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起來!看你這沒有出息的樣兒!”花妮低聲呵斥他,雙手按在财二頭上,撫摸着他的光腦袋。
财二站起身,花妮拉着他的胳膊,向我走過來。月亮升上了東山頭,夜色變淡了。“财二,把實話都說出來。”花妮說,“讓魯松警官給咱出個主意。”财二耷拉着腦袋,沉悶了一會兒才開口:“都是吳兵讓我幹的,從偷魚開始,都是他指使的。”“啥?他叫你去偷魚,你就去偷啊!”花妮松開财二的胳膊,狠狠敲了一記他的腦袋。“一天晚上,吳兵叫上我去他診所裡喝酒,就俺們兩人,喝着喝着他就問我,敢不敢去羅德林水庫裡弄點魚?他要去縣城送禮,我說明天我去釣幾條,他說你釣能釣幾條,我起碼需要十條大魚,你不是有一套電魚的家什嗎?一條魚給你二十塊錢!我是有一套電瓶和變壓器,平常我好在小河溝裡電點野魚。花妮喜歡吃魚,是不,花妮?”财二扭頭看花妮,花妮擰着身子不看他。他繼續說道:“第二天晚上,我們倆又在一起喝了瓶二鍋頭,十點鐘時,他把我送到索橋那兒,我背着電瓶,過了橋,往南走到水庫邊,又往前走了一段,我就開始電魚。後來,羅德林和劉紀來了,就打起來了。”“那兩條狗咋回事兒?”我說,“你經過狗棚,往水庫走,狗不叫嗎?”“我走到狗棚那兒,兩條狗沖我叫,我扔過去綁着小膠囊的雞骨頭,它們馬上就不叫了。”“真是你把人家的狗藥死了?”花妮擡腿踹了财二一腳,“我咋不知道,你有藥狗的膠囊?”“是吳兵給我的。”“你去打工了,沒幾天怎麼就帶着一個朋友回眉鎮了呢?”我說。“有一句話,我不得不說,閻強這個人真不是個東西,我現在什麼也不怕了,誰也不怕!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也沒啥可怕的了。他太偏袒羅德林了,我财二也不傻,我聽不出來嗎?你這個人——”他摸着腦袋上的傷疤,望着我說,“你那天倒是沒有說啥不公道的話,可是也沒說公道話,沒有堅持正義。你和閻強都知道是羅德林打的我,最後弄成是劉紀了,誰打的我,我當然最清楚了,這倒也罷了,最可恨的是就賠我四千八百塊錢,你們覺得合理嗎?我腦袋上縫了十幾針!”“别啰唆這些了!”花妮說,“财二,你說說那個身上有毛的家夥,他是咋跟你來的咱們眉鎮?”“這不是就快說到了嗎?你讓我慢慢說,花妮,不是打架的事情處理完了,你就想讓我出門打工嗎?你嫌我去偷魚不成反挨了一頓打,太丢人!我自己也覺得沒有面子,不想在街上抛頭露面了,不過說實話,我是真不想出門,不是說怕打工累,我以前在燕郊洗浴中心,活兒是一點也不累,吃的也不賴,我就是想家。花妮,大城市雖然美女如雲,可是我覺得都沒有你好看!”“你還胡扯!”花妮說,“快給魯警官說說你咋犯的法!”“我要去打工了,頭一天晚上,你在店裡忙着理發,我去買了一盒煙,正遇見吳兵開着車過來,他叫我去喝酒,說實話,我心裡是真不想去,你不是告訴我,不讓我再跟吳兵喝酒了嗎!他這個人表面上是個好大哥,可是一肚子花花腸子,我也知道,可我心裡說不去,我的腿卻邁上了他的車。我肚裡可能是有個酒蟲,不喝酒的時候,我心裡很愁很煩,看啥啥别扭,喝了兩杯酒,就覺得舒服了,看什麼都順眼。吳兵喝了一杯酒,開始給我講一些人生哲理,說士可殺不可辱。我說我又不是士,誰也不殺我也不辱我。他說有恩不報是小人,有仇不報非君子,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你财二在眉鎮上也算個人物。