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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侄文》中的無頭案(續)

時間:2024-11-08 08:43:01

圖1故宮本《祭侄文》後紙“南昌僧德一獲攬”題觀墨迹

圖2故宮本《祭侄文》後绫隔水右下方“張寅”白文小方印

圖3後绫隔水左上方的“真賞齋”朱文長方印筆者在《中國書畫》2017年第10、11兩期曾刊發過《〈祭侄文〉中的無頭案》(上、下)。對于無頭案,竊以為無非就是“閱世久遠但貌若線索阙如,或擱置已久而乏人問津的疑案積案”之類。循名責實,則《祭侄文》中的無頭案遠不止拙文二篇所胪列之“殷宗傅”“殷光彥”父子,“應麟”“鄭俠如”“徐守和”等。此前更是另有多人。諸如宋元間曹大本彥禮,明張甯靖之(1426—1497)、王茂庭槐等皆是〔1〕。本篇乃是續前之意。既為未竟,故續之,兼以喜獲新證,聊為補苴罅漏,以匡未逮雲,異日尤利于一并入錄也。

一、南昌僧德一

故宮本《祭侄文》後紙有“南昌僧德一獲攬”題觀墨迹一行,在于周密、屠約題觀之左側的同一紙幅上。關于周、屠二人交遊的考證,以及觀于鮮于樞府第“玉琴軒”等諸事,拙文《〈祭侄文〉中的積案破解舉例》已詳加鈎稽,可參閱(出處見注釋〔1〕。細繹僧德一題觀,灼然非與周、屠為一撥人,非同時所觀,故為風馬牛不相及者。若強為牽合,則未免有穿鑿附會之嫌而已。

疊經對曆代鑒藏家的爬梳剔抉,印證僧德一之寓目《祭侄文》,在于元鑒家翹楚喬篑成仲山之手。其時仲山父乃在總管瑞州府任上,而《祭侄文》适在其所什襲珍藏之。帖中後绫隔水中部略偏下,有“喬氏篑成”白文方印一,乃其鑒藏之顯證。

元收藏家翹楚喬篑成,一名達,字達之,号仲山,生卒不甚詳,宋、元之間大都人。起家東曹椽之類的底層小吏,曆秘書監秘書郞(1281年,正七品)、秘書監丞(從五品);至元二十四年(1287)累遷兩浙運司副使等;大德初,為江浙行省員外郎,遷吏部郎中,翰林直學士,出為東平路總管;皇慶二年(1313),遷瑞州路總管,終饒州路總管〔2〕。

元瑞州府,即古筠州府,下轄高安、新昌、上高等三縣,乃古豫章府地,其與南昌府、袁州府、臨江府接壤〔3〕。喬篑成文采風流,好古博雅,尤好結交時彥俊秀。其于皇慶二年(1313)遷瑞州府總管,則作為著名當地釋道界名流的南昌僧德一,自然成為新官喬篑成的座上客。縱然觀覽、題識《祭侄文》的具體時間及地點皆不可曉,然其必在包括1313年在内,以及稍後的幾年期間,正不待詳論。換言之,即不出喬氏任職該地的數年之間。而仲山甫之珍儲《祭侄文》年代的下限,亦因此而知其仿佛—至遲不得晚于其任瑞州府總管的皇慶二年(1313),當是毋庸置疑的。

蓋因《祭侄文》名迹在此之前,向在北方傳承(相對南昌而言。故僧德一乃無緣于此甚明)。先在曹大本家,乃不出山東之範圍;自至元壬午(1282)鮮于伯機易得之,則輾轉流傳于錢唐地域;辛醜歲(1301)為張晏購獲,無乃北歸于京師;再後由晏傳付于喬氏篑成,自是秘在箧笥而随在可觀;終乃攜至瑞州任上。如此,僧德一者始得有一飽眼福之機緣。

由此可知,盡管南昌僧德一的俗名、生平、生卒等諸項俱阙,但其題觀卻為喬篑成收藏《祭侄文》的時段提供了大緻的佐證〔4〕。

順便提及,僧德一題觀左側有白文橢圓形印記二,同樣的印記又钤于本帖左側拼紙與本帖中部騎縫,此三者均是其鑒賞印記。唯其印文大似“功虧翰墨,巧涉丹青”之類,既“異夫楷式,非所詳焉”。香光嘗謂世外之人乃不知國諱,今見其用印亦殊散漫而無定則。既标新立異如是,可置不論也。

