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握手 四餅
時間:2024-11-07 10:27:50
1.恨。恨你,恨南苑,恨那個雙槍兵,恨鬼子的飛行員,恨所有的小日本。但說來說去,還是恨你。那段時間,我對你的恨,超過了對任何人,哪怕鬼子和雙槍兵。2.你們在潢川嚴格遵守戰區命令打到9月18日,但羅山依舊沒有守住。第十師團順勢沖到羅山時,雙槍兵沒有擋住。胡宗南率領十七軍團的生力軍開到,方才穩住陣腳。鬼子意識到對手并非潰兵,而是新來增援的精銳,趕緊也派藤田進中将的第三師團前來助陣,雙方硬碰硬。碰撞的結果,是鬼子傷亡五千餘人,胡宗南傷亡一萬五千餘人,敗退而去。胡宗南的生力軍,邱清泉的機械化縱隊,彭孟緝的炮兵旅,都未能守住你的家鄉。十七軍團在豫南打了半次好仗,那就是在羅山。羅山二次陷落後,戰區長官部命令胡宗南向東南的桐柏山、平靖關轉移,繼續控制平漢線,但他卻率領大軍徑直向西,最終抵達南陽。如此一來,平漢線門戶洞開,日軍可以快速沿鐵路南下,直搗武漢。第五戰區在東北部抗擊的所有部隊,包括你們,都面臨陷入日軍戰略包圍的危險。你們隻有全面撤退。治病結束重回崗位的李宗仁随即留下廖磊接任安徽省主席,帶領二十一集團軍在大别山打遊擊,其餘部隊越過平漢線,向鄂西轉挺。已經因功升任第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的張自忠,再度奉命擔任後衛,掩護全軍撤退。馮治安先接替宋哲元的河北省主席,又一度代理二十九軍軍長,如今則正式成為張自忠的副手。七十七軍隸屬三十三集團軍麾下,再無改變。10月6日,筱冢義男的第十師團從羅山經周黨畈、當谷山前出,占領信陽南部、平漢線上的節點柳林鎮;9日藤田進的第三師團占領信陽東北部的洋河鎮,就是紅槍會擊敗龐炳勳的地方。10月12日,你故鄉城頭的旗幟變色。不再是青天白日滿地紅,而是一片膏藥。當然這些與你全然無關。在你的人生中絲毫沒有相關的記憶。這段時間類似污漬,已從你的生命曆程中徹底抹去。不知道這些曲折,實在是你的福分。3.将你驚醒的,是這樣一段童謠:日本鬼兒,喝了涼水兒;打了罐兒,賠了本兒;坐火車,軋斷腿兒,坐輪船,沉了底兒,上前線,挨槍子兒!“日本鬼兒”這四個字割斷了昏睡的網繩。可你依舊不敢立即出聲。你費勁地睜開眼,卻還是一片漆黑,隔壁的房間僅有亮光微微洩露進來。影影綽綽中,童謠如同淮河上的波浪,輕輕搖動。聽到你的聲音,她們立即趕過來。是一家三口。母親懷裡抱着小兒子,前面跑着大閨女,手裡掌着油燈。“你醒了?老天爺,你整整昏了五個天頭!”你沒有别的感覺,隻有餓。女人趕緊讓女兒放下油燈,去廚屋熱稀飯。稀飯一定是用新米煮的。黏稠而又糜軟。可盡管如此,你每吞一口,都會感覺疼痛。仿佛吞下的不是稀飯,而是毒藥。吃的沒有灑的多。你感覺到了嘴角和脖子上的溫度。吞着吞着,你再度沉沉睡去。4.你說你很感謝上帝,因為他讓你活了兩世。而直接帶給你第二世生命的天使,就是那個村婦,兩個孩子的媽媽。杜明慧。明慧是過去的法号。她本是棄兒,被信陽城西賢隐寺的尼姑收養長大,後來就地剃度出家。民國九年馮玉祥駐軍信陽時,全面毀佛。