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 第六章
時間:2024-11-07 10:45:55
青春因為我們還年輕因為我們已離去就讓我們乘着潮汐中電流一般的思想吧我們如此年少而又無可救藥就讓我們離開家鄉去追逐那條龍吧——山羊皮樂隊《soyoung》車在一條蜿蜒的小路上慢慢地開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千篇一綠,看膩了,我忘記了我在毛烏素待了多久,大概一輩子了吧。我的青春,人生都在漫遊,耗盡。阿木爾擔心地看着我,握住我的手輕輕捏了兩下。他拍了拍麥克的肩膀,對麥克說:“我們休息一會兒吧!莉莉好像身體不太舒服。”麥克瞪着他眼圈都黑了的眼睛,藍色的眼珠像是一汪海豚館裡的水。他看着圖雅,昏昏欲睡的圖雅點了點頭,車減速停在了小路邊的草地上。我們走出了這似乎永遠也不會把我們載到彼岸的孤舟,外面的空氣新鮮的讓人迷醉,我看到草地的那邊有一棵樹,在溫暖的陽光下,我帶領着他們,向那棵樹走去。圖雅對我說,你把鞋脫了,更舒服。我聽從了她的話,我們一起甩掉了我們腳上的高跟鞋,它們像兩雙手铐一樣,在空中劃了個弧線落在了草地上,無奈而又寂寥。而我們的腳,踩在厚厚的,松軟的草地上,一陣陣清涼從腳心直抵靈魂。我們說笑着走到樹下,背靠着樹幹躺在了草地上。我從來沒有覺得躺在一個地方是那麼的舒服,一開始我還能向他們表達我的惬意與贊歎,可沒過一會兒,我就睡着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以後,我醒了過來,那時已經接近黃昏了,太陽從天這邊的頂端挪到了那一邊的底部,風如冷泉,又似無情的時間,劃過了我的皮膚。我被凍的直打哆嗦,圖雅和麥克依偎在一起,保持着連體嬰般香甜的睡姿。我看不到我的阿木爾,他消失不見了。天徹底地黑了下來,我大聲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圖雅和依雲娜被我吵醒了,我們散開四處尋找阿木爾。最終我在小路盡頭的高速公路收費站找到了他,我小聲地叫着他,他回過頭來,他的樣子吓了我一條。在星星燈火中,我看見阿木爾滿臉都是淚。我問他怎麼了,他指着眼前這條一直通向遠方的高速公路,說我一秒鐘都受不了了,我一定要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我說你不能這樣,你這樣做你就再也回不了這個家了。他突然沖我咆哮起來:“我離開了根本就沒打算回來過!你幹嗎要把我拽回來!”我們兩個在公路邊吵了起來,我的心裡很委屈。我暗自發誓,等找到了阿茹娜心儀的沙漠,回到北京,阿木爾再怎麼跟我賠禮道歉,我也一定要跟他分手。我們手舞足蹈比畫着詛咒對方。在昏暗裡,阿木爾本人在一點點暗淡,他變成了他的輪廓,他的剪影。一輛輛汽車駛過時發出的轟鳴,把我們之間的咒罵切成了一段段碎片,帶走的全是悲傷,留下的隻有憤恨。圖雅和麥克從黑暗裡向我們跑來,阿木爾憤怒而又驚慌地掙脫了我拽着他的手,從我面前逃走了。他的黑影沿着公路線消失着,黑色的空氣裡,一股蘋果朽了之後的味道彌漫開來……圖雅把我擁抱在了懷裡,阿木爾從我們的世界裡消失了。我渾身哆嗦着問圖雅,他看見這條公路是着了什麼魔?他憑什麼這麼對待我們?圖雅沒有回答,那條似乎沒有盡頭的公路。手在我的後背上慢慢地來回婆娑着。在黑夜裡,她就像一個母親,在安慰她傷心的女兒……“阿木爾今天又向我提出了離開的請求,他面紅脖子粗地拍着桌子,說自己一定要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問他為什麼要走,他指着自己臉上的瘀青讓我看,他說這還用我說嗎?的确不用他說,一看他就是讓那些壞小子們給打了。我悲傷地望着他,說你明明知道,我是不會讓你走的,你為什麼要來問我呢?他使勁地沖我嚷嚷,别人都能走,為什麼我就不能走!我說别人愛走就走去吧!賺個千萬億萬我不忌妒。可你是阿茹娜的外孫,阿茹娜的外孫就不能走。他說你不要再騙我騙自己了,我不是你的親外孫,我是你們撿回來的。我吞了唾沫,說你要是這樣說,那我就無話可說了。反正你就是不能走。那為什麼圖雅就能走!阿木爾被我的話給氣瘋了,他沖我咆哮了起來,為什麼你的親外孫女就能去美國!他的唾沫星子都噴到了我的臉上,我真怕他脖子上,額頭上的青筋被他的憤怒給燒炸了。我幹脆閉上了眼睛,坐在陽光下閉目養神,我知道他知道我不會讓他走的,他來鬧這一出是因為挨了打,就來折磨我。所以我假裝不生氣,假裝這個孩子根本不在家裡折磨我。阿木爾離開時對我說,外婆啊,你睜開眼看看這個世界吧!現在都21世紀了,大家都出去賺錢了!你憑他媽什麼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話音未落,他一腳在我的門上踹出了一個洞,氣哼哼地揚長而去。這個混蛋啊,那一聲巨響差點兒把我的心髒病給吓出來。“我盯着門上面的那個黑洞,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我覺得我的心髒簡直攪成了一個球,我喘着喘着,腦子突然響了一下,然後,我把我受到了什麼樣的驚吓給忘掉了。我在椅子上坐了好一陣子,努力地回想自己剛才究竟遭遇了什麼,等我終于想起來的時候,我的心早就不疼了。我穿上了外衣,拿起了拐棍,我給宏博打了電話,告訴他我要去他的公司走一遭,好好地跟他們訴說一下我的苦惱。來吧!來吧,老姐妹。我們很想你,咱們好好聚一聚。“自從當年銀行給依雲娜貸了第一筆款,毛烏素開始了劇烈的變化。每天都變個樣子,今天起來一座大工廠,明天起來一片别墅區,我正變得越來越老,它卻活得越來越年輕了。在路上,我遇到了許多在種樹的人,他們都和我一樣老了,沒有年輕人。年輕人都去北京啊上海啊這些大城市了,當年他們走的時候,一個個哭得都跟淚做的一樣。為了向他們的阿茹娜奶奶保證将來還會回到毛烏素,那可真是什麼毒誓都發了。可結果呢?沒一個回來的。所有人給自己找的借口都一樣,外面太繁華了,都21世紀了,怎麼還能傻乎乎地留在毛烏素種樹呢?他們每次過年回來,跟我聊的都是這一套。漸漸地,我都不想搭理他們了,看着他們狡詐的眼神,我有時會不寒而栗。外面究竟有什麼好呢?真是一代老得比一代更快啊!我無數次地跑到神樹底下祈禱,請求長生天給我送來希望,讓我能夠看到毛烏素的未來。可神樹讓阿木爾燒死了。“不知道是誰把我要去旗裡的事告訴了依雲娜,她開着車順着公路追上了我,非要送我過去。她開着車,我坐在她旁邊,一路上,她唠唠叨叨阿木爾是多麼的忤逆,她又是多麼的想念圖雅。這就是我不願意她送我的原因,她現在正處更年期,每次和我在一起,她就和個瘋子一樣使勁說話,也不管别人愛聽不愛聽。說着說着,她竟然哭了起來,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就像是當年害了她一樣害了她的孩子們。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對她說,阿木爾每天這麼暴躁是應該的,他每天都要被人欺負,可誰讓他一把火燒掉了咱們的樹神呢?你也看見了,樹神一死,咱們這裡的人心變得有多浮躁啊!她又和我翻起了舊賬,說所有這一切,都怨我把圖雅送到了美國去。我一下沒摟住火,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大腿,依雲娜不敢再逼我了。過了一陣子,我又忘記了我為什麼生氣,我想了好久,才想起來,可那時候我已經不生氣了。我對依雲娜說,圖雅再過幾天就要回來了,在她面前,你就不要提這件事了。你我都知道,我當時的選擇是正确的。依雲娜抹抹眼淚,點了點頭。看見她這個鬼樣子,我就氣不打一處來。一個人每天哭哭啼啼的,怎麼種樹。我跟巴音說過好幾次,身為一個男人,要好好教育自己的老婆。可巴音說依雲娜壓力太大了,别說樹了,就是誰家的一棵草出了問題都得來找她拿主意。她隻相信我,滿肚子的苦水不給我倒,又能去找誰?這都是你沒處理好母女關系造成的後果,巴音這樣對我說。種了這麼多年樹還這麼愛掉書袋,我可真讨厭這對夫妻。“我才幾個月沒到發城,這裡又蓋起了不少樓。我好不容易記住的路,一緊張又全忘光了。依雲娜給宏博打了電話,才把我送到地方。可剛下車,我就把我來旗裡要見誰給忘了,幸虧宏博在門口等着我,老旗長知道我要來,也趕來見我。我們三個老頭老太太拄着三根拐棍,相互攙扶到了他們的公司。裡面到處都金光閃閃,能把我的眼睛刺瞎,空氣清新劑的香味彌漫,差點兒把我熏暈過去。他們的員工都沖我友好地打着招呼,都是些年輕人,我想他們要是都去毛烏素種樹去就好了。聽了我的想法,他們兩個哈哈大笑,他們說,老姐姐,你可真敢想!他們一個月工資都七八千,你付得起他們就跟你種樹去。我說那我可用不起,我當年種樹就是希望我的孩子們将來有機會一個月能賺這麼多錢。他們問我為什麼來,一陣委屈湧上了我的心頭,但過了那麼兩秒鐘,我把我為什麼來這裡給忘了。我尴尬地對他們說,兩個人又爆發了一陣狂笑,他們說,真有你的,老姐姐!“他們的女秘書為我端來了一杯茶,我喝了一口,脫口而出這可真好喝。那當然了,這是上好的茶葉,一兩就要好幾千。女孩微笑地對我說,她的話語可真甜,比我親孫子對我都甜。想到此處,我記起來我為什麼來這裡了,我把我對阿木爾,對圖雅,對巴音,對所有人的不滿一股腦地傾瀉了出來。那種感覺可真舒服,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心裡輕松了不少。宏博笑着對我說,阿茹娜啊,你怎麼越活越年輕,越活火氣越大了呢?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他手一抖,端着的茶杯裡的水都晃在了地上。老旗長說,你要是實在讓阿木爾給氣得不行,就搬到發城來,跟我們一起幹吧!他指着我站立的地面,和窗外一棟還未竣工的樓,說這一切都是屬于我們。你來了的話,咱們一起幹!一起掙錢!我說我就是個老太太,我跟你們在一起能幹嗎?宏博大笑了起來,他說你對你自己的價值還是不了解,你是普通的老太太嗎?你是世界著名的老太太!你來我們公司,那就是品牌效益!“我問宏博,這些年來他們怎麼弄得這麼有錢。這個老頭腦袋都垂了下來,臉上的皺紋形成了狡猾的、沒有人性的微笑,那嘴臉真是和我們每天都要體驗的衰老一樣令我憎恨。宏博說我們當然是做項目了。雖然發城有大金礦,但現在講究發展可再生性資源。我們就拉投資,四處種樹。你們毛烏素還有我們的林子呢,從這上面賺了錢,再做點兒别的小買賣。老姐妹,我哪裡有錢,不容易啊!我冷笑一聲,說你别以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用高利貸集資嘛!宏博聽聞此言,激動得臉紅了。老旗長打哈哈說現在發城裡人人都放貸款吃利息,都賺上錢了。放着錢不掙,那不是傻瓜是什麼。又不是人人都像你有那麼高貴的品格。我說你這麼老實就别跟着宏博瞎混了,那萬一人家不給你還錢了你怎麼辦?老旗長的紅臉被吓成了墨綠色,他呸呸呸地在他昂貴的波斯地毯上唾了兩口唾沫,說你可千萬别咒我們,呸呸呸!宏博跟我說了幾個名字,有和尚有道士,他說這些人都參與了這個遊戲,全天下的神都保護着他們的錢,是肯定不會出事的。他越說越來勁,還勸我把銀行給我們種樹的貸款也交給他,他一個月給我三分錢利息。看着他瘋狂的樣子,我可真難以把他和當年那個大顯神通的青年薩滿聯系在一起。我氣得渾身哆嗦,早知道到哪裡遇到的都是一堆瘋子,我還不如在毛烏素待着看他們植樹呢。我越想越生氣,又把我為什麼生氣給忘了。怎麼樣?你放不放款?機會難得啊!宏博關切地說。我這才想起來我為什麼生氣,我說你放吧!你們好好放,我可沒錢。我站起來就走了,電梯關上之前,我聽到宏博對老旗長說,這個老太太,氣性越來越大了,是病糊塗了吧?“電梯嗡嗡地響着,宏博的話讓我很難過。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給我惹麻煩,都讓我生氣。我不知道是他們瘋了,還是我真的瘋了?我覺得是我瘋了,我在電梯下到一層的時候把我為什麼難過都給忘掉了。我的電話響了,是圖雅打來的。外婆,我明天就從北京回來看你了!你想要什麼,我買給你呀?圖雅的普通話可真好聽,就像一股清泉流進了我的心裡。我說什麼都不用買,我看見你就高興了!圖雅咯咯地笑了起來。我說你再跟我說說話吧,她說,說什麼呢?她開始說她回北京之後新認識的朋友們有什麼怪癖,她說有一次她加班工作到連自己家都忘了在哪兒,她說她覺得她的男朋友變得越來越不懂她,越來越傻了。她說啊說啊,我累了,坐在花壇上聽着她的一字一句,天黑了,她問我毛烏素怎麼樣,今年的樹成活率高嗎?我說你明天回來就知道了。她又咯咯地笑了起來,像是一群白鴿在我的頭頂盤旋,我看着星空,渴望着明天早日來臨。”天還沒亮,巴音就把我叫醒了。他說兒子,我們走,去機場接你的姐姐。我舊傷未愈,頭痛欲裂地從被窩裡爬了出來。我聽到了“哐啷”一聲巨響,等我沖出了門外,隻剩下了擋風玻璃被砸爛的皮卡車和一地碎玻璃碴兒,兇手早就逃得無影無蹤。我沖着虛空叫罵了起來,可除了遠方的幾聲狗吠,再也沒有回應我的東西。巴音在我身後拍拍我的肩膀,說走吧!天馬上就要亮了。這些年來,我們一起開着車運送樹苗,他已經習慣我遇到各種各樣的倒黴事了,誰讓我是那個燒掉樹神的災星呢?我挨打,挨罵,都是值得諒解的事情。可我沒有習慣,更不會諒解。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一個人和一棵樹(或者說一個神),對這個世界來說,究竟誰更有價值,更有意義。我問過巴音這個問題,在去機場的路上,我又問了他一遍。他說,當然是人。他每次都這麼說,可說完之後,他從來不解釋,隻是輕輕地歎一口氣,看着窗外的風景。我外婆說,巴音當年是一個詩人,可我更願意相信,他當年是一個啞巴。我有十年沒見過圖雅了,可她剛從發城機場通道随着人流出來,我就認出了她。