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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花草 第三部

時間:2024-11-07 10:28:20

倘若大家以為熱烈的蟬鳴和灑水車的問候,會讓海獅做出爽快回應提前開門,不免過于天真。海獅的确是等到九點才開的門,他立在門邊,像一名賓館大堂經理,卻沒有面帶職業性微笑,既沒有說:請進,也沒說:儀式現在開始。他隻是一聲不吭地擡手推了一下,門,就無聲打開了,輕快得幾乎令人失望。一股冷氣從室内湧出貼着大理石的地面飄向室外,很快就被熱浪吸得一幹二淨。海獅身手敏捷地按下音響,并扭頭沖舅舅所在的方向打了一個響指,仿佛一名資深的春晚總導演。音樂響起,不是《寶玉哭靈》,也不是《十八相送》,沒有人來得及對你的一生做總結性發言,一列患有嚴重抑郁症的火車,緩緩啟動。

笛子演奏家首先邁上台階,昂着頭,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頭頸背保持在一條直線,後面跟着他的糟糠之妻。舅舅像一個不谙水性的弄潮兒,朝你遊來,雙腳并攏,身體以垂直角度面對地面,他伸出一隻手掌,用力抹了一把自己的臉,匆匆而過。接着傳來一陣孤山的空谷傳聲,金黃色梧桐葉紛紛而落,舅媽壓根兒不想掩飾自己的感情,從喉嚨口發出一聲嗚咽,此時此刻,的确需要有個專業帶頭人。人群像一陣暗潮,湧上台階,朝入口湧動,隊伍中的每個生物都變化了位置,後面的人,盯住前面那人的後腦勺,一個接一個,規規矩矩,像一群熱帶魚,穿過冷暖交彙的海洋臨界點,走一陣,停下來望一陣。生物們以順時針方向,環繞水晶宮湧動着、循環着,因氣流或者水溫之故,遊速有所節制。遊過來一群小魚,挂着口水,憨态可掬地,湊向水晶宮,伸出小手,試圖喚醒裡面的沉睡之人,但立刻被大人弄走。

蔣老師在離你還有四五米遠時,怕冷似的搓起手,這位曾和你共用一個爺爺的人,挺着上身,像一把九十度彎曲的折尺,朝你鞠了一躬,把目光投向照片上的人,輕輕搖了搖頭。接着亮相的是有初伯,拄着拐棍,與你擦身而過,很快又被許半仙的丈夫喜福令人給帶回來。喜福望望你,擡眼望望相框,當他确定二者為同一人後,雙手合十,鞠了一躬,邁開了腿。一聲早春曠野的牛哞,呼應孤山上空的回聲,許半仙憑自己獨特的嗓音條件,再次将氣氛提升,這門功夫對許半仙來說小菜一碟。香娟奶奶一手扶着許半仙,一手扶住牆壁,吃力地朝你挪過來,她逮住你,将自己那張愛抱怨的臉對準你:我比你還大兩個月呢,你捉急什麼呢?這下我找哪個丢銅闆呢?這位月裡嫦娥伸出手臂,越過花叢,像拍打廿四間台門似的,拍打了幾下這太空艙。

人群轉彎抹角地挪動着,有的啞然失聲,有的靜默無語,自動回到入口,醞釀新一輪的暗潮,大廳像漸漸燒熱的磚窯。是我們的悲痛感動了老天爺?還是你從太空艙裡坐了起來?不等我們這支隊伍多轉上幾圈,火車戛然而止,像一個信口開河正說到興頭上的人,猛地被掐了脖子,四周頓時安靜,稀稀拉拉的嗚咽還在持續。兩個戴白手套穿藍色風衣的人,跑了過來,匆匆的步伐帶動着長長的衣擺朝後揚起。他們一個麻利地挪開花籃,一個敏捷地支起梯子,一個剛将相框交給舅舅,另一個已打開太空艙。停頓的嗚咽再次響起,海底的魚族和西湖的飛禽朝水晶宮洶湧而來,弄出來的聲音,比八月十五錢江潮還大。穿藍色風衣的人,一頭一尾,用腳打開了固定在床下的金屬輪,将床原地倒了個轉向。我看到舅舅将一隻手放在你的額頭,似乎打算替你測試一下體溫。媽媽歪着身子,捂着嘴,像是擔心把你吵醒,舅媽用胳膊攬着媽媽的肩膀。矮腳不停地眨着眼,像是眼裡揉進了沙子。大口和長脖露着牙,喉嚨裡發出平穩持續的聲音,聳動着肩,像是吞咽着一團毛線球。

鐵架床開始突破人群,朝一扇深不可測的小門無聲而快速地滑去,我垂下胳膊,閃身插到矮腳背後,邊跑邊緊緊攥住了自動滑行的鐵架床冰冷的欄杆,我聽到自己的膝蓋骨跟鐵架床發生劇烈碰撞,使你産生一陣陣哆嗦,你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老樣子,對屋子裡的淚水、嗚咽和嘈雜,屋子外的陽光、蟬鳴和炙熱,仍是一副不聞不問的老樣子。對于各種推搡和淩亂,各種手忙和腳亂,不聞不問。你知道嗎?這是你第一次躺着跟我告别,記得從前,我們無論在哪兒告别,灰塵仆仆的車站、田間或路邊,你總是像一支藏青色的鉛筆,立在那兒,要知道你向來都是一個講究禮數的人。我邁着雜亂不堪的步伐,一溜小跑緊緊攥住匆忙撤退的鐵欄杆,把我的臉使勁兒貼向你,你的臉冰涼而柔軟。有人在耳邊低聲勸告,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有人開始掰我的手指。哦,外婆,你快一點醒來吧,否則,我們就真的再也見不着了,你快一點醒來吧,要是你現在醒得來,一切沒準還來得及。一個壓抑的聲音從我的喉嚨口飛出,加速撤退的鐵架床被推進小門,門迅速合攏,像一個關上的盒子,你在離我而去的瞬間,用一绺飄拂的灰發,匆匆親吻了我的手指。

此時此刻,在蟬鳴和熱浪的烘托中,回憶并描繪出那個麥浪滾滾的多風的秋天,并非易事。時至今日,你的形象依然清晰地保留在我腦海裡,身穿雪青色緊身布衫,戴一頂上尖下圓的笠帽,立在廿四間一堵煙白色的牆壁前,斜背一隻巾包袋,修補過的淺灰色松緊鞋旁,開着一簇雞冠花。順便介紹一下橫在你面前的扁擔,活像一副雞毛換糖人的好行頭。兩端各套着尼龍網袋,一隻裝着一床用塑料薄膜裹住的棉被,棉被裡夾着一隻枕套繡着鴛鴦的枕頭。一卷斜刺出網袋的衛生紙、一隻畫着一頭粉紅小熊的鐵殼餅幹盒,餅幹盒裡裝着香糕、五香瓜子、話梅糖、泡泡糖、果丹皮和橘子粉、麥乳精。另一隻網袋底部坐着一隻塑料臉盆,盆裡坐着一隻小紙闆箱,紙闆箱裡的東西五花八門:一隻棉繩收口的灰布米袋、一隻四周襯着米糠裝着雞蛋的竹籃、一塊“船牌”檀香皂、一隻綠瓶蓋的“雅霜”、一瓶褐色的“蜂花”洗發水、一瓶淡黃色的“蜂花”護發素、以及一隻裝着黴幹菜蒸肉的搪瓷菜缸。

你挺着脊柱,眼睛發亮地等着我,不時擡頭望望天,像一隻對天氣充滿擔心的麻雀。在此之前,我剛咽下一碗索面和一對埋伏在碗底的光着身子的雞蛋,外公抖開汽車時刻表,眼珠子從老花鏡上方朝我望過來,并用不無遺憾的口氣,告訴我那張汽車時刻表已過期,夏時制已經結束了,準确地說,那輛風塵仆仆的公交車,已在一個小時前從縣城呼嘯而來,在我們村的站牌前,來了個緊急刹車,肚子裡掉出幾個人,放了個屁,逃命一般呼嘯而去了。

我踢了一下網兜,摔上門,跳水似的撲到床上,我不能不生外公的氣,我坐哪趟車,向來都是由他操心,盡管我可以明天一早返校,但我的脾氣不允許我那麼幹。我聽到你進了屋,立在床邊,喊了我幾聲,你那副樣子讓我愈加心煩,我便把頭埋進被子裡。一陣洋鍬和鋤頭的碰撞聲,從門背後傳來,我翻身一看,你正用抹布擦拭着一根兩頭翹起的扁擔,用一種讨好的口吻說:阿婆送你去吧。說實話,我可不想走路去學校,從上宅到學校有足足十裡地,我讨厭走路,更讨厭在鄉村公路上走路,這可不是在西湖邊散步,這裡的山風不但會把我暑假裡,在杭州好不容易養白一點的皮膚重新變黑,可惡的灰塵,一路更會敗壞我的心情,任何一輛呼嘯而過的汽車,都會把我幹幹淨淨的頭發和衣服弄得面目全非,瞬間成為一個風塵女子。但是,你遞給我一頂草帽,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你挑着擔,我空着手,我們經過集市一溜兒排開的店鋪,穿過剃頭店、箬帽店、行燈店、糧管所和制作手推車的車行,你把我引向一條松軟的田間路。我們一會兒穿過大片低垂着腰身的稻田,一會兒穿過大片高大翠綠的甘蔗地,我們的影子有時連在一起,有時分開,過一會又連在一起,我手拿樹枝,時而抽打着豆莢,讓它們爆出灰白的豆子,時而用腳把路上的松果踢飛,當我發現快跟不上你時,就緊跑幾步。你肩頭的扁擔,神氣活現地吱吱作響,你的兩條麻稈腿,邁得很穩,看得出是一把好手,頭上的鐵絲發箍富有節奏地一聳一聳,直到今天,我依然能聽得到松脆的泥巴,在你的鞋旁碰來碰去的聲音。你不時回頭望望我,像是愛上了自己的影子。

盡管夏令時已過,風吹在身上依然是熱乎乎的,陽光辣得溫柔,雲像一隻隻靜止的大白兔,牛仔褲像鐵皮一樣粘在我的身上。有幾次,我甩掉手裡的樹枝,跑到你面前,想奪下扁擔,你并沒停下腳步,隻是嘟起嘴,把蘆柴棒似的手臂,蠻橫而筆直地從胸前伸出,豎起,叉開五指,示意我靠邊站。我記得,在經過一片,插着稻草人的麥田時,我成功地從你肩上拽下扁擔,我朝掌心裡,各吐了一口唾沫,提起一口氣,搖搖晃晃走起來,走了沒多少路,很快就走得像個喝醉酒的人,你的笑聲從背後傳來,我堅持走了二三十步,像一個身殘志堅的好青年,扁擔像是快要勒進我的肉,把我的骨頭磕得生疼,我隻好把擔子撂在田埂上。你解下巾包袋上的毛巾,仰着頭,替我擦額上的汗。我懊喪地跟随着你,一路揪着溝渠邊的狗尾巴草,将泥塊随時踢進水溝。

空氣裡充滿滋潤的江水味兒,我們來到東陽江邊,這條江從遠古走來,一路時而寬闊,時而狹窄,流到我們這兒,基本上已經心平氣和,江面上停着蚊蟲似的竹排,岸邊的卵石和細沙發着光。秋天的風,像一隻粗糙而溫暖的手,摩挲着萬物,又像一隻萬花筒,在水面變幻出五顔六色。調皮的江風一直跟你作着怪,把你那頂用棕絲、油紙和箬葉編織的笠帽,吹得像要破掉一般,吊起的褲管,緊貼着你沒什麼肉的臀部和大腿,仿佛獵獵作響的戰旗。風灌入你的衣領,使你走路的樣子顯得遲疑不決,你一前一後抓着扁擔,像是跟風進行着搏鬥。風從後面刮來,你像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着一溜小跑。風從前面吹來,你低着頭,像一隻逆風而上的藍鳥,盡管我們這裡并無這種鳥類品種。一粒沙子借着肆無忌憚的風,鑽入我的眼睛,我不得不停下腳步。你回到我身邊,眯縫着眼,兩隻長着老繭卻出奇柔軟的手掌,捧住我的臉,把皮包骨頭的臉對着我,小心扒開我戰栗的眼皮,噘起嘴,鼓着鼻翼,從你那兩片被江風吹得幾乎幹裂的唇間,吹送出一陣均勻氣息。

我們走大路,穿小路,翻了好幾個丘陵,我們走得全身是汗,在那座當年離家時休息過的涼亭,歇了歇腳,你的模樣兒真是令人擔心:喘着粗氣,兩臂撐着腿,像生了根似的,脊背像一扇抖動的門闆。你哆嗦着把手伸進衣衫,試圖掏噴霧,卻怎麼也取不下那枚别在内衣口袋上的粗大别針。你用疲于奔命的眼神望着我,我替你取下别針,掏出噴霧器。你拔去瓶蓋,張開嘴,閉上眼,使勁摁了一下,第一次沒摁出,又連摁兩下,一股刺鼻的氣息蹿入你的嘴巴,你緊緊閉住嘴,不讓一絲氣體逃逸,臉上顯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模樣。

假如我們在通往學生寝室的那段灰白色水泥路上,沒有遇見蔣老師,假如你跟蔣老師之間,從來沒什麼交情,那麼我這裡就毫無涉筆之必要。遠遠的,你就用放大了好幾倍的聲音,熱情地招呼你的老親戚,蔣老師用略帶吃驚的目光打量着我們,彎下腰,把熱水瓶放在路邊上,兩手伸成兩條平行的直線,朝你疾步走過來。他協助你放下擔子,你們握着對方的手,反複地互相問候着,身體保持前傾,形成一個不等邊三角形,又像兩棵下面各自生長、到了上面連成一塊兒的合歡樹。終于,你松開手,解開網兜,亮出一隻裝着雞蛋的小飯籃。沒有必要啊,老姐姐。蔣老師連連搖頭。但是他這話你根本不愛聽,你一向知道人家對你的蛋是怎麼評價的。你攤開巴掌,摸了摸圓滾滾的雞蛋,把小籃子遞給他:别大驚小怪的,十回。

女生宿舍充斥着風油精、肥皂、洗衣粉、拖把和常年累積的古怪氣味,我沒能勸阻你操起掃帚,把寝室包括門後死角打掃了一遍,也沒能勸阻你握着抹布,踩着踏腳欄杆,顫顫巍巍爬到上鋪,把我的床闆和席子擦了又擦,替我鋪好床,放好被子,拍軟枕頭。下樓時,你去向蔣老師道别,于是再一次深刻地告别,再次緊緊握住對方的手,一問一答。老姐姐,今天還回去嗎?不回啦,去泗庭坊阿姐家宿一夜。夜飯呢?去我阿姐家吃呢。你們就我的夥食問題,聊了一會兒,又就我在學校的表現,進行現場問答。我立在原地,聽着你們的談話,腦袋垂在兩肩之間。塌鼻要是讀書不當心,你打她一頓都沒關系。你說這句話時,還特意伸出巴掌,朝空中比畫了一下。你要多多保重啊,我的老姐姐。你也要多保重啊,我的好弟弟。我記不清你們站在那裡,說了多久。終于,你們彼此放開對方的手,你朝我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向後門走去。我記得蔣老師用他特有的,探詢數學奧秘的眼光盯住我,口氣嚴厲地說:還不快去送送?

