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握手 白闆
時間:2024-11-07 10:28:50
1.1938年夏天,日本鬼子轟炸了我的老家,河南信陽縣的李家寨。老輩人都說,這事怪我六姥娘。他們說,本來鬼子的目标隻是十幾裡外的雞公山,因為老蔣在上邊。眼看鬼子就要打到武漢,身為政府首腦的蔣介石自然要有所作為,于是便上雞公山召集高級将領開會,研究部署防禦策略。比起武漢,雞公山不知道要涼爽多少倍。據說小鬼子的飛機本來飛得很高,怪就怪我六姥娘。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跑反的時候仰起臉。她的臉那麼白,一下子就耀了鬼子飛行員的眼。于是飛機開始朝下紮猛子,在尖利的呼嘯中不斷抖動翅膀,屙下一顆又一顆的羊屎蛋。那羊屎蛋見風就長,落地時已變成山羊大小,砰的一聲地動山搖。最早說這話的那個老人,村裡人都管他叫老長輩兒。沒有人能說清他的确切歲數,他的具體輩分兒也常讓孩子與新婦發暈。于是大家都管他叫老長輩兒,人無論男女,年不分老幼。這人我還有印象,臉頰深陷,須發皆白,個子不高,身薄如紙,兩條腿就像他的拐棍,伸手就能攥住。一年到頭無論嚴寒酷暑,那頂瓜皮帽從不離身。平常總是閉着眼,仿佛不是倚在室内吱嘎作響的竹椅上,而是懶洋洋地沐浴在陽光中。可眼雖然閉着,卻并不耽誤他認出來人。孩子們因而都很懼他。覺得他身上帶有鬼神氣息。最初對老長輩兒建立印象,大約在我八歲那年。放假後,我去姥爺家玩兒,他領着我給老長輩兒送飯。順便說一句,老長輩兒由全村輪流照顧,所以他的瓜皮帽不管啥時候都是幹淨的,并無想象中的油光發亮。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這麼大個村子,也難保沒三五個不孝之子。但是奇怪,那些人可能對父母不夠孝順,但老長輩兒的衣食,卻絲毫不敢耽誤。天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村裡有這麼個人,我當然知道。但進他的家,那還是頭一次。那種黑色的窒息感覺我永世難忘。我仿佛突然雙目失明,眼前飛舞着無數個小黑點,正中間帶着白斑。将這歸結為剛從室外進入室内的視覺錯亂,理由存在,但不夠充分。我記憶的底片上清晰地留有某種奇怪的無法準确讀出的信息。它伴随着一聲蒼老的寒暄,令我猝不及防。“銀?是銀來了吧?”“老、老長輩兒,是,是銀、銀來給你送飯。”姥爺一直口吃,這都是日本鬼子的功勞。“呵呵,銀是來的稀客呢。你也跟着來服侍我?真曉得陽道!”此前我從未跟老長輩兒交一語,他竟然也知道我的乳名,神奇。笑容在他臉上綻開,嘴随即變成空空的黑洞。這絕對不是令人愉快的感覺。這種黑暗的背景映襯着關于六姥娘白臉的傳說,你無法想象是何等的強烈。夏天的夜晚,天氣涼爽下來。大人們搬着凳子,到池塘邊的棗樹下乘涼。水牛在旁邊不住地反刍,間或噴兩下鼻子,出口大氣;曬了一天的荷葉,将帶着一點苦尾兒的暗香悄悄送入鼻腔,一派清涼。下灣裡零落的燈火,在黑暗中孤獨地亮着,是那種沉重而黏稠的感覺。我出神地看着遠處,傳說中六姥娘那白亮亮的像鏡子一般的臉膛,便慢慢穿透童年的夏夜。山區孩子的漫長童年,也許隻是一個人物,一段故事,或者兩句話。若無六姥娘傳說中的白臉,我簡直懷疑記憶的芯片無法儲存童年的單調。而憑借這個傳說,我的童年從未凋落。我必須搞清楚,究竟是鬼子的眼睛尖,還是六姥娘的臉蛋白。