她和依雲娜年輕的時候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美得讓這個世界上最耀眼的光芒都為她暗淡。美可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它不像一棵茁壯成長的樹,富有健康的生命力。倒像是一場風暴,摧枯拉朽,什麼都不留。我可真難以想象,眼前這個眼含熱淚向我跑來的美麗女子,就是當年在沙漠裡走幾步就要摔一跤的傻圖雅。這一切,我想都要歸功于美國是個好地方吧。圖雅緊緊地抱住了我,她小聲念叨着,我可真想你啊!我親愛的阿木爾!我的兄弟。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隻好撒謊,我也很想你。可我真的想她嗎?這些年來,我每天醒來都想着怎麼躲避别人,以免遭到欺淩——這是我因為她代替我去美國,而必須付出的代價。她身上的香水味可真好聞,毛烏素就是種滿了鮮花都不會有這樣的香味。她使勁地拍打着巴音的胸膛,發出了女兒的尖叫。巴音傻呵呵地笑着,圖雅甚至哭着跳到了父親寬闊的背上,像她年幼的時候撒嬌要求父親背着她。她用流利的英語把一群外國人喊到了我們的面前,她從父親的背上跳了下來,她說走吧!我們回去看外婆去!我昨晚夢見她,都哭了一晚上了!坐在我們借來的大卡車車鬥裡,這幫外國人在圖雅的帶領下又唱又跳,還時不時地發出猴子看見煙花一樣的驚歎聲,就像是瘋了一樣。雖然我聽不懂他們在唱些什麼,圖雅在說些什麼,可我能從圖雅驕傲的語調裡聽出來,他們是被我的家鄉震撼了。有那麼一瞬間,我可真希望站在車鬥裡說英語的那個人是我。好好開車,巴音皺着眉頭,他似乎發現我的心不在焉了,他對我說,一定要注意安全。圖雅一見到我外婆,撲到了我外婆懷中,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臉埋在我外婆的衣襟裡,發出了沉悶的嗚咽。她告訴我外婆,老傑克校長去年在地中海附近一個島嶼上種樹時,感染了敗血症,去世了。我外婆撫摸着她的頭發,想起和自己當年一起在韓國海岸邊看星星的兩個老朋友都去世了,也流下眼淚。所有人都被這個情景感動了,紛紛地拿紙巾和手帕擦拭着自己的眼眶,除了我。趁着人們不注意,我看到我外婆飛速地沖我眨巴了兩下眼睛,她的口型似乎是在問我,她是誰。我知道,我外婆的瘋病又犯了,她把自己天天念叨的圖雅給忘了。我無聲無息地說出了圖雅的名字,我外婆這才恍然大悟,她一把将圖雅給拽了起來。她說傻孩子,高興還來不及哪!怎麼還哭上了?我外婆讓圖雅站起身來,在她眼前慢慢轉了兩圈。她笑了,說我的圖雅現在都長這麼大了,我怎麼可能不老啊。我外婆沒哭,依雲娜倒是沒完沒了地哭起了鼻子,她說圖雅太瘦了,一定是受苦了。圖雅說是我不想胖,美國都是垃圾食品。我還減肥呢!依雲娜拽着女兒的手摸來摸去,說那你的手怎麼這麼粗糙呢?和我的手差不多了!依雲娜的表情一下子嚴肅了起來,她說我在美國的大學裡學的就是治沙植樹,種樹,手怎麼可能不糙。這時圖雅帶來的那群外國人裡有一個男孩操着半生不熟的漢語搶話說,那我們還是去北京好,不用植樹,天天去鼓樓喝酒。我外婆笑眯眯地看着這個金發男孩,可她的眼神裡全是狐疑。圖雅連忙向大家介紹,這些人全是圖雅在美國的同學,這次來毛烏素,是他們的畢業旅行。我外婆跟他們哈喽哈喽了幾聲,引來他們一陣歡快的叫聲,在聽不懂的我聽來,這就是山林裡的一群老烏鴉,被個頑童砸在水裡的石頭塊給吓着了。圖雅把那個搶話的男朋友拉到自己身邊,紅着臉說這是我的男朋友,美國人。然後她叽裡咕噜地說了一堆怪裡怪氣的名字,我們誰都懶得記。那外國人說,大家就叫我馬結實就好了,這是圖雅給我起的名字。馬結實的話讓所有人都笑了起來,隻有我沒笑。我當時在幹什麼呢?我看到了在那群外國人裡有一個特别美麗的姑娘,圖雅介紹她的時候說她叫珍妮。珍妮可真美,她笑容綻開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有一次離家出走,迷路之後躺在樹林裡,黑夜中一陣芳香向我傳來,我走了過去,親眼看到了一地玫瑰的盛開。她的牙齒可真白,就和我在電視上看到過的海邊貝殼一樣。她和人交談的時候比春風還和藹,眼神明亮得像一頭剛剛出生的小羊一樣溫馴。自從發城開始流行集資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在年輕人的眼中看到過這麼健康的目光了。我可以毫不隐瞞地說,我從見她的第一眼起,就愛上了她。以前我還上學的時候,我們老師總讓我背誦這個先進那個先進的,可我沒一次能順溜背下來。可珍妮姑娘讓我瞬間就想到了那幾句話,我覺得珍妮就是先進文化,就是先進生産力的代表。我覺得珍妮就是所有正常男人們都想與之相愛的先進女人,代表了最廣大男人的基本利益。那個晚上,依雲娜和巴音辦了一個很盛大的篝火晚會,還烤了全羊用來歡迎圖雅和她的朋友們,外國人高興得都要發瘋了。馬結實抱住圖雅就親了一口,要不是圖雅攔着,說外國人情感外放,我和巴音真是恨不得沖過去把他狠狠地揍一頓。我說情感外放,别以為我沒出去過就胡說八道,我們毛烏素人情感比他們不知道要外放多少倍,我們給朋友唱最好的歌,喝最好的酒,拉着他們使勁地跳舞,可我們不會當着朋友的面就抱着他們的妹妹與女兒,在臉上一頓亂啃。我憤怒地甩開了圖雅的手,離開了。開車在回去的路上,我才開始後悔怎麼沒去和珍妮姑娘說說話,那些年輕人都在說話,說不懂就瞎比畫。可在我看來他們都是虛僞的家夥,在客人面前裝得一個比一個好客,純樸。就是他們,隻要遇到我就把我摁在地上打一頓,砸爛我擋風玻璃的人,肯定就在他們其中。我對珍妮姑娘不能這樣虛僞,我希望她能感覺到我的愛意,并且體會到我的愛意是與衆不同。珍妮姑娘讓我煩躁地把車開在了路邊,使勁地摁起了喇叭。我摁了好一陣,以至于宏博給我打來的電話我都沒有接到。當我發現以後,我趕緊給他打了回去(對于一個有趣的人,而且是一個非常有錢的人你可千萬不能怠慢),他問我在什麼地方。我跟他說我心裡十分煩躁,正開着車在外面溜達。他哈哈大笑地說,你幫大爺拉一趟貨吧。我問他拉什麼貨,這個老家夥神秘兮兮地說到時候你會知道的。我順着宏博的指示,進了發城,找到了一個倉庫。幾個黑着臉的男人把一個蒙着黑布的大鐵箱搬到了我的卡車上。雖然我看不清楚玻璃櫃裡面裝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可我總覺得它在微微地抖動,即使一個押車的男人把腳踩了上去,可還是在動。這可把我吓壞了,我心想宏博不是讓我去運送被他非法拘禁的人質吧。這些有錢人,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可我又不能跟這些人說我不幫宏博這個忙了,我怕這些人是殺手,搶了我的車把我給殺了。反正這條路兩邊還有不少的大明沙,随便挖個坑把我給活埋了十分方便。再說,宏博說運完貨會給我一千塊錢酬金。我決定到了地方拿着錢就走人,絕不久留。我是個窮人,窮人也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到了城裡面最豪華的一個大酒店。我們的車在酒店後門停下,宏博在門口早早地等着我們了,不!準确地說,他是在等待我。我剛一跳下車,他就往我手裡面塞了一個厚厚的信封,裡面的錢絕對要比一千塊多。這可把我吓壞了,我問他大爺,你究竟讓我幫你運的是什麼東西?宏博笑嘻嘻地說等一陣子我帶你去見識見識,你先陪大爺喝壺茶。這壺茶是我前半生裡喝得最不踏實的一壺茶,我像是蒸鍋上的螞蟻,吐着舌頭跳着腳。聽着酒店大堂正中間的長發姑娘彈鋼琴。那姑娘琴彈得怎麼樣說實話我根本沒往心裡面去,她的腿太白了,頭發太黑了。我看着她,就想起了現在不知道在幹什麼的珍妮,我想明天一定要和她說說話。茶喝到一半,宏博接了一個電話,看來他那邊是完事了,他沖我大手一揮,說跟大爺走!大爺帶你去看花花世界!我跟随着宏博,進入了一個像是用金子和鑽石打出來的電梯,它一直升到了頂樓。然後,宏博打開了一扇用兩整張牛皮包裹的大門,把我給推了進去。那是一個大廳,一個我做夢都想象不到的大廳。這就像是海底,我被蔚藍的海水給包圍了,一切聲音都被這扇門,這海水隔絕在了大廳之外,要不是隔着兩層特制的加厚玻璃我能看到整個城市的夜景,我會以為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成了一個被淹死的鬼。我正興奮地把臉貼在玻璃上,在這片繁華的景色裡尋找毛烏素在哪裡,我的家在哪裡時,突然一片陰影劃過了我的頭頂,然後我看到一張血盆大口沖我撲了過來,差點兒把玻璃給撞碎了,我的身體感覺到地面在顫抖,我吓得退後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看到了什麼?我看到了一條還沒有完全長大的鲨魚在海水裡暴躁地遊弋着,憤怒地注視我。它的身體剛剛可以裝進我的卡車,我吃驚地望着宏博,這個老雜種得意地笑了起來,他說沒錯!剛剛就是你把這位從日本遠道而來的朋友接到這裡的!我看着宏博,就像看着一個瘋子,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說,阿木爾,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我點了點頭,他指着那條似乎正身處青春期,特别躁動不安的鲨魚說,沒錢,我這就叫發瘋。可我有錢,我辦到了。可我心想,你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錢,是好多好多人借給你的錢。宏博說,他這一輩子雖然去了許多許多國家,見識了許多許多風景,可他一閉上眼,看到的就是毛烏素的沙漠,他逃亡的地獄,沒有任何生命的氣象,除了死亡,就是複活後再死一遍。沙塵暴在他的腦子裡整夜整夜地刮着,自從他離開毛烏素,就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囫囵覺。我說,可我外婆已經快把毛烏素變成一片大森林了啊!他似乎沒有聽到我的話,他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緒中。他說他有一次實在困得不行了,他心想死了算了。就在北海道跳了海,他慢慢失去了意識,那是他這些年來唯一一次覺得自己接近了睡眠,然後,他覺得有什麼東西朝自己撲來,他睜眼一瞧,是一條大鲨魚。宏博突然覺得,自己就這樣被這條魚吃了未免死得太慘,他沒死沒活地爬上了岸,活到了現在。這讓他想去死的海水,這讓他想活下去的鲨魚,都是長生天賜給自己的禮物。從那天起,他就發誓,一旦有了錢,就要造這樣一座大廳。“現在,你可以滾蛋了!”宏博打着哈欠對我說,“我終于能好好地睡一覺了。”當我從這棟富麗堂皇的樓裡出來時,冰冷的空氣讓我打了個哆嗦。我擡頭盡力張望,似乎看到一個小小的魚形影子在頂層飛翔,此時此刻宏博睡着了嗎?那一刻,世界瘋了。如果我遇到了珍妮姑娘是個夢,那麼我看到的鲨魚就不是夢。可如果珍妮姑娘不是個夢,那麼我看到的鲨魚又是什麼呢?到處都是燈火,我站在街上,卻戰栗了起來。我問父親,愛情究竟是什麼?父親說,你不要再叫我父親了,我們都死了。衆死平等,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什麼。”父親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帶我看了所有已經發生過的愛情。那些糾葛不清的人,真是令我頭痛欲裂。“我想看到的是愛情,沒有恩怨,隻有愛恨。”我對父親說。“你現在看到的就是世間所有的真愛,沒有愛恨,隻有恩怨。”父親對我說。“那麼,愛究竟有什麼好處?讓人們如此趨之若鹜?”“愛能讓人年輕。人愛一天,就年輕一天。人要是永遠有愛,就能永遠年輕。”“愛能做到的,死也能做到。我沒有愛過,可我也永遠年輕。”“可人們更願意活着享受年輕。”“原來,愛比死更冷。”我說完這句話,父親的嘴角揚起了一絲笑意,那是枯泉裡苦澀的漣漪。他輕聲地念叨着,你還是不明白啊其其格。慢慢地向後退去,像是一滴淚水落在了一片海洋裡,他的身影也融化在了雨後鮮豔而明亮的彩虹之中。此時,我坐在車頂上,道路兩旁的綠樹與花草從我的身邊疾馳而過,風刺穿了我的心,我卻感覺不到痛。此時的阿木爾,正駕駛着這輛呼嘯的客車,明明沒有人傷害他,可阿木爾感覺到的卻是萬箭穿心。初戀的小夥子大概都是這樣吧,在他的身後,人們歡聲笑語,可他隻想聽到他心上人珍妮的聲音,珍妮卻無聲無息地睡着了。阿木爾在想珍妮夢到了什麼,是夢到了童年還是夢到了工作?是夢到了即将發生的事情還是夢到了自己的情人?阿木爾百爪撓心,我知道珍妮夢到了什麼,我在阿木爾的耳邊悄悄地念叨着,可他什麼也聽不到。死去的我,比活着的阿木爾幸福。圖雅看着窗外的一切,家鄉的變化之大讓她又意外,又振奮。她從自己的書包裡掏出來一個小型攝影機,貪婪地捕獲着自己眼中所看到的一切。似乎通過這小小的現代科技,就能把四季輪回裡的生死哀愁化為不朽。“你要小心電池的容量,我昨天晚上沒有充電。”馬結實看着興奮的圖雅,皺起了眉頭,“這台機器容量好像也不夠了。你們亞洲人,做事情總是精打細算,想盡辦法讓人不斷掏錢。”“你去死吧!”圖雅掃興地關上了攝影機,“我不明白你總在說小心電量小心電量是什麼意思。這些電又不是華爾街的股票。你還能靠它升值。”“你應該多關注你身邊的人和事。”馬結實調皮地撩起了自己的衣服,向圖雅展示着自己結實的六塊腹肌,“這些才是真正有價值的東西。而不是沒有感情的植物。”圖雅“咯咯”地低聲笑着,偷偷摸了摸馬結實的腹肌。“可這是我的家鄉,如果你十年前來過就會明白,它對我們有多重要。”“不,我們是科學家,親愛的。哪裡有能夠滿足我們科研條件的實驗室,哪裡能讓我們對人類貢獻最大價值,哪裡才是我們的家鄉。”馬結實把圖雅的手摁在自己的肌肉上,圖雅臉紅了,想要掙脫卻沒有力量戰勝那隻毛茸茸的胳膊。“哪裡有讓你迷醉的東西,哪裡才值得你活下去。”馬結實滿臉壞笑地對圖雅說。