我拔腳追到了學校外,在一塊收割了的芥菜地旁追上你,陪着你走了一段,然後相互告别,但我們似乎都在依靠眼睛,向對方尋求離開的支援。你終于邁開腿,走了幾步,我也開始往回走,當我回頭時,看到你依然站在暮色四溢的小路上,朝我揮着通關手,我知道你的心思,一直走到了校門口。當我的目光穿越暮色再次捕獲你,你依然立在那兒,像一盞微弱的燈火,在深秋的田野上顫抖,又像茫茫原野上,一滴融入天際的蒼墨。

一到禮拜四,你就開始了忙碌:打掃房間、曬被子、煮好茶葉蛋芋艿和番薯,把七個圓口玻璃瓶,裝滿各種好吃的。你從井裡打來水,盛在一隻擱在天井裡的,半人高的腰子形木浴桶裡,提前一天,将木桶幹燥的縫隙浸泡。這隻木桶的顔色,已從原來的紅色褪成淡褐色,大多數地方幹脆變白,顯出木紋的原色。

周五大清早,你就像一個臨戰的士兵,堅守竈頭,燒洗澡水是你的必修課,泥風爐上,坐着一隻渾身漆黑的茶壺,壺嘴冒出一串白色蒸汽,咝咝作響。天冷時,光靠泥風爐燒的水,遠遠不夠,必須動用柴竈。你爬上咯吱作響的樓梯闆,在布滿蛛網的閣樓裡,用一根拴着木鈎的粗繩,從閣樓上自動地、緩緩垂下一捆稻草,下樓,将稻草從鈎子上解去,抱到竈角旁。你坐在草蒲墊上,時而抽出一些稻草,順手一扭,打成稻草結,塞進發燙的爐膛,用鐵鏟把它們捅到發紅的鍋竈下,時而拿起一根粗大的空心竹子,鼓起腮幫子,對着火苗吹上一陣子。常常地,濃煙讓你咳起來,不知是煙火味使你的咳嗽加劇,還是你的咳嗽聲扇起了火苗,它們互相依存,相持不下。

屋中央,挂着一頂淡藍色的、上小下大的塑料浴罩,浴罩頂點是個木鈎。浴罩外,擱着骨牌凳,凳子上放着藍白條子的浴巾、幹淨的換洗衣褲和一塊船牌檀香皂,沿牆根站着兩把篾殼熱水瓶。一隻四十瓦的赤膊螺口燈泡,從房頂垂下,在一根花布條的牽引下,開在床頭。我的床由一對沿牆根擺放的銅钿櫥組成,櫥上有個很重的翻蓋,蓋攏時就像桌面,兩張銅钿櫥一拼,正好當一張床。這張床經常讓我睡不安穩,怪夢連連,隻要翻開被褥就能發現,這兩隻銅钿櫥,四十年前曾經遭過罪,銅鎖眼被日本佬用槍托砸掉了,代之以兩根打着結的布條,即使隔着兩床墊被,我也能清晰感覺到那兩根布條,很不舒服地磕着我的背脊。我的床上,埋伏着七個小矮人,沿牆根排成一溜,這些扁圓形的玻璃瓶,原本是用來盛放着糖水菠蘿、糖水枇杷、糖水黃桃什麼的,如今,它們的肚子裡裝着冰糖、餅幹、地瓜幹、麻酥糖、蔥管糖或金橘餅。躺在床上,無論何時,我都可以摸到這七個小矮人,腳丫子輕輕一勾,就可以熟門熟路地,把某隻瓶子勾進被窩,并且将它一路頂到被窩口,打開蓋得很緊的小鐵皮蓋子,閉着眼,津津有味吃将起來。想勾哪種口味的玻璃瓶,全憑個人當時的心境。

門響了一下,你走進來,掀開輕飄飄的浴罩一角,一把發亮的銅勺,伸進煙霧缭繞的提桶,往浴桶裡加了些熱水,把手探入盆中試了試,水蒸氣使你眯起眼。你垂着眼皮,提醒我把門反鎖好。在我緊閉門窗洗土耳其浴之前,外公已提前自動出門溜達,你坐在門口替我放風。不是用一把帶柄的鞋刷,蘸着肥皂水打理我的白球鞋,就是蹲在地上,用溪灘裡弄來的細沙,十分用功地收拾一根豬大腸。

我頂着濕漉漉的頭發,吹着口哨,褪下衣服扔到床上,無衣一身輕地,走到那面左上角,有一道裂開的斜紋的全身鏡前,這面鏡子盡管曆經抗日戰争、解放戰争、土改和“文革”,但是任何人隻要往它跟前一站,從頭到腳依然發現自己完好無損。鏡子裡,映出一位即将過十七歲生日的桀骜不馴的女孩兒,四肢勻稱,曲線流暢,富有彈性的、渾身上下很難找到瑕疵的小麥色皮膚——嚴格地說,顔色介于剛灌漿的玉米和足以促進睡眠的天然槐花蜂蜜之間。一頭有點兒潮的、茂盛得幾乎顯得呆闆的長直黑發,這一點來自外公的遺傳,還因為我媽媽在諸暨鍛煉時,吃了當地特産香榧之故——披散在圓潤的肩胛上,遮住一個逐漸發育成熟的胸脯。一對黑白分明、開合靈活的大眼睛。兩道天然迷人的眉毛,守護着雙眼皮,準确地說何止雙眼皮?上眼睑皮膚所集結的優美淺溝,至少五層,稱得上是五加皮,這一優點毫無疑問來自于我的父系遺傳。一個翹起的、側面看去略顯滑稽的鼻子,這一點尚未找到家族相關成員,尚待考證。輪廓分明的嘴唇,人中清晰,下唇比上唇略厚,據說這種人不僅心存孝道,而且未來成就頗高。總體而言,這面鏡子還沒有老糊塗,較為客觀地反映出一位交織着AB型人自相矛盾的性格又極具謙虛勁兒的女孩兒的全貌。我對着鏡子,擺了個嚴肅的表情,又擺了個輕松的表情,戴上塑料浴帽,掀起浴罩,朝着熱乎乎的浴桶,探入一隻腳,接着邁進另一隻。從四面八方包容我的,是暖烘烘的有些燙皮膚的水。此刻,宇宙安詳,時間尚未開啟,大地将醒未醒,盤古未開天地,女娲還沒造人,我面色紅潤地浸泡在溫暖液體裡,在淡藍色的世界裡,感覺出一種睡眠般的惬意,仿佛一個胎兒重返母腹。沒錯,一名高考生也有權享受片刻的放松,至少此時,她可以躲進澡盆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

火腿蒸冬筍的香味飄進窗棂,使得我的整個沐浴過程,籠罩着一層油脂的芬芳。竈旁那隻忠實的泥風爐是多麼忙碌啊,燒好水,立即又坐上了一隻小砂鍋,小砂鍋裡每隔一個月,就卧着一隻黃澄澄的草雞,還有老姜和肉骨頭,這道菜我們這裡叫百步香。每個周末,一回到家,我的嘴就沒有空:桂圓滾紅棗、冰糖炖蓮子、山粉羹、肉粽、麥角、豆腐包、六谷餅、油煎果、麻花、藕圓子。你唯恐我吃不多,唯恐我補不進,可謂腦子想盡,戲法變盡,就像伺候皇帝一樣。黴幹菜蒸肉,是你的拿手好戲,黴幹菜是外公種的九頭芥腌制的,加上五花肉,用豬油旺炒,裝入白色搪瓷杯,放在鍋裡,隔水蒸,蒸得烏黑發亮。芝麻核桃肉,是你為我特制的補腦益智聖品,你用鐵錘把核桃一顆顆砸開,将核桃肉裝入鬥箕,戴上老花鏡,捏着鞋錐子,将核桃殼裡的肉,一點點剔出,你工作的時候,面皮緊皺,不苟言笑。你将核桃肉弄到砧闆上,用刀背碾碎,再用擀面杖磨成細小顆粒,放進鍋裡炒一會兒,弄得滿屋子香噴噴的。起鍋後,将黑芝麻炒熟、碾碎,加入核桃顆粒混合,冷卻之後,盛進圓口玻璃瓶,加白糖混合,叮囑我早晚空腹食用。被你照顧真是件十分惬意的事,你總是什麼都為我考慮到了,而且從不抱怨,像是天經地義就該這麼做。對于自己的工作,你總是擺出一副毫不滿足、不依不饒的态度。

“還想吃點兒什麼?塌鼻,你再好好想想。”你鼻尖冒着汗,聲音柔和地問。

“今天的油煎果,跟上次比,樣子的确是難看了點……”你一臉歉疚地說。

“這次做的雞蛋餅,鹹淡怎麼樣?”

憑良心說,你真是一個活到老學到老的人。

曾經的世界在我的眼裡,像一堆被打碎的瓷器,當我努力捕捉那些碎片,它們就像散佚的露珠無處找尋。此刻,在夏日驕陽照耀之處,往事如潮,不斷湧來。我得描述一下我的母校,在大地上堆出一個二十多年前的鄉村小鎮,那裡有許多白牆黑瓦的老房子,還有紅磚裸露、造了一半的水泥房,穿過一條工字形鵝卵石主街道,有一個被圍牆禁锢起來的空間。

盡管在我初中畢業那會兒,早已不搞上山下鄉那一套,但是我的爸爸媽媽依然認為,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費盡心機把我弄回了老家念高中,因為老家的高考升學率,曆年名列浙江省前茅。對我來說,成為一個離開城市去農村讀書的人,并非難事,一來不用待在爸爸媽媽眼皮下,二來因為你和外公在那裡。那個秋天的晚上,當我躺在一間嗡嗡作響的集體寝室裡,心情就像風一樣自由。

我很快發現,自己來的不是地方,盡管在這兒,人人都對我客客氣氣,在我的同學們眼裡,我不過是個局外人,一名插班生,或者說一個異類。在這所寄宿制高中,不但有學農田勞動,得插秧、擡糞桶施肥,還有可怕的冬季長跑。有必要介紹一下我的同學們,這些了不起的男男女女,是虔誠的素食主義者,他們皮膚黝黑,身材苗條,腳踩大地,胸懷理想,既耐寒又耐熱,永遠精神抖擻,一天三餐,配飯的都是家裡帶來的黴幹菜。他們數學好得驚人,英語差得要死,在校筆耕,回家務農,早熟而快活,老成而持重,不但能将算數、幾何生吞活剝,更會除草、施肥、脫谷,老練地使用獨輪車。無論考試與否,他們都整天待在教室裡,熄燈後,就待在昏暗的廁所和寝室走廊上,直到生活老師手中超強的手電筒,探照燈一般射向他們。他們會利用睡覺之前的一丁點時間,在栖居着五十幾号人的寝室裡,熱烈地探讨生活、理想和愛情,青年人的職責和義務,發出三千隻麻雀同時叽叽喳喳的聲音,也會在寝室熄燈後,擰亮自備電筒,躲在令人窒息的被窩裡,看書、寫字、背誦英文單詞和數學公式。他們不但能将宋濂的《送東陽馬生序》倒背如流,更在我心目中,塑造起一個個栩栩如生的馬生形象。他們讓我既愛又怕,既喜又愁,我相信他們上學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證明給我看,他們有多麼優秀,如同健美的海豚,向烏龜炫耀無可比拟的體型與速度。盡管無數次,我曾經夢見自己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我在學校沒什麼朋友,除了語文好一點、有好看的鉛筆盒、一本貼滿明星貼紙的手抄歌本,我在班上從未顯露過度野心。我不但數學成績差,生活中更是屢屢犯錯:蒸飯忘記放水,走路掉進田埂,跑步老是掉隊,挑土方磕破腦門,插秧成活率低,擡糞桶倒數第一,手榴彈扔在後背,投标槍緊急刹車——我讓手中的标槍蓄勢不發,因為十分擔心标槍會直接紮在什麼人的腦袋上。

我常常獨個兒,盡管我瞧不起紮堆的人,時間一長,落單的滋味也不好受。散步是我課餘調節心情的唯一方式,我有一條固定不變的散步路線,隻要不下雨,吃好晚飯,我在臉上塗好面友,沖心愛的小圓鏡照照,含着一顆話梅糖,穿過發暗的寝室樓道,穿過學校後門的煤渣道,走上一條黃泥路。那裡有一片甘蔗林,碧綠的青糖梗随風搖擺。當我像一隻離群的麻雀,在田埂漫遊時,學校廣播裡傳來一些清新優美的散文或詩歌,有時是冰心的,有時是艾青的,有時不知是什麼鳥人的,我喜歡一個嗓音甜糯的女孩唱的歌,那首歌叫《那年我十七歲》,每當熟悉的旋律響起,我就會十分想家,想念杭州的爸爸媽媽和弟弟妹妹,任憑多愁善感的淚水,打濕胸前一小片衣襟。因為那一年,我正好十七歲。

那是高考前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我頂着童花頭,身穿炭灰色馬海毛蝙蝠袖套衫,坐在那間教室裡。我的位置在最後一排,挨着窗,低調而縱覽全局。坐在我前面的利榮,大腿間夾着一隻火爐,他往火爐裡丢了幾顆帶殼花生和一隻完整的蟑螂。我把手從腮幫子上拿開,伸進課桌闆下的抽屜,越過作業本、米袋、書本和講義夾,準确無誤地摸到搪瓷缸,打開蓋,翹着蘭花指,夾出一撮黴幹菜,伏下臉,把黴幹菜塞進嘴巴,鼓動着腮幫子。

我得讓一幅《清明上河圖》在我的筆下恢複,那是一個洋溢着世俗快樂的日子,當地人也叫“趕圍牆”。四面八方的人,挑着自家生産的菜蔬、物品,牽着、趕着豬啊牛啊羊啊,來到我們學校所在的小鎮上,嶺北的毛柴、陳泉頭的菜秧、楊溪後溪的索粉、湖心塘的索面、湖倉的大米和六谷,還有從嵊縣、諸暨、天台、磐安趕來的人,帶着木材、柴炭、山貨和各種手工制品,出現在跟學校一牆之隔的集市上。

一陣揪心的上課鈴聲響起,之後便是死一樣的平靜,利榮壓低嗓門喊:香煙洋火桂花糖!我的雙腮立即停止嚼動。走廊上傳來輕微的布鞋底的聲音,蔣老師胳肢窩夾一把直尺、一把三角尺,手中平舉一個天藍色的講義夾,出現在教室門口,他的講義夾上,習慣性地立着一個粉筆盒和一個粉筆擦。蔣老師有着蔣家人世襲的瘦高個兒,這位看似冷酷的人一直為我顯露内心的仁慈,每天中午和傍晚,他都端着搪瓷盆,弓着背,穿過教學樓、水塘和操場,走向食堂。蔣老師在教工食堂用好餐,端着為我打好的菜,有時是肉絲炒茭白,有時是小蔥炒豆腐,穿過操場,繞過水塘,經過教學樓,把搪瓷碗擱在他宿舍外的水泥窗台上,搪瓷碗上,扣着另一隻相同規格的搪瓷碗。一下課,我就像一隻忠實的流浪貓,來到蔣老師窗台前,不動聲色取走我的菜盆,吃完後,将洗幹淨的菜盆,再擱回原處。無論春夏秋冬,風霜雨雪,三年來,這一幕,除了周末和寒暑假,從不間斷。

蔣老師在黑闆上吱吱寫起闆書,他的粉筆字,又大又斜,十分有型,坐在最後一排或不慎落枕的同學,也能輕松辨認。教室裡傳來一陣煨花生的焦香味,蔣老師轉過身,兩手安詳地擱在講台上,連眼皮都沒擡,一揚手中的粉筆擦,粉筆擦在空中畫了一個抛物線,富有彈性地落到利榮腦袋上,小火爐應聲而落,利榮的頭上沾了層白乎乎的粉筆末,好像一下子老了幾十歲。蔣老師并沒讓利榮站起來,也沒讓他出去,一轉身,繼續手中的闆書。

我翹起椅子腿,把數學課本豎在課桌上,取出綠皮塑料簿,把頭埋進胳膊肘,翻看起了畢業留言冊。第一頁是我的同桌周利紅寫的,這位愛穿黑色緊身褲的三好生,用與自己外形不太般配的嬌小字迹,送給我一首勵志詩:

“不久,你将化作一隻雄鷹,遠走高飛,尋找你的歸宿/人說杭州西湖美,但杭州的人更美/專一是你的性格,真誠是你的靈魂,文明是你的化身/希望九月,你邁着輕快的步伐,搖着鮮花,帶着幸福的微笑,朝我奔來!”

我的好朋友許生嬌也沒有吝啬她的感情,盡管她的這篇題為《微笑的思念》的小詩,讀着更像是墓志銘:

“是你,微笑着慢慢向我走來/是你,如今又含笑離去,令人心碎,難以抑制/三年同窗,多麼難忘/此刻,離愁已充滿我心扉/你去了,我隻有低垂眼皮,目送你,噙着淚珠……”

利榮的留言緊随許生嬌,氣勢磅礴的硬筆書法撲面而來,占據了兩大頁:

“敬贈張小行友——你不是一艘遊艇,隻在淺水中嬉遊,你是一艘軍艦,要去劈波斬浪!你要用刀一樣的意志,鐵一般的勇氣,把汪洋大海,劈成一道道白線!再見了,親愛的同學!再見了!”緊接着,利榮又發出一連串疑問:

“今後,何處才能尋覓你的音容笑貌?何時才能品嘗你的美文傑作?時光匆匆,歲月難留,你将回你的家鄉——西子湖畔,而我仍将留在這裡——浙江東陽桑梓頭。”

我連翻好幾頁,目光停留在一行天藍色的鋼筆字上,這是楊文革寫給我的:

“讀你千遍也不厭倦,讀你的感覺像三月,浪漫的季節,醉人的詩篇。你的眉目之間,鎖着我的哀憐,你的唇齒之間,留着我的誓言……”

我在散步時認識了楊文革,他是隔壁班體育委員,戴一頂日本學生帽,穿着緊繃繃的當時十分流行的藍色學生服,一年四季脖子上拴一條白圍巾。那個傍晚,我正蹲在田埂上打量一隻蚱蜢,一輛自行車在我面前戛然而止,楊文革刹車的模樣兒超帥:兩隻膝蓋像嬰兒換尿布似的,朝外撇着,不停地一上一下,自行車保持紋絲不動。楊文革邀請我坐他的自行車,為了彰顯大氣,我表示同意。楊文革慢悠悠地在前面騎,我像青蛙似的向前一蹦,撲了個空,第二次相當成功。楊文革以飛馳的速度,從甘蔗林騎到玉米地,又從玉米地騎到綠溪竹林旁,鄉野的風把我的蝙蝠衫吹得飄飄蕩蕩,楊文革的長圍巾不時拍打着我的臉頰,他身上的氣息飄進我的鼻子。當楊文革騎到田徑場,我們的這趟騎行吸引了所有的目光,打籃球的停止投籃,跳遠的不再助跑,正在塘邊淘米的人呆呆地端着飯盒,我們沒有發現蔣老師,他拎着兩把篾殼熱水瓶,遠遠打量着我們,眼鏡片閃閃發亮,嘴巴張成一個圓圈。

