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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握手 北風

時間:2024-11-07 10:29:20

1.撞見命運那天的經曆,就像一枚陳舊的凍瘡,不動聲色地嵌在老範的記憶深處。絕大多數時候,它老老實實地待在那裡,與周圍的血肉毫無二緻,但是誰也不知道什麼時間,因為什麼原因,它會發作,牽動你最敏感的神經,輕微但是不容置疑地強調着自己不肯退出的頑強決心。

這些年來,老範一直在寺廟超度亡靈,同時不要命地工作。對于治病,他簡直有種瘋魔般的狂熱。隻要聽說哪裡有病人,哪裡出現疑難雜症,他便背上藥箱,二話不說,立即出發。病情越重越複雜,他似乎越來勁。為給人治病而廢寝忘食,對于他來說一直是常态。

老範以為,這些贖罪般的舉動,能緩解自己内心的壓力與焦慮。的确,這些年來他的贖罪努力就像建造一座塔,幾乎總是順利的。然而在某個絕對意想不到的時刻,凍瘡還是會突然發作。他以為這個小小的差錯發生在塔刹部位,盡可以小心翼翼地重新來過,但就在塔刹即将修複完畢時,塔基又會發生猝不及防的塌陷。此時他才明白,真正緻命的差錯,一直隐藏在塔基的最深處。這座塔永無落成之日。他隻能這樣倒了建建了倒,再建再倒,再倒再建,恰似西西弗斯推石頭。關于忏悔與贖罪,他的設想精巧而且周密,但總是不見效果。就像一塊銀,出來之前閃光發亮,可一旦被人接觸,便會蒙上無聊的鏽迹,黯然失色。

塔基最近的一次垮塌事故,發生在治病期間。那次的病人就是田先生的獨子。乍一見面,老範就覺得似曾相識。這孩子也有個單邊的酒窩,也在左側。他病情嚴重,必須打一針,但孩子哪兒懂得良藥苦口的道理,掙紮着不肯打,仿佛那是要殺他。他看着老範不斷哀求,和着鼻涕與眼淚:

“叔,求求你,别打我,我聽話,我願意讀書,也能幹活!”

當時老範正在紮針。孩子那話一出口,他的動作頓時僵住。這語調他是那麼的熟悉。七年前的某個夜晚,就是它将他的人生劫持。他想方設法地掙紮,撲騰,努力,繩子的确曾經一點點地松下,他曾經為此慶幸不已,但此時才發現它能瞬間繃緊,自己依然是它手中的人質,他的根本處境絲毫未曾改變。

這個不經意的打擾,破壞了老範的針法。孩子因而越發地鬼哭狼嚎。自那以後,老範去賢隐寺的頻率越來越高。他如此迷戀誦經的聲音。在那裡,在檀香梵語之中,他的肉體之船卸掉艙底貨物,抛去船錨,在沉重而豐饒的誦經波濤上輕飄蕩漾,這令他忘懷一切。

然而這總是短暫的。

屠刀早已放下,但遲遲不能成佛;積善行德,贖罪消業,他一直在做,但效果寥寥。工作再忙,身體再累,也總有個相對清閑的時候。每當那時,他眼前總會浮現出那個單邊酒窩。在此之前他已有過類似的感覺,仿佛井山次郎的小提琴一直回蕩在耳邊。殺掉他是否就能解決自己的問題,老範心裡沒有把握。所以他從頭到尾都沒做出積極配合的表示。果然,井山除掉之後,他心頭的負擔不僅沒有減輕,反而加重了幾分。

慧海對此的評論隻有兩個字:因果。

老範走投無路。走投無路的老範甚至設想過就此放任堕落。既然眼前是無可避免的無底深淵,那麼就此閉眼下去,豈不也有前程萬裡?當然,這道門檻,他遲遲沒能跨過去。

2.團長的家屬在師政治部宣傳部工作,彼此離得近,天天過來探望。老範尿褲子之後,團長高興,召集我們打麻将,嫂子也在場。當然她沒有打,隻是旁觀。當時我們都很輕松,有雲開霧散的感覺,希望團長跟老範的過節兒能就此平息。那種快樂發自内心,然後再從别人身上反彈回來,擊中本人,使每個人的快樂都成倍增加。