他一誇我,我就暈了,比喝醉酒還暈。他說羅德林欺人太甚,你财二咽得下這口氣,你吳兵哥哥卻咽不下!我非得為你出這口氣不可。他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把酒杯都震得蹦了起來。然後他沖我抱了抱拳,我這人最受不了别人沖我抱拳了,兄弟情深意長!我感動得眼淚就掉下來了。可是,吳兵說可是——”财二重重地拍了下腦門,繼續說道:“羅德林是個狠角色,眉鎮上人人都知道他打架不要命,吳兵說,他不要命,咱也豁不上陪他玩命,财二你這個人好朋好友,在外面打工這些年,肯定也得結交過幾個很厲害的朋友吧?他給我戴了個高帽,我就想起了在燕郊認識的一個人來,這個人外号叫刀背,職業就是看場子,夜總會或者洗浴中心,他幾乎沒有一天不打架的,不是和客人打就是和同伴朋友打,對我倒不孬,我叫他刀哥,他叫我小山東。吳兵給了我兩千塊錢,讓我見機行事。我到了燕郊,打聽了兩家洗浴中心,找到了刀背。我去的時候帶去了一箱K城老窖,我把酒送給他,說是專門給他帶來的家鄉酒。他很感動,我們倆找個飯館,一人喝了一瓶,喝着喝着我就說起在家鄉被人欺負了,讓他看了頭上的傷疤。他馬上就火了,說去買火車票,刀哥跟你去辦了他!我當時就哭了,是真哭了,嗚嗚地放聲大哭,我财二在家鄉被人打得這麼慘,想不到在燕郊遇到了替我出氣的好朋友。第二天酒醒了,我說去買火車票吧。刀哥說,去倒是能去,可是這一去你刀哥的工作就丢了,這個月的工資還沒領到手呢。我知道刀哥這個人,花錢大手大腳,吃喝嫖賭,領了工資,幾天就糟蹋完。我說不讓你白出手,我哥會給我們錢的,要是把人給辦挺了,我哥能給你兩萬塊錢——”“啊!真要下狠手?”花妮抓住了财二的胳膊搖晃着,“财二你——”“那天晚上,吳兵就是這麼給我交代的。他說無毒不丈夫,不對姓羅的來點厲害的,眉鎮還是他的天下,咱們永無出頭之日,财二你不要害怕,天塌下來有你吳兵哥頂着。我當時真是一根筋,他說什麼就是什麼。我想着,反正又不是我親自下手,我隻不過是帶個路。一聽能得到兩萬塊錢,刀背很高興,我們倆坐火車到了N縣,租了一輛夏利車,先到咱們縣城找了兩家旅館住下來,這也是吳兵教的,他不讓我和刀背住一起。第二天下午,我們坐着夏利車來到眉鎮。我要帶着刀背踩個點,讓他摸清羅德林的家門,認認羅德林的模樣。還沒到咱們鎮上呢,夏利車發動機就開鍋了,糊弄到鎮上,停在趙學西那兒修車。車裡很熱,刀背下車轉悠,不知因為啥,差點沒和張龍打起來。我怕熟人看見,用毛巾蒙着臉沒敢下車。修好車,我指着路,從石材廠往羅德林家去,他家裡鎖着門,我們轉了一圈,刀背往水庫裡撒了一泡尿,我們就回縣城了。”我回憶起張龍向我講述過的,那個滿臉胡須的人拿着一把手槍對着他的情景。花妮抓着财二的胳膊,緊張地望着他的臉。“我們出了鎮子,沒走多遠,一輛黑色越野車呼的一下超過我們,我認出是羅德林的車,可是他的車太快了,夏利車根本攆不上,一眨眼越野車就沒影了。第二天晚上我們又來了,羅德林家裡黑着燈,鎖着大門。我們開着車在鎮上轉悠,到了我們的美發店,我讓韓雄停車。我們坐在車裡。我說,這個美發店是我家的,那個燙着黃色頭發的美發師是我老婆,挺漂亮吧!刀背說,到你家門口了,還不回家跟你老婆打個招呼?說着話他推門就要下車,被我拉住了。我小聲跟他說,我哥說這次是來辦大事的,不讓我回家,不能讓鎮上的人知道我回來了。刀背聽明白了,他隔着大玻璃門望着花妮連連點頭,直誇漂亮。鎮上太熱,我們把車開到水庫邊上,打開車門,涼風從水庫上吹過來,很涼快,可是刀背還是嫌熱。