兒接着一個坎兒”的真實生活狀态。如果男人覺得自己活在深沉、滞重、乏味、絕望的沼澤地裡，那麼女人就應該讓沼澤地上開滿鮮花。愉悅自己，也拯救了對方。
責任編輯：耿豔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