圖4《欽定石渠寶笈續編》孫過庭《千文》跋文

圖5《祭侄文》前绫隔水右下角的“仲輝”朱文小方印二、“張寅”印

故宮本《祭侄文》後绫隔水右下方有“張寅”白文小方印一,其印主為鑒賞家張寅。

張寅資料鮮聞,淺見所及,僅王世貞《弇州續稿》,以及《嘉慶直隸太倉州志》等約略載之。

茲據《太倉州志》可知,張寅(1495—1558)字仲明,太倉人。正德十五年(1520)進士,授江西高安知縣,曆宜春縣等,召為南京河南道禦史。移知安州,又入為南京文選司郎中,改右春坊右司直兼翰林院檢讨。輾轉仕途凡十九年,以事罷歸,卒年六十四〔5〕。

《弇州續稿》稱其“先世曰鳴珂裡張。後徙荊州之江陵。至高皇帝時,有福安者從起兵,因籍太倉”。有《曉川詩文集》、奏議若幹卷、《山東通志》《安州太倉二志》。

弇州嘗從張先生遊。對此鄉前賢,元美頗為推挹,乃譽為:“先生質而不俚,泰而不驕,居然有前輩長者風,今不可複得矣。所曆州邑,俱有惠政。著《去後思》,論建侃侃,為時所稱述。”〔6〕

唯據張寅生活年代,其觀故宮本《祭侄文》當在藏家王廷槐收藏之後(或觀于王氏後人,或乃楊明時從兄輩之手,皆有可能)〔7〕;其時在楊明時購獲之前,則昭然可明〔8〕。具體證據恐難追诘。此說權作引玉,尚冀高識也。

經考,張寅長于鑒賞(藏),故其鑒定(賞)法書名帖之例可謂絕非孤證。宋文彥博尺椟一卷,即為其當年所庋藏。

《石渠寶笈·續編》“淳化軒藏三”所載錄有“宋文彥博尺椟一卷”。據此可知卷中有“張寅”“張氏寶玩”二印,皆張寅鑒藏印記。文氏二劄已刻入《墨妙堂法帖》之中雲〔9〕。

三、“真賞齋”朱文長方印

“真賞齋”朱文長方印一,钤于後绫隔水左上方。此印印主或以代遠年湮而寂寞無聞,學者乃至不着一詞,頗似熟視無睹者。然其的系四百餘年前南雍大司成馮夢桢開之甫鑒賞印記無疑。

馮夢祯(1548—1605),字開之,秀水人。萬曆五年(1577)會試第一,官編修,與沈懋學、屠隆以文章節氣相尚,忤張居正,病免。後複官,累遷南國子監祭酒,與諸生砥名節,正文體,尋中蜚語歸,年五十九卒。有《曆代貢舉志》《快雪堂集》《快雪堂漫錄》傳世。

“真賞齋”印記何以确系馮夢祯物?

事見馮氏跋友人吳一濬(字康虞)之子吳士谔所藏孫過庭《千文》(實宋王升字逸老者所書,茲仍其舊稱)一卷。

《欽定石渠寶笈續編》孫過庭《千文》一條詳錄開之跋文,略雲〔10〕:

孫虔禮《千文》真迹,吳謇叔所藏。首有乾卦圖印,宋禁中物。中俱趙魏國“大雅”二字钤縫。又有“江表黃琳”等印,蓋皆收藏家。虔禮書法有名于唐,所傳《千文》《書譜》,石刻而已。今觀《千文》真迹,出入規矩,姿态橫生,如蛟龍之不可方物,似從右軍大令換骨來。視宋元人遠隔弱水三千矣……餘素不善草,愧未嘗學,三複此卷,見其筆勢飛動,有遊刃弄丸之妙,不覺心折……謇叔名士谔,友人康虞之子。萬曆乙巳(1605)夏四月幾望,寓溪南吳氏翠帶樓書。檇李馮夢祯開之甫。钤印三:“真賞齋”“開之”“馮夢桢印”。

此印雖殊罕見,但據以上實錄,尤其是末行,分明強調是“钤印三”,其自上而下之

“真賞齋”“開之”“馮夢祯印”适為三印,且全是馮大司成鑒賞印記。故可立判“真賞齋”乃馮夢祯印,又奚疑之有哉?

