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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燈有味憶兒時 一二、劉老先生

時間:2024-11-07 10:29:50

談到我的讀書經曆,有些朋友不解:20世紀40年代初期,不管是鄉村、城市,早都辦起了學校,為什麼卻讀了那麼多年私塾?我的答複很簡單:環境、條件使然。

這一帶的環境很特殊,盡管已經淪陷多年,但是,由于緊鄰浩浩茫茫的蘆葦蕩,日本鬼子和僞軍害怕遭到隐伏在青紗帳裡的抗日武裝和土匪的襲擊,卻始終不敢露面,結果,此間便成了一處“化外荒原”。加之,居住分散、戶數稀少,學校自然也難以興辦。

說到條件,就要提到“魔怔”叔了。他與我父親是親叔伯兄弟。父親叫王德潤,“魔怔”叔叫王德樹。古書上說:“富潤屋,德潤身”;“潤屋不如樹德”。二人的名字是連着的。早年他讀過很多書,後來在東北軍謀了一份差事。盡管滿腹經綸,學識淵博,而且頭腦清醒,但由于性格骨鲠,待人倨傲,不肯趨附流俗,結果不容于世,不行于時,無端遭受許多白眼,心裡自然感到孤獨、痛苦。千般的苦惱全都窩在心裡,沒有發抒的渠道,緻使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于是,養病回家,靠着比較豐厚的資産,剛到四十歲,就過上了隐居生活。即便是僵卧孤村,因為他的思維方式與說話、處事有異于常人,同樣,也不為鄉鄰所理解,人們便送給他一個“魔怔”的綽号。他有一個男孩,小名喚作嘎子,生性頑皮、好動,三天兩頭招惹是非。“魔怔”叔自己沒有耐心也沒有精力加以管教,便想延聘一位老學究來進行培養、造就。于是,就請到了有“關東才子”之譽的劉璧亭先生。他是“魔怔”叔早年的朋友,國學功底深厚,做過縣裡的督學和方志總纂。隻因不願仰承日本人的鼻息,便提前告老還家了。

一歲。

私塾設在“魔怔”叔家的東廂房。這天,我們早早就趕到了,嘎子哥穿了一件紅長衫,我穿的是綠長衫,見面後他就要用墨筆給我畫“關老爺”臉譜,理由是:畫上的關公穿綠袍。拗他不過,隻好聽從擺布。幸好,“魔怔”叔陪着老先生進屋了。一照面,首先我就吓了一跳:我的媽呀,這個老先生怎麼這麼黑呀!黑臉龐,黑胡須,黑棉袍,戴着一頂黑禮帽。高高的個子往那裡一站,簡直就是一座黑塔。

“魔怔”叔引我到廚房洗淨了臉龐,便開始舉行“拜師儀式”。程序很簡單,首先是,兩個蒙童向東牆上的至聖先師像行三鞠躬禮;然後拜見先生,把“魔怔”叔事先為我們準備好的禮物(《紅樓夢》裡稱之為“贽見禮”)雙手奉上;最後,兩個蒙童拱手互拜,便算了事。

接着,是先生給我們“開筆”。聽說我們在家都曾練習過寫字,他點了點頭,随手在半張宣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文章得失不由天”七個大字,再讓我們各自在一張紙上摹寫一遍。這樣做的用意,我體會,是為了掌握蒙童寫字的基礎情況,便于以後“按頭制帽”,有的放矢。

先生見我們每人都認得許多字,而且,在家都背誦過《三字經》《百家姓》,便從《千字文》開講。他說:

《三字經》中有兩句:“宋齊繼,梁陳承”,講了南朝的四個朝代,《千字文》就是這個梁朝的周興嗣作的。梁武帝找人從晉代“書聖”王羲之的字帖中,選出一千個不重樣的字,交給文學侍從周興嗣,讓他把這些字組合起來,四字一句,合轍押韻,構成一篇完整的文章。這可是個硬頭貨,要拿出真本事的。“王命不可違”呀!周興嗣苦戰了一個通宵,《千字文》斐然成章。梁武帝誦讀一遍,連聲誇贊:“絕妙好詞。”周興嗣卻熬得須發皆白。

