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與耳語 15
時間:2024-11-07 12:36:27
我戀愛了嗎?
傍晚回眉鎮時,我停下自行車,走到山坡的樹林歇息,拿出被我夾在筆記本裡的照片。這是一張遲來的照片。高二那年春天,我萌生了去跟師兄學開卡車的念頭,離開學校前我很想跟杜雪要一張照片。我們班的戀愛風氣很盛,有好幾對公開的小戀人,他們晚自習時調換座位,兩人肩并肩地一起學習,或者手拉手去操場邊的小樹林裡散散步。作為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杜雪當然少不了收到的情書,她一概不理。女生們傳說,杜雪從不把收到的情書扔到垃圾堆,而是去小花園裡燒掉。她們都取笑說:“古有林黛玉葬花,今有杜雪燒情書。”對于成績不好,又沒有能吸引女生的文藝特長的我,杜雪就像海市蜃樓裡的仙女,那麼遙不可及。我把要求寫在紙上,偷偷夾在她的課本裡。第二天那張紙條出現在我的課桌洞裡,上面批示了兩個大字“不行”。我很想找個人打一架。幾天之後,我離開學校,坐進師兄那輛解放牌卡車的駕駛室裡,這份失望與對她的思念就一天天變淡了。後來,我偶爾才能想起自己暗戀過的第一個女孩。十年之後,沒想到我和她又在眉鎮相遇了。在我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候,我又一次愛上了她。然而,這不是戀愛,沒有表白,沒有承諾,也沒有熱烈的擁抱。我隻是想為她做點事情,類似伐薪燒炭這樣的小事,隻要想到她可能會因此而高興,我就覺得很有意義。當我緊握斧頭,砍斷一棵闆栗樹時,我意識到當一個伐木工是多麼幸福,如果他劈開的木柴,将被一雙深愛的女人的手點燃。而這種幸福的感覺,早在我去找張龍借斧頭的時候就很強烈了。他坐在灑滿夕陽的店鋪前,笑呵呵地望着我騎着自行車向他駛過去。“車胎又癟了?”他站起身子,在地上投下一個巨大的影子。我跳下自行車,“我要買個鋸。”我做了個鋸木頭的動作。“我這裡沒有鋸。老王的店裡有,可是他回家收麥子去了。”他走進店裡,拿出來一把長柄的大斧頭,左手握着斧頭在我跟前上下掂量着,“用斧頭不是一樣嗎?卡車彈簧闆打的,削鐵如泥!”我接過斧頭。“要我去幫忙嗎?”他雙手在胸前比畫着,被他虛拟的那棵樹直徑足有五十公分,他晃着肩膀,做了一個把虛拟的大樹扛上肩膀的動作。“不勞你大駕。”我笑着跟他告别。他繃着嘴,伸出右手跟我握手。我發現眉鎮上的男人都很喜歡握手,見了面握,告别時也握。我走向宿舍前面的山峰,去尋找用來燒木炭的原料。半路上突然從樹林裡竄出來一個白乎乎的身影,在漸起的暮色中沖我跑過來——是一條狗,伸着大舌頭,一面跑一面嬉皮笑臉地看着我。我握緊了斧頭。“小魯!小魯,沒事兒!是我的狗,你可别打它!”孟大爺跌跌撞撞地走過來,一面呼喚着他的狗,“阿牛,阿牛!”阿牛圍着我的腳嗅來嗅去。“燒木炭?”孟大爺望着我手裡的斧頭說,“燒木炭麻煩着呢。”“鎮上賣的木炭不純,烤起肉來味道不好。”“這倒是,走,跟着大爺!”我們走到半山坡向左拐,來到一片梨樹前,他指着一棵老樹說:“砍這一棵!燒出來的木炭保證你滿意。”“這樹長得好好的,砍了多可惜。咱們去找棵枯樹。”“枯樹燒出來成色好不了。這一片樹林都是我栽的,我沒權力砍伐嗎?”他從我手裡要過斧頭,走到梨樹前,舉起斧頭。