我沒有留意蔣老師走到我身邊,他彎下腰,伸出兩根細長的手指,把留言冊貼到他的鼻尖上,一手扶着眼鏡,蠕動着嘴唇,似乎正在無聲地朗誦,看得出他被眼前的奇異詩句,完全迷住了。他垂下手,搖搖頭,像是讓自己從美妙詩意中醒來,他用一種我幾乎聽不到的腼腆聲音說:飯後,請來一趟數學教研室吧。

操場光秃秃的煤渣路上,出現了許多不拘一格的人,卷着褲腿,挑着空籮筐,穿着草鞋或膠鞋,鞋底沾滿了塵土和泥漿,湧進校門,并從操場上又夾帶了不少白石灰和煤渣。他們吵吵鬧鬧地,經過掉了漆的籃球架,有一面無精打采紅旗的看台,朝着教學樓方向遠遠走來。一個時辰前,他們還在集市上讨論價錢,或因秤上不公而起口角:你罵我一句娘,我回你一句娘,你又罵一句,我再回一句,我們這裡罵娘的口氣,跟任何地方差别不大。他們越走越近,進入教學樓前,像一道洪流上了樓梯,像樹林裡的麻雀,彙聚在每個樓層狹小的樓道口,在教室外面喧嚣着。

我記得利榮面孔發亮地轉過頭,壓低嗓門,像小老鼠那樣吱吱地說,小行小行,你外婆來啦。我立即朝走廊上望去,盡管窗台較高,依然可以望到你站在灌滿穿堂風的走廊上,挨着“時間就是金錢”那句标語,身子挺得筆筆直,土裡土氣的藍罩衫,像是為那句口号,加了一枚青色感歎号。下課鈴一響,我讓屁股下的凳子,發出一聲呻吟,風一般朝門口跑去,利榮跑在我前面,用肩膀撞開那些比我還急的人,替我開辟出道路。整個樓道裡,充滿了學生,像一個個急于跟卵子結合的精子,争先恐後地跟等在外面的那些冒冒失失的家長彙合。

你提着一隻網兜袋,肩膀費力地傾斜着,胸口斜背一隻黑色人造革包,正挨個兒地,在嗡嗡作響的教室門口張望,一開始,你塌鼻塌鼻地叫了一會兒,或許你覺得這麼叫不靈光,又改口張小行張小行地叫。利榮那位過早發胖的母親,操着集市上跟人讨價還價的尖嗓門,将滿滿一尼龍網兜生苞米和芋艿,交到兒子手裡。我蹦到你跟前,你瞪着灰眼珠,擡手擦拭着眼睛,連連說,你看看外婆這眼神!我拉着你,穿過有回聲的走廊,把你拽進教室,按在我的座位上,用我的杯子給你倒了一杯水。然後,我在《一條路》的歌聲中奔到廚房,找到飯盒,跑到蔣老師的窗台上,取來一碗熱乎乎的蘿蔔炖骨頭。等我跑回教室,你正在大加贊賞周利紅額前的劉海,并打聽她是哪個村堂的,聽說她家就在鎮上,你眼睛一亮,報了個小姐妹的名字。你笑眯眯地從網兜袋裡,取出一個塑料袋,摸出一個深褐色的、散發着尿騷味的蛋,遞給她。這種童便蛋,顧名思義就是用童子尿煮的雞蛋,每逢春季食用,是我們這兒特有的怯弱強身聖品。我把飯盒遞給你,你擺擺手,說早上吃得很飽,替我剝了一個童便蛋,又變戲法似的,取出一個盛滿芝麻核桃肉的圓口玻璃瓶、一瓶顔色暗沉的補腦汁、一隻底部帶紅漆的白色搪瓷杯,打開杯蓋,一股黴幹菜蒸大腸的異香直撲我的鼻腔。我沒有工夫問你,是真不餓還是假不餓,昏頭昏腦地吃了飯,就去找蔣老師,你慌慌張張跟在我後面。

我徑直走進數學教研室,時至今日我依然清楚地記得,一進門,你就大聲地問候蔣老師,不過發現氣氛有點兒不太對勁。蔣老師坐在一摞摞皺巴巴的作業簿和試卷後面,朝你虛弱地微笑着,他從吱吱作響的藤椅上站起,取下篾殼暖水瓶的軟木塞,為你泡了一杯茶,然後挺着身子,從桌後繞到我的跟前,拿着我的綠皮筆記簿,仿佛有一道很難的數學題,需要他在短時間内解出答案。

我将含糊的目光盯着地面,兩腳扭動,像要蹭掉鞋底上的口香糖。你的數學成績不大好,原因你應該知道,但是這裡也有一個主觀和客觀的關系,也就是你自己要,還是不要。蔣老師輕輕地說。最近,你的注意力有些分散,盡管那些傳聞有些過分,不過看來也并非捕風捉影。說完這些,這位十分善良的人,用一根手指,頂了頂眼鏡,輕輕搖了搖頭,似乎一切都是他的過錯。你遲疑地伸出手,抓過綠皮簿,把簿子翻得嘩嘩響,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希望你不要再寫來寫去了。蔣老師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像要在雙杠上試試自己的臂力,他用一種長笛般輕柔而充滿希冀的聲音說:考上大學,才是親人對你的期望,來吧,讓我們帶着你跑得更快。你開始跟你的老親戚對話。你問,他答。你又問,他又答。他把杯子遞給你,你的手哆嗦得厲害,牙齒磕着杯子,我把目光轉向窗外,長時間地打量着,一棵空樹杈上粘着的塑料袋。

教學樓狹窄的樓道上,站滿了人。當我和你經過走廊時,不再有調皮的男生故意伸着腿,擋住我的去路,不再有人發出孔雀一樣刺耳的叫聲,空氣像水沖過一樣幹幹淨淨,所有人都自動為我們留出了一條路,我看到楊文革的一隻腳抵着欄杆,嘴裡嚼着泡泡糖。你走到利榮跟前,向他詢問着什麼,轉過頭,用充滿困惑的眼光,盯着楊文革,并且朝他走去,你的一條腿比另一條腿,像是忽然短了幾公分。

在一陣漫長的、幾乎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安靜中,你走到楊文革面前,一手遮着額,沉吟不語,像一位老道火腿行家審視一隻火腿。楊文革朝天吐了個泡泡,泡泡噗的一聲破了,粘在鼻尖上,他用青蛙一般靈活的舌頭,重新卷進嘴裡。

“那首流氓詩是你寫的嗎?”你盯着楊文革,你的表情真叫人難過。

楊文革停止了咀嚼,他垂着頭,眉頭緊鎖,像一位便秘的藝術家。

“你看看,什麼亂七八糟的?你的唇齒之間留着我的誓言,你到底留了什麼誓言?今天你一定要給我說清楚!”你抖着簿子,幾乎要把簿子舉到楊文革的鼻子上,胸前那道衣服褶,筆直地凹進,從鎖骨一直延伸至下擺。教室口,走廊裡,探出無數顆好奇的腦袋,興奮地議論着、聚集着,在我們身邊,圍成一個扇子似的半圓。

“阿婆,那不過是一首歌的歌詞啊……”楊文革紅着臉,他抓下帽子,把手指插進長發,故作潇灑地梳理着,擺出一副神馬都是浮雲的轉樣兒。我必須從記憶的儲存卡裡,挑出那個要緊畫面。你額頭沁汗,脊背戰栗,像是挨着一陣陣看不見的冰雹,你猛地伸出雙手,誰也不會料到,你這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一把攥住楊文革的脖子。

“我家塌鼻是一個忠厚人,”你嘴巴哆嗦着,“如果你再敢糾纏她,我就把你的小雞雞割了去!”

學生帽飛落一丈開外,跌落在地,像一張被烤煳的麥糊燒,有人發出了竊笑,有人嗡嗡地起着哄,楊文革的臉憋得像茄子,眉毛像是中了邪,一個勁地抽動着。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被這些目光的力量推搡着,逼迫着,卻聽不到半點兒聲音。哦,太陽還在當空照嗎?風還在這所學校裡追逐嗎?陽光還溫暖着大地嗎?我的頭腦像馬蜂窩一樣嗡嗡作響,我跑下樓梯,來不及對着拐角處那面儀容鏡打量自己,一直跑到教學樓外的陽光下,打了一個冷戰。

哦,是誰腳步慌張地在池塘邊追上了我。你拉住我,仿佛要對我解釋什麼,我陶醉一般搖晃着,一聲不吭地甩開你,穿過操場和一排灰頭土臉的冬青樹,在校門口小賣部店主好奇的注視下,竄向塵土飛揚的公路。時至今日,我依然能夠回憶起,你低着頭,情緒低落地跟着我,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一溜小跑,你跑過一家披着灰塵的棉花加工廠,一輛拖拉機屁股冒出一股油煙,突突駛過。

“是阿婆不好,傷你面子了……”你跟着我一邊跑,一邊不停訴說着、懇求着,聲音嘶啞,喉嚨發出卡喇喇的難聽聲。淚水頓時充滿我的眼眶,我的每一個毛孔,似乎都被委屈、懊喪和煩躁填塞了,我一直跑到候車亭,才停下腳步,你垂着頭,似乎為剛才的行為悔恨不已。有很長一段時間,看得出你很想開口,卻想不出要緊事,有生以來,你似乎第一次感到為難。

“不要生我的氣,塌鼻,不要生我的氣,”你低聲下氣地解釋,“你不好好學習,我怎麼向你阿爸姆媽交代?你考不上大學怎麼辦?就算現在戀愛談得再好,也是枉然啊……再說了,我不就是吓唬他一下嗎?那個小後生,面孔白白淨淨的,我怎麼舍得把他的小雞雞割了去呢?”你努力地朝我微笑着,臉上擠出幾道明顯的皺紋,并伸出手,試圖替我擦拭淚水,被我揮手擋開。

一輛渾身作響的公交車尖叫着,駛進站台,售票員探出車窗,用鐵皮票夾拍打着車身,汽車搖晃着刹住,車裡的人像一顆顆土豆從門内掉出來。汽車吐出全部人員,連門也懶得關,兜了個大彎,調好頭,新的人群在門邊湧動着,急于将肢體和物品塞入那個令人窒息的空間,汽車很快滿員,售票員按了鈴。你定睛看着我,我盡管耷拉着眼皮,也能發現你看着我,并且朝我揮了揮手。你以吃力的動作,抓住汽車門邊的扶手,身體呈九十度彎曲,朝汽車踏闆費力地擡起腿,尖臀部向外突出,與車門構成一個奇怪角度。售票員又按了一遍鈴,汽車抖動了一下,宣告它的不耐煩。你剛擠上車,車門就笨重關上,但是你的人造革包,卻被夾在門外。咣當一聲,車門再次打開,你的包被一股力量迅速拉了進去。你努力站立着,朝外打量着,鼻尖貼着窗玻璃。你揪住衣領,像是要把蹦出喉嚨的心髒塞回去,灰色的嘴唇仿佛比過去更窄,你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透過窄窄的橡膠門縫,沖我喊:

“阿公要你好好讀書!——”

汽車發出奪命一般的尖利呼嘯,揚長而去,揚起一陣很大的塵土,漸漸地遠去,不複存在。我的世界隻剩下像蘑菇一樣的村舍,還有許多亂蓬蓬的、伸向天空的灰樹枝。

我還記得,當我們牽着手,到錦溪橋頭乘風涼,或是頭碰着頭,躺在麻布帳内說閑話,你會習慣性地攥着我的手,把我的手臂高高舉起,一直舉到雙方可以平視的高度。你一邊撫摸着我的手背,一邊把我的手指,全部彎攏、再彎攏,狀似一隻标準的火腿蹄殼。

“你曉得一隻好火腿,是什麼樣的嗎?”

“爪細、皮黃、瘦肉多,摸上去硬邦邦的。”

“真聰明!”你滿意地拍拍我的手背,“不過呢,還得有三簽香!打簽的部位,定規定闆的。第一簽,打在肌骨與胫骨縫這兒,”你指指自己的腰椎骨。“第二簽,打在股骨和髋骨縫兒間,偏腿背側……第三簽,打在近髋骨這兒……好的火腿,三簽打下去,每一簽都是香噴噴的!”關于火腿,你這位瘦小精幹的老太太,一向說來話長。

“火腿嘛,我是修也修得來,割也割得來,腌也腌得來,褪毛啊、割油啊、炝肉啊、修剪啊、腌制啊、洗曬啊,沒一樣做不來!當年我和弟弟,跟着阿爸學習做火腿,學會了全套的本事,我的阿姐她們,都是做不來的……我腌出來的腿,一出缸就能吃,放到嘴裡一嚼,噴香!這裡面有我們祖宗的氣息,光是看看、聞聞,都過瘾!”你一心一意唠叨着,仿佛打算将這個獨門絕技,一點不落地傳授給我。

“俗話說,三年出一個狀元,三年出不得一隻好火腿!老祖宗傳下來的手藝,馬虎不來的,隻有花工夫,做出來的腿,才是正宗雪舫蔣腿。老底子,一到年關,财主人家把錢盛在筐蘿裡,挑到我阿爸家,點名要貨,但是不管多忙,我們也講究做一件,像一件,做兩件,像一雙!沒辦法的啊,做火腿賺的不僅是辛苦銅钿,更是一件手藝活,急勿來的,好東西都是急勿來的。現在市面上的腿,顔色、味道跟從前,都大不同了,識貨的人、上年紀的人,一看一聞就知道的。哎,可惜我這套手藝,快要失傳了,不要說人家,連馬坦、翔兒也不肯學,你姆媽愈加不會學了……”

盡管你放棄讓我學習做火腿的意圖,卻沒有放棄對我灌輸一些,跟做火腿相關的道理。

“人生就像腌火腿,你是你自己唯一的制作者。”

“隻要一門心思做好自己的事,沒有皇帝也能過日子。”

“思想一定要集中!要仔細、再仔細,老底子我們做火腿,就是把這個道理當命寶。”

那個悶熱的深夜,一股難以形容的濃烈惡臭,頂開磚頭和混凝土,穿過房屋、湖塘和樹木,成群結隊地鑽入我的被窩,令我根本無法入睡。我爬起來,打着手電,仿佛在一種隐秘力量的驅使下,朝着臭氣的發源地進發。一彎冷月指引我來到村外,在一幢廢棄的平房旁邊,我努力翕動着鼻子,肯定臭氣就是從這裡面發出的。一輛小貨車快速駛來,在門口停住,一個男人坐在駕駛室内,拿着小本子,低頭計算着什麼,從平房裡走出兩個身穿褲衩、幾乎一絲不挂的人,他們把四五個白色泡沫箱從車上擡下,又将另外四五個白色泡沫箱,從屋裡擡上車,小貨車很快開走了。我溜進虛掩的門,沿着牆根摸進小院,裡面傳來什麼動靜,我貓腰躲在一排空的泡沫箱後。

一個戴帽子的黑影,走出一間小屋,手裡拎着兩隻茶色塑料瓶,折過牆角,往後院而去。我尾随黑影繞過牆角,躲在一蓬亂竹後面,聽自己出氣。髒兮兮的後院,光線昏暗,搭着一個簡易棚,擱着木腳桶、泡沫箱和一些塑料編織袋,袋子上扔着斧頭和鋸子。沿牆根杵着一排鐵釘,挂着幾隻豬腿。一根軟塌塌的橡膠水管,從靠牆的水龍頭裡接出,水管口跌落在坑坑窪窪的地面。邊上胡亂堆放着一批顔色發暗的豬腿,帶着淤血和黴斑,連腿上撒着的顆粒粗大的鹽粒,都變黑了,沾滿密密麻麻的綠頭蒼蠅。兩個赤膊男人,一個用洋鍬把泡沫箱裡的鹽,鏟進木腳桶。另一個打開水龍頭,舉着橡膠管,用水管口流出的水,沖洗着桶内的腿。院子中間,并排有兩口半人高的水缸,水缸裡浸泡着膨脹的豬腿,一隻茶色塑料瓶,滾落缸旁,缸裡的豬腿,沒一隻蒼蠅靠近。

黑影腳上的高幫套鞋,一路踩過顔色發黑的豬腿,走到水缸旁,他挺着肚子,将塑料瓶中的液體,緩緩倒入缸内,缸裡冒起一層悄無聲息的輕煙,像是春節聯歡晚會上施放的煙霧,如夢如幻地往四面八方彌漫,淺黃色的液體散發出淡淡芳香。黑影一邊朝缸内倒着液體,一邊噘起嘴,吹起口哨,他吹的是《樹上的鳥兒成雙對》。我打了個寒戰,借着月光辨認出,眼前之人叫長腳春民,這個外來戶的眉骨,像山頂洞人一樣突出,左眼下有塊疤,在這副尊容底下,一件油迹斑斑的油布裙,将他的鎖骨突起,兩根帶子繞過他土布一樣皺的脖頸。

是不是應該介紹一下長腳春民這個人?隻要是賺錢的買賣,他沒有不幹的,他做過服裝加工、食品腌制,今年春天開辦了火腿作坊,他的火腿專門賣到紹興一帶,據說那一帶的人,對臭的東西不感冒。長腳春民倒完瓶中的液體,把瓶子一扔,用膠靴幫挑起一條地上的豬腿,放進缸裡,操起一把洋鍬,使勁地翻攪起來,難聞的豬肉惡臭和古怪的液體混雜一起,像是沼澤地裡泛上來的氣泡,釋放出讓人昏厥的氣息,我快要抵擋不住這近距離蒸熏了。

我的肩膀猛地被一雙手按住了,一陣很響的喘息聲從我的背後傳來,你立在我身後,藍色短袖衫發着幽光,宛如一位年邁的月光女神。又一瓶液體被倒入另一口大缸,這回液體流得又快又機靈,長腳春民的耳朵紅彤彤地,脖頸一側的小蚯蚓蠕動着,一陣又一陣洶湧嗆人的惡臭,月光一般發狂似的流淌。你上牙和下牙完全分開了,嘴巴抖動着,像是在乞求觀音菩薩饒恕。

長腳春民沒有察覺你步履蹒跚地,通過堆滿豬腿的狹窄過道,來到身邊,月光把你的身影投在地面,使你看上去高大許多。

“嗬嗬!金川嫂,這麼晚了,還沒歇啊!”長腳春民對于你的出現,表示出明顯的驚訝,卻并沒有發現你的臉色。他慢吞吞直起身,不太自然地把手中的塑料瓶放到背後。

我從亂竹叢後閃出來,撿起塑料瓶,上面寫着三個字:敵敵畏。

“你竟然用敵敵畏浸泡豬腿!”我舉着瓶子,失聲尖叫起來。

“大學生也來啦!”長腳春民很快鎮靜下來,熱情地打着招呼。

你哆嗦着從我手中奪過塑料瓶,對着瓶子長時間地打量着,從你的眼神看得出,你要讀懂上面的字相當困難。啪嗒一聲,你手中的瓶子落在地上。你的眼睛不再有平日的克制,你望望大缸,又望望長腳春民,失了血色的嘴唇,因為激動而翕動着,卻說不出一句話。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你釘在地上,嘴裡發出鼓風機一般的轟鳴。

“造孽啊!”半晌,你才臉色蒼白地,從嘴裡發出一聲喑啞驚呼,“你們這些缺德鬼!怎麼好用敵敵畏做火腿?”

