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有味憶兒時 一五、“魔怔”叔
時間:2024-11-07 10:33:21
這位“魔怔”叔,從我記事起,就是這樣一副面相:瘦削的臉龐,黃黃的;終日陰沉沉的,很難浮現出一絲笑容;眼睛裡時時閃爍着迷茫、冷漠的光。人屆中年,頭發就已經花白,腰杆也有些弓了。動作中帶着一種特有的矜持,顯現出蕭疏的懶散和優雅的凝重,有時,卻又過度的敏感。幾片樹葉飄然墜落下來,歸雁一聲凄厲的長鳴,也會令他觸目驚心,四顧怆然。剛吐出了一句:“悲哉,此秋聲也。”竟然莫名其妙地流下來幾滴淚水,嗚咽着,再也說不出話來。他那種凄苦、蒼涼的心境,留給我很深的印象,卻又找不出恰當的話語來表述。後來,讀了魯迅的作品,看到先生說的,總如野獸一樣,受了傷,并不嗥叫,掙紮着回到林子裡去,倒下來,慢慢地自己去舔那傷口,求得痊愈和平複——心中似有所感,覺得大體上很相似。當然,這裡隻是就事論事,沒有涉及更為深入的價值判斷。“魔怔”叔作為一個舊時代的普通知識分子,是不能同思想家與戰士相提并論的。他感到空虛、怅惘和無邊的寂寞。老屋裡挂着一幅已經被煙塵熏得黝黑的字畫,長長的字句,用的又是草書,很少有人念得出來。在我認得許多字之後,他耐心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給我聽,原來是杜甫的一首七律。最後兩句是:“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魔怔”叔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方外之人,整天生活在精神世界裡,對于物質生活從不講究、計較。他把各種資财、物品都看得很輕,不加料理;甚至連心愛的書籍也随處放置,被人借走了也想不到索還。他常常對我說,人情之常是看重眼前的細微小事,而對于大局、要務,則往往态度模棱,無可無不可。這是人生的普遍失誤。接着,就給我誦讀一段韻語:子弟遇我,亦雲奇緣。人間細事,略不流連。還問老夫,亦複無言。伥伥任運,已四十年。當時,我曾問過:“伥伥任運”,該怎麼理解?他說,也就是懷才不遇,與世為忤,又莫可奈何,隻能聽天由命吧。我心想,這恰恰是他本人的真實寫照。所以,我一直以為這是他自己的一首述志詩。後來,聽劉老先生講解《古文觀止》,說到《賈誼論》時,他按照蘇轼的說法,“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賈誼的悲劇所在,就是“不能自用其才”。“魔怔”叔也在場,但他對此說有不同的看法。他慷慨激昂地講了一大段話:大蘇才氣過人,可是出言武斷。“世不見用”和“不能自用其才”,沒有必然聯系。王勃說:“屈賈誼于長沙,非無聖主”,這個“屈”字很恰當。能不能“自用其才”,不完全是由主觀決定的,還要看所處的社會和時代。“苟全性命于亂世”,必然是“不求聞達于諸侯”;否則,就助纣為虐、同流合污了。所以,處于明清易代之際的傅青主,才說他“伥伥任運,已四十年”。在那種情況下,你要他怎麼“自用其才”!這番話,讓我懂得了許多道理;而且,也弄清了那篇小賦的真正作者。“魔怔”叔不願與人交往,他認為,與其同那些格格不入的人打交道,莫不如孑然獨處,還可得個清靜。有時,一個人木然地坐在院子裡,像一個坐禅僧,甚至像一尊木雕泥塑。目光冷冷的,手裡擎着一個大煙袋,“吧嗒吧嗒”,一個勁兒地吸着。任誰走近身旁,他都不會擡眼瞧瞧。