然而這種氣氛并未能感染嫂子。她的憂慮依舊沒有化開。她悄悄囑咐我不要大意,還是要密切注意團長的一舉一動,最好把他的槍收起來。

團長的配槍就是那柄象牙色的勃朗甯,同學的贈品,看起來非常精美,但射擊精度和威力絲毫不差。團長用它打過野豬。打洗臉水倒洗腳水洗衣服打飯,所有這些我們都可以代勞也理當代勞,但擦槍卻是不必更不能。從我們跟随他開始,即便有戰事,團長也總是自己動手擦槍。他總是說,戰士必須摸透槍的脾氣,否則上了戰場它難免尥蹶子,那時候你就等着吃虧吧。那種虧是吃一次管一世的。所以嫂子這話我絕對不能告訴團長。我隻能試探着收起他的槍。

然而團長很快便發現槍不在手邊:“槍呢?小高,我的手槍呢?”

“手槍啊,我收着呢,正準備替你擦擦。”

“給我!跟我又不是一天兩天,這個規矩還不懂?槍還有讓别人擦的?”

“你這不是在住院嘛。”

“住院也不行!無論何時何地,軍人都應該槍不離身!”

沒辦法,隻好再還給他。沒辦法把槍拿開,我很是撓頭,隻能悄悄提醒老範注意,結果老範根本沒當回事:“我的手槍都不會随便交給别人,何況軍事幹部?”

“那你要小心一點啊。”

“小心,我小心什麼?都是革命同志,放心吧,沒事。”

“你還是小心點好。嫂子都說他精神可能有點不對頭呢。”

“你是相信醫生,還是相信家屬?我說沒事,肯定沒事。”老範微微一笑。

我轉身告辭而去。即将出門時,老範忽然又把我喊住。我轉頭回來,正要開口詢問何事,老範對我說聲謝謝,又擺了擺手。

我沒再說什麼,輕輕帶上了門。

3.團長的那支配槍老範也把玩過。有一天,團長在窗戶跟前擦槍,老範正好進來。陽光給槍柄重新鍍上一層微妙的膜,它簡直像隻缺乏真實感的藝術品。

團長擦完槍,正要放進槍套,老範伸手接過來試了試:“好槍!”

老範握着槍,下意識地瞄準。桌上的開水瓶,床頭櫃上的小藥瓶。他轉着角度瞄準。可以想象,距離太近,瞄準很不過瘾。

槍口随着老範的身體轉換角度,要看就要轉到團長身上。而衆所周知,槍口不能對人,對準同志。除非他是敵人。我手心裡不覺滿是汗水。

好在老範沒有繼續轉動。他把槍遞還給團長:“好馬配好鞍,好槍配好漢。這把好槍,配你正合适。”

“這槍射程不夠,打死的鬼子太少。”

“死在你這把槍下,也是種幸運。哪天有空,去打獵吧。”

“行啊。打來獵物,我們下酒。”

4.事情發生在一個中午,即将開飯的時候。那天上午,老範沒來查房,來查房的是個年輕醫生,老範帶的學生。查房不是體檢,也就是問問情況。感覺如何呀,有無異常反應啊。團長這種情況,能怎麼說?

師傅都沒辦法,徒弟又能如何。年輕醫生轉身欲走,團長很不滿意:“這就走?那你還不如不來呢。”醫生賠笑道:“李團長,你哪裡不舒服?”團長說:“哪裡都不舒服!全身就沒有舒服的地方!我住進醫院,身體沒見好,反倒越來越糟!老範呢,他怎麼不來?”“實在對不起。他上午有台手術。不過他交代過我,手術結束就過來。”

團長一上午都陰沉着臉,不住地嘟囔老範害他。他派我去看過幾次,但老範都沒下手術。後來沒有辦法,我隻好等在老範的辦公室門口。

老範從手術室出來,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匆匆洗去手上的血迹,便跟我來到團長的病房。他進去之後,團長讓我出去關上門,說他要跟老範好好談談。

裡面很快就開始吵架。也不是吵架,是團長訓斥老範,說他是日本鬼子,賊心不死,圖謀不軌,想要害人。老範剛開始還試圖辯解,但很快就不再吭氣,任由團長的怒氣在房間四壁來回碰撞。因無新鮮内容,還是那些老話,我也就沒有在意。

老範轉身欲走,卻被團長喝住。估計那時他已經舉起手槍,但我沒有看見。

“你不會背後開槍的,對吧?”

