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總是姗姗來遲的夜,今天卻突然就降臨了。我們面對面坐在核桃樹下斑駁的月光裡,她的身影帶着一層朦胧的邊暈。浸泡在泉水中的一箱啤酒,她喝了兩瓶,其餘的全讓我喝了。牛肉和魚也幾乎全讓我吃了,我吃得越多,她笑得越開心。火槽裡的炭火漸漸熄滅,夜風吹過,灰燼中偶爾會有火星驟然閃亮。
“真想不到你當了警察!”她雙手捧着啤酒瓶,“那天你帶着汪傳法去我們家,你一開口說話,我聽着聲音像你,可又覺得這個穿警服的人怎麼能是你呢。”“我小時候也沒有想過,将來會成為一名警察。”我說,“你覺得當警察怎麼樣?”“我以前一點也不了解警察,成成丢失後,我去過幾次派出所,閻強不穿警服時,看着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不過,穿上警服就覺得有點不一樣了。”她說,“我現在覺得當一個警察挺神聖的。”“神聖嗎?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隻是工作越久,接觸的案件越來越多,我覺得自己一定要當一個好警察。”我想起了一些遭受欺淩的受害人可憐巴巴盼望伸張正義的眼神,也想起了沒有見過面的成成,天真地笑着仿佛要從照片上走出來。我想對她說,我前幾天聯系上了幾家民間的打拐機構,請一位同事把成成的照片發布到了網絡上。那天孫雷還陪我去了縣長途汽車站,檢票員說猴子和小狗是不允許帶上客車的。我們又去了幾家停車場,也許耍猴人是搭卡車離開K縣的。“現在還是不要提起了,魯松,你清楚這是大海撈針的事情,别讓她再經曆希望破滅的痛苦了。”我望着隔着一步月光的她,在心裡說着,“就算是大海撈針,我們也不會放棄,杜雪,我一定要抱着成成站在你面前!”她望着火槽裡的灰燼,仿佛在想着心事。過了一會兒,她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幽聲問道:“魯松,你為什麼離婚呢?你有了外遇?”“沒有。”“她有了外遇?”“應該也沒有。”“結婚才三年怎麼就離了呢?”“我成為不了她想讓我成為的那種人。她事事都很要強,看見誰穿了新衣服戴了新首飾,她必定也要有;工作上也要強得很,在稅務局年年是收稅标兵。”我說,“她一度也很愛我,可是一旦覺得我不是她所希望的那個樣子,愛就慢慢撤了,某件事情一旦辦得不如她的意,馬上就翻臉了,根本不聽解釋,不顧及是在什麼場合,哪怕是當着我父母的面,也常常讓我下不來台,她瞪着我的那種眼神讓我覺得自己太渺小了。她說我對别的人都很好,唯獨對她和她家的人很差勁兒。”“她想讓你成為哪種人?”“我也說不清楚,大概就是在社會上有一定的辦事能力,在各個單位都能有熟人,顯得比一般人有能耐,有一種優越感,而且要讓周圍的人感覺出來。我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警察,有的警察在縣城确實混得很開,看上去能呼風喚雨,可是我卻做不到。我認識的警察大體可以劃為兩種,一種是膽大妄為,什麼事情都敢幹,另一種則相反,穿上警服膽子卻變小了。”我說,“她媽她爸也不喜歡我,她爸是個熱心人,攬了一些事情讓我去辦,可是我一件都沒有完成,老人覺得在親戚朋友面前很失臉面,他在下面鄉政府當了幾十年水利助理員,屬于臨時工,到退休也沒能轉正,老人一生不得意,晚年大概想風光一下,他當面教訓我說,‘找你這個不開竅的警察當女婿,親戚朋友都快得罪光了!幸虧還沒要小孩,我真擔心有個外孫也少根筋,怎麼把孩子帶出去!’小琴很孝順,我們買了房子後就把她爸媽接到縣城一起住,她爸媽生氣,她就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就商量着離婚了。對不起,我怎麼說起來沒完沒了!”我點上一根煙,忍不住又說了一句,“有的人彼此在一起時會感到很輕松愉快,而有的人離開了才會讓人感到如釋重負。”她捧着酒瓶久久不語。周圍一片靜谧,我們沉默着分享這個世界的靜谧。布谷鳥的叫聲在山林的某個地方傳來。她站起來,向我走了一步,舉着手裡的酒瓶,“敬你一口酒,魯警官,代表我對你的祝福和敬意!”