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野兔從路邊草叢裡蹿出來,朝着駛近的摩托車望了一眼,掉頭順着車燈向前跑去,我關閉了摩托車大燈,稍停再打開時,驚慌失措的野兔已經跑進草叢不見了。我駛過谷底小山溪,加快速度駛出砂石小路,駛上柏油公路,翻過卧虎嶺,燈光點點的眉鎮出現在前方。索橋靜靜地橫跨在眉河上,到了橋頭我停下摩托車,熄火關上車燈,對岸竹林後面的樓房沒有燈光,沒有狗吠,四周一片寂靜,隻有嘩嘩的水聲。
汪傳法和馬輝坐在值班室裡玩撲克,看見我回來,兩人慌忙把面前的鈔票藏起來。汪傳法走過來,說:“吳兵來找你了。”“多長時間了?”“有一個小時了。”他說,“我問他找你有啥事兒,他說沒事兒,想找你喝酒,然後開起車就走了。”我走進辦公室,端起桌上的半杯剩茶喝了兩口,拿起電話。“所長,财二有消息了!他答應投案自首——”“喂,喂!小魯?我現在縣醫院,老人生病了,我帶她來挂了急診。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他的手機信号不好,聲音時斷時續,我又說了一遍。“吳兵指使的财二?我明白了,先不要聲張,明天再行動!好,就這樣,挂了。”我點着一根香煙,撥打吳兵的手機。“我是魯松。”“哦,魯松!”吳兵的聲音在電話裡顯得很遙遠,“杜雪回她自己的家了吧?”“吳兵,有話請直說!”“唉,我們還能成為好朋友嗎?不說兩肋插刀,至少也得同患難共憂愁,能把對方的事情當成自己的事情!魯松,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那次你要貸款,我為了你甯可和交往了五六年的李主任絕交!”“開場白太長了。吳兵,說你最想說的!”“你把花妮和财二帶回來了?”“你在哪兒?”“我在路上,你聽——”他說,故意按了一聲汽車喇叭,“讓花妮跟我講話,有幾句話我得跟她說說,就算财二犯了法,你們限制了他的自由。花妮可沒有犯法,她還幫你們大忙了呢!”“你要跟她說什麼?”“嘿,你聽聽你自己的口氣!你和花妮什麼關系?怪不得很多人都想當警察呢,穿上這身衣服是不是就能吸引女人了?像你這麼一個沒有才貌又沒有錢的警察也能——魯松,雖然你算不上是五短身材,可頂多也就一米七吧?”“吳兵,這些話你最好當面跟我說!”“對不起!我言重了,君子絕交不出惡語。我太激動了,這就叫被逼無奈!逼着英雄好漢成了雞鳴狗盜之徒!魯松,你也應該想想你自己的所作所為!”他的聲音忽然提高了,“财二被羅德林把腦袋打爛,縫了十二針!鑒定為輕傷,已經構成了刑事犯罪,可是羅德林有錢,他扔了兩塊骨頭,兩個貪贓枉法的警察就被擺平了,賠給财二那點錢,連醫藥費都不夠。兄弟,你們于心何忍啊!對得起你們身上的這身虎皮嗎?财二是比較窩囊,可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他能咽下這口氣嗎?”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此時我渾身冷汗直冒,這些話比一瓢涼水從頭頂澆下來還厲害,脊背上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我晚上一個人喝了半斤悶酒,我吳兵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喝酒!被幾個笨警察當成嫌疑犯的滋味太難受了!魯松,你以朋友的名義,借走我的車,開到公安局去做檢查,查出啥痕迹了嗎?