以此為鏡,可推《祭侄文》中“真賞齋”印,亦同樣為馮氏為其契友吳康虞之子謇叔作鑒賞而加钤。繼以收藏時段考察,亦與開之甫(1548—1605)若合符契。蓋士谔之藏弆在于吳廷與吳希元之間。廷之收藏在1596年至1598年稍後,吳希元則至晚亦在1606年之前,士谔界于二者之間也。

進而搜索,馮夢祯為吳謇叔作鑒定,除魯公《祭侄文》、孫虔禮《千字文》外,猶有一例可供質證。

今見上海文管會所寶宋拓《寶晉齋法帖》為謇叔當年故物。上有其藏印“吳士谔印”“逸初堂書畫印”“士谔”等為辨(一濬父子嘗以家藏名迹摹勒上石,刻成《逸初堂法帖》,故有與之對應之“逸初堂圖書印”)。與上二例相同的是,此帖之中亦見馮夢祯印記—“真實居士”“馮夢祯印”。其受士谔之邀而加藻識,不辨自明矣。

鑒于上述,馮氏印記之所以钤于三名迹中,無非昭示其為謇叔父子鑒賞之事。誠然,馮夢祯與當時著名的鑒藏家,如與謇叔同為溪南吳氏二十三世族兄弟的吳希元新寓、吳廷用卿(二人亦先後為《祭侄文》藏主,見下文)同樣頗多往還,這在其《快雪堂集》中不難檢得。因而,筆者盡管将“真賞齋”印定為馮大司成為謇叔鑒賞的依憑,但并不絕對排斥其為吳希元、吳廷鑒賞的可能性。此處隻是兩相權衡,相對而言。斷其為謇叔,當是更合乎情理。

馮夢祯好古博雅,亦喜收藏,其典型者如:

1.唐王維《江山雪霁圖》(或稱王右丞《江幹雪意圖》等),其《快雪堂集》著錄詳贍。董其昌為其作長跋,極盡贊譽之能事。一時傳為佳話。明汪砢玉、張醜《清河書畫舫》,清吳升《大觀錄》均載錄之〔11〕。

2.唐陸柬之《五言蘭亭詩》〔12〕。今在香港。帖中明鄧文明李實華題跋均及馮夢祯收藏事。其鑒印為“真實齋圖書印”。

3.沈周仿古山水冊〔13〕。見《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下),“馮夢祯”條。

圖6—1“群雅齋書畫記”朱文小長方印,位于尾紙第一接紙右側下端,鄰近後绫隔水左下角處圖6—2吳希元印記四、“仲輝氏”印、“群雅齋書畫記”印

“仲輝”朱文小方印一,钤于《祭侄文》前绫隔水右下角,界于陳定“陳氏世家”朱文方印,與吳希元”吳希元印”白文小方印二者之間。

“群雅齋書畫記”朱文小長方印,位于尾紙第一接紙右側下端,鄰近後绫隔水左下角處(圖6—1)。此二印無不與隆慶、萬曆間歙縣著名鑒藏家吳希元新寓氏相關。“群雅齋書畫記”為吳希元與子,包括仲輝在内的“五鳳兄弟”(即翔鳳、雲鳳、庭鳳、家鳳、友鳳)、兩代六人合用的家族鑒藏印記,亦可看作是六人中某一人單獨使用之鑒藏印。“仲輝氏”乃吳希元次子翔鳳鑒藏印記,翔鳳字仲輝。

1.“群雅齋書畫記”

“群雅”者,吳希元與其子“五鳳兄弟”之謂,此其自命也。新寓父子與“群雅齋書畫記”之關聯,既與古歙之地收藏風氣的淵源、氛圍不可分,又與其父子的諸多故實緊密相關。欲鈎沉其事,先必扼要梳理,以作鋪墊(新寓既為《祭侄文》的重要鑒藏家,其小傳将另文詳考。此處僅述崖略,恕不一一)。

考嘉靖、萬曆間江左一帶,因承平已久,經濟富庶,商品市場略具雛形,民間雅好翰墨丹青漸成時尚,蓋一時風氣之所緻也。以徽州地區論,其盛“莫如休歙二縣”。〔14〕而二縣之中,又以歙之西鄉之“溪南吳氏”為冠,實乃無出其右者。