高中畢業後我之所以考了軍校,不能說跟這毫無關系。就是在重慶念書期間,我自以為找到了答案,認定那不過是以訛傳訛的誇張。那是在兩路口鵝嶺公園的望江樓上。我心懷鬼胎地站在一位女生身邊,打算将她從女同學發展為女朋友。奇怪的是,明明我的主要目标就在身邊,心思卻依舊不肯老實,飄飄悠悠地回了老家。從樓上鳥瞰,路人的臉蛋說是螞蟻确實有點不負責任,但終歸不會比黃豆更大。那種亮度,不可能引起鬼子的注意。除非他真是鬼,而非人。然而事實證明,錯的還真是我。不過正确答案雖然就在隔壁,但我走到它跟前,卻花了足足二十年。2.如果說童年像作業本,由無數的方格組成,那麼所有關于六姥爺的方格都是空白。因他死得很早,在1946年的初夏,日本投降不久,國共尚未大打。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這個久經戰陣的中原軍區獨立團團長,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死于一樁案件,與日本醫生、共産黨員老範有關的案件。我曾經想當然地認為,這世上有無數的事情,都比六姥娘的臉究竟有多白和六姥爺的離奇死因更加重要。但是此刻,重新回到疑問的門檻之前,我發現事情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樣簡單。時間對生命僅有的仁慈,就是在記憶的網眼前留下一兩個難忘的人,三五件難忘的事。它們就像心靈的傷口,永遠不會消失,隻能被偶爾遮蔽。無論何時你随手打開久閉的門,它們便會撲面而來,帶着過于陳舊因而顯得無比清新的氣息。比如當我年過四十,還必須攻讀博士學位的時候。大學畢業後我留校讀完碩士,就地當了軍法學教員。副教授之前一片坦途,此後便陷入爛泥區,職稱無法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因為缺乏博士頭銜。就這樣,在已有大學同學當上博導的背景下,我不得不選擇讀博。而最終導師布置的學位論文,很有新意:我們必須找到一起早已判決生效的案例,雞蛋裡面挑骨頭,挑毛病找問題,然後以被告律師的身份,重新拟定辯護意見。最終的答辯,相當于法庭辯論。當然,軍法案例要麼涉及機密,要麼關系隐私,為避免麻煩,大家肯定不會找近期的,時間跨度至少也得二十年。還有人甚至打算直回民國。我感覺導師這樣的布置簡直就是為我量身定制。好像他曾一眼看穿我這個年齡最大的弟子的童年。就此回信陽既能堂而皇之地做官費旅行,又能順便揭開六姥娘的謎底,填滿六姥爺的空格,兩全其美。老闆,你真偉大。離開之前我這樣跟他說道。以往回信陽不過幾天,來去匆匆。這次回去則要小住,至少也得兩個月。世上的很多美好都經不起審視,包括鄉情。我傷感地發現,二十年後故鄉對于我已日漸陌生:親人老去,膝下無以承歡;故舊星散,記憶何從收攏。對于城市的懷念,起始點和落腳點其實都在于人。跟别的城市一樣,信陽建築越來越高,馬路越來越寬,燈火越來越亮。這不能說不好,但因為沒有熟悉的人物來承載,璀璨燈火之後的窗戶裡并無故舊,與我何幹。在宏偉的浉河橋前,我不是歸人,而是标準的過客。尤其不能适應的,還是信陽的賭。當地說法叫來牌。要麼紙牌,打黑七;要麼雀戲,搓麻将。就這麼說吧,在信陽開飯店,可以沒有飯桌,但不能沒有牌桌。本地飯局一般都是三段論:上半場是賭,下半場還是賭,飯局不過是中場休息。