圖雅氣急敗壞地用高跟鞋踹了馬結實一腳,這個男人才松開了手,龇牙咧嘴地默默忍受疼痛去了。圖雅看着窗外一望無際的綠蔭,腦子裡充滿了關于此時此地和馬結實的性幻想,這真令我臉紅。阿木爾的客車載着他們,走過了一片片草地,一座座森林。這些外國人把眼前的一切和阿木爾提供給他們的曆史畫冊對比着,除了說這是個奇迹,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圖雅對關于自己家鄉的一切贊美感到驕傲,可阿木爾驕傲不起來。他和我一樣,是看着毛烏素沙漠如何一點點變成毛烏素綠洲的。此時阿木爾想起了一句歌詞,“時間怎樣劃破我的皮膚,隻有我自己最清楚。”在無定河邊,圖雅帶着那幫外國孩子去玩了,阿木爾小聲地哼唱起了這首在他腦海裡萦繞不去的歌謠。此時,他聽到身後響起了孤單的掌聲,他回頭一看,珍妮姑娘正站在他的身後,對他揚起了一個青春期愛情裡最為典型的微笑。“你在唱什麼歌?”珍妮姑娘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阿木爾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可他猜對了珍妮姑娘在說什麼。他可真恨自己不能一下子就學會英語,可除了我們這樣的鬼魂,誰又會呢?他隻能又把剛才那個旋律重新哼了一遍,珍妮的臉上笑開了花,她把手伸在阿木爾鼻子前,輕輕地拍起了掌。阿木爾撓撓頭,珍妮手上的香味讓他恨不得跳進這條河裡把身體融化,可他就是說不出來一句話。珍妮把自己腳上的高跟鞋脫了下來,兩隻白嫩的腳伸進了這無定河,這冰涼的河水讓她發出了一聲驚叫,她身子一歪,阿木爾及時扶住了她,沒讓她摔倒在草地上。她在阿木爾懷裡咯咯地笑着,金黃色的發梢像火一樣燒傷了他的心。珍妮唱起了剛才阿木爾哼的那個旋律,有幾個地方出現了小瑕疵,阿木爾細心地教導她,直到他覺得唱對了為止。阿木爾像剛才珍妮給自己鼓勁一樣,也把手伸向了她,拍了起來。無定河慢慢地流着,可阿木爾希望這河水就此固定,再也不要流淌。他指指自己,說阿木爾。珍妮明白了他的話,又笑了起來,她剛念了兩遍這個對她而言很拗口的名字。這個時候,她聽到圖雅在叫她的名字,她站了起來,興奮地沖從統萬城出來的人群揮舞起了白皙的胳膊。圖雅氣鼓鼓地說,我們回去吧!阿木爾郁悶得像一隻雨天迷路了的烏龜。他心想我還沒有生氣你攪黃了我的事情,你怎麼還生氣了。他問圖雅,為什麼生氣。圖雅悶悶地說,不為什麼,我們走吧!阿木爾看着走到同伴身邊嬉笑打鬧的珍妮,心想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和珍妮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就這麼溜走了,他不由得輕輕歎了一口氣。圖雅生氣,是因為她和馬結實吵架了。其實這場争執在回中國之前就已經注定了,在畢業的那個晚上,一場銷魂的性愛後,馬結實興奮地告訴圖雅,他已經在北京找好了工作。并且通過關系,在那家世界著名的跨國生化企業為圖雅争取了一個面試機會。“我要和你永遠在一起。”馬結實向圖雅鼓着自己的胸肌,“如果你在北京待膩了,我們就回美國結婚。”馬結實自認為把自己最好的肌肉和人生奉獻給了愛情,可對圖雅來說什麼都不是。圖雅一直沒有想過,自己畢業之後要去哪裡,自己的人生究竟要在哪裡度過。或者,從一開始,她離開毛烏素時就已經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回到毛烏素。在北京面試的那段時間,她發現對馬結實而言,圖雅的家鄉隻是一個籠統的概念,是中國地圖,是北京地圖,是北京二環旅遊地圖。一出二環,馬結實就像是到了一個可怕的魔窟,他不理解人們為什麼可以不顧秩序任意插隊,也不理解為什麼自己坐出租車付的車費總比中國人要貴。他更不理解自己買一盒煙,為什麼收到了一把各種面值的假錢。收到假鈔這次,他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了,他非常不紳士地小聲念叨了一句“真是一群豬猡”。圖雅本來想發作,可為了愛情,她決定忍耐。女人活着的時候總是不能冷靜地看待愛情,她們認為愛情能夠戰勝一切,其實隻是活着的她們能夠忍受一切。為了愛情,圖雅組織了這次畢業旅行,她本意是想讓馬結實來散心,可沒想到比起人心叵測的城市,美國人馬結實更恐懼自然。他無法享受自然的純粹美,因為他總在抱怨自然裡沒有人工的便利。沒有wiFi信号,沒有24小時的超市,他對圖雅說,這些東西都沒有,為什麼還要在這裡生活,還要種樹?為什麼不直接搬走?圖雅問馬結實,你也是個從環境保護專業拿到了畢業證的專業人士,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蠢話呢?馬結實說,我父母需要我拿到這個文憑,可這并不意味着我非要待在一片蠻荒的原野裡浪費人生。我在實驗室裡的科研工作,也許才是對人類生存環境真正有意義的事情。圖雅絕望了,她指指那些她外婆,她母親栽種的參天大樹與稚嫩樹苗,說可這是我的理想。那次不歡而散的談話,導緻了在統萬城裡馬結實看到什麼東西,評價都是同一個詞。見了殘損的城郭,他搖着頭說“野蠻”。見了僅存的排水道,他抖着腿說野蠻。見了高聳的瞭望塔,他冷笑着說野蠻。見了橫卧的古戲台,他出着洋相地說野蠻。圖雅終于在走出戲台幾步後把他又拉了回去,她指着那座戲台對馬結實說,這座戲台比你的國家曆史還要悠久,我不知道你有什麼資格說它野蠻。馬結實臉上歡快的表情立刻煙消雲散了,他臉色鐵青地說:如果不野蠻,這舞台怎麼會被沙漠毀掉?“文明就是曆史中一切經驗教訓的總和,這就是這裡的人民了不起的地方。”圖雅幾乎用喊叫的音量在和馬結實辯論,“如果沒有他們在這裡種樹,可能有一天你的國家,所有的國家都會被沙漠吞噬。”馬結實聳了聳他的肩膀,嬉皮笑臉地說我不知道這件事情為什麼值得你生氣,那我道歉好了。周圍尴尬的外國圍觀者們解圍似的笑了起來,馬結實得寸進尺地想摟住圖雅接吻,就像好萊塢電影裡所有情侶冰釋前嫌時應該做的那樣。圖雅一把推開了他,她狠狠地用這裡誰都不會聽懂,隻有我這個鬼魂才能聽懂的語言罵了一句“該死的美國佬”。這種不快的氣氛一直凝固在車廂裡,圖雅都不願意和馬結實坐在一起。就連心裡面都是珍妮的阿木爾都發現這對情侶臉上的不快,雖然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可他心裡歡快了起來。這和幸災樂禍無關,在車到了下一個觀光點後,他找了個珍妮單獨一個人的機會,湊過去連比畫帶表演地問她,圖雅和馬結實究竟是怎麼了。“沒什麼,他們吵架了。”珍妮面無表情地說完這句話,就去追自己的同伴去了。阿木爾聽不懂她的話,可他知道她的回答僅僅是出于禮貌。他白白地浪費了一個寶貴的搭讪機會。圖雅帶着這幫外國人在毛烏素吃喝玩樂了足足兩天時間,到了第三天,這裡的森林與森林裡的小溪,草原與草原上的百花再也無法吸引他們。他們認為這裡的一切不會說話的生命和這個世界上其他地方一切不會說話的生命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别,他們走到哪裡,都是一張張昏昏欲睡的臉,一具具搖搖晃晃的身體。圖雅看着他們,心裡很難過。她心想剛出大學一年不到,這些人就把在大學裡得到的一切都忘光了。她把自己的煩惱一五一十講給了阿茹娜,阿茹娜平靜地告訴她,全世界的年輕人都是一樣的,美國人不愛留在這裡,毛烏素的孩子們同樣不愛留在這裡。“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阿茹娜撫摸着圖雅的頭發說,“這裡是毛烏素,誰都可以離開。可隻有留下來的人,才會明白什麼是長生天的神迹。”第四天晚上,大家回到了酒店,圖雅宣布,今天晚上再吃一頓烤全羊,明天大家就可以離開了。衆人在酒店大堂裡發出了一陣都不願意掩飾一下的歡呼,那就像一群白眼狼啃完了羊骨頭之後滿意的喘息聲。馬結實握住了圖雅的手,含情脈脈地說親愛的,這真好。幸福的新生活在北京等着我們。“你回美國去尋找你的新生活吧!”圖雅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她撫摸了一下馬結實的臉,“我要留在毛烏素。”所有人驚訝地望着圖雅,就像是望着一個被診斷為患了癌症的人。盡管他們都隐約感覺到了圖雅會邁出這一步,可誰都沒有想到她這一步如此幹脆。“圖雅,你瘋了嗎?”馬結實憤怒了,他問出了這個他早就想問圖雅的問題。圖雅指着窗戶外的紙醉金迷,可眼睛卻望向了更加遼闊的遠方。她環視着這些和她朝夕相處了數年,可永遠不在同一個世界的人,沉默。馬結實憤怒地走進了電梯,門關上後,大家聽到了裡面傳出來一陣劇烈的噪聲。我知道馬結實幹了什麼,這就是他心碎的聲音。那個晚上,沒有一個客人來參加阿茹娜盛情準備的歡迎晚宴。他們都留在酒店裡安慰痛不欲生的馬結實,他們都為這段愛情感到惋惜。依雲娜看着默默坐在篝火旁的圖雅,對阿茹娜說我可真心疼。時代可真是變了,想當年我談場戀愛要死要活,可現在的年輕人怎麼說分手就分手了。“要是你的話,會選擇馬結實,還是留下來種樹?”阿茹娜狡猾地把這個問題抛向了自己的女兒。依雲娜想都沒想,又把這個問題當作答案,抛回給了阿茹娜。阿茹娜笑了,她說所以,不是我們選擇了毛烏素,是毛烏素選擇了我們。阿木爾悶悶不樂地坐在了姐姐身旁,和她一起看着篝火。兩個人誰都不說話,我知道阿木爾為什麼痛苦。他本來都鼓起了勇氣想在今晚向珍妮表白,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初戀就這樣無疾而終了。他打開了一瓶酒,倒了兩杯,端給了姐姐一杯,圖雅愣了一下,和弟弟幹杯了。這對姐弟,一籠篝火,一杯杯苦酒下肚,那熱烈盛開卻戛然而止的愛情,那還沒生長就注定衰敗的愛情,普天下所有的酒在那一夜都流進了他們的心,我這個知曉一切愛情奧秘的鬼魂,卻更不明白什麼是愛情了。迷茫,如果我有頭,那一夜我因為愛情頭痛欲裂。阿茹娜啊,我看着兩個人抱在一起難舍難分的樣子,心裡真不好受。馬結實喝醉了,他緊緊摟住圖雅,哭得比一隻母親被獵人殺了的小狒狒還傷心。我知道,你在那一刻也是悲傷的,你抹着的眼淚與其說是為他們流,其實是為我死得太早而流。馬結實哭得嗓子都啞了,醉得站都站不起來,圖雅像一個智者一樣,冷靜地安慰他,勸他不要再傷心了,回美國去找一個适合他的好姑娘。就像是在幫别人的前男友出主意一樣。像馬結實這樣一失戀就醉酒,就哭的男人,到哪裡都一抓一大把。可像圖雅這樣的姑娘,真是太少見了啊。馬結實到最後徹底耍起了酒瘋,躺在地上說什麼都不起來。他明亮的額頭簡直比他的白襯衣還要肮髒,他鼻涕眼淚地說就算是2012來了,就算是未來戰士和再造戰士來了,就算是全宇宙所有的外星人來了,他也不願意離開圖雅,他後悔了,他要在這裡和圖雅種一輩子樹,永遠都不離開毛烏素。圖雅對他本是好言相勸,可火車已經開始鳴笛了,圖雅不耐煩了。她指着馬結實對自己的同學們厲聲喝道,把這個混蛋給我擡上車。阿茹娜啊,你不知道,當時那些外國孩子哪見過這樣的生離場景,現在一分手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啊。他們都哭了,可圖雅去意已決,孩子們隻好把馬結實擡到了車上。然後跑下來一個個和圖雅握手告别,阿茹娜啊,我真奇怪圖雅的心是不是鐵做的,她面對那一張張悲傷的臉,竟然還保持着優美的微笑。可我們的外孫阿木爾就變得焦躁不安,他郁郁寡歡的眼睛一直在跟随着珍妮的蹤迹,最後終于湊到了她的身邊。他用探詢的口吻問珍妮:“QQ?”。珍妮愣住了,她轉身大聲地沖圖雅喊叫着,問她“QQ”是什麼東西。圖雅告訴了她答案之後,她大笑着沖阿木爾擺了擺手,然後叽裡咕噜地說了一串英語。阿木爾可憐兮兮地望着圖雅,圖雅把那句話翻譯給了阿木爾聽:“我沒有QQ,QQ是你們中國的。我用Facetime.”珍妮給阿木爾留下了自己的Facetime号碼,莞爾一笑,跳上了火車。汽笛發出了轟鳴,車輪開始了緩緩轉動,孩子們紛紛從車窗探出頭來,向圖雅揮手告别。他們還大聲地呼喊着你的名字,歡迎你到美國去做客。阿茹娜啊,你可真是虛僞,你像一個慈祥的老奶奶般眼眶濕潤地揮手向遠去的孩子們表示感謝,祝他們一路平安。可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心想美國的沙漠裡都是賭場和妓院,鬼才要到那裡去。阿茹娜啊,我就是個鬼,可我敢保證,鬼除了想在自己的親人身邊,哪裡都不想去。要不是同學們拽着,激動的馬結實非得從車窗跳出來不可。他那心碎的愛情号叫摻和在汽笛的哀鳴聲中,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終滲入了虛無。圖雅拍了拍阿木爾的肩膀,說我們走吧。可阿木爾的眼睛,還戀戀不舍地望着飄散的風塵。圖雅歎了口氣,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了,Facetime隻有蘋果電腦上才有,一台一萬多,珍妮知道你買不起,才會給你留下号碼的。阿茹娜啊,雖然那是我們的外孫第一次聽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蘋果牌的電腦,可他無比認真地望着他的姐姐,一字一句地說,我一定會用上蘋果電腦,這個世界上再貴的蘋果,我也會買得起。在火車站門口岔路口,我讓左邊路口一個賣雞蛋的小販踩在香蕉皮上摔倒,他的雞蛋打碎了一地。可你沒有走向右邊,而是帶着孩子們執意跨過那一地的蛋黃蛋清蛋殼,走入了左邊路口。我讓一截電線斷掉,在你們的頭頂噼裡啪啦地甩着火花,可你們還是閃避着火花繼續向前走去。就連那場在十字路口發生的車禍,和一塊突然從大樓上摔下來的玻璃也沒有阻止你的前進。阿茹娜啊,為了買到更便宜的草種,你簡直像逃亡的摩西和長征的紅軍一樣倔強。可你沒買到種子,你被一群人的叫罵吸引了。