諸吳之中,尤以吳希元(1551—1606)、吳廷(1555或1556—1626後)、吳士谔(生卒未詳,生年在廷後,天啟初尚在世)族兄弟等最為著名當時。三人皆隸屬溪南(亦稱豐南)吳氏二十四世(次第為《祭侄文》的重要收藏者),相互間頻相博易,過往甚密。若以年齒論,則希元為長,廷居次,而士谔最幼。

遺憾的是,有關“仲輝”其人,志乘典籍概付阙如,即窮通歙縣諸方志(自萬曆、天啟,以至光緒、民國,今存者凡五種),無怪乎未審為何若人也。遂使“仲輝氏”之印,大似啞謎而難可究诘。而有關吳希元及“五鳳兄弟”之故實,亦往往模糊不清,甚者難免導緻歧義。即便生活在同時代,又頻頻與之(主要是家鳳)直接過往,且無愧于“歙縣通”的休甯古董儒商吳其貞(1606—1776後),其傳世名著《書畫記》對五鳳兄弟之由來(該書雖前後屢及“五鳳兄弟”,惜于其昆仲字号不置一辭,諱莫如深)也交代不清,緻使“五鳳”含義不甚了了;相反,每每将家鳳門客如宋元仲、吳從雲(或作吳雲從,未知孰是)、汪天錫、吳國珍、吳可權等輩闌入其間,遂使學者茫然莫辨所以〔15〕。而李維桢作希元墓志銘(見下文),縱便備列五鳳譜名,卻于字号概付阙如。而今唯有依據吳、李著錄,再綜合其他實物、文獻史料,彙而考之,庶或還其原來之面貌。

(1)吳希元

吳希元,字汝明,号新寓、新宇等。其上世以鹽筴起家,故雄于赀。唯據李維桢所撰吳希元墓志銘—《中書舍人吳君墓志銘》〔16〕,可知朝廷因連年對北方、東北、西南諸地用兵,征伐不已,以至于官方、私家赀用極度匮乏,而深陷于政治、經濟等危機之中。當時富人多“殢财役貧莫肯為國佐緩急者”,唯希元“詣阙獻萬金”。此舉頗為皇上嘉之,授之為中書舍人直文華殿,以風天下。但“希元不屑就,退而裡居”……其襟懷潇灑,恬淡自處,不汲汲于功名也如是。好“儲法書名畫,琴劍彜鼎諸物,與名流雅士鑒賞為樂”。以是希元自視為雅,良非過譽也。

(2)新寓子“五鳳兄弟”

茲據吳新寓墓志銘,可知其子五人,為翔鳳、雲鳳、庭鳳、家鳳、友鳳,俱皆斯文好古之士,此即當時聞名遐迩的溪南吳氏“五鳳兄弟”(新寓有子六人,長子起鳳早卒,不計在内)。五人皆國子生,既自幼耳濡目染,浸淫久之,而乃俱類其父,好文崇古,雅尚法書名畫、鐘鼎尊彜之屬。又各持有價值連城的“青綠子父鼎”等。故知“五鳳兄弟”者,名下不虛之收藏家也。

析言之,“五鳳兄弟”之中,“翔鳳以倜傥名,雲鳳以長厚名,庭鳳以恬淡名,家鳳、友鳳孿生,以才學名”。又據方志,以及吳其貞《書畫記》等著錄,“五鳳兄弟”多輯入于孝友、方技、文藝名流之編。翔鳳、家鳳鹹富文藻,與公安袁中道等(見下文)友善。家鳳特又精鑒,擅丹青,頗得董其昌嘉尚,乃譽為“有畫才,少年笃嗜,非耳食者”雲〔17〕。至今故宮博物院藏有其畫作,可見一斑……

(3)新寓父子收藏名迹一瞥

新寓與其子“五鳳兄弟”收儲書畫巨迹既富且精。酌舉一隅,如晉王獻之《鴨頭丸帖》、王珣《伯遠帖》,唐摹右軍《平安帖》,唐孫虔禮草書《千文》卷(實宋王昇書,見下文)、玄宗《鹡鸰頌》、王右丞《江山雪意圖》卷、顔真卿《祭侄文》卷、李郢《七言詩稿》卷,宋拓《定武蘭亭》,五代楊凝式《夏熱帖》卷,宋米友仁《雲山戲墨圖卷》、趙伯駒《桃源圖》卷、趙千裡《桃源圖》等等。與鑒賞名家王肯堂宇泰氏(1549—1613)、董其昌(1555—1636)、陳繼儒(1558—1639)等友善,諸多名物經其鑒定。