寺廟要麼駐軍,要麼辦學。和尚尼姑勒令還俗。先讓他們在随營工藝廠内做工,學習手藝,然後遣散。在此期間還主持婚配,和尚娶尼姑,回家過日子。明慧在十六混成旅的随營工藝廠内跟軍官眷屬一同勞動。當然,也包括剛剛還俗的和尚。後來她嫁給其中的一個,跟随他回了潢川的老家,并以夫姓為姓。那一年她剛剛十五歲。三年前,杜和尚患傷寒而死,留下一個不足歲的兒子。幸虧這孩子斷奶晚,否則那幾天你隻能餓死。幸虧鬼子用的是三八大蓋,留下的都是貫穿傷;幸虧天氣逐漸涼快,包裹中的傷口能稍微好受點。明慧經常小心翼翼地揭開紗布,盼望你的傷口長蛆。她總是說不怕長蛆,蛆越多長得越快。你遲遲沒說你的家世。敗落的家庭無法炫耀。盡管過去你們家一直是賢隐寺的施主。賢隐寺風氣奇特,曆來都是僧尼共處。如果不是你父親出面向馮玉祥代為交涉,這座曆史悠久的寺廟肯定保不住。在他的努力下,賢隐寺方得保留,但要找幾個尼姑和尚還俗。你很少去賢隐寺,對它沒有很深的印象。因為大人們都說八歲以下的孩子不宜在寺廟流連。小孩子尚未定型,容易被邪魔纏身而丢掉魂魄。但妓女配和尚之事,你約略有點印象。那是當時信陽城内的大事,馮玉祥也極力宣傳,願意吸引社會各界到随營工藝廠乃至軍營參觀,你父親自是常客。當然,你更不可能記住當時的明慧。工藝廠裡有太多的人,場面也不好玩。遠不如軍營的各種訓練。拼刺,障礙,單杠,雙杠。那多有意思。明慧給你查看傷口時,你的心總是怦怦地跳。她輕輕地說:“你不像個當兵的。你一定是個學生。”你反問道:“你怎麼曉得?”她說:“你的牙好白。”頓一頓又說:“你的牙真白。”你本能地将嘴閉上。此時你才意識到,有多長時間沒有刷牙。過去我們喜歡用蝴蝶牌牙粉,男生喜歡用火車頭牌的。可自從負傷,别說火車頭,火車尾巴也見不着。随着傷勢的好轉,你也隻能像她們那樣,将粗鹽抹在布上刷牙。這效果當然不會理想。明慧三十歲出頭,正是人生的好時候。她算不得漂亮,但模樣周正,面龐紅潤,說話輕言細語,令人感覺親切,讓人沉靜。她說話的氣息吹到臉上,你說你感覺那氣息先是清涼的,随即又突然灼熱起來,讓你一陣臉紅。你搖搖頭道:“白啥呀白,很久沒用過牙粉,哪裡還白呢。”“這還不算白,那過去得有多白!下回我去趕集,看看有沒有牙粉賣。”這個孀居之家并不富足,勉強果腹而已。你身上帶有多少錢,你自己也不知道,總之不多。反正少尉見習官一個月的薪饷,比排長還要低,遠不如豫南一師的教職收入。國難嘛,大家都拿國難薪。北大教授先前是四百元,如今隻有一百八,何況見習少尉。你說:“能買來更好。錢我自己付。”說着話,你扭頭看看四周。渾身是洞的軍裝,早已被明慧剝下洗淨縫好。她無聲地笑笑,起身拿出一個布包,打開。裡面是你全部的個人物品。一支筆,三十多塊錢,紙币;徐營長遺留下來的照片,還有那半條荷花手絹。明慧讓你看看清楚,然後又包起來:“這點錢我還有。你是客,咋能叫你出錢呢?沒這個理。”你想努力表現出男人的氣度,可渾身的傷痛不允許,徒呼奈何:“謝謝你救了我。等我傷好了回到部隊,他們一定會酬勞你的。五十九軍不會虧待百姓。”明慧笑道:“我可不指望你們的酬勞。見死不救,我承擔得起這樣的因果?何況你們又是為了國家。”明慧果然給你買來了牙粉和牙刷。當然,牙刷遠遠不如國貨售品所的商品,是用豬鬃手工紮的。