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發生了:那是你們第一次見到麥克。阿茹娜啊,你是第一眼看到他的。他在一群人的拳打腳踢下用手捂着腦袋,雖然身上到處都是踢上去的腳印,臉上到處是揍出來的傷痕,可麥克就像這些腳印與傷痕在另一個人身上般冷靜。他面無表情地瞪着眼睛盯住地面,每接受一記重擊,都會咬咬自己的嘴唇,然後再松開。你攔住了人群,心疼地說再這樣打下去會把人打壞的。帶頭毆打他的大胖子氣哼哼地說:打壞?打死他都是活該。誰讓他吃飯不給錢。你問胖子,他欠你多少錢?胖子擺弄着自己肥胖的手指算了一下,攤開了巴掌遞到了你的面前:“你是要替他付錢喽?一盤魚香肉絲,兩碗米飯,總共80塊錢。”你吓了一大跳,你喊叫道80塊錢!大胖子,你怎麼不去搶!大胖子嘿嘿笑了一聲:“我這個飯館開在車站邊,黃金地段,老太太你懂不懂?明明是個三線城市,房租又死貴死貴,那飯價當然貴喽!”看見你猶豫,大胖子的胖手一揮:“沒錢就走遠些!我非得把我那80塊錢給打回本來不可!”大胖子轉身一腳踩在了麥克的腰上,麥克悶哼了一聲,暈死了過去。你一把推開了大胖子,跟依雲娜借了80塊錢遞給了他。大胖子沖着你笑了,他說老太太,你也不要埋怨我。我來這裡是賺錢的,不是來搞慈善的。要怨,你就怨發城的開發商吧!他們用跟你們老百姓集資來的錢蓋大樓,再高價賣給你們,那一切還不像吹尿泡一樣,越吹越大哦。大胖子胖手又是一揮,看熱鬧幫閑拳的人立刻像是一群吃飽了的秃鹫般四下散了。麥克再醒來時,覺得自己的骨頭快要散架了,那碎裂的劇痛迫使着他睜開了眼,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坐在一輛車裡,車裡還坐着剛才阻止人群毆打自己的那戶人家。你和圖雅把他簇擁在中間,緊緊地扶持着他。“我叫阿茹娜。”你笑眯眯地通過圖雅問他,“你叫什麼?”麥克說出了他的名字。他問你,是你們救了我嗎?你點了點頭。他又問你:“你們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你指了指很遠的地方:“我們的家,毛烏素。”當圖雅把你的話翻譯成英文告訴他之後,麥克看着窗外像條漫長到了無邊無際的龍般與自己擦肩而過的碧綠,腦海裡一陣眩暈,他又暈了過去。第一次見到麥克的時候,他骨瘦如柴,隻剩下了不到八十斤。長發像荒野裡的草篷般朝四處奓着,能織成辮子的胡子間還粘着各種各樣的污屑。不僅如此,麥克渾身散發着令人難以忍受的臭味,那幾乎是上帝把人間所有不幸與罪惡集中在一起,發明出來的一個告訴人類,他們自身究竟有多麼肮髒的佐證。看着這樣一個非人非獸的東西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圖雅不由得擔心起來。她奉勸阿茹娜把這個外國人送到公安局去,讓他們來處理這樣的涉外事件。阿茹娜生氣了,她說你才離開了幾年,就連我們的規矩都忘了。他是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要是在以前,我們得把最好的酒菜留給他吃,最好的被褥送給他睡。可現在,他在這裡不但挨了打,你還要把他送到派出所。不行!我堅決不同意!你讓阿木爾和巴音為他擦拭身體,可你們剛從卧室裡出來沒多久,巴音就一臉嚴肅地走了出來,他說:“我們可能給自己惹了個非常大的麻煩!”你沖進了卧室,起先你以為他死了,當你看到他還喘息的時候,你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可緊接着,你在巴音的示意下看到了麥克左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針眼,以及他右胳膊上斑斓的刀疤。從麥克的錢包裡,圖雅搜出了一小袋白色的粉末,你倒吸了一口涼氣。阿木爾問你,這是什麼東西。你告訴他,這是人千萬不能沾染的東西。你發現麥克胳膊上的刀傷全是他自己劃出來的一行行字母,那是一句話,在他的胳膊上重複無數遍。你又脫下了他的上衣,凡事他用手能劃到的地方全是這句血淋淋的話。你問圖雅,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圖雅說:“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恨我自己,我想去死。”阿茹娜啊,麥克再次醒來之前,夢見他在北京,正在一個叫“xp”的俱樂部裡看一個朋克樂隊的演出,台上的少年們都高大健壯,一點兒都不像朋克。台下隻有三個姑娘在看演出,一個是他初中時的美國鄰居,另兩個是中國姑娘。他勾搭上了其中一個,悄悄地告訴她自己手上有一些非常過瘾的東西,就這樣,他把這個姑娘帶回到了酒店,他拿出了自己的寶貝,細細地磨成了粉撒在了姑娘撅着的白嫩光屁股上,把錫紙卷成小細管,狠狠地用鼻子一吸,冰冷的水潑在了他的臉上,刺骨的寒冷讓他魂飛魄散。他大叫着回到了你們的塵世,沒有光屁股的姑娘,沒有朋克樂隊,隻是你和他站在一個小地窖裡,你手裡拿着的鐵桶還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麥克渾身都打着哆嗦,他又冷又氣,想撲到你的身邊,一拳砸倒你,把你給揍成一堆爛泥。可他的身子剛動了一下,心裡就叫苦不疊。你讓巴音和阿木爾用鐵鎖把他的手和腳都捆住了,他的表情從憤怒變成了驚恐,這黑暗的環境,這詭異的老太太讓他回憶起了自己在加拿大看過的無數關于變态殺人狂的恐怖片。這個時候,圖雅打開門走了進來,和你耳語了幾句,圖雅點點頭,轉過身來嚴厲地問他叫什麼名字。阿茹娜啊,你這個老滑頭,還是像年輕的時候那麼頑皮。在他昏迷的時候,你早就翻看了他的護照,知道了他的名字叫作麥克,來自加拿大。他的護照上打滿了印章,圖雅說這個人已經走遍了大半個地球。你這樣對他,隻是想吓唬他。你的目的達到了,他大聲地喊叫着自己的名字,他對圖雅嘶号,你快告訴這個老太婆,她這樣非法拘禁一個加拿大公民,我不會放過她的!“閉上你的臭嘴!”圖雅舉起了手中的大剪刀,輕輕地把刀尖擱在了他那條肮髒無比的褲子裆部:“否則我把你給閹了!”阿茹娜啊,不但麥克聽話地安靜了下來,連你也被圖雅比夜叉羅刹,比我見過的最難看的女鬼還要恐怖的樣子吓住了。你越來越喜歡自己這個外孫女了,你心想,她和你一樣,挑得起大梁裝得成流氓。圖雅面無表情地問你,現在可怎麼辦?他說我們一旦放他出去他就報警。我們騎虎難下了。你“呵呵呵”地笑了,你說自己好不容易騎了一次老虎,舍不得下去。從發現麥克是個瘾君子之後,所有的家人都反對你收留他。尤其是圖雅,她态度激烈得像一隻幼子跑丢了的母獅子,她說必須馬上報警,讓警察把這個人帶走。她在紐約的時候,見過許多的吸毒者,他們都是為了幾美元就不惜殺人的魔鬼,完全喪失了理智。可你看着麥克的毛衣,被它的logo吸引了。那是一棵樹,一個孩子坐在枝頭,拿手扶着自己的腦袋,出神地看着月亮。你突然覺得,在遇到他的路上碰到了那麼多事情,可都沒阻止你看見他挨打,沒阻止你救他,這一切都是天意。那棵大樹,就是死去神樹的魂靈,在你無數次失敗的祈禱之後,它終于把這個骨瘦如柴的金發男孩送到你身邊來了。我絕望地大喊,阿茹娜啊!天意不是這樣的,天意是讓你走向另一條道路,去過另一種生活。可你聽不到我的呼喊,你已經瘋了。你對圖雅說,我們不報警,他哪裡都不能去,走了,他必死無疑。“我要幫他戒毒。”你說出了你的決定。當圖雅把你的決定告訴麥克時,這個瘋子瞪大了的眼睛。他說你瘋了嗎。我進過這個世界上多少的戒毒所,進行過多少強制戒毒你們知道嗎?最先進的,最荒蕪的、最嚴酷的戒毒所我都進去過。毒品要是能戒掉,它就不叫毒品了!圖雅把這段話翻譯給了你,你久久沒有說話,隻是盯着這個臉色蒼白的少年。你問他,你為什麼要買一件大樹圖案的衣服。他氣喘籲籲地說,這個圖案是熒光的,到了晚上樹會發出亮光。這樣他在沒有燈的地方,也能看到亮光。話音未落,麥克感覺到自己的毒瘾發作了,他狂躁地罵着你和圖雅是兩個婊子。他說接下來你要問我什麼。為什麼想死?為什麼吸毒嗎?你沒有回答,轉身走了。圖雅拿着那把大剪子押着他,跟随你走出了那黑暗的地窖,刺眼的陽光讓麥克在一瞬間滿臉都是鼻涕和眼淚。“殺了我吧!”麥克嗚嗚地哭了起來,“求求你們,用那把剪刀把我開膛破肚吧!”“你為什麼吸毒,為什麼想死。我不知道,也不關心。”你說,“麥克,你好好看看這裡,它的名字叫毛烏素。它以前是一座你都無法想象這裡究竟有多大的沙漠。你被它送到了這裡,我能讓沙漠不再是沙漠,我就能讓你這輩子再也不沾毒品。”“麥克就算是在我家住下了。我讓他們在一塊大沙地裡存放工具的地窖裡給他用磚砌了個床。麥克可憐兮兮地跟我說他有風濕和哮喘,我告訴他這些病我也有。可沙漠有的是辦法治你的病。“我給麥克定下的起床時間本來是五點,可負責看管他的人是圖雅。她像一個擰緊了的發條現在終于釋放了一樣,迫不及待地想要熟悉這個她業已非常陌生了的故鄉。麥克每天淩晨四點鐘就被這個神經病看守弄醒,在無定河邊圖雅會給麥克用冰冷的河水抹把臉,然後把他趕回到大沙地裡去種樹。每天什麼時候完成規定的勞動量,什麼時候才可以吃飯。起初,麥克不願加入到這個遊戲裡來,他天真地以為世界上總會有一個人來到這裡,成為他的救世主。可那塊沙地方圓幾十公裡荒無人煙,一片死寂。圖雅任着麥克大聲叫罵,拼命呼救,就像聽見驢子騾子叫一樣毫不在意。起初,麥克每天隻是拼命地呼救,可這呼喊聲别說救世主了,連細雨都沒有招來。圖雅嚴格按照我制定的規則懲罰了他,沒有種樹,就沒有飯吃。饑餓和沉重的鐵鐐讓麥克的力氣越來越少,聲音越來越小。終于有一天,他的嗓子啞了,再也說不出話來。他無聲地啜泣着,淚水掉在了沙地上,很快地就被蒸發掉了。他在沙子裡整整爬了一天,在太陽即将下山的時候爬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在圖雅的指導下種了幾棵樹。當天晚上,他就得到了自己應得的報酬——兩塊白饅頭,還有一片煮羊肉。從那天起,麥克接受了自己的命運,悄無聲息地種樹,悄無聲息地吃飯。“圖雅一邊看管着麥克,一邊用個小本子記錄下毛烏素的每一塊沙地的地理位置,面積大小和土壤構成。有一天,她興奮地對我說,外婆,毛烏素還有許多沙地!我們的任務還很艱巨!“圖雅的話讓我心裡産生了不快,我問她任務艱巨你怎麼還那麼高興。她對我說,毛烏素就是她即将出嫁的女兒,她就是那個要在美麗面孔上揮灑想象力的化妝師。依雲娜聽聞此言,說你先别顧着打扮别人了,想辦法先把自己嫁出去吧!對于圖雅把馬結實甩了這件事,依雲娜十分不滿意。未經她允許,圖雅就把個美國男人帶了回來。又未經她允許,圖雅就又把這個她好不容易接受了的美國男人給甩了。她以為她是公主嗎?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依雲娜憤憤不平地跟我抱怨。我說這有什麼呢,你當年幹什麼事情經過了我的批準。圖雅聽聞此言,當場就跟我生氣了,她說我是在詛咒她被報應了。我說你着急什麼,要報應也是先報應我。依雲娜大喊這個家裡再沒有正常人了,氣沖沖地摔門走了出去。“我對圖雅笑笑,說你不要害怕,女人都有更年期。圖雅說外婆我不害怕我媽,我害怕麥克。我說你害怕他幹什麼,他不是被用大鐵鍊子鎖着呢嗎?圖雅說我不是害怕他,我是害怕他出事情。我們這樣做是犯法的。我說麥克就是一片大沙漠。外婆和沙漠打了一輩子交道,你知道在沙漠裡最重要的是什麼嗎?“圖雅說,當然是樹和草了。要麼我們是在幹嗎。我笑了,我說你說的還是表層。你沒有看到本質。“圖雅說,那本質究竟是什麼。“我說,在沙漠裡,最重要的是有生命在成長。一切道德與法律,必須讓位于這條最高法則。“在黑夜裡,樹與草在生長。于我們,一切都是無聲無息的。但在麥克聽來,生命抽搐與痙攣的沙沙聲變成了無數把刀子,在黑暗中從四面八方向他靠近,在他的身上切着,削着,把他的理性與意志切成無數薄片,落在地上,被風吹走。在黑夜裡,麥克整夜整夜地犯着毒瘾,那時的他就變成了一具瘋狂的骷髅,他可以痛哭流涕,用最沒有尊嚴的話語祈求我們讓他來一口他的心肝寶貝。也可以咬牙切齒地大聲咒罵我們,描繪用多麼殘忍的方式把我們全家殺戮幹淨。無論他說什麼,我都笑眯眯鼓勵他大聲說,說痛快了心裡頭就不想那個了。他說,他祈禱我的末日趕緊來臨。我告訴他,我幾十年前就在這裡見過末日了,每天都見。所以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祈禱是沒有用的。神會給你啟示,可剩下的事情還得你自己幹。最瘋狂的時候,麥克也自殺過幾次。他想撞牆,可圖雅把他的手和腳都用大鐵鍊綁緊了,他動都動不了。他想咬斷舌頭,可圖雅把一塊手帕塞到了他的嘴裡。還有一次,他想跳進無定河把自己淹死,可沒有圖雅,他連東南西北都找不到,最終昏死在了沙漠上。自從那次之後,我覺得光憑我們兩個女人是沒法應付這個毒瘾随時發作的毒蟲的,于是我又找來了巴音和阿木爾協助我們。阿木爾看着眼前這個爛成一堆臭泥的人,不明白我這麼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他拒絕我分配給他的任務。是巴音說服了他,他對阿木爾說,你想想,幫他戒毒和每天開車運樹苗進沙地,你更讨厭哪一個。阿木爾認真地想了想,就留了下來。在我們這個家裡,能夠說服阿木爾像個正常孩子的,也隻有巴音一個人。“巴音為麥克買了許多的英文詩集,麥克不但沒有看。反而把書都撕成了碎紙屑。巴音沒有放棄,他又買了第二批,這一次他不讓麥克讀了,每次麥克犯毒瘾的時候,他就讓圖雅念詩給他聽。這些年來跟依雲娜在一起,巴音被那些無聊的男人們稱作毛烏素最怕老婆的男人。因為他總是尾随在依雲娜的身後,讓自己的老婆抛頭露面,去接受電視報紙的采訪,去那些大禮堂領獎,可他自己活得像依雲娜的影子與四肢。依雲娜讓他去種樹苗,他就一臉傻笑地去種樹苗。依雲娜讓他去運樹苗,他就一臉傻笑地去運樹苗。依雲娜說我顧不上家裡,你去想辦法賺錢。他就會消失一段時間,再回來時,會交給依雲娜一摞錢。有時依雲娜會把他賺來的錢全用在買樹苗買工具上,我們一家老小隻能喝粥。可巴音一句怨言都沒有。