真不知道你這幾年的刑警是怎麼當的,怪不得給調到這個小派出所來了!我的面包車又不是越野車,能開上那麼陡峭的山頂嗎?喂——“渾身冒汗了吧?好了,我不說傷感情的話了,魯松——咱倆現在心平氣和、推心置腹地聊一聊不好嗎?我是給财二提過,讓他找個人來教訓一下羅德林,為他自己,也為眉鎮的人出口氣。霸占着幾千畝山林和水庫,強取豪奪,說是簽了合同,狗屁合同!幾萬塊錢買下一座山一個水庫,這樣的合同公平嗎?包括村長張富仁,一兩千名群衆,都是敢怒不敢言,因為背後還有你們這些人給他撐腰。說實話,我心裡很不平衡,想自己出點錢,找人滅滅羅德林的嚣張氣焰!可是,後來我改變主意了,因為我發現他老婆和一個警察相好!如果有人把羅德林殺了,嗬,你心裡會是什麼感覺?魯松,說說你心裡最真實的感覺!”他按了一聲喇叭,嘴裡還罵了一句髒話,好像在避讓一輛汽車,“唉,其實我挺欣賞你的,如果沒有這回事兒,說不定咱倆會成為很好的朋友!你在聽嗎?”我換了左手握住話筒,右手拿起筆,在一沓紙上胡亂寫了一些字。“你再不說話,我可就把手機挂了,手機費還是挺貴的。”他說,“好了,我隻是想請問你,以你目前掌握的材料,作為一個執法者,你說我究竟觸犯了哪條刑法!”要接觸多久才能成為朋友呢?在我的想象世界裡,有一列坐滿朋友的大車,有英雄也有白丁,一起穿山過江,痛飲人生,遺憾的是上車的人越來越少,下車的卻越來越多。“會有人回答你的,吳兵,我隻負責抓捕。”“哼,我猜想你就會這麼說!讓法官審判我?什麼樣的法官能配審判我?他自己難道就沒有過不合乎法律的念頭?念頭能定罪嗎?法官是根據一個人實際犯下的行為來定罪,而不會去窺視一個人的内心,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大家都去監獄待着好了。魯松,你自己就沒有過犯法的念頭嗎?你沒有遇到一些讓你很氣憤而又無計可施的事情嗎?被同事排擠,被上級輕視,或者是自己的家人朋友遇到一些不公平的事情,而法律又不能給他們伸張正義的時候,你不敢拿槍去殺人,也肯定有過讓某人消失的念頭吧!”聽筒在我手裡變得比一塊燒紅的鐵塊還要燙手。“魯松,魯松?你還記不記得,我給你設宴接風的那天,下着雨,我專程跑到縣城,把曹丙山接過來,請了眉鎮的頭面人物陪你,在酒桌上我們推杯換盞,是何等的快活,現在你卻要給我戴上一副手铐!可是又能怎麼樣呢?就算你把我抓走,我是為了眉鎮人民的利益,即使受一番牢獄之災,等我走出看守所,回到眉鎮時,老少爺們兒不僅不會因為我進過監獄而歧視我,恰恰相反,我吳兵的人氣将會提升一大截,簡直就像是英雄歸來。朋友們會認為我義薄雲天,老少爺們兒說起我來,都會伸大拇指。而你呢?勾引一個殺人犯的老婆!”“吳兵,請你積點口德!”“你這是在求我嗎?魯松,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作為曾經的朋友,我不得不善意地警告你,羅德林是一個有命案的人,反正難逃一死,他會不會在你沒去抓他之前,就先去找你呢?所以,喂?你在聽嗎?——”我嗯了一聲。他似乎把汽車停在了某個地方,聽筒裡安靜了一會,他接着說道:“放過财二,讓他出門打工,躲過風頭,你也别再糾纏我了。抓獲了羅德林,公安局的注意力就轉移了。我有錢,我可以找人,給财二打通關系,讓他把這件事攬過去,反正殺手已死,死無對證,财二就說羅德林欺負他,他的一個朋友想找羅德林要個說法,結果羅德林把那個人打死了。這樣,财二也沒什麼重罪。你繼續當你的警察,我繼續當我的醫生,我每天都有看不完的病人。李主任那兒的兩萬塊錢貸款,你就不用費心了,我替你還上。