唯據吳其貞《書畫記》所載,五鳳兄弟至少在新寓故去三十多年以後依然延續法書名繪珍儲傳統,而不墜家聲,直至崇祯己卯(1639)之際。而新寓孫輩,如家鳳之侄與晉(雲鳳之子)亦繼為好事。則吳氏之鑒藏名迹前後乃綿延三代,少則在六十餘年之久,已顯而易見〔18〕。

(4)新寓父子的鑒藏印記

新寓的鑒藏印記有“吳希元印”(有印文相異的二種)、“女(汝)明父”“吳新寓珍藏印”“新宇”等,以及與其子共用的有“群雅齋書畫記”。其子輩宛若不甚钤印,因而殊為鮮見。除翔鳳的“仲輝氏”一印外,尚有家鳳的“吳家鳳字瑞生”印,“吳家鳳印”“瑞生”印等〔19〕。鑒上可知,希元父子自視為雅人俊士,良有已也。“群雅”者,無乃其父子之寫照而已。

此乃“群雅齋書畫記”之淵源所自。

故就“群雅齋書畫記”言,縱便志乘無載,史料無考,然實物俱在,鑿鑿有據,信而可徵。其為新寓家父子所合用,或為其中一人所單用,毋待深論矣。

繼考傳世法書名繪,大凡經吳氏父子所庋藏者,雖未必定有“群雅齋書畫記”印記可供尋繹,但钤有“群雅齋書畫記”印記者,卻無一不是新寓父子當年之珍儲。其物、印之間俨然一一對應,朗然可鑒。此類例證當時必多,或甚尋常。但恰如名迹本身一樣,伴随時間的流逝而大量消亡,以緻存者蓋寡。若非刻意搜祕,難以為人所措意。筆者積年留神,止得五例(《祭侄文》亦囊括于其中):

A.宋趙伯駒《桃源圖》一卷(上等天一)。印記:“吳新寓珍藏印”二,“汝明父”印,“群雅齋書畫記”印〔20〕。

B.孫虔禮草書《千文》一卷〔21〕。按,此卷非孫虔禮,而是宋王升(字逸老,号羔羊)書,諸家如董其昌、馮夢祯等皆為誤判,此不可不辨者。茲暫仍其舊稱。題識:宋吳說,明陸行直、董其昌、馮夢祯等。印記:“王升印章”“新宇”“吳希元印”“群雅齋書畫記”等。

C.唐李郢《七言詩稿卷》〔22〕。《墨緣彙觀》記其印記有,宋内府“睿思殿印”“柯九思印”“群雅齋書畫記”……

此帖亦見清宮《石渠寶笈·續編》“淳化軒藏三”,題為“李郢《自書詩草》一卷”(原稿“自”字訛作“目”,茲改正之〔23〕)。《續編》著錄詳贍,良非《墨緣》可比。其記印記有:“睿思殿寶”“柯九思”,吳氏印記則有“吳新宇珍藏印”“新宇”“女(汝)明父”“群雅齋”印(對比其前之《墨緣》,可知其全稱當是“群雅齋書畫記”。倘若無“書畫記”三字,《墨緣》何以能無中生有?又有元、明諸題識等。

按,所謂“群雅齋”印,實為經後人重裱裁切之殘印,其本來面目乃“群雅齋書畫記”。被裁切的時間在安歧著錄之後,已不言而喻。故非另有一印文為“群雅齋”的收藏印。何以得知?

A.此帖為吳新寓物,故有其家印記如新寓諸印,“群雅齋書畫記”等;

B.以印文布局論,“群雅齋書畫記”與隋人書《出師頌》中“宣文閣監(鑒)書畫博士印”二印殊相仿佛,均系對稱狀,作豎式排列狀。每行3字,橫成列而縱成行;其稍異者在于前印6字,成二縱行;而後者9字,成三縱行。類似之例尚有台北故宮博館院藏元郭畀《雪竹圖》中虞集(字伯生)題跋之末,虞氏之鑒印“宣文閣監書畫博士印”,以及《餘清齋法帖》所輯刻的《樂毅論》拓本中元宮廷鑒定家劉完(字中守)鑒印“宣文閣監書畫博士印”等。