一天,本地一個頗有資财的表嫂去他家串門,見他那副孤高、傲慢的架子,便拍手打掌地說:“哎喲喲,我的老弟呀,就算是‘貴人語話遲’吧,也不能擺出那副酸樣兒!難道是哪一個借你黃金還你廢鐵了?”“魔怔”叔睃了她一眼,現出一臉不屑的神情,冷笑着說:“樣兒不好,自家瞧。也沒擡上八擡大轎請你來看。”他平素不怎麼喝酒,隻有一次,到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家,喝得酩酊大醉。摔了人家的茶壺,罵了半晌糊塗街,最後踉踉跄跄地走出來,居然在喪失清醒意識的情況下,不費力氣地找回了自己的家門。我問他是怎麼找回來的,他說,不知道。用現代心理學來解析,這恐怕是因為以前無數次的回家記憶,已經内化在他的思維裡,形成了一種無意識的自在機制。他有滿腦子學問,有時碰面,會不經意地說起一個典故、一個成語。有一次,忘了是怎麼引起的,“魔怔”叔談到了《千字文》中的“易輶攸畏,屬耳垣牆”。他說,這句話從小就會背,卻弄不清什麼意思。後來,讀《詩經·小雅》,遇見了“君子無易由言,耳屬于垣”這句話,還是不懂得。直到出外做事,一位善良的長者,針對他說話随便,出言無忌,勸誡他要心存戒懼,多加小心,當時就征引了《千字文》中的這句話。這時,他才明白了其中含義——說話輕率是可怕的,須知隔牆有耳呀!“輶”是古時的一種輕車,“易輶”就是輕易的意思。除了這句話本身的教益,我還領悟到背誦的好處。隻要深深地印進腦子裡去,日後總會漸漸理解的。一旦遇到待人接物、立身行事的具體問題,那些話語就會突然蹦出來,為你提供認識的參照系。還有一次,他大概是剛剛抽過了鴉片煙泡,精神頭顯得十足,給我講起了一件往事:那是民國十七年,他在東北軍裡當差,随部隊進軍河南,整天全是打内戰,軍心渙散,他已久萌去意,但找不着機會。那天,趁着攻下許昌官兵歡慶勝利的當兒,他向上司請假,說是父親病危,急于前往奔喪。上司一高興,就批準了“十天後回營”。而他已經打定了主意,“鞋底兒抹油——開蹓。”說着,他就蹲下來,在水泥地上用粉筆畫了一條行經的路線,起點是漯河,當時的駐防地,他從這裡起身。他指着“漯”字問我:“這個字怎麼念?”我說:“念洛吧?”“對了。”他接着說,“你讀過《說文解字》了,知道許慎吧?他就是漯河人。”他從這裡到了周口、商丘,再經過菏澤,趕到濟南,旁邊有個章丘,在這裡過了一條河。說着,他在地上寫上“漯河大橋”四個字,問我:“怎麼念?”我心說:剛才已經問過了,便說:“漯(讀洛)河大橋。”他說:“錯了。過這座橋時,我也是這麼念的。當地人告訴我,這個‘漯’要讀‘塔’。“别看地方不大,曆史上出過許多名人,戰國時陰陽家學派創始人鄒衍,唐朝名相房玄齡,元代的散曲大家張養浩,都出在這裡。”同樣一個字,讀音卻兩樣,我感到很新奇。“魔怔”叔說,這種情況多着哩!河南有個溱水,這是上了《詩經》的:“子惠思我,褰裳涉溱。”這裡讀“真”。可是,到了蘇北,有個溱潼,卻要讀“秦”。傳說是乾隆皇帝到這裡,讀了錯别字,後來便沿襲下來——“金口玉牙,說啥是啥”呀!類似例子還有,吐魯番的“番”讀“翻”,廣東番禺的“番”則讀“潘”;廣東的泷水,讀“雙水”,浙江的七裡泷,卻讀“七裡龍”。“魔怔”叔這次的點撥,給予我的啟發是多方面的:一是,讀音念字不可馬虎,特别是一些地名、人名;二是,到一個地方,應該留心考察那裡的人文底蘊,比如名人、逸事等;三是,培養了我對人文地理的濃厚興趣。這最後一點,對我的影響,尤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