先生說,可不要小瞧這一千個字,它從天文地理講到人情世事,讀懂了它,會對中國傳統文化有個基本的概念。

當時,外面的學校都要誦讀僞滿康德皇帝的《即位诏書》、《回銮訓民诏書》和《國民訓》,劉老先生卻不去理會這一套。反正“天高皇帝遠”,沒有人管束他。兩個月過後,接下來,就給我們講授“四書”,從《論語》開始,依次地把《孟子》《大學》《中庸》講授下去。

這裡還要加進一個小的插曲。

先生進門的當天,就跟來一個“遊學的”(專門負責供應文房四寶和各種常用書籍的)。我和嘎子哥買足了紙張、筆墨;待到要選購書籍時,自然要請示先生。先生逐冊翻看書商帶來的書本,發現全都是安東誠文信書局印行的,便對“遊學的”說:“你請回。我這裡有事要辦。”“遊學的”說:“先生忙,我明天再來拜訪。”老先生說:“明天也不要來了,你請回——送客!”

書商走後,老先生對“魔怔”叔說:安東(現為丹東)的這家誠文信書局,聲譽不好。日本鬼子侵占東北之後,書局掌櫃的為了向敵僞獻媚取寵,以求得支持,承印了許多種“滿洲國皇曆”、教科書、教育挂圖和“诏書”、“國民訓”等,賣力宣傳“王道樂土”“日滿親善”“共存共榮”一類貨色。最惡劣的是,出版《三字經》時,竟在“廿二史,全在茲”兩句話的前面,加上了“九一八,滿洲興;康德帝,都新京”十二個字,後面改為“廿四史,全在茲”,受到各界人士的唾罵。不僅此也,他們還偷印上海、天津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尚古山房等出版的流行小說和圖片。由于它受到日本人的庇護,又兼坐落在“滿洲國”内,那些出版單位恨得牙癢癢的,也無可奈何。

老先生說,我們無拳無勇,沒法和它對陣,唯一一條,就是不進它的貨,抵制它。買書不愁,用不了幾天,還會有别的書商上門送貨。結果,第二天,老先生就從鎮上把要用的書都帶了回來。

書都是線裝、木版的,文中沒有标點符号。先生事前用蘸了朱砂的毛筆,在我們兩人的書上圈點一過,每一斷句都畫個“圈”,其他則在下面加個“點”。先生告訴我們,這種在經書上斷句的工作,古人稱作“離經”,意思是離析經理,使章句斷開,也就是《三字經》裡說的“明句讀(讀音為“逗”)”。“句讀”相當于現代的标點符号。古人寫文章是不用标點符号的,他們認為,文章一經斷句,文氣就割裂了,文意就僵滞了。但在誦讀過程中,又必須“詳訓诂,明句讀”,不然無法理解文章的内容。有時,一個标點點錯了,意思就完全反了。先生說,斷句的基本準則,可用八個字來概括:“語絕為句,語頓為讀”,語氣結束了,算作“句”,用圈(句号)來标記;語氣沒有結束,但需要停頓一下,叫作“讀”,用點(逗号)來标記。

先生面相嚴肅,令人望而生畏,人們就根據說書場上聽來的,送給他一個“劉黑塔”(實際應為“劉黑闼”)的綽号。其實,他為人正直、豪爽,大氣凜然,卻又饒有風趣。他喜歡通過一些笑話、故事,向學生講述道理。當我們讀到《大學》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的時候,他給我們講了一個兩位教書先生“找得”的故事——

一位先生把這段書讀成“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發覺少了一個“得”字。一天,他去拜訪另一位塾師,發現書桌上放着一張紙塊,上面寫個“得”字。忙問:“此字何來?”那位塾師說,從《大學》書上剪下來的。原來,他把這段書讀成了“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末了多了一個“得”字,就把它剪了下來,放在桌上。來訪的塾師聽了十分高興,說,原來我遍尋不得的那個“得”字,跑到了這裡。說着,就把字塊帶走,回去後,貼在《大學》的那段書上。兩人各有所獲,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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