“那當然。我從來不打黑槍。”

我從門窗裡看見老範慢慢轉過身子,背對我,面對着團長。确切地說,是那支手槍的槍口。

“我轉過來,你也不會朝自己人開槍。”

我徹底傻掉,老半天才挪動腳步,準備進去制止。然而不幸的是,門鎖已經闩上。是老範闩的。

我使勁推門,同時大叫:“開門!開門!”但就在此時,槍聲響起。我後退幾步試圖撞開房門,結果沒能撞斷門闩,卻幾乎撞斷自己的骨頭;人命關天,再疼我也不能坐視,于是使出更大的力氣,再度向房門撞去。我想,如果這次還撞不開,那就隻能破窗而入。

嘩啦一聲,我發現自己撲倒在老範身上。他癱坐在地胸前血紅,腦袋斜倚着床邊。原來團長已經拉開門闩。我一邊哎喲一邊喊團長。此時馬夫老趙也反應過來,沖進了病房。

不知道團長因何沒開第二槍。也許是他自負槍法,也許是槍聲将他驚醒。他沒有搭理我們,仿佛什麼事情都未曾發生,轉身将手槍插入牆上的槍套,臉色鐵青。我們來不及說别的,趕緊将老範擡進急救室。

5.那隻勃朗甯手槍的确威力不小,更兼距離近,子彈在老範擡上手術台時,神奇地自動脫落,一度給大家增添了希望。雙方的身份都很特殊,一方又曾咬定對方是日本特務,有害己之心,組織上自然要深入調查。

事情定性的關鍵,是團長的精神究竟有無問題。我、老趙和嫂子,都覺得團長精神不大對頭。本來我是猶豫者,但慘案堅定了我的判斷。不過問題有多麼嚴重,該不該負責,不好說。那時老範的手術已經結束,情形基本穩定。盡管不宜多說話,但調查人員還是隻能抓緊時間,調查取證。

調查人員問道:“範副院長,請你告訴我們,你覺得他有無精神問題?”

老範微微點頭。

“你清楚我提的問題吧?如果證實他的确有精神問題,那就意味着他可以不負責任。”

老範沒有猶豫,還是微微點頭:“本來我也懷疑過我的判斷。但這事說明,他的确有精神疾病。”

“你因何要供奉井山次郎的牌位?他是戰争罪犯呀。”

“他的确是戰争罪犯,但他已經為他自己犯下的罪過付出代價。我隻是超度他的亡靈,讓他也能順利托生。”

老範術後的情形比較穩定。什麼意思呢,就是沒有朝壞的方向發展,但也沒有向好的方向發展。然而這種低層次的穩定很難持續,很快他便停止了呼吸。

那時大家都窮,老範也沒什麼财産,但卻留下遺囑,要求繼續請賢隐寺超度亡靈,包括他自己。當時師長兼政委李先念、政治部主任、衛生部部長和醫院政委都在場。聞聽這話,醫院政委很有些為難。盡管老範的要求名義上是對妻子提的。共産黨員應該都是無神論者,老範怎麼還能搞這一套?

老範的妻子看着醫院政委,醫院政委看看李先念,李先念盯着老範的眼睛:“這是個人意願,又是民族習慣,不違反原則。撫恤金可由個人全權支配。組織上不提倡,但也不幹涉。”

6.本來我是有點懷疑老範的,盡管沒有證據。然而自從那聲槍響,我突然感覺老範十分無辜。他不可能是日本特務。那粒子彈射落懷疑的幕布,真相由此大白。團長一定也有類似的感覺,事後變得出奇的平靜。他再也沒有發過脾氣。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眼睛盯着前方,能一整天不說一句話,也不挪動半步。看他那架勢,不坐斷一條椅子腿,他是絕不會主動起身的。

團長強烈要求見見老範。醫院方面先是不同意,後來請示了李先念,又征求過老範的意見,這對冤家這才得以見上最後一面。

那時老範還躺在病床上,神志時清時昏。昏時誰都不認,清時還能開玩笑:“躺在病床上,怎麼覺得你們個個都是粗聲大氣的?”