我經曆過的一次同學接風更為極端:有人面對滿桌子菜竟然不肯坐下,甯肯端着飯碗站着吃。因他亟須休息久坐疲勞的腰。凡此種種,都無法令人如坐春風。于是喝過幾頓接風酒之後,我趕緊辭掉應酬展開工作,手持學院政治部的介紹信,到軍分區查找相關檔案。希望故紙堆能重新封閉生活,将那些令人不快的感覺砌在牆外,以便在有生之年,總能帶着親切回望故鄉。卷卷檔案塵封已久。泛黃的紙張,淡化的字迹,傳遞着時間的沉重壓力,足以堵塞肺腔。我站起身來,将檔案拿到窗前,打開窗戶,使勁拍打幾下,仔細看看,卻沒有灰塵。因為浮塵早已固化其上,黏結在邊角處。關上窗戶的瞬間,玻璃的閃光突然接通内心深處某條記憶的導線。仿佛耀眼的就是六姥娘的白臉。仿佛我興師動衆地回來,不是為了博士大業,隻是為了童年的懷想。六姥爺命案的具體細節我并不清楚,隻是恍惚聽說過。因為看見過的人們都已亡故,聽說過的人也正在老去。我二十多歲便考出故鄉,離這件陳年舊案距離自然更加遙遠。隻是偶爾會覺得冤。怎麼說呢,六姥爺出身于大家族,其父李玉亭曾經富甲一方。開過爐房,辦過錢莊,出過報紙,當過道尹,黑白通吃。那時在整個豫南,提起李八爺,人人都得敬三分。就連馮玉祥北上、吳佩孚南逃,他也是必不可少的座上賓。可惜生逢戰亂,崛起快敗落更快,所有的财富都被戰火和鴉片燒光。六姥爺去北平求學時,幾乎已經一文不名。但他參加革命後,又迅速成長起來。抗戰時期的團長,若能平穩過渡到現在,地位你盡可想象。遺憾的是,這個既不貪又不腐也不霸的抗日英雄,竟然未得善終。好賭而且善賭也并非死因。我當然會感覺遺憾。誰不希望祖上闊過?大詩人李白都自命為飛将軍李廣的後代,劉禹錫也非要跟中山靖王攀親,我豈能免俗。無論如何,這份論文,我決心要好好做。檔案雖然陳舊,但又相對完整。有當事人六姥爺的供述,或曰自辯材料;六姥爺部下的辯護證詞;六姥娘的兩本日記;另外一個直接當事人、日本軍醫老範整風期間的思想彙報材料,以及其餘的旁證。曆史突然之間打開沉重的大門,向我露出一絲縫隙。光線穿越塵柱,照亮幽暗。我的思緒随即就着這道微弱的光亮,盲童觸摸盲文般徒勞地尋找真相,就像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失散已久的初戀情人。一切事物都有神聖性,隻是因為我們手指的觸摸才變得污濁。曆史尤其如此,經常被人打扮得醜陋妖冶,面目全非。許多閃閃發光的東西,其實隻是黑洞。我當然不會這樣。我隻是還原真相。但盡管如此,最終我的論文卻沒能通過。那些專家不肯接受我的無罪辯護。這其中最關鍵的因素,當然還在于導師。他沒有起到足夠的積極作用。他并不在意有一個兩個學生不能及時拿到學位。因為他在軍法學界名聲顯赫,有适當的淘汰率不僅不會損傷其威信,反倒會起到增強作用。就像偶爾出現的日食。我很沮喪,也很憤怒。客觀地說,我的無罪辯護雖然多少有點主觀因素,有點感情成分,但并不過分。也完全符合律師的職業道德。因為不僅是我,就是當時,六姥爺的幾個重要戰友和部下也紛紛上書組織,替他申辯。我當然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二十多萬字的論文白費。為了廢物利用,我決定将它改成小說。就是你即将看到的這些文字。請相信,在必需的轉述中,我将盡力保持原貌,決不利用動筆之便夾雜個人色彩,就像成年人絕對不會在油漆未幹的牆壁上随便留下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