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蜀水
金剛坡以前,傅抱石的山水并不十分不出衆。但是金剛坡奇幻的環境和艱苦的生活仿佛點化了傅抱石。作為一名以文史出身的畫家,傅抱石在金剛坡仿佛打通了脈絡。
畫山水最難在于空間與氣象。空間是理性的範圍,而氣象則屬于感性的範疇。山水之中既要處理好遠近、高低、大小的關系,也要通過空間的布局,将這種關系内化為藝術家心緒的表達。
傅抱石對于中國傳統藝術和日本藝術皆有精深的研究,對于中國的山水畫的發展,傅抱石見解獨到:“我以為中國山水畫的發展所以較人物畫為遲,主要是這個空間的問題沒有得到适當的解決。”并且在文章中指出即使是顧恺之這樣當時的名家高手在《女史箴圖卷》中的一段“中作大山,崗巒重複,山上有各種鳥獸,山的左邊,一人跪右膝,舉弓做射翠鳥的樣子……從表現的技術說,這是全卷最失敗的一段。人物和山、鳥獸和人和山的比例,幾乎不能成立,無論如何,是富于原始性的”(見葉宗鎬選編《傅抱石美術文集》)。怎樣在方寸之間表現山水的萬千變化?當往來于金剛坡崎岖小道,感受到巴蜀山水的層巒疊嶂、百轉千回以後,傅抱石融會貫通。
傅氏的《東川金剛坡圖》是布拉格國立藝術博物館藏的傅抱石金剛坡時期的佳作。《東川金剛坡圖》用“抱石皴”烘染出變化莫測的煙岚和奇詭剛健的山峰。滿紙山雨欲來風滿樓,而畫面左下角的人物泰然自若地憑欄而坐。傅氏用山與人的強烈大小對比點出山之巍峨、人之精粹。
南方畫家往往用墨精妙,北方畫家用筆出神。傅抱石的煙雨之氣向來為畫界稱道,他的《萬竿煙雨》總讓人想到歌川廣重(Utagawairoshige,1797—1858)的《莊野白雨》。
在日本美術方面,他也曾經說過“我的畫的确是吸收了日本畫和水彩某些技法,……中國畫共不能一成不變,應該吸收東洋和西洋的優點,消化之後,為我所用啊”(董慶生《懷念抱石師》,見《傅抱石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紀年集》)!傅抱石對于雪舟、橋本關雪等日本美術家有着深入的研究。傅抱石對于他自己的藝術和日本美術的關系,文獻資料不多,這或多或少有曆史的原因。但是每當面對傅抱石的一些作品如《月落烏啼霜滿天》(注:《月落烏啼霜滿天》在捷克布拉格國立美術館的畫冊上的名稱為《楓橋夜泊霜滿天》,此處按照畫面題跋更改其名。廣西美術出版社出版的十卷本《傅抱石全集》其中第四卷亦有南京博物院所藏傅抱石1960年作《月落烏啼霜滿天》,形制稍有不同,尺幅為68cm×34cm)和《橫塘聽雨圖》,又會讓人聯想到歌川廣重的《龜戶梅屋鋪》,從樹枝間遙望遠處的風景,這種構圖模式在中國本土的藝術中并不多見。在傅氏的兩張作品中,畫面的焦距被定格在遠景之中,近景的樹枝隻留下剪影。《橫塘聽雨圖》沒有年款,并不能确定其創作的年份。而《月落烏啼霜滿天》曾經被刊登于台灣《美術家》17号傅抱石專輯封面二上,可能今天在布拉格的《月落烏啼霜滿天》曾經是從台灣輾轉而往歐洲的。
傅抱石東川金剛坡圖110cm×62.5cm紙本設色布拉格國立美術館藏
傅抱石拟柳敬亭像65cm×37.5cm紙本設色布拉格國立美術館藏1943年
傅抱石早随煙月上瞿塘圖73cm×51cm紙本設色布拉格國立美術館藏1962年
傅抱石月落烏啼霜滿天61.3cm×89cm紙本設色布拉格國立美術館藏藏在布拉格國立藝術博物館的還有一張《拟柳敬亭像》,這張作品創作于1943年。傅抱石的人物畫近年來得到更加充分的研究,他的人物畫多以文人高士為主,蘇東坡、屈原是他常寫的題材。柳敬亭是說書人的祖師,相傳他面目多麻,相貌醜陋,但是說書的技藝十分高超。同樣出身寒微的傅抱石是在怎樣一種心境之下描繪一位命運多舛而又身懷絕技的民間藝人的呢?畫中的柳敬亭看起來并不醜陋,反而他似睡非睡的晏如神态似是高人。