我和嫂子還有醫院的保衛幹事圍在團長身邊,以便随時制止他的不理智行為,但老範示意不必。他微微擺擺手,叫我們退後,請團長在身邊坐下。

老範還試圖像往常那樣微微點頭緻意。團長以手撐床,在凳子上坐定。仿佛他也受了重傷,因而行動不便。雪白的床單在他手下起皺。他撫平床單的皺紋,然後才把手滑過去,滑到老範的手邊,先捏起幾根手指,似乎是要證實它們究竟能不能發報、會不會發報;最後探明沒有危險,這才真正握住。

“老範。對不起。”團長嘴裡蹦出這兩個間斷的詞語,微微搖頭。

“你槍法真差。要不我還能少受點罪。”老範面帶微笑,表情喜悅而且輕松。那是一種超脫塵俗的感覺,仿佛他早已做好準備,一直不慌不忙地等待即将來臨的意料之中的結局。

團長使勁握住老範的手:“到了那邊,咱們再打麻将。”

“不,你應該想辦法去大城市,或者延安,接受專門的治療。”

從老範的病房回到禁閉室,團長又提出要求,希望給他找本《聖經》,要附帶贊美詩的那種。組織上沒有立即答複這個請求。他們更關心另外一件事:團長究竟有無精神病。他的精神究竟正常不正常。

“笑話,人都擺在你跟前,你就不會睜眼瞧瞧?我這樣子,像是精神有病嗎?”

“李世棟同志,你知道你的回答意味着什麼嗎?”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不就是個死嘛。”

“如果精神不正常,可以不承擔責任。”

“我的精神再正常不過。”

“入黨多年的老黨員,主力團團長,立過大功,渾身多處受傷,這時候卻要求讀《聖經》,你說你的精神正常?”

“共産主義是我的政治信仰,我從未背叛過;耶稣基督是我的宗教信仰。在我看來,這二者并不矛盾。基督也是為窮人說話的。他自己也出身于窮木匠的家庭。”

7.盡管城内的美籍挪威裔教士已全部撤走,真要用心找,《聖經》當然能找得到。團長拿到《聖經》後,整天悶聲不響地苦讀,好像大考在即的學生。對于他的處理意見争議頗大。但他苦讀《聖經》這事兒,最終确定了天平的傾斜方向。

判決下來時,團長還是很平靜。他簡直還有點終于安心的感覺。仿佛那個沒有争議的結局他等待已久,已經心焦,急于了結。新四軍第五師司令部沒有軍法處,但政治部内有鋤奸部和敵工部。還好,團長的事情沒有委托這兩個部門辦理。師黨委組織法庭,正式宣判。事後政治部主任向團長傳達了判決結果,并詢問意見。團長說:“我沒有别的意見。隻希望把我埋在雞公山。最好能跟老範埋在一起。他也是在山上長大的。還有,請用那隻勃朗甯手槍執行。”

最後時刻我們和嫂子都在。團長沒有捆綁,也沒有下跪。他穿着一身嶄新的軍裝,微笑着跟大家告别。此時嫂子突然掏出一條縫補過的手絹,遞給了他:“世棟,對不起,我沒跟你說實話。那半條手絹,确實是我那年留在潢川的。我已經補好,你帶着吧。還有,害我的不是日本鬼子,而是川軍的雙槍兵。”

眼淚大顆大顆地從團長臉上流下。他将那條帶着補丁的手絹摁在胸前,竭力控制着情感,肩膀微微抖動。

一聲槍響,團長身子一震,随即慢慢倒下。

征求過老範妻子的意見之後,我們把團長和老範都埋在雞公山。兩座墳墓比鄰平齊,遠比韓複榘的墓高。此後不久戰亂再起,以新四軍第五師為基幹的中原軍區被國民黨軍隊團團包圍,随即發生著名的中原突圍戰役,我們全都随隊撤走。再度給團長和老範掃墓,已是四年之後。

這四年之中發生了許多影響深遠的大事,但它們都不能屏蔽我對這次掃墓的深刻記憶。我們險些沒找到地方,因為墳墓周圍開滿了野杜鵑。尤其令人驚歎的是,杜鵑上野藤滋生,彼此相連,牽引得兩座墓上各有幾株杜鵑都向對方彎着腰,遙看就像兩隻握在一起的手。

清明時節正是杜鵑怒放的當口,鮮花成陣,色調豐富。紅的熱情如血,白的冷豔似雪。

責任編輯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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