明慧說:“牙白好看。我喜歡看你的白牙。”5.在能否活下去都成問題的時候,想不到你竟然會在意自己的牙齒,是否還像從前一樣潔白。冬天很快降臨。然後就是春節。杜家的兒子叫有成,女兒叫春英。那時你已能勉強坐起,在床上幫着逗有成,好讓她們母女倆騰出手來忙年。她們倆在貼門神和對聯。門神很有意思,内容跟去年的大同小異,但更加細緻,色彩也更加豐富。是個國軍将士,足踏黃衣小鬼兒。小鬼兒留着仁丹胡,頭頂鋼盔,是侵略軍的标準裝束。你說:“門神一貼就揭不下來。這周圍已經淪陷,都是鬼子,萬一他們打過來怎麼辦?”明慧堅定地搖搖頭:“你就一百二十個放心吧。我們這裡又偏又窮,當年鬧紅那得多兇,不也沒事兒嗎。”當年鄂豫皖蘇區首府就在經扶縣的縣府所在地新集。你知道的軍團部的最後位置。紅四方面軍的發源地。離此不遠。如今的長腿将軍劉峙,當年曾帶兵攻陷此地,遂以其字命名紀念。跟安徽的立煌縣如出一轍。東五縣鬧紅的盛況你未曾親見,但你最親近的堂兄李世業卻曾躬逢其盛,并且是其中的一員。遺憾的是,後來他被當作反革命溺死于光山縣的白雀園。那裡離此地應該也不遠。既然當年沒事,如今應該也沒事。就小鬼子那巴掌大的地方,能有多少兵呢。再說如果百姓沒有這份自信,也就不會有作坊印制販賣這樣的門神。想到這裡,你心釋然。沒事兒的時候,你時常教這兩個孩子識字。春英識字很快,有成歲數小些,玩性大,老是學不會。明慧并不在意:“還是吃奶的孩子,不着急。”你說:“早就該斷奶的呀,他不快要三歲了嘛。”有成聞聽很生氣:“還說我呢,你沒吃過我娘的奶嗎?沒羞!”明慧本想呵斥有成,但與你的目光在空中碰撞,立即臉頰绯紅。你也感覺臉上發燙,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當時明慧正在紡線。此後她回轉身子,繼續搖動紡車,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那種專心以及紡車輕微的吱呀,傳遞出某種令人慰藉的信息。這所隐沒于青山峻嶺之中的農家小屋内,随即被迷人的溫暖充滿。即便戰亂遍地,塵世生活也因這絲絲縷縷的溫暖,而令人留戀不已。6.春天乘着蝴蝶的翅膀,又來到你的跟前,青翠的山谷劈頭罩上一匹錦緞,紅黃白藍。杜鵑滿山遍野,觸手可及。你清清楚楚地知道,1939年的春天不僅在眼前,也在心裡。有股力量起自丹田,在胸腔内反複盤旋,讓你迫切希望痛痛快快地洗個澡。反正傷口都已愈合,不怕沾水。大别山中到處溪流淙淙,可供露天洗浴的場所很多,但明慧堅持不允。說山裡冷,溪流終日被濃蔭覆蓋,陰氣尤重。慢說你尚未完全複原,即便山裡人,也不敢這樣。那就隻能在家裡的大木桶中洗。這是她們家用的浴桶。木頭箍成的,熱水下去,還能激出強烈的桐油味道。你半蹲在桶中,以便遮擋住羞處。明慧站在旁邊,給你搓洗身子。肋部的傷口雖然已經愈合,但你的右臂依舊不能行動自如。她站在你身後,仔仔細細地搓背。你能清楚地感受到日常勞作的手指的粗粝。它與面容反差強烈。突然,幾滴水珠滴到背上,涼絲絲的。你側身擡頭一看,明慧已是淚眼婆娑:“不知道我的有功,在軍校能不能洗上熱水澡……”明慧一共三個孩子。大兒子有功去年夏天剛考進中央陸軍軍官學校。