你認為如何?”我長出一口氣,“吳兵,你這些話徹底暴露了你的人格。”“好吧!哼,哼,魯松,天下沒有賣後悔藥的!”聽筒裡傳來嘭的一聲響,像是車門關上的聲音,“朋友一場,咱們都好自為之吧!”我放下濕淋淋的話筒,走出辦公室。院子裡蹲着一個人影,煙火忽明忽暗的,我走過去,汪傳法站起來,默默地看着我。我說:“我有事出去一下,要是有人打電話找我,你立即給我打傳呼。”我走出派出所,到小賣店買了兩包香煙。街上乘涼的人很少了,天氣還是又熱又悶,腳下到處都是破爛塑料袋和各種垃圾,空氣中飄蕩着一股動物屍體的腐爛臭氣。盡管心裡還沒有想好明天的行動,可是我想讓黑夜快點消失,讓悲傷的事情發生在陽光下。一個人叫了我一聲——張龍站在店鋪前,屋裡透出來的亮光照亮他的下半截身子,他笑哈哈向我打招呼。我竟然不知不覺地向鎮外走去,已經走過了郵局。我向張龍走過去。“幺妹拿幾瓶啤酒來!”他扭着大腦袋對店鋪裡喊。“不喝酒。”我在店鋪前坐下,“我夜裡還有事情。”“那喝點茶,幺妹,來壺茶!”幺妹端上茶水,張龍一聲不吭地和我喝了幾杯茶。我起身,他也起身,居高臨下地望着我說:“等你們把案子破了,來找我痛痛快快喝上一天!”“好的。”“一言為定!”他伸出大巴掌和我擊掌相約,站燈光下,看着我離開。馬輝赤着上身,在值班室門前練拳。汪傳法坐在辦公室裡,我的桌上是一壺新沏的冒着熱氣的茶水。汪傳法看了我一眼就走了出來。十二點了,她可能早已關機睡覺了吧?我看着桌上的電話,不由自主地拿了起來。手機通了,鈴聲隻響了一下,她就接聽了。“你還沒睡?”“翻來覆去睡不着。”她的聲音帶着失眠的煩惱,“這麼晚了你還在單位?”“他在家嗎?”“在,他在他屋裡,開着空調睡着了。”她說,“怎麼啦?”我想把目前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她,另外還想告訴她,明天上午可能會有幾個警察帶着警犬去她家裡,搜尋一把手槍和發生過打鬥的現場。我想提醒她明天躲出家門。但作為一名警察,這些話也隻能是在心裡對她說。就在我沉默的時候,她突然說了一句:“魯松!如果我離開眉鎮,離開K縣!你會關心我去哪裡嗎?”“你覺得呢?”我說,“杜雪,你明白我的感情!”“我要你自己說!”“當然會關心你啦。”“你會為了我而放棄工作嗎?”她的聲音很輕柔,可是聽起來卻又顯得那麼沉重。“為什麼要放棄我的工作呢?杜雪,我不是很明白。”我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而她沉默得很久。“沒什麼,我隻是随口一說,我現在腦子很亂,想到啥就說啥,你别介意,魯松,事情比我當初想象的要困難,我真想離開眉鎮,一走了之。”也許到不了非得離開眉鎮的地步,事情很快就會有個了結。然而此時我該怎麼安慰她呢?我心裡忽然湧起一絲涼意,難道她意識到了什麼嗎?“你明天能陪我一天嗎?杜雪!”我下了決心,明天找個理由缺席去搜查她家的行動,K縣有的是警察,不會在乎缺少我一個。“幹什麼去?”“陪我一起去我姐家,你和我姐見個面。”“你說什麼?魯松,你不是在說夢話吧!怎麼突然要我陪你去你姐姐家,你明天不上班嗎?以後再去吧。”她說,“度假村開工了,明天會有一批建材,鋼筋水泥什麼的送到工地,我要給人家付款。”“好吧,既然明天還有那麼多事情,你盡快睡吧!”一切等到天亮再說吧,祝願她今晚能睡個好覺,也祝願我們今後的生活沒有海角也沒有天涯。“你也早點休息。晚安魯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