每當有人說依雲娜的壞話,說依雲娜太霸道太厲害,巴音就會滿臉陰沉地說依雲娜想幹的事情就是自己想幹的。他不覺得她霸道,因為她說的話都是有道理的。影子在黑暗裡會消散,四肢在疲憊時骨頭會發出聲音,可巴音永遠在依雲娜的身後,無聲無息。這次,巴音終于自主地做一件事情了,雖然給一個瘾君子讀詩這事在我們所有人看來都挺傻的,可看着我這個女婿眼神中迸發出的耀眼光芒,我覺得他還是挺有想象力,我猛然想起,巴根青春年少的時候,有一道發誓要穿越沙漠的影子。如今的他,就像那時的詩人靈魂附體。“麥克每天晚上折騰地越來越厲害,他罵不出來,就整夜整夜地哆嗦,像是一條被扔進油鍋裡的活魚。他瞪着眼睛不再睡覺,那雙眼睛裡面布滿了血絲,眉毛和睫毛都被額頭上的汗水打濕了。他所有的詛咒和絕望都通過眼神傳遞給了我們,有一次,圖雅在夢中看到了麥克的這雙眼睛,竟然吓得就此失眠。她跑到我的卧室,把我從睡夢中推醒。對我大喊着這樣下去她再也受不了了,還沒等麥克戒了毒,她就會瘋掉。我瞪着她,等她把一腔怒火都發洩完,我才問她,麥克是誰?看着又發病了的我,圖雅哭笑不得給我解釋了半天,我才想起來我的地窖裡竟然關押了一個瘾君子。我對她說,你先回去吧!外婆會想辦法的。“可我又能想到什麼好辦法呢?從圖雅回來之後,我的記憶力就像十年前的毛烏素沙漠一樣,隻剩下了一半。等到麥克來了之後,我的記憶就和毛烏素裡的沙地一樣,所剩無幾了。每夜躺在床上,我都要努力地把自己的生命經曆重新記一遍,我不知道麥克的毒瘾發作時有多麼痛苦,可我想在煎熬中的我并不比他輕松。我已經忘記了所有的事情,我輾轉難眠,一遍又一遍地老去。撿了芝麻,又丢了西瓜。“又過了幾天,正如圖雅所言,果然出事了。在巴音和阿木爾押着麥克去沙地裡種樹的路上,麥克說他肚子疼,昨晚上毒瘾犯了,打滾的時候可能傷到内髒了。他額頭上布滿了黃豆大小的汗珠,還不斷地吐出帶血的口水,這讓巴音父子兩個着了慌。他們不敢把麥克帶到醫療站,阿木爾提議去找宏博。結果,就在宏博那棟大樓的地下停車場裡,這個混蛋趁着巴音不在,阿木爾又走神了的空隙,跳車逃跑了。要不是宏博及時地封住了停車場所有的出口,可能我們所有人都得坐牢了。“要不是我,你們一家子就等着坐牢吧!幫我把麥克押回來的宏博得意揚揚地跟我說。我覺得宏博比我上次見到他,神色憔悴了不少。我問他,宏博你沒事情吧?身體還好吧?他滿不在乎地擺擺手,說沒事。然後他一個勁地跟我吹噓起他在豪華酒店包下的那個頂層豪華套間,和那條已經成年了的大鲨魚。我靜靜地聽他講完這些,就像一個母親耐心地聽她犯了錯的兒子苦心編造的謊言,又問了一遍,你沒事吧?“宏博尴尬地咳嗽了兩聲,說有點生意上的小麻煩。可很快就會解決掉。緊接着,他轉變了話題,讓我忘掉了對他的憂慮(好幾天的晚上之後我才想起來這憂慮,這不禁讓我對他更加擔心,可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又忘掉了。一直到出事之後我才再次見到他,可那時為時已晚)。宏博對我說,你為什麼不用那個老法子幫那個外國料子鬼戒毒呢?我問他,是什麼老辦法?他跟我說了這個辦法。我對這個辦法感到有些懷疑,我問他,這樣能行嗎?這都是新中國成立前治鴉片鬼的辦法。宏博呵呵地笑了,他說老姐妹,你放心吧!法子老但包治百毒。我活了四百多歲了,什麼沒有見識過呢?你就相信我吧!“我說我相信你,可我要用這個法子來對付誰呢?宏博愣了,他問依雲娜,你媽這是怎麼了?依雲娜向他賠禮道歉,說我媽那個病越來越嚴重了。她又把麥克給忘了。弄明白原委的宏博掉下了幾滴鳄魚的眼淚,他說這還給别人戒毒呢!趕緊去北京、上海、廣州和香港治病吧我的傻妹妹。我給你掏錢!“送走宏博,我又返回了那片藏匿麥克的沙地。我問麥克,你能不能不吸毒了,如果你能,我就放你走。他說這是他的自由,他的人權,我沒有權利幹涉。我說這是一片沙漠,這裡隻有生存,沒有自由和人權那麼花裡胡哨的講究。麥克一口痰啐在了我的臉上,他讓我和我的毛烏素沙漠見鬼去吧!“又過了幾天,麥克的情況還是沒有好轉,他白天一言不發拼命種樹,在圖雅的理論教育和巴音、阿木爾的實踐培訓雙管齊下的作用下,很快變成了一個種樹小能手。我一直說話算話,他種樹越多,得到的報酬就越多。吃飽了喝足了的麥克一到晚上,就兩眼放光,保暖思毒瘾,開始罵我們家的祖宗十八代。就連我可憐的死鬼老公巴根,也讓他用極其不堪龌龊的語言侮辱了個夠。圖雅向我哭訴完這些污言穢語之後,我看見自己衰老幹癟的手憤怒地打着哆嗦。我聽到自己對他們說,上手段,看來必須得給這個小子上手段,才能制服得了他。圖雅問我怎麼上手段,我尴尬地沉默了,趕緊又給宏博打了個電話,才想起來了那個手段是什麼。“麥克聽到我要給他上手段時,吓得臉都白了。我說你能不能戒毒,他還跟我嘴硬,讓我去死,可音調明顯不那麼硬氣了。我揮揮手,圖雅捏着鼻子端了個白瓷碗走了過來。麥克見刑具是如此簡單,表情輕松了不少。他說我是個吸毒的人,沒有什麼藥是我不敢吃的。我點點頭,說行,我就怕我這味藥太猛了,你這麼說,我心裡就踏實了。圖雅端着碗走到了他的面前,當他看到碗裡的東西時,眼睛瞪得比那碗口還圓。要是他那雙眼睛長着牙齒的話,我估計我早就被他咬成碎片了。我說你不要瞪我,等你好了之後你就知道,我全是為你好了。巴音和阿木爾掰開了他的嘴巴,依雲娜把那一碗雞屎全順着他的喉嚨倒了進去,麥克的身體抽搐得像是被電打了一樣,一眨眼的工夫鼻涕眼淚全從臉上流了出來。等确定雞屎都進了他的肚子,巴音和阿木爾才放開了他,麥克哇哇大吐了起來,我高興地說吐吧吐吧!把你肚子裡心裡那點髒東西全吐出來,你就再不想吸料子了。麥克使勁地嘔吐着,我覺得他把從出生到現在吃過的喝過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到最後連綠水都吐不出來了,隻是蜷曲着身子躺在他自己吐出來的那堆東西裡幹嘔。等他吐完了,吐踏實了,一動也不動了,我讓圖雅又端上了一碗雞屎。麥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就像快要死了一樣氣息微弱地念念有詞,我問圖雅他這是在念叨什麼。圖雅說是聖經,請求上帝保佑他的。這讓我很滿意,我說這就對了,一個人心裡信些東西,做事情就不會做絕了。圖雅說什麼都不願再灌麥克吃雞屎了,她說這樣不人道。我把她手裡的碗搶了過來,就像哄小孩似的悄聲細語地和麥克說,把這碗雞屎也吃進去,千萬别浪費了。這是我們采集的新鮮雞屎,你有什麼毛病都能給治好了。麥克吃完了這第二碗,痛哭流涕地用臉蹭着我的腿說老奶奶,我錯了。我向你發誓,我這輩子再也不碰毒品了。煙酒都戒了,你讓我幹什麼我都幹什麼,殺人我都去。圖雅把這句話翻譯給了我,我吓了一跳,我心疼地摸着他的臉說你這孩子怎麼說起來胡話了,我就盼着你好才給你喂這麼好的藥哪!怎麼會讓你殺人啊?他可憐巴巴地望着我,小聲說我向你發毒誓,我再也不抽料子了。我歎了口氣,說多好的孩子啊,都知道吸毒叫抽料子了!奶奶也相信你的話,可奶奶不敢信啊!你就好好地吃吧,每天來上這麼大三碗,奶奶就不信治不好你。“從那天起,不管麥克是大聲咒罵,還是小聲求饒,我每天都喂他三碗雞屎。人生裡好多的事情我都忘掉了,把它們重新從黑暗的愚癡大海中撈回來也變得越來越困難,可這件事我從沒有忘記過。這讓我覺得我是在把自己的生命,傳遞給另一個需要繼續生活的人。”過了一段時間,麥克被我外婆這每天三碗雞屎整治的徹底沒脾氣了。白天,他努力幹活,認真工作,一個勁地和我們唠叨他的鬼話,我也聽不懂。我問過圖雅,麥克叽裡咕噜說一大堆是什麼意思。圖雅微笑着說,他是想讨好我們。我知道他的意思,拼命拍馬屁,好讓我們少給他喂雞屎。可這事情不是我說了算的。太陽一落山,他就變得憂心忡忡,沉默寡言。雖然我不吸料子,可我還是知道他在想什麼,麥克希望我外婆被車撞死,被沙子壓死,被風刮死。反正這世界上有什麼奇迹他就期盼出現什麼奇迹,他祈禱耶稣,祈禱如來,祈禱真主,祈禱長生天,祈禱這世界上所有的神,讓這世界上我唯一的外婆不要在用雞屎折磨他了。可那沒有用,如果我會講英語,我就會告訴他,他心裡頭那個鬼算盤在打什麼主意,我是全毛烏素最清楚的。可人在毛烏素,和一棵草,一隻蝼蟻是一樣的,留下的足迹風一吹就什麼都沒了。我外婆不一樣,要是毛烏素有生命的話,我外婆就是毛烏素。心裡挂念三碗雞屎的麥克再也沒有心思想他的毒瘾,全身爬滿咬人小螞蟻的幻覺一天比一天少了,實在熬不住的時候,也不再抓心撓肝。他倒是把巴音買給他的那些個英文詩集背得滾瓜爛熟。每到那個時候,我就覺得好像有兩個鬼魂附在了他的身體上。一個是要大鬧天宮的孫猴子,另一個是給他念緊箍咒的唐僧。短短幾個月,他的體重從不到80斤到了100斤,這讓我覺得外國人的體質跟牛呀馬呀這些牲口真是沒什麼區别。我不無惋惜地對他說,你說說,你壯實了也是個頂天立地英俊潇灑的漢子,你不吸那兩口多好啊!少遭多少罪。他一邊啃着種樹得來的羊腿,一邊連連點頭稱是。他說這都得感謝圖雅,她可真是降臨在這個凡間的天使。我說你可真是白長了一雙狗眼,連誰對你好誰對你壞都分不出來。麥克就不再說話了,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嘴裡撕咬的那條羊腿上面,他嗚嗚咽咽的,倒真像是一條在吃食的狗。圖雅是我們家最讨厭麥克的人,要不是跟着麥克種樹,能在毛烏素瞎轉悠的話,我看她根本不會幫我們。無論我們做了什麼,她都說是在危害人權,是在侵犯自由,是犯罪。有一次把我給弄急了,我說我們要是天天躺着,毛烏素會不會這麼綠?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我說同樣的道理,我們要是不管麥克的話,他自己能戒毒嗎?他都把自己想死這話劃拉在自己身上了。她說這是兩回事,不能混為一談。我懶得再跟她辯論,這裡是毛烏素,要麼按這裡的規矩辦,要麼你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不過從那之後,給麥克讀詩啊洗衣服啊,他要是種樹受了傷得了病,給他抹藥水啊喂藥啊圖雅倒是變得特别積極。莉莉你說說,得罪人的事都讓我們幹,好事全讓她一個人幹了。圖雅怎麼就這麼聰明呢?過小年的時候,我家炖了羊肉。我外婆問我今天麥克樹種得怎麼樣。我說還可以。她挑了幾塊羊肉讓我和圖雅給麥克送了過去。麥克那個狼吞虎咽啊,就像個餓死的惡鬼投胎一樣。我告訴他好好吃,今天是我們蒙古人過新年。聽聞此言,他停止了吞咽,可憐兮兮地問我,今天能不能不給他灌雞屎了。我看着讓他啃得幹幹淨淨的羊骨頭,那就像一地盛開的白玫瑰。我氣不打一處來,狠狠地踹了他一腳,沒想到給他踹出來了兩個飽嗝。我惡狠狠地說你倒是想的美!你全毛烏素打聽打聽,誰能為了種樹吃得上肉。老子種了二十多年樹都沒遇上過這好事,你個料子鬼倒不知足了!晚上老子親手喂你吃四碗雞屎!聽聞此言,麥克吓得不敢說話了。沒想到圖雅一聲尖叫,吓得我的心差點兒從嗓子眼裡跳出來。我大罵她是得了失心瘋還是惡鬼上了身。她拍着自己的額頭,高興得笑了起來。她大喊着我想明白了!我終于想明白了!她緊緊地擁抱我,還擁抱了麥克。她說阿木爾,我們外婆可真是一個天才!然後,她扔下了傻瓜一樣的我們,沖出了地窖。我外婆見到圖雅的時候,她蓬頭垢面滿臉灰塵,臉上是壓抑不住的傻笑。我外婆被她吓壞了,圖雅連喝了兩口涼白開,她喘着粗氣說,外婆,我想到怎麼能讓毛烏素變得更漂亮,怎麼能讓年輕人不離開這裡的辦法了。我外婆問她,是什麼辦法。圖雅說,讓所有的人都吃得上肉。我外婆搖搖頭,說聽不明白。圖雅說,那些年輕人離開毛烏素,是因為他們覺得這裡沒有發展前途。說白了,就是沒錢賺。要是他們就像麥克種樹,能吃得上肉,能賺得上錢呢?依雲娜聽到圖雅這句話,笑着就和烏鴉在黃昏裡的盤旋一樣聒噪,她說這個孩子在美國讀書讀傻了吧。你外婆和我都種了一輩子樹了,也沒靠這樹賺過一分錢。它在沙子裡有用,離開這裡它就是一堆柴火。你一句話它就能從柴火變成寶貝?圖雅沒有理依雲娜,她知道,毛烏素沙漠和這個家一樣,最後的闆還得我外婆來拍。她看着傻掉了的我外婆,生怕我外婆一句話把她給拍滅了,我外婆愣了好久,眼珠子才轉了兩下。她對依雲娜說,你掐掐我的肩膀,我不是在做夢嗎?圖雅搶先跑了過去,狠狠地掐了她兩下。我外婆疼得哇哇大叫,她看着自己的胳膊上出現了兩道烏黑色的瘀青。我外婆倒吸了一口氣,說這麼好的主意,我們為什麼就沒有想到呢?依雲娜驚訝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她說你瘋了嗎,這就是一個孩子的癡人說夢啊!圖雅打斷了依雲娜的話,她堅定地說,不是癡人說夢。我一定有辦法把樹變成金子,你們一定要相信我。依雲娜本來想勸自己的女兒不要再妄想這些事情了,可我外婆不讓她再說下去。我外婆對圖雅說,我信你,你去找辦法吧!等我找到辦法,毛烏素就好了,到處都是樹,人們口袋裡都是錢。到時候,咱們毛烏素的戶口比美國綠卡還會值錢。我外婆微笑地揮手示意她快去,我外婆說,好着哪!好着哪!到時候,咱們就不用學英語了,讓外國人全學咱們說話。看着圖雅跑出了家門,依雲娜氣得在家裡摔盆敲鍋,那“咣咣咣”的噪聲讓我外婆頭痛欲裂,她憤怒地沖到廚房去找她的女兒,她對依雲娜說,你要幹什麼?是要打響第三次世界大戰嗎?依雲娜扔下了手中濕漉漉的毛巾,她說比第三次世界大戰還恐怖!圖雅瘋了就瘋了!你怎麼能跟着她一起瘋?我外婆蒙了,她把剛才的事情又忘了,她說圖雅怎麼瘋了。依雲娜提醒了她一遍,她說你跟我說說,這一棵棵樹怎麼變成金條。我外婆不以為然地說,人就得有志向,才能幹得成事情。你我要是沒志向,毛烏素現在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樣子。依雲娜哀歎一聲,說我算是看明白了,咱們家的女人青春年華就都葬送在毛烏素了。自打那天起,圖雅再也沒去過地窖。她要麼在沙地裡玩一天沙子和樹種,把自己弄得和難産的母狼一樣。要麼就是待在自己房間裡用英語打一天電話,或者上一整天網,變成一隻紅眼的兔子。每天也就吃飯的時候跟我們有點兒交流,她說她正在列一批既富有經濟價值,又适合毛烏素種沙的植物引進到這裡。我外婆聽得很入迷,依雲娜裝得不在乎,可我知道她希望圖雅成功。