他說太雞巴熱了,小山東你們這兒的人怎麼能受得了呢!他拿着手電說下車遛遛腿,我們走到一片柳樹林邊上,遇到老孟遛狗。我怕老孟認出我,便拉着刀背趕緊走開了。刀背讓我回車裡等着,他去轉悠轉悠……”花妮低下頭,我看不見此刻她臉上是什麼表情。“我坐在車上,和韓雄聊天,東扯西扯,刀背轉悠到半夜才回來,羅德林還沒有回家,刀背不願意再等,我們就回縣城了。第二天晚上下大雨,沒法行動,我們就在旅館裡玩了一天。第三天晚上我們又來了,這回羅德林家裡有人,有人喝酒,吳兵的急救車和鎮計生委的車停在大門外,我們在水庫邊等着,天太熱,刀背說下水洗個澡,他脫了衣服就往水裡跳,剛跳下去哇地叫了一聲,就在水裡撲騰開來,腦袋在水面上一露一露地,我和韓雄趕緊脫衣服,下水拽住了刀背——”“幹嗎要去救他!”花妮打斷他,“這是個畜生不如的家夥,淹死活該!”“當時我哪知道會有後面的麻煩事兒啊!”财二說,“我們兩個把他拖到岸上,敢情他不會遊泳,他老家不是草原就是沙漠,根本沒見過這麼深的水。刀背淹的哈巴哈巴的,臉朝下控了半天水。沒多久,我看見曹鎮長開車走了,過了一會兒吳兵開着車也走了。我想今天也沒法動手了,就把半死不活的刀背弄進車裡,韓雄開起車,我們回縣城了。”“快氣死我了!”花妮松開财二的胳膊,照着他的光腦袋打了一巴掌。“你再打!花妮,你狠狠地打我!”财二伸着脖子。“冷靜一下,花妮!讓财二說完。”我說。可怕的事件終于從另一面展現出來。“就是,花妮你先别生氣!讓我把話說完,你再好好揍我一頓。”财二說,“我回到旅館,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十二點多了,吳兵打來電話,他說計劃改變了,你們明天就在旅館待着,哪兒也不要去——”我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多麼驚險的一個夜晚!這個名叫刀背的殺手,如果沒有下水遊泳,曹丙山和吳兵離開之後,他持槍闖進羅德林家裡,羅德林醉得一塌糊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而受了傷的杜雪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兩人怎麼能躲過刀背的槍口!“第二天上午,吳兵來到我住的旅館。拿出來三千塊錢,讓我帶着刀背趕緊回燕郊。我問他咋了。他說,不用咱動手了,過不了幾天,姓羅的可能就要殺人,咱們坐山觀虎鬥!”“啊!”花妮驚呼一聲,面朝着我,“他是想讓羅德林去找你!”我眼前浮現出吳兵白白淨淨的臉龐,一時難以相信這個想和我深交的朋友會說出這種話來。“吳兵扔下錢就走了。我去找刀背,刀背一聽行動取消了,立馬就惱怒了。我說咱們現在就去N縣坐火車回燕郊,他不幹,非要馬上去眉鎮,說老子昨晚差點兒淹死在那個鬼地方,一定得去那兒殺個人,祛祛晦氣。我弄不走他,就先把韓雄打發走了,要不他多待一天,就得多給他二百塊錢。”“韓雄知道你們到眉鎮幹什麼嗎?”我問道。“我給他說是來要賬的,他也可能聽出來不大對勁,可是他啥也沒追問,我管吃管住地招待他,他挺有眼色氣,從不多嘴多舌。”财二說,“刀背說,财二你哥是個什麼雞巴玩意兒,他說殺人就殺人,他說不殺就不殺嗎?你告訴你哥,老子這次不能白來,一定得殺個人再回去!我覺得刀背是嫌錢給少了,就走到外面給吳兵打電話。吳兵叫我回旅館等着,又送過來兩千塊錢。我把錢拿給刀背,他啪一下把錢扔到床上。