她說得很認真,拿酒瓶碰了一下我的酒瓶,然後把瓶口舉到唇邊,仰起脖子,“我喝幹了!”我也舉起酒瓶,讓泛着泡沫的啤酒在我心裡發酵着未說出口的贊美與愛慕。山林中的布谷鳥在夜空中鳴叫着飛向更遠的山林。她握着空酒瓶,朝布谷鳥消失的那個方向望去。“魯松,去拿手電,帶我上山!”“現在?你穿着涼鞋怎麼能爬山!”“看你外表好像粗粗拉拉的,沒想到心還挺細,你是當了警察才變細心的吧!”她說,“沒事兒,我穿涼鞋走山路習慣了。”我去屋裡拿了手電,帶上手槍。她擡頭望向四周披着月光的山峰,擡手往東面一指,“從槐峪上去,往東走有一條小道。”我打着手電,走在前面,手電光掠過腳下的荒草,貌似寂靜的草叢裡處處都有小動物的蹤影。腳步聲在山林裡回響,走到半山腰時,驚起了一隻夜鳥,它猛地抖動翅膀一飛而起,發出憤怒的叫聲。山頂上有一個光秃的弧形平台,散落着大小十幾塊石頭,好像是很多年以前被石匠打磨過,在月光下像是散發着墨玉般的幽光。她走近邊緣的一塊石頭,面朝着東北方向坐下。我坐在她身邊。她眺望着遠方的山林。她的氣息在夜風中微微帶有一點酒氣,發梢似乎拂掃到了我的肩膀。我幾乎就要伸手去擁抱她時,她的身子突然動了一下,拿出來一個東西,攥在手裡撫摸着。“我曾經有一個鹿園,就在前面的那個山坡上,離水庫不遠。”她的聲音很輕柔。我望過去,那兒飄蕩着朦胧的夜霧,月光照不到的北坡則是一片黑魆魆的暗影,山腳下的水庫顯得比實際距離要遙遠,看不見波光,隻是一個巨大的橢圓形輪廓。“那時剛把山林和水庫買到手,我在電視上看到關于鹿的介紹,就迷上了鹿,隻要電視上有鹿的節目,我從不會錯過,幻想自己能有一個鹿園,每天能和一群鹿朝夕相伴。可是他不同意,怕養鹿耽誤要孩子,一直到前年春天,成成過了周歲,我一個人從濟南坐上火車去了東北。我在吉林待了一個月學習飼養管理,四月份我坐着大卡車帶着二十頭鹿回來了,在山坡上圍起栅欄,我終于有了一個自己的鹿園!那時候我真是太幸福了。你要是親眼看見過鹿在樹林奔跑的身影,我保證你也會喜歡它們的——”她伸過來一隻手,抓住我的右手,“到了冬天,我的鹿群就變成了二十四隻,添了四隻小鹿羔。”她松開我的手,聲音變得喑啞了,“成成丢了之後,他簡直要瘋了,如果我不是去照顧鹿,也不會把孩子留在家裡,他把怒火發洩到鹿身上,叫來兩個屠夫……我偷偷拆毀了一角栅欄,讓兩頭鹿逃了出來。”她捧着手裡的那個東西,湊到嘴邊,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聲音響了起來,不像口琴也不像竹笛。“這是用鹿角做的鹿笛,鹿場的一位阿姨送我的。她一生和鹿相伴,能看懂鹿的眼神,聽懂鹿的語言,鹿也懂得她的眼神,聽得懂她的話。我第一次看見她吹響鹿笛,一大群鹿飛奔過來,圍在她身邊的時候,我覺得簡直太神奇了。阿姨說在她眼裡早已沒有了人和鹿的界限,分手時她送了我這個鹿笛,她說和鹿相處越久,你會越喜愛它們。當我吹響鹿笛,它們從樹林裡向我奔跑而來的時候,那種感覺和第一次撒開成成的小手,我倒退着看他踉踉跄跄追着我跑的感覺是一樣的。”我凝視着遠方起伏的山林,等待着神奇的那一幕——頂着大角的梅花鹿的身影在月光下從樹林裡奔跑而來。山林卻是萬籁俱寂,聽不見一絲鹿蹄踏碎落葉的窸窣聲。“他覺察到我放跑了幾頭鹿,不喝酒他不提這事兒,一喝醉酒就讓我把逃跑的鹿追回來,瘋了一樣把家裡折騰個底朝天——”“他就打你?”她避開我的目光。“杜雪,你沒有想過離婚?”“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現在呢?”“現在,我不知道。”她站起身子,“魯松,你說它們會不會在深山老林裡越跑越遠?山連着山,一直跑到泰山,或者跑到沂蒙山?”她再次吹響鹿笛,山脈相連,也許能一直傳到泰山,傳到沂蒙山。笛聲被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了。“嫂子!你去哪兒了?”手機裡傳來一個男人焦急的聲音。“我——在外面呢。”她站起身子,望向水庫方向,聳立在黑暗叢林中的小樓裡隐約透出一星燈光,“你們還在縣城嗎?”“我們剛回來,我哥喝醉了,他情緒不好,非要回來。”“哦,我馬上就到家了。”她挂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