從《石渠寶笈續編》所錄《出師頌》條誤判殘印“監(鑒)書畫博士印”為全豹,而徐邦達先生、嘉德拍賣公司競相蹈襲而不察,鑒此可知《續編》所記“群雅齋”事與此同一格轍〔24〕:前者被裁切右3字“宣文閣”,後者被裁切左3字“書畫記”,裁切雖有不同,但彼此皆非全印,已毋庸置疑。試以《雪竹圖》《樂毅》中“宣文閣監書畫博士印”比較,乃可一目了然,其理殆同。

D.顔真卿《祭侄文》。吳氏印記除“群雅齋書畫記”“仲輝氏”外,吳新寓名印尚有多枚。恕不周遮。

E.唐摹王獻之《玄度來遲帖》一卷〔25〕。“吳希元印”“群雅齋書畫記”“群雅齋”半印。又,董其昌跋等。按,此條中“群雅齋”注明半印,可謂細繹推挹所緻,庶無刻舟求劍之嫌也。

2.“仲輝”印

溪南吳氏“五鳳兄弟”中年最長者為翔鳳,其字“仲輝”。故“仲輝氏”乃翔鳳之鑒藏印記。

(1)以袁中道《珂雪集》為印證。是印雖蕞爾小物,大似不甚起眼,然欲鈎玄決疑,卻頗似無以下手。筆者尚窮十餘年之功,考得甫裡隐逸潘仲輝者,乃倪瓒契友,以為或即其人。雖不甚踏實,但庶幾如之〔26〕。

真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在泛讀《四庫存目叢書》《續修四庫全書》之際,驟遇明公安袁中道(?—1624)《珂雪前集》,眼前宛若靈光一現,竟然“仲輝”“翔鳳”“瑞生”“家鳳”諸字樣荟萃于一編!這正是筆者十數年來,朝于斯,夕于斯,孜孜以求,欲期而深恐不可得者!細察其體例,每開卷之首頁,首三行中,首行頂格照例為書名,而在二、三行齊下(即右下角),通常為為校者。唯據自上而下序次,此三行分别署明作者、友人、門人等籍裡、稱謂、字号諸項。該書卷之十一、卷之十二之二、三行“友人仲輝吳翔鳳校”字樣;“友人瑞生吳家鳳校”字樣赫然在目。至于首行,與二者相對應之處,則分明俱皆“公安凫隐袁中道撰”數字〔27〕。翔鳳、家鳳,“五鳳兄弟”也,可見其名皆作“鳳”字輩,則“仲輝”“瑞生”為其字,無或疑焉。若非《珂雪》,此謎将永不得其解也。

圖7

圖8繼而翻檢,全書僅“翔鳳、家鳳”唯此而已,孑遺而已。餘皆袁中道其餘友人、門人作校對。略舉二例,如圖示。

觀此然後知“仲輝”實乃翔鳳,此志乘概付阙如者者,即窮通歙縣諸志(自萬曆天啟以至光緒民國,存者凡五種),亦将何從覓其蹤迹?

繼考,該書前冠有袁中道自序,末雲:“……萬曆戊午(1618)袁中道書于新安郡校之卧雪齋中。”又正與溪南翔鳳、家鳳校對事遙相呼應。

(2)“五鳳兄弟”以“鳳”字排輩之事,複見于瑞生鑒藏印記。

《石渠寶笈·續編》記清内府藏有《宋元集繪》一冊,十二對幅,縱二尺,橫一尺二寸六分……輯有宋李成、元王淵等珍品。其鑒藏印記一欄家鳳鑒藏印記“吳家鳳字瑞生”字樣赫然在目(見前〔19〕)。鑒于上述,于吳家鳳而言,“瑞生”“琮生”并為其字,而“家鳳”實乃其名,毋庸置疑也。

茲酌加考辨,冀還其原。

順便提及,吳其貞《書畫記》、顧複《平生壯觀》屢屢述及“五鳳兄弟”,《書畫記》四庫抄本多處書作“王鳳”,無乃輾轉傳抄之謬,亦當一并糾正。

“仲輝氏”印之考得,清晰印證新寓得《祭侄文》後不久,即首由翔鳳傳付,若幹年後複歸家鳳繼踵之過程。

注釋:

〔1〕參見拙文《宋元間〈祭侄文〉的收藏家考》《〈祭侄文〉中的積案破解舉例》。前者輯入《晉唐名帖考辨》,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10—218頁;後者載《榮寶齋》2016年第六期,第200—211頁。