該校的前身便是大名鼎鼎的黃埔軍校,一向以南方學生為主。因抗戰軍興,招生範圍擴大到全國。在潢川招生,這還是頭一遭。有功的年齡本來還差一歲,在潢川城内讀國中,因入伍心切,便虛增年齡報名,通過了體檢和初試,随即從征。那時學校已從南京西遷成都,他們先到信陽集中,然後再入川。因戰事熾烈,局勢迅速惡化,這一路多以步行為主。很多學生不能長途行軍,被半路淘汰。走到中間,又接到通知,改到西安的第八分校入學。到校之後經過複試,有功被正式錄取。有功入學之後,寄過兩封家書。最近的一次在兩個月前。你抓住明慧的手,竭力安慰那顆母親的心:“你就放心吧,長官不會虧待他的。兩年前,我在南苑參加二十九軍的軍訓團,也跟軍校一樣。苦雖然苦點,但能練出本事……”你也不知道是如何站起來的。你們自然而然地相擁,聯成一體。你吮吸着那隻彈性十足的乳房,果真還有乳汁。你吃着吃着,突然像個委屈的孩子那樣飲泣,直至泣不成聲。明慧面帶微笑流着淚,緊緊将你摟住。你們的淚水合成一股,撲簌撲簌地落下。她的手慢慢朝下滑,然後在那裡停住。你感覺自己立即像彈簧一樣張開挺立,渾身上下充滿信心。那信心是如此的堅硬有力,仿佛外面包裹着厚厚的鐵皮。那一刻,你堅信已經洗清恥辱,足以打敗日本,更堅信在二十到五十年内,中國能崛起為一流強國。那溫暖人心的家園。那令人迷醉的旅店。那天賜的溫柔之鄉……後來明慧從枕下拿出那隻布包,打開,取出照片和那半條手絹。照片上的徐營長已無面目,但其妻的形象完全。明慧指指照片和手絹:“你的妻房?”你沒有說明,含混地點點頭。“她真漂亮。她一定很賢惠。”你又點點頭,終于自報家門。明慧聞聽眼睛一亮:“怪不得我總覺得你面熟!李家我當然知道,你們布施的佛像跟前的油燈香火,都是我負責添油續香!我認識李八爺!”你笑道:“面熟?我那時根本就沒去過賢隐寺呀。”明慧道:“信不信由你。自打見到你,我就感覺你面熟。這就是佛說的緣分吧。”你說:“我是基督徒,可不是佛弟子。”明慧道:“隻要行善就好,教派不重要。”7.我很高興,你沒有一直沉溺于世外桃源和溫柔鄉中。随着身體的好轉,你決定尋找組織。盡管你的身子依舊虛弱,不時疼痛。明慧隐約聽說,這一帶有共産黨的遊擊隊活動,叫新四軍。光山縣的白雀園據說就有。白雀園?多麼熟悉的地名。它就像塊銅牌,被你的記憶撫摩得明光發亮。此生你最貼心的家人,就是堂兄李世業。武昌起義兩年之前,他便帶領學生圍堵州衙,不讓貪墨的知州張書紳調任;他先後加入國民黨和共産黨,最終在白雀園被紅四方面軍的同志溺死。一同被處死的人很多,為節約子彈,加快速度,便選擇了沉水。活埋至少還要挖坑。那是什麼樣的園,能奪取這麼多同志的性命?那是什麼樣的河,能吞沒原本汪洋恣肆的革命理想?你一直很想去看看,憑吊一番。為當初不能前來收屍而緻歉。如今正好公私兩便。促使你做出決定的,是一個奇怪的夢。你夢見明慧的長子有功戴着少尉軍銜,在白雀園迎接你,騎在高頭大馬上。而那匹白馬是張自忠的坐騎,幾乎全軍都認得,名叫長蟲。早晨你說:“昨晚我做了夢……”明慧立即截住話頭:“先别說!吃完早飯再說,否則不吉利。”飯後複述夢境,明慧不住地擦眼睛。從樹葉和窗戶中僥幸突圍的陽光射在她的半邊臉上,不時反射出光芒。她說:“你走吧。