長腳春民并不回避,他用胳膊肘把頭上的帽子,朝後一頂,戴上長橡膠袖套,雙臂伸進咕噜冒泡的缸裡,把幾條又濕又滑沾滿蛆蟲的豬腿,拽過來拽過去。

“金川嫂,夏天制腿容易嗎?搞不好就要生蟲,都什麼朝代了,再用老一套怎麼行啊?”長腳春民一邊忙碌,一邊語重心長地說,“幫幫忙吧,别大驚小怪的,你就理解萬歲吧!”長腳春民咧着嘴,朝你露了露黃牙,嘲笑着眼前這個不合時宜的老人。

“理解?……”你口齒不清地喃喃着,數得出肋骨的瘦胸脯起伏不已,嘴間的假牙沙沙作響,像是風把錦溪裡的泥沙吹進你嘴裡。

“你們這樣做,把我們老祖宗辛辛苦苦做起來的金字招牌,全給毀了啊!”你擡起幹巴巴的臉,将悲天憫人的目光移向天空,淚水從你的瘦臉頰上淌下。你一下接一下地,拍打着大腿,打戰的假牙,發出陣陣冰雹落到瓦片上的聲音,哦,你把聲音弄得夠大的。

對于你的憤怒,長腳春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捏提起一把白晃晃的刀,若無其事地對着月光,仔細地刮起了手背上的汗毛,看得出他巴不得我們快點離開這兒。此時此刻,我的腦海裡上演着一部紀實風格的警匪劇:手電筒晃動的光束,猥瑣的非法制作反季節火腿小販的面孔,陰影裡的交易,呼嘯而至的警車,激烈的擒拿和撕扯。

“你們這樣做,是犯法的!”我憤怒地說。

“嗬嗬,秀才!想不到你的法律意識還挺強,看來是塊當法官的料哩!”長腳春民冷笑一聲。

“哼,當法官怎麼啦?法官匡扶正義,主持公道!你們制作毒火腿,是要判刑坐牢監的!”我義正詞嚴道。

“坐牢監?嗬嗬,恐怕還輪不到我吧?又不光光我一個人在做。”長腳春民輕松地,用刀割去了胸口一根黑毛,“現在的法官,一點不比我的豬肉幹淨呢!他們知法犯法,兩頭通吃,有個卵子用!”長腳春民樂呵呵地說。

刺鼻的氣息熏得我眼淚汪汪,頭暈眼花,五髒六腑像是在翻騰,我緊捂嘴巴。你僵立原地,掀起圍裙,一個勁擦拭眯成一條縫兒的紅腫眼睛,你喉嚨口發出的轟鳴,直到今天我還聽得到。

“好吧,做完這些,就不做了……秀才,天不早了,快帶你外婆回家,洗洗睡吧!”長腳春民對我使了個眼神,擺出一副好心的态度說,兩個赤膊的男人,一邊一個朝我們走來,長腳春民脫去橡膠袖套,拉起我們走到大門口,跟我們匆匆道了再見,就從裡面把門給鎖上了。結果,你的這些話,都是沖着那道門縫說的:

“老天爺,你快睜眼看看吧,金華火腿的名譽,就要毀在這些末代手裡了!”

我扶着你,夢遊一般往家走,你一路走得歪歪扭扭,兩條腿像是被鐵釘刺穿似的,原本沒多少血色的臉,比月光還要白,整個晚上,我都聽到你的咳嗽聲。

一想起那些高考落榜的日子,我的腦子就像被蝗蟲啃過的莊稼地,布滿了荒涼和孤寂,盡管如此,我仍然得叙述那個落寞的深秋。當我坐上長途車,重回上宅,已是黃昏,你像過去一樣對待我,似乎我的歸來,你等待已久。塌鼻,你瘦了,不過好了,你終于回來了。你欣喜地連連說道。

我把兩筒蘇式月餅、一聽麥乳精、一些水果糖和感冒沖劑,擱在八仙桌上,這些是爸爸媽媽送給你和外公的。八仙桌上,多了一隻鞋篾,盛着好幾雙五顔六色的娃娃鞋,像一隻隻小元寶,一隻粉紅色的小鞋底上,還戳着一枚粗大的拖着五彩絲線的針。

廿四間的一切,跟三個月前離開時,并無二緻。家具原封不動,牆上三位笑容可掬的老壽星沒變。從天花闆上吊下來的、那隻光秃秃的四十瓦的赤膊螺口燈泡,沒變。床上,曬過的被褥散發着蓬松的太陽氣息,沿牆根一溜擺開的七個玻璃矮瓶,沒變。一切都對我這個無人理睬的落榜生,發出熱切歡呼:歡迎閣下大駕歸來。是的,這裡的确是我目前的最佳避難所。不過話雖這麼說,事實上,連我擱在角落頭的行李,以及我所有用舊了的課本,都充滿了自卑和沮喪。

盡管無論說話還是做事,你們兩個都變得小心翼翼,仿佛屋子裡多了一個脆弱不堪的物體,如同八仙桌上那隻藍瓷花瓶。你們越是把一切做得自自然然,好像努力地保持原來那種氣氛的樣子,越是讓我感到煩躁、消沉和委屈。你們的好脾氣,你們比以往更多的關愛,越是讓我難過、厭煩和生氣。我變得沉默不語,或者突然煩躁不安:不吃你做的飯菜,摔門而出,獨自沿着彎而長的小巷往村裡奔走,全然不顧你在背後大聲呼喊。

高複班位于寀盧村一排灰仆仆的舊式平房裡,這間平房曾被用做糧倉,四周是大片收割後的田野,仿佛荒涼的海面上一座孤島。在那間四面透風的教室裡,我開始重新體會人生。冬雨在窗戶上變幻出詭異的圖畫,從田野奔騰而來的風,把缺了角的玻璃窗上的塑料薄膜,吹得鼓鼓的。風像是從樹上吹落的麻雀,發出低低哀鳴,鑽入吱吱作響的教室門,撲打着課桌上翻舊的教科書和雜亂的書本,頭頂上,咝咝作響的日光燈發着寒冷的光,坐在教室裡似乎能感覺到有雨絲,從瓦片之間的縫隙飄落身上。江南的冬天,陰冷得令人得憂郁症。我縮着脖子,腦袋像一盆糨糊,腳上的高幫套鞋像兩個冰砣子。我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牙床和膝關節發出格格的聲響,這種聲音不單單是我一個人發出的,而是全班五十六個人一起發出的,仿佛五十六匹啃着老玉米的小毛驢,五十六台正确鑿無疑地工作中的打稻機。除了簌簌發抖,我們别無選擇。那種冷,我的炭灰色馬海毛衣根本無法替抵擋,我的紫紅色滑雪衣也不行,那種冷并非迎面而來,也不是從背後吹來,而是從腳下慢慢滲透上來,穿透腳上的橡膠套鞋和鞋氈,如同萬根冰冷的鋼針直接滲透進腸胃的冷,那種冷,隻有一個高考落榜生才能夠真正體會。直到今天,隻要一回想起來,那種寒冷依然讓我簌簌發抖。

高複班的老師,大多是兼課的,偶爾光顧一下,留下一堆作業和唠叨。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是在自學,像田鼠加緊貯藏過冬的糧食。一天又一天,我們仰着頭,目光渙散地盯着講台,像一隻隻引頸待斬的家禽,時刻被時間催逼着,不容喘息,養大了便得經曆看不見的殺戮。無論身在何處,我們都能找到對手,持續不休地争鬥,至死依然武器在握。我們這群被遺棄的家禽,命運已為我們準備了種種不幸:痛苦、羞慚、悲哀、憂郁、瘋狂甚至死亡,除了進行最後一搏,我們别無選擇。

農忙到了,教室裡空空蕩蕩,隻有不多的幾個人,待在教室裡,仿佛收割後的田野上,幾隻覓食的麻雀。農忙一過,村裡來了個戲班子,戲台就搭在教室外,唱了三天戲。晚飯後,我胳肢窩夾着一本書,脖子上圍一塊帶流蘇的淡黃色開司米圍巾,圍巾的兩隻角甩在背後,隻露出眼睛,像一隻道行很深的流浪貓,走出教室,直接來到收割後的田野上。一個孤獨的稻草人,頭朝下,插在竹竿上,我将自己盲目的影子,投射在村莊的角角落落,每當暮色降臨,看到那些門窗後面亮起溫暖燈光,聞到門縫裡飄出來的飯菜的香氣,心中的鄉愁也開始萌發。我在日記本上,寫滿落榜後的痛苦以及對杭州的思念。我的内心十分清楚,要是再考不上大學,流落荒野便是我最後的下場。

江南的冬天,陰冷得讓人得憂郁症,天真冷,連鋼筆也凍住了。天上飄着雪,路面滑溜溜的,那天,我比平常提前回到上宅。下了車,沒走幾步路,一眼看到你,蹲在公路邊,膝蓋擱一隻鞋匾,鞋匾裡躺着好幾雙,小元寶一樣的娃娃鞋。你正用一種贊歎的口氣,向一個包頭巾的媳婦,推銷着。

“看看吧,多好看的小鞋子呀……”你溫柔地招徕着顧客,一邊說,一邊惬意地撫摸着自己的膝蓋。

包頭巾的小媳婦,拿起一對小鞋子,擱在掌心,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呵呵,買一雙吧,我都做了一輩子鞋了,沒人做得比我更好了。”你用自豪和充滿期待的口吻懇求着。

汽車一輛接一輛開過,掀起塵土,雪也落了下來,你的雙眼不時地睜睜閉閉。我低頭朝你走去,腳步很快,以緻不小心撞上一個賣玉米的貨攤,弄得裡面的玉米來回滾動差一點撞翻。或許我的突然出現,把你吓到了,你有些不好意思,不到兩秒鐘,目光又放到那個小媳婦身上。

“快跟我回去!”我把嘴湊到你戴着黑色絨線帽的軟骨耳朵邊,低聲喝道,你沒有意識到,當衆擺攤對我是一種羞辱。

“黴幹菜蒸大腸,在泥風爐上炖得咪咪酥的了……賣掉這兩雙,再去買條鲈魚給你補一補……”你微笑地忸怩着說。又圍過來一個大嫂,抓起竹篾匾上的小鞋子,問東問西。我像一名粗暴的城管隊員,收起你的東西,扔回小媳婦的鈔票,搶回大嫂手中的鞋,一把攥住你的胳膊,氣急敗壞地往家走。你拍打着身上的灰塵和雪花,抱歉似的朝小媳婦笑笑,又讪讪地沖大嫂揮了揮手,不情願地、蹒跚地邁開兩腿。

我的肩上挨了一槍,利榮用橘子皮做的子彈,擊中我,交給我兩封信和一包書。我把亂七八糟的作業本,朝旁邊推了推,我首先拆開一個牛皮紙信封,這是我那位愛在飯桌上訓斥人的爸爸寫的信。洋洋灑灑,共三大張,用的是紅橫條線的部隊專用信箋。爸爸深藍色的鋼筆字,龍飛鳳舞,十分遒勁有力:

“讀了你的第一封信,我和你媽媽一緻認為,你的‘危險期’似乎過去了——噩夢醒來是早晨,這是個良好的開端。一個人應該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和思想品格,不去想不該想的問題,不去做不該做的事情,不去動不該動的腦筋……在家裡,我們對你是恨鐵不成鋼,把自己的前途、理想輕易丢棄!你隻有充分認識昨天,把握今天,才能夠展望明天。寶劍鋒從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希望你向越王勾踐學習,卧薪嘗膽,發憤雪恥!”

信末,我的爸爸還送給我一句口号:

祝你學習、學習、再學習!!!

爸爸在口号每個字下,專門加了一行連貫的大小勻稱的小圓圈,像是給這行字,穿了一雙滑輪鞋,三個驚歎号,緊随其後,一個比一個大,最後一個幾乎力透紙背。我把爸爸的信按原狀折好,裝回信封,掏出小圓鏡,調整了一下心情,小圓鏡忠實地反映出一位神情憂郁的求學者的尊容,并且看得出鏡中之人,正處在毫無退路的懸崖絕壁。

我拿起一隻乳白色的信封,右上角并排貼着兩張四分錢郵票,郵票上畫着江蘇民居,左下角有一枝紅梅,上面停着一隻鳥。一看字迹,就知道是長脖的信。長脖是一個懂禮貌的孩子,行文愛稱呼“您”,讓收件人不免有點兒受寵若驚。

“親愛的姐姐:您身體還好嗎?”第一行,長脖是綠色圓珠筆寫的,看得出寫字人的執着和認真勁兒。

“如果您告訴我一切都好的話,那真是太好了。”這一行用的是紅顔色。

“另外,我想對您說,我們都很好。”這一行的顔色,跟上兩行都不一樣,是黃的。

“我一直沒空給您寫信的原因,是因為我一直很忙,忙極了。每天放學後,除了做作業,還要做家務。”第四行字迹的顔色,回到了第一行。真受不了長脖,寫信一行行輪流寫,跟寫詩似的,并且弄得五顔六色。

“要知道這些家務活,原本是您的,可是現在,您走了,這多少給我帶來一些麻煩,因為弟弟他什麼也不幹,我要開始學會适應沒有您的歲月了。”這段文字的顔色,跟第二行保持一緻。長脖的信,字迹顔色變幻莫測,以下不再贅述,不少地方還被她細心塗改過。

“親愛的姐姐,您什麼時候放假?您在學校有朋友嗎?您吃飯和睡覺方面都好嗎?您一定要多和同學說說話,不要整天鼈(憋)在心裡。對了,我在傳達室取到一封您的信。記得暑假時您規定,為您取信的人,可以得到每封信五毛錢的報酬,如果您記性還好的話,回杭州時記得把錢付給我,這樣的話,我會十分高興的。

您最愛的妹妹和最愛你的妹妹小亞

1986年12月23日于杭州家中”

信箋下方,長脖還簡要地寫了以下幾字,并在這些字的外邊,用一支淡藍色的圓珠筆,描了一圈木耳狀的花邊。

“弟弟學會寫字了,他想給你寫幾個字!另外,請你在有空、心情也還好的時候,盡快給我回信!”這一行後面,是一串古怪的心形的小桃子。

最下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

“姐姐你好你好你好你好!!!!!!!!小剛”這串字後,又是一連串古怪的小心髒。

我擦了一把眼睛,打開長脖夾在信中的一個淡黃色信封。這是一封分手信,寄信人是剛剛考上杭州大學體育系的楊文革。

“路邊有一棵樹,經曆了三個月的寒風,倒了。記住,不論到什麼地方,我都在默默祝福你。聖誕快樂,元旦快樂,永遠快樂,别了!YWG”

一吃好飯,我就像一個标準的十八歲落榜生那樣,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門響了一下,我把臉朝牆,聽到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慢慢地接近我。你挨着我,手肘支着床,既像是在寬慰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你綿綿不斷的話語,像是含在霧氣裡的雨絲,又像是月光映照下的青苔,閃着涼而潤的光澤,這一切依然離得我那麼近,我甚至聞得到屋子裡,那些陳年家具散發出的氣味。

“塌鼻呵,牛吃青草鴨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一個人一生世,總歸要吃些苦頭的。阿婆這一生世,什麼苦沒吃過?但一個人,隻要有兩隻手,辦法總歸會有的。阿婆這一生世,靠的就是這雙手,我多會做呀:做鞋、繡花、織帶、裹馄饨、插秧、割麥,腌火腿、篩沙、遞磚頭、敲石子、挑土方、翻屋瓦……整個東陽縣,哪個村堂我沒去做過生活?”說到這兒,你頓了頓,扳着手指,用唱歌一般的聲音絮叨着:

“……懷魯、西宅、樓西宅、樟村、吳良、白坦、六石口、陳宅、姿村、洋溪、後溪、腺塘、懷魯、華店、下宅……我四面八方都去做過來,噫!你真不曉得阿婆多會做,把整個東陽縣都做遍了!我一生世給人家做鞋,我做的鞋,穿起來又透氣,又舒服,永遠不會生腳汗,單布鞋、棉鞋、繡花鞋、虎頭鞋、随便什麼鞋,我那時候多吃香呀!忙的時候,鞋底堆了大半張床。阿婆繡花也是有名的,老底子接親嫁女,枕頭、帳沿、布幔上,都要繡花的,那時候,不太有人會做,多少人上門來找我做啊,咳咳,因為做這種東西,很費工夫的。我繡的花兒,好看得香氣快要溢出來。我繡的魚蝦,一碰着水,就會遊起來。我繡的小貓,眼睛亮得像要流出來。隻要你畫得出,阿婆就繡得出,不過現在阿婆眼力不大好,頭頸骨也有點痛,現在的花線,也沒老底子的好了。我花繡得來,帶也織得來,嬰孩的肚臍帶、小孩的鞋襪帶、背小孩用的背人帶、系圍裙打背包的紅綠絲帶,還有什麼工字帶、紫花帶、紅繼絲帶,出嫁的時候,我織了好幾摞帶,各種各樣的,後來着火燒燒掉,哎,老實可惜啊……”

每當你聊起并不令人愉快的往事,從不怨天尤人,也不像祥林嫂那樣,一把鼻涕一把淚。你娓娓道來,語氣平淡,像是講述着别人家的故事。

“塌鼻啊,勿苦勿難勿承認,十苦九難方為人。阿婆這一身世,閻羅殿外都轉了好幾圈。

“原本以為解放了,日子會好過一點——其實哩,屁!鬧自然災害時,吃了上頓沒下頓,家裡一粒米也沒了,孩子們餓得直哭,我出去到處打零工。我在礦上找了個敲石頭的活,雞一叫,天早五更爬起來,煮上一鍋番薯藤粥,便去上工,把大石塊敲得粉渣末碎,堆成一個個小梯形,算工分,中午也不回家,這樣做一天,拿到一角錢。大冬天穿着單衣,一天做下來,單衣變成濕漉漉的黑衣,手酸得擡不起來,眼睛弄得又紅又痛,十個手指頭墨烏,手掌紋路裡的黑顔色,怎麼都洗不掉。那年春天,東陽縣遭了大旱,溪灘裡面的魚成了魚幹,蝦成了蝦幹,泥鳅成了泥鳅幹。我到田畈為公社踩水車,腳上長了一個疔,金川請來郎中,幫我挑腳疔,不小心挑破了一根脈,血流得像開了渠,滿地都是,我痛得昏去,馬坦吓得捂住我的傷口,翠兒和翔兒拼命搖我的胳膊,金川從屋後,搬來一大坨黃泥,整個黃泥墩子洇成了一個血疙瘩。阿婆上山,扯了幾把野草,用土缽煎了湯藥,才算保牢我的一條命。

“土改後,成立了高級社,一高級,很多東西也變了,比方說,社姆山上好端端的樹,都被砍掉了,好端端的山,變成了瘌痢頭。市基裡那棵榆樹,不曉得活了多少朝代了,這下也活到了頭,十幾個人拿斧頭劈,鋸子鋸,硬是把這棵樹活活弄倒,拿去燒了高爐,留下一個圓台面那麼大的樹根。後來,聽說社姆山上,發現了鐵礦,村裡的壯勞力,都被抽去煉鋼鐵,村頭搭起一個個土高爐,從早到晚冒着黑煙,大家沒日沒夜地,用人力車推,用肩膀挑,從山上弄來一些礦砂,再弄到土高爐裡煉,煉出來的黑疙瘩,每天挑去秤分量、貼喜報。大家餓着肚子,一邊幹活,一邊還有個人領唱,其餘的稀稀拉拉地跟在後面喊:

“‘共産黨好啰,嗨嗬!發号召啰,嗨嗬!煉鋼鐵啰,嗨嗬!造高爐啰,嗨嗬!工程完啰,嗨嗬!好歇歇啰,嗨嗬!……’

“煉鋼的生活,同被秦始皇征去修長城差不多,吃的是番薯藤、南瓜秧,住嘛,就在地上挖個坑,坑裡鋪上地鋪,頭頂拉一面屁股大的棚,一陣風就能把棚子刮跑。個個餓得臉色鐵青,腿肚子發虛,有腌菜過飯配,已經像過年了。

“那天,廿四間來了幾個人,為首的是黑炭頭,這個陰官(東陽話裡,陰陽怪氣的人叫‘陰官’——作者注)敲着臉盆,進了台門,後面跟着兩個擡籮筐的人,籮筐裡擱着一把大鐵錘,還有一個剃小平頭的後生。黑炭頭直奔竈頭,連個招呼都沒打,就開始卸竈上的鍋,那口大鐵鍋,可是我的陪嫁,值一條上等火腿價錢呢。

“‘黑炭頭,你給我住手!’我一個箭步攔住他。黑炭頭是有初的小兒子,當年我們兩家貼隔壁,黑炭頭五歲那年,用棉花點火玩,燒着房子,連帶燒到我們家,我陪嫁來的親手織就的一卷卷的布、一匝匝的帶,塞滿一間屋子哦,全被燒了個精光。火燒後,我沒讓黑炭頭爹娘賠,還勸他們寬心些。有初老婆死得早,黑炭頭仨哥弟大冬天赤屁股,連條褲子都沒有,我把棉被送給他們蓋,棉鞋做給他們穿,米也拿去救濟他們。沒想到黑炭頭長大後,會沒有名節,喊着口号帶頭沖到六經堂破四舊,拆了匾額,砸了牛腿,當作柴火燒燒掉,金川貼在堂屋上的高小畢業獎狀,被他用糨糊刀刮刮掉。

“‘金川嫂,上面來精神了,各家各戶的鐵鍋鐵鏟,都得砸了煉鋼鐵,土竈也得拆了,積土肥!’黑炭頭兩隻手叉在腰上,很威風地說。

“‘呸!什麼來了精神?我看是發了神經!’我朝地上啐了一口。

“黑炭頭沖我一瞪眼,正想發作,小平頭擡了擡帽檐,開了口。這個小平頭,講的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話,一聽就是個當官的,後來才知道,他是上面新派來的鄉幹部,叫邱華西。

“‘大嫂,都合作化了,都是一家人了,還分什麼你的我的?大煉鋼鐵,煉的不隻是鋼鐵,而是人的覺悟,一口鍋算什麼?隔壁勤豐村和尚莊的織布機,都全部砸了,拿去煉了鋼鐵呢!縣裡的白雲塔、保國塔也拆了,塔磚拿來蓋房,塔底翻出來的幾百斤破銅爛錢,也賣給供銷社煉了鋼鐵呢。接下去啊,聽說西湖邊的鐵鍊子,也要拆拿去煉鋼鐵呢!’邱華西語重心長地說。

“‘拆了西湖邊的鐵鍊子,人不掉西湖裡嗎?’我将信将疑地問。

“‘大嫂啊大嫂,你就是欠教育!眼下,革命形勢一片大好,全中國人民大煉鋼鐵都來不及,誰還有心思跑到西湖邊瞎晃蕩?那是資産階級生活作風,就算掉進西湖裡,也是活該,是罪有應得,死得其所!哎,這些道理,一時半會跟你說不清,時候不早了,大嫂,請你配合我們執行任務吧!’

“邱華西話音剛落,朝黑炭頭揮了一下手,兩個擡籮筐的,直撲竈頭,擡起大鐵鍋,搬到門堂裡,舉起鐵錘,噼裡啪啦砸成碎片,然後把碎片,嘩啦嘩啦裝進籮筐。黑炭頭又閃入屋内,翻出一隻電熨鬥、一口四角包銅邊的皮箱,這兩件物什是金川上海帶回來的,那口皮箱,裡外都是真皮,很值銅钿的。黑炭頭還不甘心,又搜走了菜刀、火鉗、火茶、銅罐和一隻銅香爐,連我那對蓮花镴台,也沒放過。哎呀呀,多好的一對蓮花镴台啊,純銅,上下兩層,像一座寶塔,每層刻着花紋,一擦就金燦燦發亮,一吹就嗡嗡嗡直響。鬧日本時,隔壁松家有一個叫宋琳的女人,頭髻梳梳,花衣裳穿穿,敲着臉盆上門來忽悠:日本佬要打來喽,家裡有什麼值銅钿的東西,趁早調給我換成銅钿啊。我都沒被宋琳那個騷貨騙去,我把燭台用蠟紙包好,埋到地裡,保了下來。沒想到,這下也完了。

“‘大嫂,我們要把這些封建糟粕,投到革命的火爐裡,好好兒煉一煉!’臨走,邱華西字正腔圓地,扔下這句話。

“鍋被砸了,竈被拆了,大家響應号召去公社食堂吃飯。食堂設在六經堂,日本佬來的時候,六經堂做過馬廄,新中國成立後又做過廠房,如今戲台邊,支起一口大鍋,那口鍋,大啊,差不多煮得下一頭小牛,煮飯做菜時,兩個壯漢站在戲台上,手拿洋鍬往鍋裡使勁攪拌,一天攪下來,手都攪傷筋。一開始,食堂還有幹的,到後來隻剩稀的,再後來,連稀的也緊缺了。年紀大的人,餓得頭頸老長,小孩子餓得精精瘦,大家開始在背後罵娘:幹部特殊撈稠稠,社員吃得稀溜溜。有人想退出公共食堂,黑炭頭就召集大家開會,誰退出,不但口糧取消,還要挨批鬥,那些想退出食堂的人,隻好作罷。

“橫塘坎有位潘阿嬸,老實罪過哦,一個人住在社姆山後背的娘娘廟。年輕時,潘阿嬸也很像樣,老公在國民黨裡開飛機,打落過日本佬的三架飛機,新中國成立後被抓去勞改了,在金華的牢監裡,生怪病死掉了,一個獨養兒子,也做了強盜,土改時在東中地場裡,吃了花生米,潘阿嬸日哭夜哭,眼睛差點哭瞎。每天早上,潘阿嬸拄着拐棍,挎隻小飯籃,籃裡擱一隻搪瓷杯,翻過一道山丘,趕到六經堂來排隊,盛上一杯粥,或一杯滿是清水的豆腐腦,吃好後,翻過一道山丘,回廟裡去。潘阿嬸一天到晚,翻山越嶺,就忙兩頓飯,逢着刮風下雨,渾身就像在泥漿裡滾過一樣。一次,食堂幹部發現,潘阿嬸好幾天沒來了,就派人去找,在山道邊,發現一隻破飯籃,潘阿嬸躺在草叢裡,已經沒氣了。

“肚皮吃不飽,鞋子總歸還是要穿的,條件好點的人家,雇我去做鞋,包我吃住。我一天到晚做鞋,鞋底納到天公發白,一雙鞋換回兩節索粉幹,不過那個時候,我的眼睛也好啊。四面八方都請我去做鞋,我從東做到西,從南做到北,一個村堂一個村堂做過去,一直做到嶺北周,那個鬼地方,已經快到諸暨了,一去就要十天半個月,翻山越嶺,沒有路,茅草把小腿肚上,犁出一道道血,山路上有很多墳窟窿,白天無聲無息,夜裡磷火閃爍。有次,我挑着一扁擔,做鞋換來的索粉、番薯,沿着山路走,走着走着,突然碰到什麼冰冰涼的東西,連忙把腳縮回來,一看,哎喲喂,是一條黃肚皮的大花蛇,我吓得寒毛直豎,三魂吓掉了二魂半。還有一次,我走得肚皮咕咕叫,餓得前胸貼後背,下山時,聽到柴篷窩裡,稀裡嘩啦有響聲,以為金川接我來了。金川來接我,每次都接得很遠,他擔心我挑不動。我以為金川故意躲起來吓我,就喊:金川,你不要作精怪,我曉得是你。隻聽得轟隆一下響,柴草蓬裡,鑽出一頭野豬,從我身邊逃上山,我吓得腿一軟,魂都不在身上了。阿婆不肯讓我出去做,心疼得直流眼淚,但是我不出去做生活,一家人吃什麼?金川又是個反革命,要不是窮,我一個女人家,怎麼會跑去那麼遠的地方讨生活?還有一次,我走到一片樹林裡面,不知怎麼,被鬼迷住了,轉來轉去,找不到路。天黑了下來,起了霧,松樹林黑乎乎的,看上去像妖怪,我以為這次,可能真的要被閻羅王叫去了,我隻好金川金川大聲喊,但是一點回音也沒有。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了馬坦、翠兒的呼喊,看到金川帶着孩子們,汗出噴天出現在眼面前,我一下子就癱在了地上。

“夏天沒到,草根已經被挖光了,樹皮也被剝得精光,地裡看不到人影,村子裡走着一個比一個瘦的人,耷着頭,光青着臉,跟活鬼一樣,有的人走着走着,一倒下,就再也沒爬起來過。我帶着馬坦和小翠,到山上去挖狼箕根,磨成粉,給全家人做窩窩頭吃,這種東西吃多了,解手都困難。

“飯都吃不飽,我卻又懷上了,我氣得直罵金川這個鬼,他卻說:内家(女人)豬娘命,勿生便變病。我撿來甘蔗皮,拌上番薯藤,摻上一點米,熬粥給全家人喝。晚上,喝完粥的一家人,躺在床上,耳朵裡聽到的不是雞啼,不是狗叫,而是腸子發出的叽裡咕噜聲。孩子們肚饑得直嚷嚷,我勸他們不要動,也不要嚷,因為一動一嚷,愈加餓。我輕輕地講故事,哄他們入睡。

“‘老底子,姆媽娘家裡做火腿,一年到頭,肉多得吃不光!逢年過節,菜蔬辦得富庶哦,五花肉、裡脊肉,堆得滿滿一碗尖,比白雲塔還要高呢,體面哦——’

“‘姆媽娘家的六谷糊,金燦燦、厚嘟嘟,上面飄一層油汪汪的香脂油!别人家的六谷糊,都是稀薄稀薄的,好當鏡子照了,姆媽娘家的六谷糊啊,厚得厚得,連筷子都跺得牢咧——’

“‘小時候,姆媽跟着阿爸,到杭州嬉,河坊街上,好吃的東西數不清!定勝糕、龍須酥、棉花糖、姑嫂餅、麥芽糖……定勝糕剛剛做好時,熱乎乎、軟綿綿、甜滋滋,最好吃了!西湖藕粉,更是好吃得要命!灑着糖桂花,調羹一放進嘴裡,呼噜一下,藕粉就滑到喉嚨裡去了,停都停不住……’

“‘姆媽,翠兒越聽越肚饑了……’翠兒說。

“‘姆媽,翔兒也越聽越肚饑了……’翔兒說。

翠兒和翔兒,咂吧着嘴,哇的一聲,突然哭起來。

“‘乖翠兒,乖翔兒,不要哭……快點困吧,餓怕困,困着了,就不餓了……’我隻好這樣哄哄他們。

“阿惠出生了,白皮膚,圓臉蛋,下巴上有個小窩窩,跟年畫裡,懷抱紅鯉魚的娃娃一個樣。奇了奇了真奇了,盡管我一張臉瘦得像鏟鍬,奶水卻浦進浦出,胸前衣裳總是濕淋淋的,阿惠吃了睡,睡了吃,真是造化了他呢。那時候,馬坦在上宅讀小學,我帶着阿惠跟阿婆在上宅,翠兒和翔兒還沒上學,跟着金川,在同泰布店上班。金川在布店樓上,租了一間小屋,也算有個落腳處。

“那個禮拜天,我到城裡看金川,順便在十字街上賣小鞋。一個年紀很輕的女人,從對面的縣政府大院裡走出來,她的頸上系一條淺藍色尼龍圍巾,抱着一個毛毛頭。她走到我面前,拿起一隻虎頭鞋,眼睛卻盯牢我的胸,那會兒我正在給阿惠喂奶。嫂子,這些鞋都是你做的嗎?她怯生生地問,聽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我說,是啊,我做鞋子是有名的呢。阿惠停止吃奶,像是靜靜地聽我們說話。嫂子,你的手真巧啊。女人誇贊着,猶猶豫豫地問:嫂子,你能喂我家寶兒幾口奶嗎?