我不關心這些,說實話,哪怕明天毛烏素一下子變成大海了,或者樹一下子全死光了,我也不在乎。珍妮回美國已經43天了,我能把這個時間換算成小時,換算成秒,可那毫無意義。愛就是愛,愛是她身體上我有幸看到的一切細節,通過我的想象我都能看到她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愛就是能讓瞎子看見,能讓我變成瞎子的東西。我一天二十四小時腦子裡除了珍妮什麼都沒有,我像是掉進了一片海裡,快要溺水身亡了,可能救我的,卻是這片海。上次麥克這個混蛋能夠順利逃脫,就是因為我好不容易到了城裡,想去借個蘋果手機,跟珍妮Facetime一次,他用腳踹爛了車窗跑了。把他抓回來以後,巴音其實已經不信任我了。關于麥克的一切,他都親力親為,我懷疑那段時間他有沒有睡着過,我看他兩個眼圈烏黑,累得都像是要吸毒了。我勸過他,回家裡休息一下,可巴音告訴我幫麥克戒毒,是件人命關天的事情。容不得半點兒馬虎。“如果麥克戒毒了,我覺得這像把毛烏素變綠了一樣偉大。”巴音的眼睛裡全是憧憬,“我覺得這就是一首好詩。”我沒有接話,我的心思早就飛到了紐約,飛到了我想象中正在喝着咖啡和同事聊天的珍妮身上。巴音拍了拍我的肩頭,說你最近是不是談戀愛了。我慌亂地搖着頭。巴音又問我,你是不是喜歡上了什麼人?我搖頭的力度沒剛才那麼大了,巴音問我,那她喜不喜歡你?我難過地低下了頭,巴音歎了口氣,他說你最好盡快搞清楚。人不要折磨自己。我也不想這樣,可我不能和珍妮進行Face-time,我像夏娃一樣渴望那顆能改變命運的蘋果,可這個奇迹就是遲遲不來。我的不安與躁動,就連麥克也發現了。有一次,他和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突然開口用中文問我有什麼心事。這把我吓了一跳,我的震驚程度不亞于聽到一隻猴子說了人話。我說你怎麼會說中文。他說他走了二十幾個國家,每到一個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學習人家的語言。我讓他閉上嘴,别跟我套近乎。可麥克會說中文這件事情,我誰都沒有告訴。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在毛烏素,我總喜歡隐瞞些事情,那會讓我在生活裡得到許多快樂。“我想用Facetime和一個人聯系。可我沒有蘋果手機,你有辦法嗎?”麥克搖了搖頭,說他沒有手機。就在我失望地打算站起來揍他兩拳的時候,麥克捂着腦袋對我說:“你姐姐圖雅有蘋果電腦嗎?”我看着麥克,愣住了。然後我高興地拍打着他的肩膀:“麥克你這個鬼腦袋可真聰明!老子這麼長時間騎着驢找驢,你一句話就把我點醒了!”麥克問我,為什麼非得用Facetime,要和什麼人聯系。我狠狠地瞪了他一言,說你别蹬鼻子上臉瞎打聽!老子看你是又想吃雞屎了……過了幾天,我趁圖雅不在家,偷偷地溜進她的房間打開了她的蘋果電腦。這時我才發現,我不會用這個系統。我問麥克,他會不會用蘋果電腦和人Facetime,他得意地說蘋果産品他都會用。我怒斥他不要自作聰明,麥克不說話了。我讓他教給我怎麼用,他指手畫腳叽裡呱啦地說了半天,可我還是聽不明白。麥克又一次問我究竟是要跟誰facetime,我實在憋不住了,把自己心裡的話全講給了他聽。麥克聽得不住點頭,他說,你這是單戀啊,那你一定很痛苦。我點了點頭,他說我理解你。我還有一個辦法肯定能幫到你。我沒有說話,等待着他說出下文。麥克看着我說,你把我帶到你家,我幫你連通和她的facetime,到了那時,你就知道你的珍妮究竟愛不愛你了。如果我按照麥克教給我的辦法做,那我一定是瘋了。可人愛一回不就是圖個發瘋嗎?我已經徹底瘋了。麥克打開了電腦軟件,輸入了珍妮給我的号碼,我看着屏幕上“連接中”這三個字,聽着嘟嘟的忙音,緊張的舌頭和喉嚨在一瞬間就全失去了所有的水分。我就像是一團雜亂無章的電線,所有的肌肉和骨頭全打成了結,讓我無法從這種煎熬中逃脫。我朝思暮想的珍妮就坐在那裡,一看到是我,她的笑容立刻像被火焰包圍的蠟燭一樣迅速融化、崩塌。如果死屍會說話,那麼它的語氣就和她問我有什麼事情時一樣語調裡長滿了苔藓與倒刺。我一開始聽不懂她在說什麼,是麥克小聲地提醒了我。珍妮對這個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翻譯很好奇,我隻能說他是我的一個朋友。珍妮小聲嘟囔了一句,麥克用和她一樣的音量告訴我,珍妮說的是“真他媽瘋狂”。是啊是啊,珍妮,你把我從生的荒漠裡帶到了愛河裡,為我沐浴一新,然後又把我扔回到了這肮髒的生死場。我的确是已經瘋了呀!我結結巴巴地說,沒什麼事。你給我留了Facetime号碼,我就想向你問個好。珍妮說,我真沒想到,你竟然真的聯系到了我。麥克把這句話翻譯給我聽,我激動地站了起來,我說為了你,我什麼都能做到。麥克又把這句話翻譯給了她,然後他把珍妮的回答翻譯給了我聽,那是一個反問句:“你真的能為我做一切事嗎?”我斬釘截鐵地拍着胸脯回答她:“我當然可以!”“好的,你趕緊找個和你外婆,你媽,還有圖雅一樣瘋狂的毛烏素姑娘結婚去吧!然後生一堆和你們一樣瘋的小孩,種樹種到死,不要再聯系我了!”珍妮微笑地看着我,确定麥克把她的這番話準确無誤地翻譯給了我之後,關掉了電腦。毛烏素人天天欺負我,嘲弄我,我從沒有哭過。可此時此刻,我兩眼中的淚水不由自己控制地從臉頰上滑落下來,一開始是為了自己愛情遭遇的不幸而哭,但哭着哭着,更多難過的回憶從我的腦海跳騰進了我的心房,我的淚水再也不由我控制,它像是一條河,要把我這三十年來所遭受的委屈全都傾瀉出來一樣,讓我的身體顫抖,讓我頭痛欲裂。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眼睛已經幹了,再哭,就隻能流血了,我才用盡全身力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時,我發現我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麥克不知道什麼時候從這間屋子裡消失了。他們在尋找,開着車尋找,打着燈尋找。下雨了,就撐起傘尋找。疲憊了,就一邊吃幹糧一邊尋找。當得知麥克走丢了,還偷走了一輛車的時候,阿茹娜憤怒地站了起來,指着阿木爾的鼻子說你是這個家的禍星,我以後再也不會信任你了。巴音帶着阿木爾第一時間就在毛烏素展開了撒網一樣的搜索,想在麥克和别人接觸之前把他抓回來。可整整一個上午,他們連麥克的屁都沒聞着。一家人惶惶不可終日,等待警察上門以非法拘禁罪逮捕他們,可等了兩天,連警察的屁都沒聞着。巴音倒是從幾個綠化點打聽到了一些信息,他們在這些天的不同時刻都看到了麥克偷走的那輛車在朝荒無人煙的大沙漠裡開,現在麥克大概已經到了沙漠的最深處。我們不明白麥克跑到那裡去幹什麼,那裡又不是能報案抓人的派出所,也不是能遠走高飛的飛機場。依雲娜一拍自己腦門,說自己知道是怎麼回事。依雲娜告訴大家,她收拾去拘留所的衣服時,發現鎖着麥克東西的櫃子被他撬開,裡面的東西全都被他帶走,包括那一小袋的白色粉面。阿茹娜憤怒地問她為什麼不把這玩意給扔了。依雲娜委屈地說,我就怕會有今天,想留下來做個證據,能證明咱們喂他吃雞屎是為了他好。到時法庭說不定能輕判。阿茹娜憤怒地說你怎麼就沒有一次能聽我的話呢。巴音和阿木爾連飯都顧不上吃,就要進沙漠去尋找麥克。臨别前,依雲娜像隻在啄食地上小米的母雞般搖晃着她的腦袋,對巴音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把麥克給活着帶回來。一直說到了阿木爾都發動了汽車,把巴音給說煩了。他說你放心吧!我不會讓這個家完蛋的。車馬上就要開了,巴音突然跟依雲娜商量,能不能給阿木爾買個蘋果手機。依雲娜說你幹脆把我敲死得了,我可沒這麼多錢。再說他要手機幹什麼,他和樹苗打電話?巴音說不知道,他就是想要,要不也不會魂不守舍地讓麥克跑了。依雲娜歎了口氣,說煩死了,回來再說。阿木爾載着巴音向沙漠深處進發,在路上,巴音詫異于這毛烏素竟然還有這麼多沙地沒有變綠。他想起了當年和依雲娜說要在這裡寫詩的情景,那是在他們最美好的青春年華裡。那時的他怎麼也想不到時間竟然戰勝他們,從她的變化中他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衰老。他心想,我現在做的這一切,真的是詩嗎?在沙漠裡,風很大。一切都是靜止的,平滑的,沒有痕迹。在沙漠裡,沒有不滅的火和不幹的血。巴音都有些擔心自己的車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把這個擔心告訴了阿木爾。阿木爾隻是茫然地看着前方,陽光打在沙面上,他們眼前的一切都閃閃發亮,這天與地是個黃金世界。阿木爾被拒絕之後,還像是活着,明明能聽見,看見。也能吃飯,睡覺。可就是如同死了一樣,有一層透明的橡皮将他與這世界隔絕了開來。他餓了,感覺不到餓。他渴了,感覺不到渴。他變成了一台單調的永動機,他的能源就是不斷地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有人能夠像愛生命一樣地去愛另一個人。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有人能夠像這個沙漠一樣,摧毀另一個人純真、深沉的愛。從白天到黃昏,從黃昏到黑夜,然後從黑夜又到白天。人們周而複始地生活,死亡。就像巴音與阿木爾身處在這無邊無盡的沙漠,尋找麥克的蹤迹足有三天三夜,早已筋疲力盡。他們還是沒有找到麥克,倒是經曆了各種各樣的海市蜃樓。一座座城市坍塌,一個個朝代毀滅,一段段愛情生離,一群群人類死别。歲月流轉,如夢似幻,唯有我們的沙漠永存。這對絕望的父子甚至懷疑,麥克已經變成了一粒沙子,和這裡千百億顆長相與他一模一樣的沙粒混為了一體。有一次,巴音在路上抽煙的時候,看着自己垂頭喪氣的兒子在沙漠裡溜達,漸漸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他突然心頭猛地一驚,他看到了沙漠的本質:一個永遠不會産生青春的地方。在他們吃完了所有的幹糧,隻剩下了幾瓶水之後,天陰了下來,空氣變得腥臊無比,就像一隻巨大的野獸在天空露着利齒注視着沙漠裡這兩個可口的小點心,風暴要來了。巴音決定回家。就在垂頭喪氣的返家途中,巴音的視線被一道迥異于沙地反光的光線輕輕刺了一下,他叫阿木爾停下了車。他們一人手中拎着一根擀面杖,走到了那光的深處,麥克就靜靜地躺在一堆污穢裡,表情恬靜淡然得像是一個熟睡的嬰兒。阿木爾推醒了他,他心滿意足地問阿木爾,你們是誰,這裡是哪裡。若不是巴音及時地一把推開了阿木爾,我可真擔心阿木爾的擀面杖會敲碎麥克的腦殼。巴音對麥克說:“走吧!我們帶你回家。”回家的路上,麥克哼哼唧唧着他那些令人摸不着頭腦的瘋話。他說沙漠是綠色的,到處都是綠色的小小骷髅頭骨。他說太陽是三角形的,把天空劃破了黑夜就會流出來。阿木爾調侃巴音,這就是詩吧?你年輕的時候寫的詩是不是就這個樣子?巴音認真地回答道,這不是詩。詩不分年輕年老,它是永恒的對美的渴望與想象。就像人在沙地裡,永遠都要種樹一樣。麥克突然怪叫一聲,撲到了駕駛座前,一頭撞暈了阿木爾。汽車失控了,栽進了這陰霾中格外湍急的無定河。在河底,水像是鋼鐵,密不透風。又像是風,迅速地灌入他們的肉體。麥克昏死了過去,阿木爾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地告别自己,流進水裡。他用力地拉着麥克的手,他想,我千萬不能松開。我一旦松手,這個人死定了。他使勁地踹着擋風玻璃,可那玻璃就像這水一般沉重,不知道踹了多少腳,他終于累了。就在他瀕死之際,他感覺到門開了。一雙手将他向頭頂朦胧的陽光推去,那是巴音的手。巴音看着他,阿木爾覺得巴音的臉變成了藍色,一片天空。緊接着,他感到氧氣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肺裡,能自由地呼吸,是一件多麼愉快的事情。他趴在岸上,蒙蒙眬眬中聽到巴音對他說還有麥克,我去救他。阿木爾想阻止他,可他身體在河裡被泡得比一根方便面還軟,還沒等他叫出聲來,巴音再次跳入了河水。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對我們這些在岸上的人來說很長,也許對他們那些在河底的人來說很短,阿木爾着急地呼喊了起來。水面平靜。終于泛起了一陣水花,阿木爾看到兩個黑黑的小點從遠方的河中升了起來。他跑了過去,他看到巴音把麥克也推到了岸上。一陣波浪過來,把巴音拍進了河裡。巴音再也沒有冒出頭來,至今人們都沒有找到他的屍體。他留給這個世界的,隻有那張像天空一樣的臉,和他還沒有寫完的詩。他的聲音,卻已被世界遺忘。他的鬼魂,告别了腐爛的肉體,離開了冰冷的河水,來到了這個能看到一切,可一切看不到他的世界,變成了我,遇到了你們,我都沒有見過面的親人,巴根和其其格。你們對我微笑,可我感覺不到溫暖。巴根對我說:“你在想什麼,我們都知道。我們在想什麼,你也都知道。從此之後,我們不再孤單了。”此時此刻,我們看着在河岸邊跪倒痛哭流涕的阿木爾,和這滾滾向遠方流逝的河,和這億萬顆沙粒組成的沙漠。此時此刻,我多麼想告訴我的兒子,不要再哭了。在這個世界裡,這一切并沒有什麼不同。警察詢問麥克,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的死令麥克很愧疚,他沒有想到這個世界竟然還有人願意為了救自己去死。麥克沒有說出事實的真相。他撒謊說自己是個流浪漢,偷了車去沙漠吸毒,毒瘾發作後導緻車墜入河中,淹死了巴音。警察相信了麥克的說法。本來除了麥克要被送到戒毒所強制戒毒,我們這個家庭一點兒事情都沒有了。可阿木爾辜負了麥克的好意,在一次與麥克的擦肩而過中,阿木爾像瘋了一樣撲到了麥克身上,他要為我報仇。