黃金時期,不僅對一個畫家來說像黃金一樣稀有,對于時代來說往往亦不可多得。無論是藝術還是人生,确實需要等待一個契機,通過這個契機,實現從量變到質變。這是殘酷的現實,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等到這個契機,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實現這種飛躍。正如傅雷所寫“藝術制作的成就絕對少不了辛勤的勞動,辛勤的勞動不一定能保證藝術上的成就。黃卷青燈,磨了一輩子,而沒留下一篇可讀文章的人,古今中外屢見不鮮”(傅雷《藝術創造性與勞動态度—藝術界二三事之二》)。金剛坡是傅抱石的契機,是他藝術的幸運,也是中國畫的幸運。巴山蜀水在嘉陵江這邊成就了傅抱石,在嘉陵江那邊成就了林風眠。在中國近代美術發展史上,嘉陵江功不可沒。
鐘山風雨起蒼黃
由于有毛澤東的著名的“鐘山風雨起蒼黃”之句,所以在大部分人的心目中,“紫金山”比“鐘山”更為耳熟能詳。南京,在中國曆史上向來有些孤芳自賞的味道,同樣是故都,但是它不像西安那麼雄渾,也不像杭州那樣精巧。作為中國近代史上兵家必争之地之一,南京又多了一份曆史的厚重。20世紀的藝術家大多是曆史經曆者,雖然可能遠離戰場,但是傅抱石一定能夠理解“鐘山風雨起蒼黃”的曆史感和“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感歎。
傅抱石筆下的中山陵,總是遠望。石階是中山陵的标志,用墨色積染出的紫金山平緩的山巒有一種日暮逆光中的渾厚,長長的台階是一種鋪陳,不知為何,傅抱石筆下的中山風景是滄桑之後的甯靜,又有“西風殘照,漢家陵阙”的詞意。傅抱石一生畫過許多幅中山陵,捷克布拉格國立藝術博物館的這件作品尤為有煙雲氣象。
如果說金剛坡的作品充滿了奇詭的仙氣和淩厲的才氣,那麼南京之作才是傅抱石藝術的成熟。才華是花火,雖然美麗但難免短暫,隻有當鉛華洗淨,那種明淨澄澈、成竹在胸的氣度才是傅抱石南京時期作品的内美。
布拉格國立藝術博物館藏有三件這一時期的作品,包括《中山陵圖》《山水》《早随煙月上瞿塘圖》。這三件作品或許有人會說,畫面純熟了,好像一篇文章,已經看得到起承轉合。是的,構圖或許不再那樣多變,布局不再那樣出人意料,此時的傅抱石的畫風轉向成熟,他運籌帷幄,不再以險取勝,更多的探索被包含于筆墨之中。它不再是青春的奇想,而是中年的哲學。皴法之中特别注重山體的紋理,密而不亂、疏而不荒,在不緊不慢中将山川煙雲烘托出來。抱石皴被變得更加筆墨化、更加抽象,常常讓人想起黃賓虹筆下的皴擦點染。
瞿塘峽是長江的雄奇所在,傅抱石又喜愛文人呂潛的《江望》一詩,其中“隻有鄉心不東去,早随煙月上瞿塘”正是傅氏中年客居他鄉、身如寄萍的遊子心情。瞿塘風光自然被納入傅抱石的畫意之中。此類題材的作品有萬新華先生著文的創作于1944年的《早随煙月上瞿塘》,也有晚一些的如1961年,見著錄于廣西美術出版社出版的《傅抱石全集》中的、創作于1961年的《呂半隐詩意》和捷克布拉格國立藝術博物館所藏的創作于1962年的這件作品。捷克所藏的《早随煙月上瞿塘》畫面更為單純、統一,群山連綿被筆墨皴擦所化,江上小舟如漂浮于抽象的散鋒皴擦之上。
這幾張藏于捷克布拉格國立美術館的作品主要是從兩個渠道獲得的,大多數是在1950年時捷克的外交官在中國時候購買的,有兩張作品是克拉爾先生購買并捐贈的。克拉爾雖然不是藝術史家或專門的藝術品收藏家,但是他對中國文化很有研究,是一位捷克的漢學家。1954—1957年為捷克斯諾伐克科學院東方研究所研究生,1958—1971年為布拉格查理大學亞非系教師,1989年起任該系主任。譯作有《紅樓夢》《六祖壇經》《莊子·内篇》《道德經》《論衡》《儒林外史》。
有趣的是,傅抱石與捷克的緣分不僅僅是其作品藏于捷克,他在捷克也畫過寫生。當他遊曆東歐各國的時候,第一站就是布拉格。他曾經在那裡第一次對客創作,也留下了許多墨寶,如《捷克風景》《布拉格宮》等。以東方筆墨寫西方風景,傅抱石也做了許多有益的嘗試。在這些收藏和畫作中,中西方美術的交流不再是玄而又玄的理論和課題,而是一種真正的文化上的理解與實踐。
責任編輯: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