是男人,早晚要上戰場。何況你還有那麼俊俏的妻房。不過你晚兩天再走,我給你縫件小褂。”說是兩天,其實晚了五天。明慧縫了兩件小褂。她說:“一件給你,另外一件你捎給我的有功。一年多沒見,他一定長高了,不知道還合不合身。”“他不是在西安的軍校嗎?我恐怕見不着。”“你們都在國軍,也許就見着了呢。實在見不着,誰能穿就給誰吧。反正都是離開了父母的孩子。”明慧将你送出老遠老遠。她的臉色如同清晨的月亮那樣蒼白。我從不忌妒你們的親密,但我忌妒她的送别。你要留下全部的錢,但她不肯收:“窮家富路。你行路用得着。”你想了想,也沒有勉強:“也是。這點錢要是當作酬謝,那遠遠不夠。等我找到部隊,他們即便不能酬謝你,至少也得給我補發軍饷。那時候我再來,看望你們吧。要說還你的情,那是怎麼着也還不上。這是救命之恩。”“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不指望你的酬謝。趕上空閑,你就再來歇息幾天。萬一碰上我的有功,也給他帶個話,照看照看他。”你連連點頭。有成已經不大賴在媽媽懷裡,但走哪兒還是要跟着。他拽住你的褲腿,使勁搖晃:“叔,鬼子有多少?你可别一下子都殺完,留幾個等我長大了殺。”你們撲哧一笑。你蹲下摸摸孩子的臉:“你不怕鬼子?”“不怕!”“你想殺鬼子?”“我長大了就當嶽雲,去戰場上找你和哥哥。”8.希望好比網裡的水。你拉拉網,感覺沉甸甸的,可拉上來一看,啥都沒有。白雀園是個安靜的小鎮。搭眼一瞧,就像潢川縣城的縮小版本。鎮外河水滔滔,毫無堂兄的痕迹;鎮内沒有鬼子,也沒有想象中的新四軍。遊擊隊的确有,但是國民黨方面的,番号是第五戰區第二遊擊縱隊第五支隊。确切地說,屬于桂系。共産黨是紅的,國民黨是藍的,桂系是紫的,反正都不一條心,小心謹慎總沒錯。當年鬧紅,高敬亭便是幹将。報上說,他的部隊也已經改編為新四軍。但你側面打聽一下,才知道他過去主要在新集活動,因為他就是土生土長的新集人。鄂豫皖蘇區淪陷之後,高敬亭也撤到了皖西。雖然都在大别山區,但離這裡很遠。你直接找到第五支隊的司令部。司令名叫侯正國。他說武漢早已陷落,國府遷往陪都重慶,五戰區長官部遷到老河口,張自忠的三十三集團軍駐守襄陽一帶。問及新四軍和高敬亭,他審視地答道:“高敬亭所部早已開赴合肥一帶。你跟他們有什麼關系?”“我家跟他有仇。聽說他在這一帶,擔心冤家路窄。”“什麼仇?”“他是共産黨,我家是士紳,你說還能有什麼仇?”“哈哈,那我恭喜你。他已經被共方槍決。”“為什麼?”“新四軍軍長葉挺參他抗戰不力、不執行軍令,電請委座予以槍決,得到照準。共方也要殺他,正巧,省了我們的事兒。上頭已經有話傳下,要防止異黨活動。張蔭梧在河北深縣,楊森在湖南平江,都已對共方動手。你要回老部隊,的确得小心點。”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在那裡你還得到消息,汪精衛已公開投敵,國府派人刺殺未果。在國際方面,你曾經崇拜的三大怪傑都有大手筆動作:希特勒吞并捷克,墨索裡尼攻陷阿爾巴尼亞,斯大林派兵在諾門罕大敗日本關東軍。這些消息如同戰鼓,催促你急于找到組織,找到我。“此去襄陽歸隊,路途遙遠。