小山東你還不了解你刀背哥嗎?他說,老子可是個視金錢如糞土的好漢,帶我去見你哥!我不敢帶他去見吳兵,就說我哥去濟南了。他一聽就咧着嘴笑了,說小山東你也不是個實誠人,你當我是個三歲小孩嗎?他把手槍亮出來,指着我——”花妮猛然向财二伸開雙臂,想去擁抱他,财二卻把她推開了,他現在仿佛有了一種經曆過生死後,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氣概。他搖晃着腦袋,模仿着刀背的口氣說:“我不會殺你的,小山東,殺你是浪費我的子彈!”“那個家夥放過你,又去哪裡了?”花妮說,“到底是誰把他打死了呢?他來找吳兵了沒有?”“你聽我往下說。”财二的光腦袋持續搖晃着,“刀背把手槍收起來,他說,你不想讓我見你哥,那你告訴你哥,不殺人也行,兩萬塊錢照付,要不我就去找那個住小洋樓的人,告訴他你們要殺他!”花妮從他手裡拿過煙盒,取出一根叼在嘴上。“吳兵見過那個叫刀背的人嗎?”我問道。“吳兵不讓刀背見他,他坐在急救車裡偷偷打量過刀背。”财二說。“然後呢?刀背就來找羅德林了?”“我離開旅館,給吳兵打電話,他也有點害怕了,讓我無論如何都要把刀背穩住,給他找兩個小姐,好酒好菜地侍候,好言好語地奉承,想辦法把他哄走。我回到旅館,刀背卻不見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的面。我在旅館裡住了兩天,給吳兵打電話,他還以為我們回燕郊了呢,聽他的口氣羅德林也沒有找他的麻煩,我松了一口氣,想着刀背可能一個人回去了。”“你松了一口氣,坐上中巴車就回眉鎮了?”花妮說,“你回到家,咋不告訴我這些事情呢?還騙我說,是因為想我想得不行,才回來的……”“我不是怕你知道了,擔驚受怕嘛!”财二說,“我在家裡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聽到山坡上挖出來一個死人,說是個大高個,渾身是毛,我一聽就知道是刀背。可是誰把他打死,又埋在山坡上了呢?我去找吳兵,吳兵說八成是這小子去找羅德林,被羅德林給打死了。吳兵讓我抓緊出去躲一躲,我不想走遠,就在馬坊村找了一家不要身份證的小旅館。他有事會來小旅館找我。”月光越來越亮,我望向遠方的茫茫山脈,很快就會水落石出了。“我知道的,就是這麼多。”财二說,“我躺在小旅館裡,想着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很想花妮,可是吳兵又不讓我和她聯系。今天下午,我實在是受不了了,就離開小旅館,來到我姐家,給花妮打了個電話。她讓我向你自首。”“我說,去自首吧!财二。”花妮接過财二的話,雙眸映着星光,“魯哥,你認為财二犯了這樣的法,得判幾年刑?”這是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以前我經辦過的幾宗案件告訴我,一個刑偵警察很難估計他抓捕的罪犯會面臨怎樣的刑期,有時我以為不太嚴重,最終卻判得很重,而一些我認為會是重刑犯,卻獲刑很輕。現在我隻能告訴站在我面前的這一對小鎮夫妻:“不管最終會如何定刑,隻要觸犯了法律,自首是唯一的選擇,東躲西藏,終究不是長計,隻會連累自己的親戚朋友。”财二點點頭。“我知道,我不會連累任何人,好漢做事好漢當!”花妮張開雙臂,抱住了财二,月光下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