他就像一條發狂的狗,就連幾個警察都制止不了他。一直到他把麥克的耳朵活生生地給咬下來了一塊,人們才将他們兩個分開。警察要求阿木爾把麥克的耳朵給吐出來,可誰都沒想到,他竟活生生地将那塊肉吞進了肚子。這一口吞下去,導緻他不僅沒有機會來參加我的追悼會,還被法院以“情節特别惡劣”的故意傷人罪送進了監獄。一年之後,他才能夠重見天日。從他進入監牢那天起,阿茹娜每周二都會去監獄探監,給他講述他的家族故事。這些故事雲山霧罩,令阿木爾不知所措。可阿茹娜卻一臉認真地告訴他:“你一定要記住,因為明天,我可能就把一切忘光了。因為明天,也許永世不會來臨。”在我的追悼會上,面對着我的遺照,我那口空空的棺材,依雲娜哭得幾次死了過去。她撲在阿茹娜的懷抱中,兩個悲痛的女人,竟比一片葉子還要輕。我聽到,依雲娜問自己的母親:“為什麼我們的丈夫都死在了沙漠裡?為什麼連個屍首都找不到?這是報應嗎?為什麼?”看着這一切,真令我感到悲傷。“我和依雲娜說,女兒啊!你還記得宏博嗎?他出事了啊!和我想的一樣,依雲娜隻是愣愣地看着地闆,說報應,一切都是報應……“我看着她,心裡面都是母親的悲哀。我想對她說的話,沒有法子說。我隻能繼續說着我自己的話。我告訴他,發城的房地産泡沫破了,宏博公司垮台了。他的債主,足有近千人。别說他那個頂層大辦公室了,就連廁所裡都擠滿了人。他走到哪裡,都會遇到鐵青着臉的人。當年有錢的時候,宏博按季度給他們結利息。這些人笑逐顔開,就像十八歲遇到了心上人一樣。宏博在他們的心裡,簡直比心上人還要親。可現在宏博沒錢了,這些人就變成了餓狼,要不是宏博死了拿不到錢,他們恨不得拿把刀把宏博淩遲了,一把把薄片撒到天上去讓大家搶着吃。這也怨不得他們,他們比牲口還要慘。牲口餓了,可以去殺其他的牲口,拖回來給自己吃,喂小牲口吃。可人餓了,不能去殺人,也不能去偷去搶。沒錢,就隻好餓着。孩子也餓着,老婆也餓着。有的家庭餓得受不了,男人自殺了,老婆當妓女了,孩子去偷去搶,一個家就這麼散了。沒散的家庭看着這一切心驚膽戰,他們跑到宏博的辦公室,一個個紅口白牙哭天抹淚,宏博看着他們,再看看自己養着的那條大鲨魚,想想當年的甜言蜜語,他不由得心中徒添了一分感慨:什麼叫禽獸不如,這就叫禽獸不如。别說禽獸了,連條大魚都不如。“這一年來,我有一次在給你買藥的時候,湊巧在宏博的那個大酒店門口遇見了老旗長。他談起宏博,也是一肚子憤憤不平。他說幾十年交情,真沒看出來他是這麼個騙子。我不由得愕然,原來老旗長把自己的棺材本都掏出來給了宏博。每次結利息的時候,他也不取。就這麼利滾利,在賬面上滾成了個大富翁。可是身上全部的口袋加起來,也搜不出個一兩塊錢。我勸他,都是老朋友了,你總不能逼着他跳樓吧?未料到老旗長眼睛一瞪,說他怎麼不能跳樓?他要是跳了樓能把我的錢還上,我現在就沖上去把他從樓頂扔下來!老子都讓他逼得差點兒跳了樓,他怎麼就不能跳樓?“這話吓了我一大跳。老旗長又說,他不但把自己的棺材本借給了宏博,還跟自己的親戚朋友集資,把他們的棺材本也掏了出來,他把這些棺材本也借給了宏博。要不回來錢,所有人都跑到他們家指着他鼻子罵。老旗長說,我也八十多歲了,我好歹也是個王爺啊!我實在受不了這個侮辱,就去找宏博。可他就是說沒錢,我們兩個越說越急。我說,你不能逼着我跳樓吧?宏博說,你要想跳就去跳吧!我也攔不住你啊!我指着宏博,五内俱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走在大街上,老旗長越想越氣,思想就鑽到牛角尖了。朋友反目,親人背叛,竟沒有一個人幫得上自己。老旗長對我說,我就想,我還不如死了算了。我就跑到了宏博地産裡樓層最高的那個樓盤。想站在樓頂上腿一蹬,跳下來,讓他死也愧疚。那是一棟爛尾樓,沒有電梯。我隻好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樓梯是那麼陡峭,那麼漫長,像是人的花花腸子。光線是那麼暗淡,那麼渺茫,像是人的鬼心眼。我爬了一層又一層,全身都被汗水打濕了,每蹬一級台階,我都累得龇牙咧嘴,覺得自己不用跳樓,這條老命就要交待了。我不知道我爬了多長時間,自以為快爬到頭了,順着窗戶我探頭一看,一口涼氣差點兒沒憋死我,連三分之一都不到。樓頂在我眼裡,就像太陽和月亮那麼高。我絕望了,太累了,實在是爬不動了。我想我就從這層樓跳下去吧!可越想越憋氣,走到半截就跳樓,這将來都會讓人笑話,死都沒好好死。我就卡在這棟爛尾樓的中間,磨蹭了半天,後來我想,也許是長生天不讓我死呢。我心裡一下子就豁然開朗,我走下了樓。從此以後,别人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宏博,宏博對付誰,或者要跳樓,那就看他的了。“依雲娜還是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她完全把自己封閉在了對自我的詛咒裡面,這個世界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天翻地覆慨而慷,可她還是活在巴音死去的那一天。這一年多一直都是這樣。“但我不在意,我繼續向她講述着宏博的故事。我說,有一天,宏博的辦公室裡擠滿了人,把宏博都逼到了角落裡面去。他們和宏博肉貼着肉,臉貼着臉,手拉手心連心。哀求者有之,怒罵者有之,威脅者有之,吹捧者有之,這一切似乎是個動物園,人都不是人,是餓極了的獅子,是見了血的老虎,是懷春了的土狼。人聚集得越來越多,好像那樣就把他欠自己的錢裝回到了口袋裡。人群越來越憤怒,把他逼得越來越緊,他緊緊地貼在了牆上,人們還在不斷地朝他壓來,憤怒的人群,恨不得把宏博生吞活剝。然後,他聽到了後面牆壁的玻璃發出了輕微的碎裂聲,呲啦,噼啪。他暗想不好,他大叫,你們快跑啊!可話音未落,後面那堵玻璃牆碎了,宏博從五大洋以及南極洲收集的海水順時傾瀉了出來,宏博那條從日本人手裡買來的大鲨魚向人們砸來。房間變成了一個沖水馬桶,海水沖塌了牆壁,人們像屎一樣被大水沖得在樓道裡七零八落暈頭轉向。哭号聲一時響成了一片,不知道過了多久,不知道是誰在一片狼藉裡大喊了一句可不能讓宏博死了啊!人們這才想起來自己死了不要緊,宏博死了全家可就都餓死了。他們手忙腳亂地沖回了那個房間,隻見宏博的左邊小腿沒有了,隻剩下了白花花的骨頭渣子和一個流淌着紅色鮮血的黑洞。宏博殺豬一般地号叫着,滿地打滾,就像那條在幹燥的空氣裡瘋狂拍打着自己尾巴的大魚。它巨大的牙齒裡,宏博的那條小腿就像一根粘着血絲的牙簽,無力地挂在牙縫中,滴滴答答地淌着血。宏博大叫,快把我的小腿奪回來。可誰又敢鲨口奪腿呢?人們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這條鲨魚,它又掙紮了幾下,跳出了窗外。在摔成一堆肉泥之前,它把宏博的腿嚼成了一堆肉泥。“我對依雲娜講,事後,我去看宏博。他臉色蒼白地對我說,他早就預料到了命運裡會有這個劫難。我知道,他是在自圓其說。可沒有人再相信他了,一個連自己小腿怎麼沒了都算不到的薩滿,又怎麼能值得人相信呢?我問他,将來打算怎麼辦。宏博詭異地看看四周,讓我把耳朵湊到了他的嘴邊。他說,我還有錢,我會搬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我要再收集海水,再買一條鲨魚。“我吃驚地望着他,他把那個地方告訴了我。我問他為什麼要告訴我。他咧着嘴對我笑了,我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神秘叵測的海洋,也從他雪白的牙齒裡聞到了鲨魚的戾氣。他對我說,我告訴你,是因為我沒欠你的錢。傻了。“我的身體越來越弱了,我便血,失眠。我這輩子從毛烏素趕跑的沙子,現在好像全壓在了我的脊柱上。我直不起腰來,擡不動腿。最可怕的還不是我的身體,而是我的健忘。我給阿木爾講故事的速度越來越快了,因為我怕我哪一天就什麼都忘了。有的時候,我對阿木爾說,我對我的健忘症是多麼恐懼。可阿木爾對我說,有些事情,他想忘可怎麼都忘不掉。他覺得,遺忘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對他的話,我無言以對。有時候,我會跟依雲娜抱怨。依雲娜啊依雲娜,我快要死了。你再瘋再傻,你也要好起來啊!你是個媽……“報應啊,報應。依雲娜看着地面,口裡喃喃自語。“有一天,家裡來了個不速之客,他是從戒毒所成功戒毒了的麥克。他理了個小寸頭,身材又高又壯,那頭頂上的金色毛茬子就像是一隻剛出生的小狗絨毛。我說,你快走吧!你可把我們家給害慘了,我可不敢再招惹你了。麥克卻對我說,阿茹娜老奶奶,我不走。我在戒毒所的日子裡一開始特别地難過,我特别地恨你。我無數次發誓,我一定要殺了你。我沒說話,麥克吞了口唾沫接着說,可等生理依賴期過去以後,我再回憶起你和你的家人,我才發現你們簡直就是上帝派來拯救我的天使。對你們的思念,讓我很順利地度過了心理依賴期。在戒毒所裡的大多數日子,我就隻想着一件事:我一定要回毛烏素,報恩,贖罪。“還沒等我拒絕,圖雅就跳了起來,跑到他面前,對他說請你離開,我們不需要你的幫助。麥克說,不,我不走。我知道你們需要我。圖雅說别自作多情了,請你立刻離開。否則,我就報警了。麥克聳了聳肩膀,看起來他很遺憾。他離開家的時候一直在嘟囔,你們需要我。每個隻剩下女人的家庭都需要男人。在哪個國家都一樣。圖雅一言不發,等他剛一邁出家門,就狠狠地砸上了門。那聲響巨大,差點兒把我的記憶吓得統統跑光。“自打依雲娜瘋了之後,最苦的還不是我,而是圖雅。她又要照顧我這個老人,還要照顧依雲娜這個病人。沒用多長時間,這個美國大學生就變得蓬頭垢面灰頭土臉了。有時候,她給我們端屎倒尿看得我實在是于心不忍。我也勸過她,圖雅,你就不要再管我們了。你懂得那麼多的知識,一定能在北京啊上海啊找一份很好的工作。你去好好過日子吧!可她說,不行啊外婆!這裡是你們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自從家裡的青壯男人都不在了,日子就像冬風一樣難熬了起來。我們兩代人,就沒賺過什麼錢。這個家,其實很快就要斷炊了。我着急上火,嘴上起了一層大燎泡。我的兩個嘴角都幹裂了,一說話,就像刀子割了一樣疼。可是每花一分錢,我心裡比刀子割了還疼。有一次吃午飯,我一邊小心翼翼地給依雲娜喂着粥,一邊旁敲側擊:這樣稀的粥,怕是我們也喝不了幾頓了。圖雅是個聰明人,我剛說完她就接話了,她說你放心吧外婆!我很快就會讓這裡變成一座金礦的!“圖雅對賺錢養家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她還是沒有放棄靠植樹造林讓這裡每個人都過上好日子的夢想。她整天盯着自己從野外收集的數據和圖畫,眼珠子一轉不轉,眼皮一眨不眨。就好像她看的那堆紙片是聚寶盆,隻要傻傻地盯着,就能把金銀财寶給盯出來。“麥克并沒有被圖雅的棒擊給打回自己的國家去,我們驚訝地發現,麥克也加入到了種樹的隊伍裡。在遼闊的沙漠裡,他揮汗如雨,原本很高大的身型一下子矮了下來。笨手笨腳的他就像是一隻蚊蟲,拍打着翅膀要飛過苦海。圖雅可以阻止麥克到家裡去,可毛烏素是自由的,沙地是自由的,麥克自己買的那些樹苗也是自由的,誰也沒有權利去阻止他。沒有人教麥克怎麼種樹,他就像當年的我,種一棵死一棵。有一次我們途經他種樹的地方時,圖雅不由得小聲感歎,這哪裡是種樹,簡直就是往死裡害樹。麥克向别人請教怎麼能把樹種活了,可人們嫌他是個災星,要麼放狼狗咬他,要麼就是用惡作劇整他,把好端端的樹苗都弄死。他把阿木爾送進了監獄,可自己卻接替了阿木爾在毛烏素的位置,變成了一個誰都不喜歡的人。他像個孤魂野鬼,每天淩晨前在世人的面前突然出現,幹活一直幹到深夜。“圖雅終于完成了自己的融資企劃書,她對我和依雲娜說,等她貸款成功之後,她要在毛烏素成立公司。到時候,毛烏素的治沙事業就進入了企業化管理的盈利模式。每個人都有小樓住,有汽車開。看着她胸有成竹的樣子,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圖雅第一個找的人,是我們唯一認識的有錢人——宏博。可任憑她滔滔不絕,講得天花亂墜口沫橫飛,這個老混蛋隻是微眯眼睛觀賞着自己新裝修的房間和新買來的鲨魚。圖雅看着他那空蕩蕩的半截褲管,覺得自己的心也在随風輕輕飄搖。宏博告訴圖雅,他沒錢,就是有錢,也不會再去種樹。他說經過那次大劫難之後,他已經看透了世事人心,沙漠是長生天給人類的天譴。你知道怎麼樣能讓沙漠從地球上徹底消失嗎?很簡單,隻要人類這種生物從世界上滅絕就可以了。“圖雅垂頭喪氣地離開之後,宏博從他的意大利真皮沙發上跳了起來,穿上了他的阿瑪尼西服坐着他的捷豹轎車,像是一個豪華的屁般飛到了我家找到了我。他問我,你們家的瘋和傻是不是遺傳呢?怎麼一代比一代更敢想。我問他何出此言,他告訴我,圖雅說等将來毛烏素全變綠了之後,她一定要留下來一塊大沙地,然後在中間建一個标準的高爾夫球場,以此讓來這裡投資的富豪們知道毛烏素是怎麼來的。“這孩子太敢想了,你們飯都快吃不上了,還高爾夫球場還傳奇呢。你趕緊給圖雅找個合适的嫁了吧,我看就是沒對象把孩子給急瘋了。我沒好氣地說,你才瘋了呢!宏博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我說隻要是能讓毛烏素變綠了,在沙漠裡建火葬場都沒問題。宏博被我給氣跑了,他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他搖頭晃腦地給我留下了一連串的哀歎,瘋了,瘋了,這個家是徹底瘋了……“有一天,她正在完善自己的引資計劃,我告訴圖雅,我們家已經徹底沒錢了,破産了。圖雅才從她的宏偉藍圖裡驚醒,她怔怔地望着我,說怎麼會這樣?“第二天,圖雅去了一趟城裡,她把她的蘋果電腦和蘋果手機全賤價賣了。“就在山窮水盡的時候,銀行給圖雅打來了電話,說要見面談談。我為圖雅精心準備穿扮了一個上午,可試來試去,就是那幾件圖雅上大學時候穿的衣服,一看就是稚氣未脫的孩子穿的。