我因傷脫離部隊将近一年,沒領到薪饷,希望侯司令能發給我一筆路費。我報到之後,再行奉還。”“老弟,都是友軍,路費當然沒有問題。但從這裡到襄陽可不容易,要通過淪陷區和共區。都是抗日救國,何必舍近求遠?暫時屈尊留在我這裡不好嗎?你知書達理,是個人才。侯某雖然不才,卻也求賢若渴。比起張自忠,我這廟的确太小,但我們的前途還是很廣闊的,剛剛就在經扶縣繳獲了二百多條槍,第二遊擊縱隊沈司令光武已經保舉我任光山縣長。你如果願意,我可以保舉你當支隊的上尉參謀處長,兼光山縣署主任秘書。”要是能從鬼子手中繳獲二百多條槍,那還真是不折不扣的大捷。即便國軍的正規軍,比如張自忠的五十九軍,也不是輕易就能做到的。你簡直有點對侯正國刮目相看。果真如此,在他手下當個上尉,完全可以考慮。“二百多條槍?真是了不起。不知是鬼子的哪支部隊,什麼番号?第三師團還是第十師團,或者十三師團?”“哈哈,不是鬼子,但跟鬼子差不多!反動民團,反動民團!這些人不繳械,随時可能當漢奸。”既然是内耗,這個上尉,還是算了吧。侯正國不是求賢若渴,而是思槍若渴。他盯着你的駁殼槍,不住地誇贊。見你一直不接茬兒,便直接伸手讨要,說要把玩把玩。當此時刻,直接拒絕肯定不行。侯正國拿着這把盒子炮,反反複複地摩挲端詳,贊不絕口:“好槍!好槍!可惜我這堂堂的司令,都沒配上一把。”“好槍肯定是好槍。它至少打死過二十個鬼子。侯司令事業發達前途無量,慢說一把,将來手槍連手槍營甚至手槍團,肯定也會有的。”“哈哈,借你老弟吉言!但遠水不解近渴。這槍我實在是喜歡。二百元買你的,行嗎?”“侯司令喜歡,兄弟本當奉送。不過這槍是總司令張荩忱上将親手所贈,轉手送人,對長官不恭。他若怪罪下來,我這個小小的少尉,可吃不起他的軍棍。”你的語氣不卑不亢,但又綿裡藏針。“五十九軍,惹不起!好吧。我批給你法币二百元,你去找軍需請領。”無法想象侯正國竟然如此爽快,能随手批給你二百元。你帶着路費和放行文書離開了白雀園。但是假如他不這麼大方,沒給你發這筆路費,你的人生或許會完全改觀。9.如果沒有這二百元法币,你肯定不會就此再去明慧的家,略微酬謝,聊表心意。或許可以說,這二百元法币,或者那位求賢若渴的侯司令,偶然間扭轉了你人生的方向。因為杜家的慘狀,擊潰了你的神經。還沒拐進山谷,你便隐約感覺不對。路上有戰火剛剛燒過的煳味兒。具體煳味兒在哪兒,你也說不清楚,但曾經的戰火已在記憶深處烤出這樣的敏感。你加快腳步,朝杜家奔去。轉過彎來,你的心立即被擠壓成團。那所親切的山間茅屋,隻剩下幾堵黑黢黢的牆壁。原來戰火的煳味兒是真的。你趕緊呼喊着她們的名字,飛奔而去。跑到院子跟前,你突然停下腳步,仿佛腳下不是親切的院落,而是南苑的雷區。你無法擡起腳步。你無力擡起腳步。明慧和春英都躺在地上,赤身裸體,滿身血污。春英的下體被刺刀劃開,明慧的乳房,你曾經吮吸過的乳房,已被割掉。有成,那個長大要當嶽雲殺鬼子的孩子,一時沒有找見,後來才發現他頭朝下釘在牆上,屍體焦黑。你眼前一黑,大叫一聲,昏倒在地。那個瞬間,前所未有的慘狀揪着你的脖領,将你帶到時間的斷崖,重新跌回童年時期那個令人恐懼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