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閻強送到國棉廠宿舍大門口,他拍着面包車破舊的塑料駕駛台,說了聲再見,然後下車,帶着一種志得意滿的神态走進宿舍區。
天氣忽然陰暗了,狂風四起,一陣大雨随時都可能來臨。這樣的天氣實在不适合騎着自行車接送孩子,可是想拿撿到的手機換一輛越野車,這個如意算盤能打成嗎?我來到公安局技術科,孫雷俯在桌子前,拿着熒光筆在一張白紙上書寫: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憂郁,也不要憤慨,不順心的時候暫且容忍,相信吧……他看了我一眼,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剛和誰怄過氣。我在屋裡轉了轉就出來了。無人可找,無事可做,溜達了一圈,我便離開了公安局大樓。狂風已止,天氣陰沉得更厲害了,烏雲越來越厚,出了西關雨開始下了起來,路面上有了積水,車輪飛濺起兩道水花。路上車輛稀少,駛下一座小山包,油門踏闆忽然沒了響應,車子變得越來越重,我打開雙閃燈,靠邊停下,挪開身子,掀起座位,檢查發動機,火花塞沒有電,搞了半天,也沒找出原因,沒有上次那麼好的運氣。我望着窗外的雨水順着玻璃往下淌,隻好等雨停了再想辦法。我拿出黑色塑料袋裡的手機,電池耗完已經開不了機。我拿起兩頁打印紙。你讓我明白了什麼是女人。我等待對我愛情的懲罰到來。今天,我終于明白了,我為什麼會降臨到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上!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你!你的眼睛裡,蘊藏着我的幸福。我願在你的注視下死去。沒有一個人,就連你自己,都不會像我意識到你究竟有多美。一舉手,一投足,無不帶有一種神性。如果上帝以我的心願造就一個完美的女人,那麼就是、也隻能是你這個樣子!可是為什麼?誰能告訴我為什麼?我的女神,卻要遭受一個粗野的男人的暴打!我甯願被打的是我!我甘願為你做一切。在社會上我也是一個有身份的人,英俊灑脫,稱得上是鎮上第一美男吧,可是為什麼在你面前,我就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呢!……從二月六日第一條,到最後七月三日最後一條,“最後一次請求你,杜雪,晚上八點之前再不過來,你将會遺憾終生”,幾個月以來,他向她發送了幾十條手機短信。這沒有什麼!魯松。我又開始和自己說話了。無非就是一個被情欲折磨得死去活來的男人,在向他的夢中情人表白。一個漂亮的女人或多或少地都會遇到男人的騷擾,沒有什麼可震驚的。可是,我怎麼也想不到這個男人會是吳兵。看來他不止是像汪傳法說的忌妒羅德林的财富,更是忌妒他有一位美麗的妻子。我把兩張打印紙撕得粉碎,打開一隙車窗,把碎紙扔進暴雨中。事情已經非常清楚了,吳兵一直糾纏杜雪,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了杜雪和我的關系,他拍了一些我倆在一起的照片,妄想要挾勒索她。為了不讓羅德林知道我和她的關系,她不得不去面對吳兵。這就是她出現在現場的原因。雨停了,猛然就停止了。天還陰着,已經是黃昏了。我打開車門,前面是一段平坦的路,再有一公裡就到潘橋村了。我右手掌控着方向盤,推動面包車,到了村頭的小賣部前。涼棚下,上了年紀的店主獨自對着雨後的風景想着心事,面前的水泥闆上擺着一副殘棋,他站起來,望着我和面包車。“車壞了,先放你這兒。”我說,“我明天再來弄。”“推院裡來,放在外面不安全。”他幫我把面包車推進院裡。我站在涼棚下,等縣城開往眉鎮的晚班車。十分鐘後中巴車駛了過來。車裡煙氣熏人,過道裡稀稀拉拉站着幾個人。“小魯!”車廂後部有人叫我,是鎮政府的一個人,“過來,咱幾個擠一擠,能坐下。”“不用,不用,馬上就到了。”我抓着扶手站在車門口。天黑了,雨又開始下了起來。前方亮着燈光的眉鎮,在煙雨蒙蒙的夜幕中浮現出來。派出所的鐵栅欄大門敞開着,值班室外牆上的一盞帶罩的白熾燈,在雨中發出昏黃的光,劉紀的皮卡車停在院子裡。馬輝坐在值班室裡看電視。大辦公室亮着燈,汪傳法和劉紀隔着桌子在聊天。“你幹什麼去了?面包車呢?”汪傳法疑惑地望着我。從車站走回來,我頭發淋濕了,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毛巾,遞給我。“面包車壞路上了。”“壞哪兒了?”劉紀站起來,“你怎麼不打個電話?我去幫你拖回來。”“明天再說吧,我把車放潘橋小賣部了。”“劉紀想把那輛越野車盡快要回來,”汪傳法說,“魯松,這事兒你可得幫個忙。”“車是閻強開走的,”劉紀說,“我給他打了好幾次電話,他一聽是我,立馬就挂斷。”“閻強他,可能是不太好意思跟你對話,畢竟以前那麼熟悉,和德林也都算是朋友,唉,沒想到出了這事兒!”汪傳法望着我,“魯松,你說怎麼辦?直接找閻強,還是先問問領導?”“越野車閻強開着天天接送孩子上學。”