“都是做女人的,怎麼會不肯?我接過那個叫寶兒的毛毛頭,把另一隻奶給了寶兒。一挨到我,寶兒像是生下來就沒嘗過奶水味一樣,吃得又急又猛,吞一口嗆兩口,跟牛坦當年跟馬坦争奶吃一個樣。我勸寶兒,慢慢吃,不要急。寶兒很快吃得順暢起來了。寶兒和阿惠一起吃着我的奶,讓我立刻想起牛坦和馬坦,當年拱在我懷裡吃奶的模樣,我的眼淚差一點滾落來。

“阿惠嘴角邊挂着一滴奶汁,吃得睡着了,寶兒也吃飽了,嘴裡含着手指頭,沖我一個勁地笑。那個女人突然撲通一記,跪在我面前,我吓了一大跳,連忙去扶她這位小娘,你快起來,我又不是觀音菩薩喽。嫂子,你的鞋我全要了,求求你給我家寶兒當親娘吧。女人央求道。我們這裡,管奶媽叫親娘,這個女人是想讓我給她兒子當奶媽嗎?這可怎麼行?我抱着阿惠直搖頭。嫂子,你家兒子買奶粉、荷花糕的錢,全部我來出,求求你,給我家寶兒當親娘吧……眼淚滑出女人的眼眶,她邊哭邊解開寶兒的兜肚,寶兒的肚臍眼爆出一大截,輕輕一摁,發出咕噜咕噜的聲音。寶兒一生下來,我就沒奶水,他日哭夜哭,肚臍都哭得突出來了,郎中說,隻有吃人奶才救得活寶兒。女人哽咽着說。

“邊上圍上來一些人。一個賣燒餅說,虱大的崽,哪裡養得大?活不長的。一個賣糖的人說,不要亂講,她老公是縣長呢。原來她是縣長太太,我真當想不通,她貴為縣長太太,有吃有喝,卻沒奶水。我一個窮苦人,缺吃少喝,奶水卻哺進哺出,想想真是難過哦。

“嫂子,你不答應的話,我就跪在這裡不起來。女人地苦苦哀求着,淚水打濕了她緞子似的面孔。為了寬慰她,我隻好說,回去同老公商量下。她這才破涕為笑,買下篾匾裡所有的鞋子,腳步輕快地走了。很快,她又出現了,拎着一隻小紙闆箱。這是送給親娘的一點見面禮。這位叫巧珍的女人,眼裡滾着感激的淚。

“我帶着小紙闆箱,回到宿舍,打開一看,是大半箱捆着稻草結頭的索粉、一大包玉米粉、一小袋米和一小袋奶粉。我跟金川,盤來算去想了一整夜,拿不定主意,一想到馬坦快小學畢業了,翠兒和翔兒也該讀書了,金川五塊錢一個月的工資,全家根本不夠用。金川說,這樣吧,你先去試試,阿惠交給阿婆帶。第二天,我天早五更爬起來,燒了三碗索粉,讓金川、翠兒和翔兒先吃飽,金川帶着翠兒和翔兒去了布店。我抱着阿惠,搭了個便車,回到上宅。回到家,我把米和奶粉交給阿婆,交代她煮米湯給阿惠喝。我倒出一些玉米粉,揉成面團,烙了一疊六谷餅,作為馬坦一個禮拜的口糧。

“第二天,要出門了,我給阿惠喂了一頓奶,阿惠弓着背,小手扯着我的衣襟,他吃得很慢,像是在想什麼問題,我撥撥他下巴上的小窩窩,輕輕地說,阿惠乖,姆媽要出門掙銅钿,阿惠在家裡,要聽阿婆的話哦。阿惠像是聽懂了我的話,停住吃奶,眼睛盯牢我,小嘴巴一扁一扁的,顯出委屈樣。阿婆拄着拐杖送我,馬坦牽着我的衣襟,一路沒說話,走到村口,我讓他們别送了,把阿惠交到阿婆懷裡。走了幾步,我聽到馬坦在後面喊,扭頭一看,馬坦還是追上來。阿婆手裡的拐杖,嗒嗒地邊敲邊警告馬坦。姆媽要去掙鈔票,供你和弟弟妹妹讀書。我好說歹說把馬坦勸了回去。

“過了邱店、下宅,我一走走到麻車頭,麻車頭是個渡口,橋上有座小木橋,江水在橋下嘩嘩流。我聽到後面窸窸窣窣有聲響,發現馬坦躲在一棵樹後,這孩子,不聲不響跟我走了一大半的路,我想想心裡發酸,朝他揮揮手。馬坦到底是個乖孩子,掉轉屁股往回走,走了一段路,我發現這個不争氣的兒子又跟了上來,我真當火了,操起路邊一根樹枝,趕回去抽他。馬坦是個犟脾氣,站在那裡随我打,我手一軟,樹枝一掼,哭了起來,包袱也滾落進了草窠。我一哭,馬坦就怕了,他撿起包袱,擱到我的懷裡,撒腿往回跑,邊跑邊擡手擦着眼睛。我拾起包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邊走邊對自己說:小娥小娥,親生骨肉你不顧,去給别人家孩子當奶媽,小娥小娥,你一定是昏了頭啦。我一路走一路哭,走到縣政府大門口,兩隻眼睛都像水蜜桃了。

“縣長是位南下幹部,姓劉,頭發隻剩腦袋邊一溜,這種發型的人,不是當官的,就是發财的,穿一件半新的灰色中山裝,胸口插一支鋼筆,打電話時,一隻手叉在腰上。縣長家裡有定糧供應,巧珍待我也不薄,吃飯共一張桌,巧珍總說自己胃口小,把飯朝我碗裡劃,還買來鲫魚,讓我剖了,炖湯讓我喝,她說魚湯喝下去,奶水才會多起來。不是吹,我這個人是有一雙佛手的,随便什麼樣的毛毛頭,交到我手上,一定帶得好。寶兒很快胖起來,肚臍眼也縮了回去,還長出一顆下門牙。吃飽了奶,我把寶兒豎在腿上,輕拍他的後背,他會打上一個嗝,他打嗝的時候,總是要楞一愣,像是被自己的嗝,吓了一跳。睡覺時,寶兒也愛抓着我,咿咿呀呀地,跟親生的一樣。巧珍有時想找寶兒親熱,寶兒也不肯,兩隻手鉗牢我的頭頸,兩隻腳勾牢我的腰,哭個不停。夜晚,借着窗外透進的路燈,望着寶兒睡着的樣子,我就會想阿惠,一想到阿惠我就睡不踏實,我記挂阿惠,還有馬坦和阿婆,我做夢都夢到他們,但是我隻要對巧珍一開口說想回去,她就眼圈發紅,我就說不下去了。我隻好想,多賺一些鈔票給阿惠買奶粉吧。我成天悶頭帶孩子、做生活,抽空去布店,看看翠兒和翔兒,替他們洗洗衣服。巧珍經常送我一些不穿的衣服,我把她送我的一件藍色兩用衫,為馬坦改了一件罩衫。

“發工錢的日子到了,那天日頭孔很猛,我在柴市街買了兩斤小米、一斤雞子和幾塊荷花糕,剩下的銅钿用手絹包包好,急急忙忙往上宅趕。一路上,沒什麼人,走到麻車頭,發現地上有個亮晶晶的東西,撿起來一看,是個塑料包。我打開油膩膩的塑料包,沒想到裡面竟是一大沓鈔票,一數,正好二百五。啊呀,是哪個粗心鬼,丢了這麼多鈔票啊?肯定急都要急煞了。一想到丢錢的人,我就走不動了,決定站在原地,等那個丢錢的人。

“天像燒透了的磚窯,我摘下笠帽,扇着風,風扇起來,也是熱烘烘的,我等得汗流浃背,一直到太陽快落山時,一個腰系稻草繩、肩背褡裢的人,歪着頭,推着獨輪車,搖晃着向我走來。他走一走,停一停,過了橋,擱下獨輪車,圍着滾燙的橋墩,轉了一圈又一圈,還沖着橋下的流水望了望,最後,他像被抽了筋一樣,兩腿一軟,蹲在路邊,像一團被烘幹的黃泥塊。

“我走過去,隻見他咧着嘴,眼淚水撲通撲通,一顆接一顆,掉進灰塵裡,砸出很多小坑。

“‘男兒有淚不輕彈,這位阿叔,你為啥哭?’他擡頭朝我望了望,嘴巴活動着,卻說不出一句話。他的臉上和頭上,汗津津的,脖頸和手臂的顔色,像腌熟的火腿。

“我又問了一遍,他扯下草帽,露出一顆光溜溜的葫蘆頭,前言不搭後語地,對我訴起苦。原來他叫邱老二,邱店人,一早去城裡賣仔豬,賣完仔豬,快回到家時,發現褡裢裡的錢包不見了,于是一路焦急尋過來。邱老二一邊說着,一邊将手中的草帽,揉成一團,過一會兒又拽開。

“‘是這個嗎?’我從背後取出攥得發燙的錢包,在手上得地敲了下。

“‘啊!就是它就是它啊!我尋得眼睛烏珠都快彈出了!’邱老二伸手來搶,汗水增添了他的可憐相。

“‘等一等,我怎麼知道錢包是你的?’我利索地把錢包藏到背後。

“‘大嫂,它真是我的錢包啊!我向毛主席保證,不信你點點看,裡頭的鈔票是二百五十元!’我一聽他說的數目,同錢包裡一模一樣,心裡的石頭,才一下子落下來。我把錢包還給邱老二,他收好錢包,束了束腰間的褲帶,一定要拉我上他家吃飯,因為邱店同上宅貼隔壁。我哪裡肯去呢?我說我等了你這麼久,籃子裡的雞子,都快孵出小雞了,我還急着趕回家呢。邱老二含着淚,對我千恩萬謝,沖我鞠了十幾個躬。

“告别了邱老二,我往上宅緊趕慢趕,快到村口時,一眼看到馬坦背着阿惠,在大路上遊蕩,我的腳步一下就走不穩了。馬坦看到我,彎着腰,喊了我一聲,兩隻胳膊托在背後面,朝我奔過來,腳下的黃泥塊,都被他踢得飛起來,阿惠咿呀地叫着,細頭頸從馬坦胳膊底下,一颠一颠探出來,小手使勁拍着哥哥的肩,這一幕直到今天還在我的眼面前。

“我像老酒喝醉一樣,跑了一段,幹脆不跑了,蹲下來,朝他們張開兩臂,馬坦背着阿惠撲進我懷裡,呵呵,這倆哥弟差一點,把我撞了一個仰天跤。我們摟在一起,我一看倆哥弟的面孔,跟小花貓一樣。我抹了一把眼睛,連忙去解系在馬坦胸口的背帶結,解了很久才解開,我抱過阿惠,走到一棵歪脖樹下,解開衣襟給阿惠喂奶,一隻手伸進包袱,摸出一隻芝麻餅,遞給馬坦,馬坦抓到手裡就吃起來。

“阿惠裹着一塊髒肚袂,吃奶吃得很用功,捏着拳頭,肩胛骨一縮一縮,像是用全身力氣在吃奶,喉嚨發出咕咚咕咚吞咽聲,像是要把我掏空一樣。我發現阿惠耳朵裡面有膿水,馬坦告訴我,阿惠躺在床上,餓得哇哇哭,日哭夜哭,眼淚倒流進耳朵孔了。等阿惠吃飽,我們三個,又哭又笑地往家走,家裡沒一點聲息,竈頭一口鋼筋鍋上,蓋着一張破報紙,盛着吃剩的豆腐渣,籃子裡裝着幾株番薯藤,地上有一堆灰塵蓬蓬的、拆了一半的麻袋布,阿婆躺在草席上,一聲不響。我叫了她一聲,她睜開眼睛,臉腫得像一隻白饅頭。我用小米燒了一鍋粥,蒸了一碗水蒸蛋。把水蒸蛋端到床頭,讓俺婆婆吃,阿婆又劃了一半給馬坦。馬坦呼噜呼噜喝下兩大碗粥,打出一串飽嗝。我讓馬坦試試那件改好的罩衫,衣服套在馬坦身上,像蒼蠅套豆殼一樣。

“早上,村頭響起一陣鑼鼓聲,黑炭頭心急慌張地跑進廿四間,身後跟着小平頭。我一看,嗬,這不是來砸鐵鍋那個末代邱華西嗎?

“‘蔣小娥同志,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小平頭一個箭步跨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我這個人,一不偷二不盜,半夜不怕鬼敲門,天皇老子那裡也敢去。

“‘走就走!’我捋了捋頭發,撣了撣衣服。

“我跟着黑炭頭和小平頭,一走走到六經堂,喔唷喂,六經堂裡熱鬧哦,喇叭吹,鑼鼓敲,人歡鬧,這陣勢,隻有日本佬投降那會才見到過,走到門口,我的五髒六腑,已經快被鑼鼓聲給震出來。一個葫蘆頭一閃,對我喊,大嫂大嫂!我一看,咦,這不是邱老二嗎?我張張嘴,正想同他說話,小平頭往我頭頸裡,套了一朵大紅花,對邱老二說:爹,我們得上台了。我這才曉得,原來這邱老二是小平頭的爹。

“我沒想到會有這個陣勢,雙膝并攏,立在台上,邱家父子站在我左右。邱華西昂着頭,雙手交疊在褲裆那兒,沖台下的人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要鬥私批修!社員們,今天、我們、在這裡、召開一個、表彰大會。邱華西說話時,脖子上那玩意兒,像小老鼠一樣一上一下滑動。我們要、表揚一位、拾金不昧的、好村民、她、就是上宅村、四份豆的、蔣小娥同志。一陣陣頭雨打在懸空鐵皮上一般的掌聲,響了起來,邱華西擺擺手,把頭轉向他的親爹。我們先請、失主、邱老二、發言。說完,邱華西把手按在他爹的肩上,似乎害怕他爹會騰空而起。邱老二紅着臉,結結巴巴開始發言,他發言時,兩隻手一直插在褲兜裡,好像還捏着他的錢包。邱老二提到仔豬,提到大日頭,提到麻車頭和橋墩,當他說完最後一個字,才把手從褲兜取出,将嘴角的白沫甩在地上。邱老二一說完,邱華西反手叉着腰,讓自己的聲音,回響在六經堂四面八方:毛主席教導我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接下來,讓我們歡迎、蔣小娥同志、談談她拾金不昧的心得體會吧。話音剛落,又一陣陣頭雨打在懸空鐵皮上的掌聲響起。我上前一步,在台中央,擺了個小丁字步,清清嗓子,沖着台下的人,開了腔:

“‘各位父老鄉親,同志朋友,姑娘嫂、爺叔伯,大家白天好!我這一生世,統共上過兩回台,第一回是坐台——坐台閣,這一回是站台——站戲台,兩次出台,我都感到很光榮!哎呀,我有什麼可以介紹的呢?我實在是沒有什麼可以介紹的,撿到邱老二的錢包,大日頭底下等他,把錢包送還他,這是我應該做的呀!因為我爺娘從小教育我,樹要根好,人要心好,正直做人,一世牢靠。我爺娘還教育我,打鐵還需自身硬,繡花還要有善心。雖然我家沒有一分田,平時一個銅钿,掰做兩個用,我苦不苦?苦啊。我累不累?累啊。但銅钿是死的,人是活的,我這個人,窮歸窮,骨頭卻很硬,一個人隻要骨頭一硬,眼睛孔自然不會淺。雖說每個人的八字,都是定好的,但是隻要勤勞、本分地活着,人家照樣撐起來!’我向台下畢恭畢敬,鞠了一躬,我看到有人擦着眼睛,有人豎起大拇指,又一陣像打在懸空鐵皮上的陣頭雨一樣的掌聲,響起來,這一回的雨點更大,停都停不下。看到大家拼命鼓掌,我也鼓,鼓得兩隻手掌,都火辣辣,痛了好幾天呢。

“冬雨不停地下着,像是天上挂下來的一股股破麻繩。雨一停,風就開始作怪,把縣府大院樹上的葉子,吹得來一片不剩。我把巧珍送我的一件舊夾襖,灌了新棉花,給阿婆翻了件棉襖,又抽空做了兩雙虎頭小棉鞋,一雙寶兒的,一雙阿惠的,小老虎的眼珠子,是我用黑色小扣子縫上去的。那個禮拜天,巧珍跟着老公回缙雲看公婆,中午,我背着寶兒,拎着一把小白菜,走到大門口。聽到門衛正在盤問一個小孩。

“‘麻痘鬼,你找哪個?’

“‘我找我娘。’

“‘你娘是誰?’