〔2〕主要參考《元人傳記資料索引》。部分仕履、年代如官東曹椽、秘書監丞、遷瑞州府總管等,乃另有所據,予以酌改。詳考請俟拙文《〈祭侄文〉中重大錯案訂訛》—“瑞文圖書”“賢志堂印”決疑,待刊。此處恕不展開。

〔3〕參見《同治瑞州府志》,中國地方志37,江西府縣志輯。

〔4〕筆者嘗考《瑞州府志》《南昌府志》等,俱無僧德一之載錄。附記于此,以俟博識。

〔5〕《續四庫全書》第697冊,《嘉慶太倉縣志》卷二十六,人物列傳,第437—438頁。

〔6〕(明)王世貞《張司直先生傳》。《四庫全書》第1283冊,卷七十一,第56—59頁。

〔7〕故宮本在明代早中期的收藏者有海鹽張甯(1426—1497)靖之,以及嘉興王廷槐二人。最早見于都穆(1459—1525)《寓意編》,張即都氏所稱之“海鹽張黃門靜之”(“靜”誤,當作“靖”);王廷槐,一作“庭槐”,名觀,官省祭。生卒、生平俱不詳,要之,與都穆同時代人也。又,據《萬曆歙縣志》載,楊明時為歙縣城上路人,“楊氏故富家,而如仲寬(楊明時族兄)諸君并多好事收藏。不棄晚出,猶及寓目,則已當其散佚之餘矣”。鑒此,則不能完全排除故宮本《祭侄文》先前為楊明時族兄仲寬等收藏之可能。詳考見穆棣《〈祭侄文稿〉墨迹中的積案破解舉例》,《榮寶齋》2016年第六期。楊明時小傳見《上海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第124冊,《萬曆歙縣志》卷九“文藝·藝能二”,第723—724頁。

〔8〕楊明時收藏故宮本《祭侄文》在隆慶庚午(四年,1570)。參見《餘清齋法帖》中《祭侄文》刻本後楊明時己亥六月題跋。《餘清齋法帖》第114—115頁。安徽美術出版社1991年10月版。

〔9〕《續修四庫全書》“子部藝術類”第1073冊,第508頁。

〔10〕《欽定石渠寶笈續編》“甯壽宮藏九”,《續修四庫全書》“子部藝術類”第1072冊,第680—681頁。

〔11〕王右丞《江幹雪意圖》一卷,吳升《大觀錄》“晉唐隋唐五代名畫卷十一”著錄。卷有“禦書之印”“内合同印”“奉華堂印”等,有明沈周、王鏊、董其昌題跋,馮夢祯自跋之。董題略雲:“……餘在長安聞馮開之大司成得摩诘《江幹雪意圖》,走使金陵借觀,馮公自謂寶此如頭目腦髓,不違餘意函至邸舍。……又應馮公之教作題辭數百言……”《中國書畫全書》(八),第382—383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10月版。

〔12〕《清河書畫舫》卷三(上),第87頁。四庫藝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8月版。該條略雲:“陸柬之《行書蘭亭詩》……今在檇李馮開之家。品在李北海顔平原上,故米南宮極稱許之。或雲此帖與王維《江山雪霁圖》、李昇《潇湘煙雨卷》皆太史朝夕展玩者也。

〔13〕《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下),“馮夢祯”條。第1230頁,文物出版社1987年12月版。

〔14〕(清)吳其貞《書畫記》上冊,卷二,“黃山谷行草殘缺詩卷”一條,第159—161頁。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年4月版。

〔15〕參見《書畫記》上冊第4、18、37—39、45、112、126—128、134—135、157—158、220等頁,以及下冊第525頁。版本同前。

〔16〕(明)李維桢《大泌山房集》卷八十二,《四庫存目叢書》集部别集類第152冊,第452—454頁。

〔17〕董其昌題識見汪砢玉《珊瑚網》卷四十三“名畫題跋十九”,《宋元名家畫冊》。四庫藝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8月版,第809—810頁。

〔18〕(清)吳其貞《書畫記》上冊。卷二,“梅道人白衣大士圖”條,第137—138頁。版本同前。

〔19〕分别見《欽定石渠寶笈續編》“延春閣藏二十四”,《續修四庫全書》子部藝術類第1077冊“明陸治《練川草堂圖》一卷”,第706—709頁;以及《欽定石渠寶笈續編》“延春閣藏三十七”,《續修四庫全書》子部藝術類第1078冊,第475—477頁。