我思考了一會兒,回想着中午和閻強會面的情景,為什麼要向他妥協呢?他知道了吳兵追求過杜雪又能怎樣!我對汪傳法,也是對劉紀說道:“越野車我一定負責給你要回來。”“也不是給我,是給我嫂子要回來。”劉紀說,“車是我哥的車,我哥沒了,理應歸我嫂子所有,要回來我也不開。我隻是覺得不能太便宜了閻強,這叫什麼事兒!閻強和我哥那麼熟,這幾年逢年過節,我都是想着給他送禮,成成丢了後,我們送給她媳婦一輛踏闆摩托車,請他尋找孩子能積極點。和财二打架之後,我們又送給他一部愛立信手機。而他竟然能對着我哥開槍!”“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汪傳法說,“我和德林從小一起長大,他過早離去,我心裡也很難過。不過,劉紀,我說句公道話,德林做的也确實太過分了,我親眼看見他把張所長打傷了,閻強對他開槍也是迫不得已。”“唉,就是要制服我哥,可以把胳膊腿打傷,也沒必要從背後開了三槍,都打在要害部位了。”劉紀抹了一把臉,翻來覆去地揉着鼻子。“德林的脾氣你要知道,隻要有一口氣在,他也不會繳槍投降。”我說,“這件事情,你也别再記恨閻強了,這是他的職責。”“我也明白,可心裡就是接受不了。”劉紀點着頭,“我哥對什麼事情,都有他自己的一套處理方式。就說财二去偷魚那事兒,把财二打傷後,我就想報警,可是我哥不讓,他說财二偷我的魚,我打他一頓,這是理所當然,報什麼警?”“劉紀,”我看了他一眼,盡量把口氣放輕松,“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外地人去找過德林?大高個子——”“沒有,絕對沒有,你是說埋在山坡上的那個家夥?”“魯松也不是外人。”汪傳法放低聲音,“劉紀,你不知道德林是怎麼把那個家夥打死的?”“不知道,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劉紀說,“我哥出事後,聽了鎮上人們的議論,我才知道那個家夥是吳兵花錢讓财二雇的殺手,刺殺我哥不成,反被我哥打死了。”“德林一點兒也沒有和你提起過?”汪傳法望着劉紀。“沒有。我哥本來話頭就少,尤其是成成丢了之後,他就更不愛說話了。”“就是,成成丢了之後,德林就變得很沉默了。”汪傳法說,“德林把那個家夥打死,當時打110報案就好了,頂多算是防衛過當。唉,他偏偏還要拿着槍再去報複吳兵。”“什麼報複吳兵?”劉紀向門口走了一步,望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你們說埋在山坡的那個人是他殺的,就算是他殺的。可是,我覺得他并不知道那個人是吳兵雇的殺手。”“為什麼?”汪傳法微微張開嘴,眼角偷偷觀察着我。“他想讓吳兵找一個能接通輸精管的醫生,這事兒說了好幾天了,吳兵一口答應下來。你和魯松去家裡吃飯那天,不就知道這事了嗎?”劉紀說,“我哥當時想入黨,在計劃生育方面很積極,頭胎是個男孩,就結了紮。成成丢了快一年了,尋找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他就想把輸精管接通,我們去了幾家正規醫院,手續很複雜,少一個文件都不給做,吳兵說有辦法,可以把大醫院的大夫接到他的診所來。有一天,對了,傳法,就是你和魯松去家裡吃飯那天,吳兵說王大夫來了,我和我哥趕緊過去了。吳兵已經擺好了酒菜。我一看那個人不大像大夫,說話和眼神帶着一股野氣,就像走江湖賣野藥的家夥。我想着這個手術,關系到我哥的傳宗接代大事,一定要慎重,就多了個心眼,先是一個勁兒地敬王大夫酒,看他喝的差不多了,我問他是哪個醫院的,他不肯說。吳兵怪我多嘴,說王大夫利用休息時間,出來接個私活。我非要看他的醫師證,王大夫說沒帶。我說帶不帶的無所謂了,你要是個大夫,出來做手術還能喝酒嗎?吳兵說今天不做手術,王大夫隻是來我這兒看看玩玩,你們要是非要看他的醫師證,下次來做手術時讓他帶上就是。吳兵把醉醺醺的王大夫送走了。後來,我哥一直催促吳兵,讓他找個醫術高明的大夫。吳兵說要價太高了,得一萬塊錢。我哥說沒問題。那天下午吳兵說四點就要錢,結果工地上有事走不開,一直到八點多才忙完。我哥本來是找吳兵送錢去的,哪兒知道後來會發生這種事情……”“哦,”汪傳法點點頭,“吳兵畏罪潛逃,和花妮一起私奔前還想從德林身上撈一筆!這小子真是——”他臉上現出一副疑惑和悲傷的神情。“好了,我走了。”劉紀轉過身,看了我一眼,然後對着汪傳法說,“越野車的事兒就拜托你們了,一定得要回來,不能讓閻強這種小人占便宜,他賴着不還,我就去公安局門口扯上标語告他!”劉紀走出屋門,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了。“還有——”他說,“我哥帶去的那一萬塊錢哪兒去了呢?”“别再糾纏這些小事了,就當是德林兄弟還帶在身上吧,不管到了哪兒,身上帶着錢都方便。”汪傳法右手握住劉紀的手,左手拍着他的肩膀,把他送到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