“‘我娘是縣長兒子的親娘。’

“我一看,這不是馬坦嗎?這孩子,一臉煤灰,隻有兩隻眼睛烏珠是白的,鼻子和嘴巴,凍得彤彤紅,臉上全是被霜風吹出來的小裂紋,一段時間沒見,馬坦的個頭就高了許多,變短的罩衫和褲子,挂在竹竿一樣細的身上,腳上的布鞋也破了,露着腳指頭。

“我拉住馬坦,又驚又喜,唉,我這個兒子,從小就是倔脾氣,叫他不要一個人出門,他偏偏一個人出門,一點不肯聽話。回到家,我給寶兒喂好奶,放到小竹車裡,寶兒的小腳丫子,搭在小車橫杆上,眼睛骨碌碌地盯着馬坦笑。我把馬坦的小花臉,洗幹淨後,又去找紫藥水,塗馬坦腿上被蚊蟲咬的瘡。剛走出屋子,聽到寶兒的哭聲,連忙跑回去。

“‘小渾蛋,把我弟弟的奶都吃光了!’馬坦杵在小竹車旁,往寶兒屁股上,又狠狠擰了一把。寶兒蹬着腿,撕心裂肺哭起來,剛吃下去的奶,全吐了出來。

“‘你敢再動寶兒一根毫毛,我就把你的腦殼擰下來!’我氣得兩眼冒火,擡手給了馬坦一巴掌。

“‘……你對我們,都沒對寶兒這麼好……’馬坦捂着臉,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我知道馬坦是眼紅寶兒,一想到他一個十三歲的人,赤着兩腳,走了十幾裡地,到城裡來找姆媽,他姆媽卻給了他一巴掌,望着親生兒子臉上,五個清清楚楚的手指印,我的心像刀割。

“‘……傻兒子,笨兒子,我是你姆媽,不寵也是寵呢……’我用袖子管替馬坦擦淚,他别轉頭。我到廚房裡,用面粉給馬坦做了一個麥糊燒,端出來給他吃,一開始,他還不肯接,手背在身後,跟我賭着氣。我一走開,他就抓起麥糊燒,背過身,低下頭,先是慢慢撕着邊緣吃,最後幹脆拿起麥糊燒,整個兒塞進嘴巴裡,因為吞得太急,差一點噎住了,我連忙倒了一碗水,勸他慢慢吃。這一幕,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天傍晚,下起了陣頭雨,金川慌慌張張跑到縣政府來找我,整個人都像是剛從水裡撈起來。阿惠怕是不行了,金川哆嗦着說。我的頭嗡地一響,來不及跟巧珍多說什麼,抓起鬥笠就往門外走,跟着金川一腳高一腳低,在雨中趕路,天曉得我們是怎麼飛到家的。進了屋,阿婆像個泥塑似的,坐在床沿,我叫了她一聲,她笨重地轉身,懷裡面抱着阿惠。阿惠的兩條胳膊,像垂落的枯樹枝。今早我從六經堂取粥回來,阿惠就不行了。阿婆顫抖着說。阿惠像一張小紙片,飄進我懷裡,阿惠的身上有股尿臊味。

“一道道白色奶水從我脹痛欲裂的胸口,濺入阿惠半張的嘴。姆媽回來了,阿惠,姆媽再也不離開你了。我知道阿惠隻要一吃飽,就會咧嘴歡笑的,他的笑模樣,我閉上眼睛都看得到。一股股熱辣辣的奶水,濺入阿惠嘴裡,他像是來不及咽一樣,奶水從嘴角滑落,順着他的小臉淌下,濡濕了他的脖頸和髒兮兮的小布衫領。阿惠這是怎麼了?他的嘴唇比夏天的葡萄還要紫,身體比冬天的樹枝還要冷。阿惠,你快點吃呀,我一個勁地搖着阿惠。金川走過來,扳牢我,甕聲甕氣地說,神經啊,難道你還想把他搖活麼?我身子一歪,像個軟骨人癱在了地上。

“金川把阿惠用一件舊棉襖包起來,阿惠穿着我做的虎頭棉鞋,裝進一口墊着稻草的小木箱。金川挑着小木箱,走在前,我提着行燈,行燈裡插着蠟燭,跟在後,往社姆山上走。山道上,積滿落葉和松針,踩上去軟綿綿的,一路上,我的胸口漲得難受,衣衫被奶水濡濕,濕嗒嗒地貼在胸前。金川在一棵掉光葉子的烏桕樹旁,停下來,四周落着一些細長的樹葉和幾顆幹癟果子,邊上有個覆着枯草的小土包,那兒是牛坦的墳。金川清理了小土包周圍的雜草,朝手掌上,各吐了一口唾沫,拿起鋤頭在旁邊,又挖了一個小坑,新鮮的泥土散發出土腥味。金川跳下坑,把碎石和草葉揀出來,然後蹲在坑旁,抽起了煙。我打開小木箱,最後看了看阿惠,他像睡着了一樣,我抱着他,把臉貼上去,阿惠的臉冰冰涼。舊墳包邊上,多了一個新墳包。夜裡,風吹得嗚嗚響,一想到阿惠獨個兒待在山上,我的心一陣陣發緊,淚水濕透枕頭。

“我悄悄起身,帶着鋤頭往社姆山上摸去,一彎月亮挂在天上,聽得到露水滴在樹葉上的聲音。到了半山腰,我找到那棵烏桕樹,挖起了小土包,小木箱露了出來。我扔掉鋤頭,改用兩隻手刨,手指甲刨脫了一個,都不曉得,我刨出小木箱,撣去浮土,打開箱子。我終于又見到了我的阿惠,他的小臉上,像是罩了一層霜。阿惠,姆媽實在是舍不下你,再來看看你,你千萬不要怪姆媽啊……我抱着阿惠,哭了又哭,直到天光大亮,重新把我的阿惠埋回去。

“‘老天爺!我的這雙手,生下來就沒有閑過,我的這雙腳,生下來就沒有歇過。老天爺!你讓我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我都心甘情願,但你為啥不肯保牢我孩子們的性命呢?’我跪在兩座小墳包前,血肉模糊的雙手揿進了泥土。不知過了多久,昏沉的天空中,飛來了一隻小鳥,停在我的腳邊,它的嘴巴和腳爪,都是紅的,隻有羽毛是翠綠色的。它圍着我,轉了好幾圈,飛一會兒,停一下,蹦跶着,往小路上跳,一路跳一跳,歇一歇,又回頭朝我望一望。我爬起來,還以為是自己苦痛得眼睛花了,心裡怦怦跳,跟着小鳥,走了一段路,直到它鑽進一叢刺蓬不見了。後來我做夢的時候,老是夢到一隻綠毛紅嘴的小鳥,圍着我,遲遲不肯飛走,我曉得那是我阿惠投胎變的。”

“阿惠走後,阿婆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重陽節,我在溪溝捉了兩條小魚,炖了湯,送到阿婆的床頭邊。

“‘小娥,我頭頸骨痛,怕是活不長了。’阿婆有氣無力地說。

“‘姆媽,湯喝下去,就會有力氣的。’我勸阿婆。

“阿婆伸出腫得可怕的手,拉住我的手,按在她的臉上,她的臉頰上,出現一個指印窩,很久也消不下去。

“‘浮着呢。’阿婆輕聲說。

“半夜三更,我困不着,對金川說,我去看看姆媽。那陣子,金川去義烏賣小豬,一百六十裡路,當天走來回,吃力得睜不開眼。

“‘姆媽,你肚饑嗎?我去燒碗飯湯給你吃吧。’我看到阿婆醒着。

“‘……小娥,我不肚饑……我想解個手,你扶扶我去吧。’半晌,阿婆輕輕地說。

“我扶着阿婆,走到便桶邊。

“‘觀音蹲蹲坐,急急如律令,小娥,我要放金烏了……’阿婆挺着身子,坐在便桶沿上,神情端正,喃喃自語。

丁樂蹦,放金烏,

保佑我金川平安發大财!

丁樂蹦,放金烏,

保佑我小娥盆滿鬥也滿!

丁樂蹦,放金烏,

保佑我金川小娥下一代!

…………

“‘小娥,我好了。’阿婆說完,粲然一笑。

“我把阿婆扶回到床上,連忙叫金川快點爬起來,我們趕到阿婆床頭邊。

“‘……金川,小娥,我要走了……我金烏放過了,你們會有的……’阿婆一手一個,拉着我和金川的手,臉上擠出笑。

“‘姆媽,托你的金口,我們一定會有的,你放心吧……’我淚流滿面地說。

“阿婆聽了我的話,咯喇一下,兩隻眼睛才閉攏去。我阿婆的口信真當好啊,她是秀才的囡,死都是要講好話的。阿婆走的時候,全身腫得像個大氣泡。”

“阿惠和阿婆都走了,我像是丢了魂,給寶兒縫衣裳,針掉地上,撿了幾次,都撿不起,巧珍幫我撿起,一捏住,我又掉了。巧珍哭着說,嫂子,你給我家寶兒當親娘,自己親生兒子卻餓死了,下輩子,我就是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巧珍給我出了一個主意,她問我願不願洗衣服,那時候,整個東陽縣城,還沒有自來水,縣政府和學堂裡的老師,洗衣服不方便,因為學堂和機關裡的人,都是講究體面的人。巧珍說,馬坦快來城裡讀初中了,讓我去租個大一點的房子,這樣衣服有得洗,兒女也照顧得上,她說寶兒也快斷奶了,也長結實了,她自己能帶了。聽了巧珍的話,我跟金川在縣紡織廠隔壁,租了間大一點的屋,一家人總算團聚了。

“天還蒙蒙亮,南街上的店鋪,都還關着,上着密密麻麻的門闆,隻有幾個買早點的攤,我挑着一對空籮筐,翠兒和翔兒,一邊一個,牽着我的衣服角,跟着我去收衣服。那時候,金川兩鬓被剃得老高,胳膊上戴一個白袖章,挨批鬥,翔兒和翠兒也不能跟去布店上班了,隻好每天跟着我去洗衣服。翔兒穿一條胸前有個口袋的背帶褲,翠兒頭紮羊角辮,背着花書包,翠兒的花書包和蝴蝶結,是人家不要的零頭布。我們來到宿舍樓門前,敲開門,翔兒和翠兒,十分有禮貌地對主人,道一聲:

阿叔早上好!——

阿嬸早上好!——

“翠兒從花書包裡,掏出一個小本子,歪着頭,在小本子上一筆一畫,記下門牌号。翠兒盡管還沒上學,但是我收來的床單、被單、外套、褲子,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從沒搞混過。收好衣服,告别時,翔兒和翠兒,又朝對方鞠一個躬,甜甜地道一聲:

謝謝阿叔!——

謝謝阿嬸!——

“幹部和老師們都十分喜歡翔兒和翠兒,有的往翔兒的背帶褲兜裡,塞一把爆米花,有的給翠兒塞幾顆玻璃紙包包的糖。中國中學有位李老師,面孔白白淨淨的,教語文的,有次看到翠兒的賬本上,寫滿了虱一樣大的字,跟天書一樣,她就好奇地問翠兒。翠兒講給李老師聽,0代表床單,#代表外套,*是襯衣褲子,%是賒賬的标志,這樣一記,烏龜王八鼈,一樣都不會錯。李老師一聽,誇翠兒真是一個人才,很想教翠兒學寫字,但是翠兒這個死丫頭,東逃西躲,甯願幫我納嬰兒的小鞋底,也不肯跟李老師學寫字,李老師急死了,專門到家裡來做我的工作。後來,翠兒上了小學,中飯和晚飯,翠兒都跑到中國中學,在李老師那裡搭夥,中國中學就是現在的東陽二中,矮腳就在那所學校,當英文老師。

“那些年,我藍布大褂穿穿,兩隻袖套戴戴,挑着兩隻裝滿髒衣服的籮筐,穿大街,過小巷,來到東陽中學後面,這裡有大片稻田,穿過一條窄窄的田塍路,在一片六谷地旁,有一口池塘,水很清,日頭好的時候,望得見池底的綠苔和小魚,池塘邊有幾塊石闆,因為比較偏僻,來這裡洗東西的人很少。我把擔子擱在泥地上,從籮筐裡取出衣物、搓衣闆、洗衣槌、闆刷和肥皂,脫下鞋子和外套,把頭發束高,褲腿也挽得高高的,做幾個擴胸運動,這時太陽剛好升起來。我把腳浸進水,池塘邊緣的水,剛好淹到小腿肚子,我嘩嘩地攪動池水,水從腿肚子分開,又合攏。紅彤彤的太陽映在水裡,我的手一抖,水中的太陽就碎成許多個。我在水裡漂好衣服,拎起來,放到石闆上,掄起衣槌一下下捶。再提起,将水絞了,再捶,一聲接一聲,每一聲都很勻稱,等捶打得差不多了,把衣服再浸入塘水。我把被單一撒,扣在池水裡,水面鼓起一個大包,翔兒就拍手笑,再一甩,被單滋滋地吸着水。翠兒是個乖囡,她端個小木盆,幫我搓手帕和襪子。

“絞被單,我是省不了馬坦的,上午第二堂課快下課時,翠兒和翔兒就會算好時間,朝東陽中學後門跑,一直跑到一棟朝北的平房窗台前,馬坦就坐在窗口的位置。

“‘阿哥!——’翠兒兩手抓住窗台,朝上努力蹦一下,辮子上的花蝴蝶結,在風中飛揚。

“‘阿哥!——’翔兒兩手抓住窗台,朝上努力蹦一下,翔兒在窗口,露一下半個小臉蛋。

“翠兒和翔兒,在教室的窗門外,一聲聲,跳着高兒叫阿哥。下課鈴一響,馬坦就會風一般跑出教室,一跑出學校後門,就脫下布鞋,拎在手裡,穿過玉米地,朝水塘沿跑來。他把鞋子放在草蓬下,跟我各人握住被單一頭,把沉重的被單擰成一根大麻花,我們擰出來的水,滴滴答答往下流,在幹燥的黃泥地上,砸出一個個坑,流成一條河。馬坦幫我絞好幾床被單之後,就急急忙忙跑回去上課。

“洗好衣服,太陽已升得老高,我打開飯盒,拿出冷飯團,跟翠兒和翔兒坐在水塘邊,就着黴幹菜,把冷飯三口兩口吞下肚,然後,我挑着洗好的衣服,帶着翠兒和翔兒,穿過紅椿巷的牌樓,回到出租屋。出租屋隔壁,是縣紡織廠,紡織廠有個大門堂,有一個籃球場那麼大,紡織廠裡的人很好,允許我在門堂裡曬衣裳。我搭起了曬衣架,三根毛竹竿撐開來,就是一個三腳架,面對面的兩個三腳架上,擱一根擦得幹淨發亮的毛竹竿,每次,我起碼在紡織廠的門堂裡,搭十根毛竹竿。那些洗得清清爽爽的衣物,被風一吹,像一面面藍色、白色的旗,像是呼應着藍天白雲。每個行當,都是一門手藝,隻有用心,才能做得好。比方說搽肥皂這件事,也有講究的,是考驗功力的,不會搽的人,搽再多的肥皂,衣服也洗不清爽,而且肥皂用得快。我呢,一遍肥皂抹過,看上去蜻蜓點水一樣,實際上該抹到的地方,全抹到了,像領口、袖口這些地方,肥皂是必須到的,面料好一點或成色比較新的衣服,我從來不用棒槌,全靠一雙手洗出來。

“我白天洗衣服,晚上在油燈下縫縫補補,看到衣領挂了,袖口破了,紐扣掉了,就用零碎布頭,把它們補補好,紐扣我自己花錢去買來。那時候的人,不像現在,穿來穿去就是那麼幾身衣服,時間一長,難免會破,要修補。我在油燈下縫襪底、補衣洞、釘紐扣,馬坦和翠兒做作業,家裡沒桌子,寫字的話,把被褥和席子一卷,木闆床沿當桌子。

“一次,馬坦盯着我,看了大半天,我問,你看什麼?馬坦說,姆媽,你瘦得臉上的骨頭,都凸出來了。我對着鏡子照了照,還真是的。我對馬坦說,隻要你們長大有出息,姆媽再苦都不算苦。做完作業,馬坦幫我疊堆得小山一樣高的衣服。翠兒在油燈下做賬,記好賬,把賬本用花手絹包包好,擱在枕頭邊。翠兒這個囡,很聰明的,從小就有經濟頭腦,她後來當上了總會計師,還不是我從小培養得好?

“有一回,我洗到一件衣服,發現上衣兜,有沓疊得方方正正的鈔票,那件衣服是一位姓王的數學老師的。我把錢取出來,數也沒數,回家鎖進抽屜,等衣服曬幹、疊好,把那沓鈔票,原封不動放回去。當我親手把衣服交到王老師手裡時,那個書呆子傻掉了,他還沒發現鈔票的事呢,那個感動哦,他寫了一封很長的表揚信,貼在校門口。那時候縣政府裡,經常要開會,有的會一天開不完,開會的人都住招待所,我就在招待所樓下收衣服。開會的幹部,會餐一結束,食堂的人就招呼翠兒和翔兒,看看剩下的飯菜,有沒有可以打包的,哎,那時候的人,良心真當好。翠兒和翔兒捧搪瓷碗,一張桌一張桌地搜過去,看到一些比較幹淨的飯菜,像炸帶魚啊饅頭啊,就倒在盆子裡,端回家。翠兒現在還念叨,她第一次吃到食堂帶回的炸帶魚,香死了。巧珍這個人,也很有良心的,時常來看我,帶來米啊油啊的,救濟我。

“有次,剛下過雨,我挑着一擔髒衣服,還沒走到塘邊,跌了一跤,牙齒咬牢爬起來,一看右腿上的經脈墨烏,腿也腫了,痛得鑽心鑽肺,我揀了根棍子當拐杖,一路跷到池塘邊,把衣服洗完。晚上,腿腫得發亮,腳指頭烏黑,骨裂了,一個月沒法洗衣服,我心裡那個急啊。有時候我身上來了,本身沒力氣,大冬天的,站在漂着冰碴的塘中,洗完一擔衣服,頭暈眼花,腰痛得直不起來。有的老師對我說,你這個小娘不要命了?我說,家裡沒有一分地,三個兒女要讀書,我不拼命誰拼命?塌鼻呀,我老實是做死哇。當年如果不這麼做,我兒女的書讀得出來嗎?