“這棵樹老了,結不了多少果子了,留着它白擠占空間,把它砍掉,旁邊兩棵小樹才能長得更旺。不行,大爺老了,手腕沒勁了。”我接過斧頭。樹砍倒時,天已經擦黑了。“你會燒木炭嗎?小魯,火候掌握不好,不是燒不透就是燒過火成了灰。”“應該能成,我們村有好幾家燒木炭專業戶,我小時候經常在窯坑玩。”一彎月牙出現在暗藍色的天空,我扛着一截樹幹在越來越濃的夜色裡扒拉着雜草往山下走。晚上我在院子一角挖了個坑,底下鋪上一層幹草,把樹身截成幾段,立着放進坑裡,粗的放中間,細的放四周,邊緣用沙土塞嚴,點着下邊的幹草,慢慢地燃了一夜,早上往冒着青煙的木頭上燒了一桶水,傍晚下班回來出窯。扒拉開沒有燃燒的炭頭,上品木炭裝滿了兩個手榴彈箱子。星期五下午,杜雪看到院子一角的炭坑和一堆燃燒了半拉的炭頭時,驚訝地瞪着我,“天呢!老兄,我讓你準備木炭,沒說讓你親自燒呀!”我嘿嘿笑着,“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冒出了一個念頭,沒想到還真燒成功了。”“你呀——”她雙臂攏在胸前,左手食指尖抵着下巴颏,望着泉池邊的小花園。從她家花園移栽來的花苗,已經在這兒茁壯生長了。早上或者傍晚,我懷着幸福的感覺,給它們澆水、松土。“杜雪——有件事兒很對不起!”“怎麼啦?”“很遺憾,今天沒有蛋糕。”我說,“本來我昨天就去蛋糕店訂好了,可是今天中午去取的時候,店門卻關了,旁邊開店的說那兩口子夜裡叮叮咣咣打了一夜架,天一亮就鎖了店門,也不知道去哪兒了。鎮上就這一家蛋糕店,再去縣城買,也來不及了。”“這有什麼呀!”她說,“還有明年呢。”沒有抱怨,也沒有不高興。“明年一定請你吃蛋糕!”“不會是你自己親手做吧?”我想到做蛋糕那一系列複雜的程序,那可不是我想做就能做出來的。我說:“我練習一下,長壽面應該還是能擀成的。”她抿起嘴角,臉上帶着熱烈的表情,“我可當真了啊,明年的今天,你要請我吃你做的手擀面。”我把椅子搬到泉池邊的核桃樹下。天氣涼爽下來,山林裡吹來的風帶來一股野棗花的香味。我用石塊壘了一個長方形的火槽,用小樹枝點燃了木炭。她帶來了用竹簽子串起的輕微腌漬過的牛肉和魚,放在一個泡沫箱裡。火槽裡的木炭冒出了紅紅的小火苗時,我把牛肉放上去烤,她坐在一旁,雙手托腮,一動不動地望着我,火苗在她的眼睛裡閃爍。我遞上烤好的第一串牛肉,她伸手接了過去,嘴唇動了一下,想說話,卻又什麼也沒有說。我走到泉池前,在一大早就泡進去的一堆啤酒裡撈出來兩瓶。我用一瓶啤酒撬開另一瓶,遞給她,然後我咬開手裡啤酒瓶蓋。“祝你生日快樂!”“謝謝!”她拿瓶子碰了碰我的啤酒,瓶口舉到唇邊。當我遞上第二串牛肉時,她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謝謝你!”她的雙眼在幽暗的暝色中映閃着炭火的微光,顯得很深邃。她輕輕捏了一下我的手,馬上又松開了,走到火槽前,“我來烤。”“一起烤!”“不,我負責烤,你負責吃。”她說。這個夏日的黃昏,如果你正好站在對面的山峰上,往這個圍着高牆的大院子望過來,看見在幾間破舊的瓦屋前,一個穿着淡紫色衣裙的女人蹲在忽明忽暗的炭火前,翻烤着牛肉,在她身邊一個粗手大腳的男人手握着啤酒瓶,目光追随着她的一舉一動。漸濃的暮色中,你看不清他們時常交織在一起的愉悅的眼神,隔着茂密的山林你也聽不見他們快樂細語。你會怎麼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