〔20〕《石渠寶笈·初編》(一),四庫藝叢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8月版,第207頁。

〔21〕《石渠寶笈續編》“甯壽宮九”,《續修四庫全書》第1072冊,第680—681頁。

〔22〕《墨緣彙觀》“法書卷上”,江蘇美術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14頁。

〔23〕(唐)李郢《自書詩草》一卷,《續修四庫全書》“子部藝術類”,第1073冊,第496—501頁。

〔24〕參見《欽定石渠寶笈續編》“甯壽宮藏九”,《續修四庫全書》“子部藝術類”第1072冊,第674—676頁;徐邦達《古書畫過眼要錄》(晉、隋、唐、五代、宋書法),湖南美術出版社1987年6月版,第49—51頁;以及嘉德拍賣行印行之宣傳冊。

〔25〕《欽定石渠寶笈續編》“禦書房藏一”,《續修四庫全書》子部藝術類第1072冊,第1頁。

〔26〕先前之“仲輝”印考辨:此印或乃吳縣甪直高士潘仲輝之鑒賞印。潘氏之名不詳,仲輝為其字,生卒亦未知。據王彜題贊,稱其于洪武初年即七十餘,則生年當在大德初(1300)前後。(見下文)仲輝系倪瓒契友,則亦元明間人也。有關史料罕觏。經年留意尋繹,止得其二:1.《石渠寶笈初編》明郁逢慶《郁氏書畫題跋》之宋馬遠《松泉居士圖》一卷,略雲:……拖尾王彜贊并序雲:松泉居士者,吳之隐君子也。姓潘氏,名某,字仲輝。性嗜山水林壑,常自号松泉居士,行年今七十餘矣。自其始生以至于壯,海内外無警,萬姓殷富,士往往惟利祿是趨,而居士所嗜自若也。及其既艾,以至于耆,訛言扇禍,天下且瓜裂為數十家,人類化鬼物,而居士所嗜又自若也。至是聖王既作,四方豪傑次第剪平,生靈脫刀鋸而衽席,居士雖老而猶将歌謠太平于林壑之下。其所嗜愈自若也。人以是因其自号皆稱之曰松泉居士無異辭焉。蓋居士視天下之理亂欣戚不啻如寒暑晝夜之相代,漠焉不以動于中,非有道者不爾也。則夫其以松泉自号,固其宜哉。乃為作《松泉居士贊》曰:……後接谷口生題雲:……仲輝嘗遊句曲,樂其松雪水石之奇,每飯未嘗忘。因持《松泉圖》來求詩,餘故發其隐雲。又張醜題識雲:馬遠畫松妙絕千古。勝國潘仲輝氏獲其《松泉圖》,引相賞之餘,至取别号自況,一時才人如鄭長卿輩撰述詩文題詠之,真名迹也。近幸為餘所購……2.明郁逢慶《郁氏書畫題跋》卷一“倪元鎮《松亭山色圖》”條,錄倪瓒自題七律詩一首,雲:阿翁好讀閑居賦,桃李春風滿庭戶。時與華陽道士行,還鄰甫裡先生住。寶淨僧居共齋粥,已看富貴如風霧。我來三宿夜連床,行路荊榛歲将暮。壬子(洪武五年,1372年)九月十九日,為潘翁仲輝寫《松亭山色圖》并賦七言題右方。綜合二則,倪高士至友、隐逸潘翁仲輝為甫裡人,生年或在大德初年,至洪武壬子(1372)猶健在。以籍裡推測,其與陳彥廉毗鄰(無論海鹽抑或僑居太倉);以德名望論,亦彥廉景仰之輩,況與倪高士契密,更有可能憑此為媒介而相識(倪瓒于壬子人日與袁華子英同谒彥廉春草堂,嘗盤桓數日,其間曾為彥廉所藏之張旭《春草帖》以及吳炳本《定武蘭亭》作題識。事見《鐵網珊瑚》卷一,不詳引)。由此推定《祭侄文》中“仲輝”印或即潘氏物,雖未足稱鑿鑿有據,但退而言之,在現有已知條件之下,至少與自然的邏輯推理尚不緻發生嚴重之沖突。姑記之,以待日後之新證。

〔27〕(明)袁中道《珂雪齋集》,“仲輝校”及“家鳳校”分别見《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75冊,第589頁、第610頁。

(作者為無錫書畫院一級美術師)

責任編輯:歐陽逸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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