“洗衣服也會洗出淘氣事哦,中國中學有個男老師,姓褚,教畫畫的,是個光棍,穿一條屁股上有兩個燒餅的工裝褲,頭發很長,披在肩上,像一個半雌雄。他的衣服最髒了,不是沾着顔料,就是塗着油墨,洗起來很吃力,他宿舍裡那個亂呀,像剛被小偷偷過一樣。那次,我上門收衣服,前腳剛進,門就關上了,那個褚老師,兩隻眼睛透過額前的長頭發,朝我望過來,人也朝我粘上來,我吓得肩膀一抖閃開了。他一把箍牢我的腰,嘴裡噴着酒氣,胡說什麼,從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喜歡你了,你美得像夏娃。我定了定神,什麼冬娃夏娃的,你别亂來啊,我可是有老公的。那個褚老師說,有老公有啥了不起?我就喜歡有老公的人!來吧,讓我成為你的亞當吧。我警告他,我老公脾氣很躁的,你敢動手動腳,他會要了你小命!那個褚老師又說,一個破反革命,我還怕他?昨天還看到他剃着陰陽頭,在南街遊大街呢!說完,他朝我湊來,我狠命咬了他一口,把他的嘴巴咬得血糊淋拉,推開他奪門就逃命。後來,我再也沒給那個沒名節的貨洗過衣服。

“冬至後,池塘裡結起了冰,鏡子一樣又滑又亮。每天早上,我用一塊大石頭,一下一下砸冰層,直到水面砸出一個窟窿,窟窿眼裡冒出一陣煙,像是掀開的蒸籠。一天洗下來,我的十根手指頭,腫得像胡蘿蔔,僵得連針線也拿不穩了,手上的凍瘡開裂了,淌着血。

“窮人的兒子早當家,娘的苦處兒最懂,馬坦在學校吃的是商品糧,他卻舍不得吃飽肚子,偷偷把糧票攢起來,交到我手裡,讓我拿去給家裡換米。有次,馬坦好不容易攢了三斤糧票,放在教室被人偷了,他苦痛了很長一段時間。

“‘姆媽,我想幫你洗衣服。’那次,絞完被單,馬坦磨磨蹭蹭不肯走。

“我一聽,臉馬上沉下來,催他趕快回去上課。

“‘我一想到姆媽在洗衣服,上課就沒心思了。’馬坦盯着我像饅頭一樣的手背說。

“‘姆媽給人洗衣服,還不是為了供你讀書?你隻有把書讀出來,才會有出息。’

“‘反正我不想讀書,我隻想幫你洗衣服……’馬坦嘟哝着,像木頭樁子一樣,一動不動。我氣惱了,拎起洗衣槌,揮手朝他屁股上打了一棒,因為這件事,馬坦跟我做了好幾天冤家。

“那天中午,我剛洗好衣服,天公眼看着快落雨了。我掏出燒餅填肚子,天冷,燒餅也凍住了,賊骨鐵硬,像鍋竈蓋一樣,咬都咬不動。咽下燒餅,我挑着扁擔往回走,走到街上,下起了毛毛雨,經過學校門口,一個小男孩搖頭晃腦跑出來,慌慌張張地叫住我:

“‘馬坦姆媽,不好了,馬坦闖禍了!’

“我像臘月裡被劈頭澆了一盆冰水,跟着小男孩就往學校裡趕,正是午休時候,喇叭裡,有個女人尖着嗓門唱着《洪湖水浪打浪》,小男孩把我帶到教務處門口,就跑開了。一進門,我看到馬坦立在牆角,盯着鞋尖,他身邊坐着一個戴藍色袖套的人,臉繃得像牛皮筋一樣緊,桌上有一堆皺巴巴的報紙。教導主任顧老師,嘴角挂着白沫,背着兩隻手,在辦公室來回走動着,走一走,停一停,轉過身子,盯着馬坦,像是要用目光把他逼到地下去。

“‘看看你兒子幹的好事!’教導主任一見我,對着那堆報紙,彎起手指頭,使勁敲着桌子,嘴裡連連發出歎息。

“‘大嫂,我是縣火腿廠保衛科的,這孩子偷這包火腿料時,被我們抓住了。’戴藍色袖套的人補充道。

“我打開了報紙,隻見是一包火腿下腳料,散發出濃郁香氣,我正想張口說,我家馬坦不是這樣的人,但那時刻,我一聲也發不出,因為馬坦連眼睛都不敢朝我看。我把扁擔籮筐往地上一卸,僵硬地走到馬坦跟前,二話沒說,脫了鞋,就往馬坦身上打。

“‘你這個不懂事的讨債鬼,我的門風都給你敗光了!’我一邊打一邊說。

“馬坦不躲也不閃,更沒有求饒,他就那樣挺着身子,随我打。我更火了,下手也更重,顧老師和那個戴藍色袖套的人,趕過來拉我都拉不住。馬坦招架不住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他捧着我的兩隻手,号啕大哭了起來:

“‘嗚嗚嗚,姆媽,求求你,别打了!我錯了……你看你手上的凍瘡,都流血了,我怕你打痛了手……嗚嗚,我看到你洗衣服,手上凍瘡都爛了,聽說用火腿皮搽手,裂口會好得快一些,我就溜到火腿廠,偷了一點下腳料,嗚嗚嗚……’

“我手裡的鞋,撲通一聲掉到了地上,我抱住了馬坦,他硬硬的粗頭發,刺着我的下巴,眼淚鼻涕抹了我一身,我抱着馬坦,哭成一個淚人兒。教導主任眼睛為難地四下張望着,那個戴藍袖套的人,拿起桌上那包下腳料,塞給我:

“‘大嫂,這事我們不追究了,這包東西就當送你們了。’

“冬雨下個不停,豆大的雨點砸在土裡,一路上,馬坦紅腫着眼睛,緊緊摟着那包火腿下腳料,經過紅星剃頭店隔壁的南貨店時,我給馬坦買了一根蔥管糖,我從來沒給馬坦買過零食。他接過蔥管糖,放進口袋,臉都漲紅了,插在口袋裡的那隻手,再沒拿出來過。回到家,他把蔥管糖一分三段,跟翠兒和翔兒分着吃了。那一大包火腿下腳料,太富足了,我怎麼舍得用來搽手呢?我把它們洗幹淨、風幹,熬成了豬油,全家人吃了一個冬天。

“我統共洗了四年衣服,機關、學堂、百貨公司、食品公司,整個東陽縣我都做遍了,用壞了五根扁擔,四隻籮筐,二十多把闆刷,六把洗衣槌,我做得做得,像鬼一樣!多年後,走在南街上,還有人認出我。那一年重陽,馬坦帶我去吃酒,一桌人全部敬重我,都要來給我敬酒,我說我不吃酒的,他們說,馬坦姆媽,你不吃酒,酒杯拿一下也行啊。那個教數學的王老師,老早退休了,頭發全白了,還同我開玩笑:馬坦姆媽,現在你苦出頭了,不要再去給人家洗衣服了啊!我說,我現在天天享清福,吃吃嬉嬉,還用得着做?聽了我的話,一桌人全笑了。唉,話雖這麼說,現在的學校和縣政府,比以前大了不曉得多少幾倍,人也多了不曉得多少,衣服肯定多得洗不完!我要是再年輕幾歲,該有多好啊!

“塌鼻啊,種麻得麻,種豆得豆,自己的路,隻能靠自己去走,後頭的路,不管好走還是不好走,總歸也是橫在前頭,日子就是這樣一點點熬下來的。人的一生,就像手上的繭子,磨厚了,就好使了。人的一生,也像腌鹹菜,石頭越壓,鹹菜越香。塌鼻,總有一天,阿婆會為你驕傲的。”

黑暗中,你贊許地說完,挂着鼓勵的笑,長噓了一口氣,不再吭聲,回複到原先的靜默之中,宛如偌大時空中,一隻靜靜盤桓的蜘蛛。

你有肺氣腫,老是喘不過氣來的樣子,在不犯氣喘的時候,比任何人都健談,像一台孜孜不倦的老式留聲機,嘎嘎播放着沒完沒了的陳年往事。我記得,就在廿四間門堂前的那塊平地上,你躺在那把老式眠交椅裡,對我談起過你弟弟。

“你問我,一共生過幾個孩子?塌鼻,讓我算算哦……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哎呀,阿婆老了,記性也差了……”你眯縫着眼,掰着手指頭,用豆沙一般沙啞的嗓音,慢慢說道,“我的第一個孩子,叫小弟,是同喜元生的,三個月大,出天花出死了,喜元是一個雕花匠,什麼東西都修得來,塌鼻,你的眼睛不要瞪得像銅鈴,我後面會慢慢同你講……後來,我跟金川結了婚,生了一對雙生子,哎呀,多讨人中意的兩個小男孩呀,馬坦和牛坦,兩個人,要哭一起哭,要笑一起笑,要好得就連吃奶和便溺,都是一個時辰,人人誇我有福氣,但是日本佬打進來了,我跟公婆躲在閣樓上,牛坦被活活悶死了……後來,我生下翠兒,我唯一的囡囡;後來,肚皮也吃不飽的年代,我生下翔兒;後來又生了阿惠,阿惠,多像樣的一個囝呀,下巴上有個小窩窩,跟年畫裡抱紅鯉魚的娃娃一個樣。為了養家糊口,我去給縣長兒子當奶媽,阿惠活活餓死了……大躍進時,又懷過一個,大冬天為了撈泥鳅給弟弟治病,懷着身孕下水塘,結果小産,我把掉下來的胎兒,給弟弟做了藥引子,結果也沒能救活弟弟……啊呀,隻要一說起我弟弟,我的心裡就痛啊!

“弟弟大名時協,小名兆榮,‘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人弄倒了。我被送到養母家第四年,弟弟生下來了,我阿爸姆媽快活啊,快活得嘴巴都合不攏。我五歲離家,十八歲時又回到娘家,弟弟是跟我最親的人,因為他曉得,小阿姐是為了他,從小被換了身世,晚上,我在燈下做針線,他也不肯早點困覺,一定要陪我到深夜。弟弟說:阿姐,等我長大了,一定好好報答你。我聽了總是出眼淚,我說,阿姐不要你報答的。他又說:阿姐,你老了的時候,我會養你的。現在,一想起弟弟對我說過的話,我的喉嚨口就堵得慌,一顆心同碎掉一樣。弟弟時常陪我到深夜,夜深了,肚子餓了,我就給弟弟炒索粉,弟弟最喜歡吃我做的炒索粉了。

“那天,門堂積着厚厚一層雪,整個天井都被雪蓋住了,姆媽慌慌張張跑進火腿作坊,把我叫了出去,弟弟跟出來,因為走得急,我身上的圍裙都沒來得及脫。我跟着姆媽走到客堂,小米和阿爸坐在屋子裡,都臉繃得緊緊的。

“‘阿爸,我的一塊零頭布又不見了!’小米尖着嗓子,哭漓漓地說,‘我夾襖做完,明明還剩下一塊雪青色零頭布的!’小米穿一件立領雪青色綢襖,懷裡摟着一個銅火籠,腳下烘着一個篾火籠,腳上穿着一雙我替她做的紅色蚌殼棉鞋。

“‘一塊零頭布,用得着這麼大驚小怪嗎?’阿爸陰沉着臉,他是個十分讨厭過年過節聽到哭聲的人。

“‘她一回來,家裡就老是少東西!’小米兩手抄在綢夾襖裡,目光逼人地說。

“那塊雪青色的紡綢,是阿爸杭州買來的,原本放在姆媽那裡。那次,我給弟弟做了雙新棉鞋,缺一塊襯裡,看到那塊雪青色的紡綢,還剩一點零頭布,給弟弟做鞋,大小正好。我反身跑回房間,等我抱着棉鞋,走到客堂門口,聽到小米哭喊着:

“‘泥鳅難捉,人心難摸!我還會說錯嗎?肯定是她偷出去給野男人了!’

“‘你嘴巴幹淨點好不好?’弟弟低聲咆哮着。

“‘癡癫婆!你給我閉嘴!’阿爸的聲音發着抖。

“我抱着棉鞋,氣得眼睛出血,對小米大聲說:

“‘我就一個弟弟,你也就一個弟弟,我用你做衣服剩下來的零頭布,給弟弟的棉鞋做了襯裡,你用得着這麼大哭大鬧嗎?為什麼你的心眼,隻有針眼那麼大?’我将火腿剔刀,橫在脖子上,‘如果給弟弟做了一雙棉鞋,也要被人詛咒,我願立即去死!’

“‘那你去死好了!’小米猛地踢了一腳篾火籠,尖叫一聲。

“弟弟瘋了似的沖上來,一把奪過我手裡的刀,他鐵青着臉,兩隻拳頭攥得嘎嘎響,沖着小米,當胸就是一拳頭,小米懷裡的銅火籠,當當當滾落天井下,小米倒在地上,大半天爬不起來,新綢襖被蹦出來的炭火,燙了好幾個窟窿。

“‘小娥一日忙到晚,你呢?吃吃嬉嬉,像條蛀米蟲,還要整天弄事體!’阿爸氣得發抖,砰的一聲,把茶碗摔在地上。

“‘你這是自掇石頭自壓腳,給我滾!滾!——’

“姆媽想替小米說句話,剛一張嘴,阿爸勃然大怒:

“‘你給我念佛去吧!’

“小米帶着女兒,連哭帶喊地出了門,回婆家去了,從此再也沒敢住回娘家。

“那年,月娥的大兒子結婚,我帶着翠兒和馬坦,去泗庭坊吃喜酒,翠兒給新娘子當伴娘。

“翠兒後來告訴我,喜酒快吃好時,小米姑婆把她拉到了門外,神秘兮兮地問:

“‘你曉得你姆媽,從前的事嗎?’

“‘不曉得。’翠兒發現,小米姑婆那天的眼神很怪。

“‘告訴你,你姆媽是嫁過的人哦!’小米輕蔑地笑着說。

“‘就算我姆媽殺了人,她也是我姆媽!’小翠兒氣憤地對小米說。

“弟弟成親時,我做了全套鞋頭襪腳、床鋪細軟給他,弟媳婦是東樓的姑娘,不但生得俏,人也能幹,樣樣生活做得來。新中國成立後,龍遊火腿廠請弟弟去當顧問,後來搞起了運動,火腿不做了,弟弟被打成了‘反動’學術權威。火腿廠有個臨時工,叫老羊,是個造反派,他污蔑我弟弟是國民黨。那天,弟弟一家人還在睡夢中,門被叫開了,五六支手電筒光,長槍一樣把我弟弟照牢了,兩個戴紅袖箍的人,把我弟弟五花大綁帶走了,我弟媳婦和三個孩子,哭作一團。弟弟被關在哪裡,我阿爸姆媽都不曉得,我們隻曉得被關在金華,後來才曉得,弟弟被關在龍遊十裡坪勞改農場,在裡頭吃過很多苦,因為他這個人,性格硬,不肯低頭的。在牢裡關了大半年,弟弟被放出來時,面色蠟黃,瘦得像根梅幹菜,郎中說,我弟弟得了肺痨。

“那個臘月,我懷着身孕下水塘,想撈幾條泥鳅,給弟弟補補身子,結果小産了,我曾聽說用胎兒入藥,可以治肺痨,想把掉下來的胎兒做藥引。那個胎兒,都有三四月了吧,有頭有手有腳,綿軟綿軟的。我把房門緊閉,手腳發軟地把這一小團從身上掉下來的粉紅色肉團團,放到了銅火籠上,底下生着炭火。我的腦子裡像是翻天倒地,卻又空空蕩蕩,淚水一顆顆落在銅火籠上,像放鞭炮一樣。銅火籠上的小東西,慢慢地變成了灰褐色,散發出一種奇特的香。我顫抖着手,一邊用鏟子,将它翻了一個個兒,一邊輕聲對它說,姆媽都不曉得,你是囡還是囝呢,你一定要幫幫姆媽啊,隻要能救活媽媽的弟弟,姆媽就是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也願意啊。我把烤好的胎兒,磨成了粉,裝進一隻小玻璃瓶,用蠟封住,讓金川送到上蔣。

“那個晚上,天很黑,我做了一個夢,弟弟站在家門口,胡子很長,蓋住了下巴,兩隻鞋子上全是灰。他對我說着話,身影飄忽不定,嘴巴一開一合,我聽不清弟弟說什麼。好弟弟,你怎麼瘦得像一片紙?我淚流滿面問他。他睜着眼,拉着我的手,吃力地笑了笑,阿姐,我想吃你做的炒索粉呢。弟弟,阿姐馬上就去做給你吃,你等一等啊。弟弟望着我,眼角挂着淚,阿姐,我欠你的太多了,我擔心自己死了的話,怎麼報答你。我一聽,開始哭着罵他,你這個呆大,不許說這種話!你這麼年輕這麼有本事,怎麼會死?阿姐還要靠你養老呢,你怎麼能死?弟弟聽了我的話,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的一張臉,亮光光的。阿姐,我這輩子欠你的,隻有下輩子才能還了。頓了頓,弟弟又說,阿姐,你要答應我一句話,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要活下去。弟弟一說完這句話,就不見了。

“一個月後,金川才用傷風一樣的聲音告訴我,兆榮走了。原來弟弟走後,金川一直瞞着我,一點口風都沒露,我日哭夜哭,頭發一把把掉,人差一點瘋掉。後來,我算了算,兆榮走那天,跟他托夢給我,正好同一天。後來,龍遊火腿廠給弟弟平了反,還把弟弟的大兒子招進廠,說要補償我們,可是,就算他們把整個火腿廠全部賠給我們,又有什麼用?人都沒了啊……”

最後一縷陽光,像枯萎的花瓣,跌落在地,發出金屬一般的脆響。你躺在那把老式眠交椅裡,像一個中場休息的老旦,咧開的嘴巴,像一扇廢棄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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