圖雅對我說,行了就這樣吧!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看着圖雅,女人真是不能穿以前的衣服。短短兩年,圖雅就被毛烏素的生活折磨得滄桑了。“在毛烏素,時間不是無形的,溫柔的。它像風一樣烈,像沙石一樣粗粝。這裡的太陽很早就下山了,這裡的青春很早就消逝了。“銀行的人說,他們對圖雅交上來的計劃書很滿意。足見圖雅小姐對毛烏素這片土地的熱忱和學識的專業性,他們是這麼說的。可他們的眼珠狐疑地在圖雅和我的身上轉來轉去,我知道,他們對我們是嫌棄的。圖雅太小,我又太老了。這些銀行的人隻要有一分懷疑,你之前的努力就全部白費了。果然,到了該談實質性的問題時,這些人支支吾吾了起來,從我的身體狀況扯到了美國的局勢。我估摸着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們早就把圖雅給趕出去了。圖雅還傻乎乎的幾次想把談話再引到正題上來,我怕和他們談崩了,數次打斷了她。她終于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她不滿意地瞪了我一眼,直接問那個接待我們的副行長,貸款什麼時候能夠到位。副行長尴尬地笑了起來,我們陪着他一起笑,隻有圖雅不笑,她一臉認真地望着副行長,額頭上都有了一層薄薄的汗氣。副行長見圖雅這樣子,隻好收起了自己的笑容。他說,圖雅小姐就是年輕,太着急了。我心裡‘咯噔’一聲,急忙搶在副行長之前說,我們其實不着急。你們還有什麼要考核要商量的,盡可以跟我們說,我們等。副行長看着我,笑眯眯地說,我們是很想支持你們。可是,我們希望是依雲娜來跟我們談公司貸款的事情。畢竟,依雲娜是對毛烏素最了解的人。圖雅對毛烏素還不太熟,您又退居二線了!“我看見圖雅的表情立刻暗淡了下來。我知道為什麼,她覺得銀行的人是在刁難我們。讓我們完成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可我對銀行的人說,沒有問題。依雲娜最近身體不太好,但她很快就會康複。他們跟我定下了時間:兩個月後組織一個研讨會,依雲娜主持發言。他們會根據依雲啊的表現來決定是否給我貸款。“一路上,圖雅都不理我。她大概是覺得我的應承會把我們的理想攪黃了。回到了家,我看着依雲娜的樣子,心裡才發起愁來。答應那些人的時候,我心裡想的是依雲娜最近的情況好起來了。可是我的母愛在我腦海裡美化了她的形象。所謂好起來,其實就是依雲娜最近不在總一個勁地念叨報應了,也不把屎拉在自己褲子裡。圖雅一邊給傻笑的依雲娜梳着頭,一邊流下了眼淚。她沖我像個孩子一樣嚷嚷,你說這可怎麼辦?“會有辦法的,我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隻能這樣勸她。會有辦法的,會有辦法的。我覺得我也要瘋了。“晚上,圖雅睡着了。我偷偷地叫醒了依雲娜,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躺在了她的身邊,我對她說,你可一定要好起來啊。為了我們,為了毛烏素。她沒有說話,隻是還那麼直愣愣地看着我,一雙眼睛明亮的像兩顆星星。她鑽到了我的懷抱裡,甜蜜地睡着了。我這好強一生又苦命一生的女兒,此時此刻變成了一個孩子。“依雲娜就這麼呆呆傻傻的,一天又一天地混着日子。瘋人的時間變成了永恒,這對我們這些正常人來說無異于宣布了大限已到。我們使盡了一切辦法,服藥,針灸,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們甚至請了宏博招魂,可他叽裡呱啦叫了半天,把依雲娜吓得尿了褲子,還是無濟于事。宏博滿頭大汗說,老了,我們都老了啊阿茹娜。這個世界太瘋狂了,神力不在了。宏博這樣給我解釋。“我們隻好帶着依雲娜在沙漠裡瞎轉悠,這是圖雅在網絡上查的,在熟悉的地方回憶,可以幫病人恢複健康。可依雲娜在風裡變得躁動不安,像是發現了什麼猛獸在暗地裡等待着伏擊她。她的一雙大眼珠瘋狂地轉動着,看不出來有什麼好效果。我這個癡呆症患者都想起了好多事情,可她還是像一隻母猩猩般躁動不安。在一片沙地上,她突然站住了。我和圖雅都很激動,以為她往日的靈魂附體,一切可以重新再來。依雲娜咽了口唾沫,說報應啊!報應……“圖雅蹲在沙地裡嗚嗚地哭了起來。依雲娜被她吓壞了,哇哇亂叫得更大聲了。一陣風卷起了沙子,我心裡有了種不祥的感覺。莫非長生天是在告訴我,死期将近了嗎?“就在此時,我看到從沙子裡鑽出來一個黑黑的影子。當時天已經黑了,我們三個女人哭的不敢再哭,瘋的不敢再瘋,傻的不敢再傻。隻是愣愣地看着那個影子由遠及近,走到了我們的面前。月光灑在他的臉上,我們齊刷刷地松了口氣,有種死裡逃生的感覺。他既不是影子,也不是鬼魂,他是麥克。圖雅厲聲問他,你在這裡幹什麼?是不是在跟蹤我們!麥克吓壞了,連連搖手。他示意我們朝沙丘下面看去,隻見一盞搖曳着的蓄電池台燈點亮了一座紅色的帳篷。原來,毛烏素沒人願意收留麥克,他沒有法子,就住在了帳篷裡。渴了就喝礦泉水,餓了就吃方便面,除了種樹,他說他現在什麼都不想。我們看到,他桌子上放着各種各樣林業學的書籍。你現在能種活樹了嗎?圖雅問他。她這樣慈眉善目地與自己交談,這着實把麥克吓壞了,他站了起來,然後他說你們跟我來。我們跟着他,走了沒多遠,竟看到一片小樹苗,在風裡它們搖擺的聲音就像是一個幼兒園的孩子們都在歡笑。我不由得感歎,這片樹苗要是都成活了,那也是座了不起的林子啊!圖雅問他,這都是你種的?麥克特别嚴肅地點了點頭,他說這片森林,是我為你們種的!“麥克傻裡傻氣的樣子,像是死去的巴根與巴音。他們在最燦爛的青春裡,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啊!依雲娜像是一條小狗般湊到了麥克的身旁,眼神明亮地嗅來嗅去,我拉住了想上前去阻止依雲娜的圖雅。我們看見依雲娜突然站直了身子,她的神态,她的動作恢複了正常。然後,她一句話又把我們打入了刺骨的冰窟。她對麥克說,好久不見了,你怎麼會在這裡?“依雲娜除了對待麥克像對待一個鬼魂般噓寒問暖,其他的一切都似乎恢複了正常。她對我說,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了。她對圖雅說,真沒想到銀行會贊成你的策劃書。我和圖雅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應付着她。圖雅偷偷地湊到了麥克身邊,對他說無論我母親說什麼,你就微笑點頭好了。我和圖雅偷偷地開了一個小會。我對圖雅說,我們應該讓麥克陪着依雲娜,隻有麥克才能讓依雲娜正常地和這個世界交流。“圖雅說,她認為這樣是一種殘忍的欺騙。她驚惶不安,仿佛是自己那隐形的雪白翅膀被槍彈打出了冰冷的鮮紅血液。我歎了口氣,站了起來,我們誰都做不了決定,隻能聽着風從林海吹過,将圖雅與麥克的竊竊私語吹到我們的心裡。過了好久,我問了圖雅一個問題:對于一棵樹來講,最重要的是什麼?“圖雅說是水,我說不是。她又說那就是陽光,我說也不是。圖雅有些沮喪,她問我那是什麼。我說,是活下去的勇氣。“圖雅說,一棵樹怎麼會有勇氣?我說,當這棵樹在一個氣候宜人的地方時,它不需要勇氣。但它要是在毛烏素,它就需要勇氣。這裡隻有沙子、太陽、風。這裡的每一棵樹,為了活下來,都盡量地改變着自己遺傳了億萬年的生存規律。成功了的,成為大樹。失敗了的,成為養分。可隻有這樣,毛烏素生命永存。“此時此刻,人類靜默着。傾聽這座森林,這些不響的樹,經曆着它們的厮殺。“從此之後,麥克住到了我家。那輛男人們離開這個家後就再也沒響動過的破皮卡,又被他開了起來。這個當年的外國瘾君子,現在變成了一個搞貨運,為三個女人賺吃喝錢的卡車司機,這要不是在毛烏素,我自己都覺得奇怪。“無論依雲娜跟麥克說什麼樣的瘋話,麥克都欣然接受。他對我說過,隻要是能贖罪,我願意為你們做任何事情。他果然說到做到了,依雲娜對現時越清醒,對往事就越瘋狂。她不再僅僅把麥克當作死去的巴音,有時還把麥克當作巴根,當作其其格。她哭了笑,笑了哭,滾着鬧,鬧着滾。麥克的手上,胳膊上都是被她咬出來的傷疤。可麥克無怨無悔。為了早日度過這煉獄一樣的生活,我和圖雅盡力地不讓依雲娜的腦子安靜下來。我帶着依雲娜走遍了所有的沙地和綠地。圖雅讓依雲娜一遍遍地背誦那本策劃書,提出來各種各樣我認為銀行都想不出來的刁難問題。可我這個傻女兒鬼上身的同時,又好像開了天眼一樣。她在我們眼前,又似乎不在我們身邊。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記得。就像是在毛烏素已經活了一萬年,還要再活一萬年一樣。這讓我這個癡呆老太太不得不感歎,費勁地和阿木爾講了這麼長時間的故事,還不如依雲娜瘋一回有效果。“提起阿木爾,我就傷心。自打這孩子進了監獄,我去看他的時候真是意志一回比一回消沉。到了後來,他不再跟我說話。隻是聽着我說,臉色鐵青地盯着地面。終于有一次我着急了,我問他,你倒是跟我說句話啊!他說:你為什麼不讓我離開毛烏素。我這才明白這個孩子心裡一直在埋怨我。這句話别提讓我有多傷心了。我對他說,你離開毛烏素,會死得很難看。所有的人會抛棄你,就像你親生父親當年一樣。他說我瘋了。我不知道再跟他說什麼,我想說,這都是命,是天注定了的事情。可我又不能這樣說,我隻能裝作沒聽見一樣,一點點地給他講這個家的故事。“依雲娜的病情一點點地好了起來,可我一天比一天衰弱了。圖雅和麥克也沒有看出來,我發現,麥克似乎是對圖雅有意思了。他有事沒事總往圖雅身邊湊,看着她的眼神也總是含情脈脈。我問麥克,你心裡是不是有圖雅了。麥克點點頭,正大光明地說阿茹娜老奶奶,我早就愛上圖雅了。你們把我關在地窖裡的時候,毒瘾讓我整天迷迷糊糊,每時每刻都想去死。我祈求上帝給我解脫,這個時候我在黑暗裡聽到了有一個特别好聽的女孩聲音在給我念詩,雖然我聽不懂詩的意思,可這個女孩的聲音讓這些詩句發出了光芒,溫暖了我的心。在痛苦裡,我時時刻刻地渴望着那女孩的腳步聲響起,給我念詩。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圖雅的聲音。可我被送進了戒毒所,再也聽不到她念的詩。我想,我深深地傷害了一個這麼美的聲音。我一定要好好戒毒,然後回到你們這裡,贖我的罪。在我心裡,我一遍又一遍地默誦着那些詩句,把我的聲音想象成她的聲音。有一天,我知道我這輩子再也不會碰那些鬼玩意了。那一刻,我真的相信有上帝,我願皈依上帝,愛上帝,對我來說,上帝通過圖雅的聲音,向我證明了奇迹的存在。“看着依雲娜對他的依戀,像是依戀她的丈夫,她的父親,她的姐妹。我突然想起了我第一次見他,我問他為什麼要穿一件大樹圖案的衣服。他說,這棵樹在沒光的時候會發出熒光,這樣他走到最黑的地方都不會摔倒。長生天也好,上帝也好,大概都是一棵會發光的樹吧。就像被阿木爾殺死的那棵大神樹,根莖相連,努力生存。世間的一切,在我臨死之前竟變得清晰起來,千絲萬縷不過緣起緣滅,一枯一榮僅是生生長流。“外國人幹事情,真是像動物一樣,完全不過腦子。我挑破了麥克那層小心思上的窗戶紙,他幹脆在毛烏素裡摘了兩天的鮮花,都鋪在了我家房子的前前後後。那天有風,我們是被香味熏醒的,圖雅臉都沒洗,一走出屋子就被麥克握住了她的手。麥克激動得把他對我說過的話一股腦全說給了圖雅。我看圖雅的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青,由青變黑,她大喊一聲你不要說了!圖雅沖進了屋子,拎出來一桶汽油,澆在了這争相鬥豔的鮮花上,一根火柴扔下去,花圃變成了火海。隔着熊熊的流火與滾滾的濃煙,圖雅對麥克喊道,就算是世界末日了,全世界隻剩下了一個男人,我甯願自殺,也不會選你!“麥克無辜地攤開了手,好像要隔空擁抱圖雅那顫抖的身體,撫慰她憤怒的心靈一樣。他說,這個世界是不會毀滅的。為了你我決不會讓它毀滅。我會在毛烏素種滿大樹和鮮花,到那一天你一定會愛上我。雖然麥克沒看到,但是我看到圖雅的嘴角咧了一下,我雖然老得快死了,但老得快死了也是女人,我知道圖雅的心動了。“風超出了我們的想象,裹挾着大火向我們的屋子刮去,這可把我們吓壞了,依雲娜還在裡面。此時我們看到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從濃煙中跳了出來,依雲娜臉上全是煙熏火燎的痕迹,烏黑烏黑地讓我想起了我那個被自己人民絞死的朋友倒黴酋長。依雲娜看着我們破口大罵,說你們這幫人是傻了嗎。怎麼燒房子呢?看着我幹什麼,還不趕緊救火!在被這場火燒痊愈了的依雲娜的指揮下,我們大家團結合作,撲滅了那一場火。最後一粒火星熄滅,麥克趴在地上,累得站都站不起來。我想家裡真是不能沒有男人,然後我覺得我這個家破碎過多少次啊,現在好像又活過來了。圖雅問我,外婆,你這是在哭,還是在笑啊?是啊,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哭還是在笑,我隻能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外婆,母親,姐姐: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一定是來接我出獄的吧?把我接回毛烏素?你們想的可真美。我不是毛烏素,也不是你們的鏟子、鋼釺和草方格。我是個人,不是一棵樹。外婆,你對我說,母親的病好了,你很開心。姐姐的公司辦得很成功,你很開心。毛烏素一天一個樣,紅火熱鬧得不得了,你很開心。每個人都能靠種樹過上富裕的生活了,你很開心。你為什麼這麼開心呢?因為你的理想實現了?你們這幫瘋女人的理想終于實現了?可我還在監獄裡面坐牢啊!你把我忘掉了嗎?如果你真把我忘掉了的話,為什麼你每個周三還要來找我,折磨我,給我講那些我一點都不關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