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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握手 五萬

時間:2024-11-07 10:27:20

1.張自忠到達武勝關時,已成抗日英雄。他們在臨沂打得的确漂亮,因為對手是日軍最老牌的部隊第五師團,号稱鋼軍。但他們沒想到,張自忠麾下的五十九軍是哀兵,足以煉鋼。鋼軍碰到煉鋼的,肯定會有好戲。

闆垣征四郎指揮第五師團西進,矶谷廉介統轄第十師團南下,準備會師徐州,打通津浦線。結果第五師團在臨沂遭遇張自忠和龐炳勳的頑強抵抗,不得不後撤,會師始終隻是軍事地圖上的紅色箭頭。而已成孤軍的第十師團,在台兒莊又遇見中國的鋼軍,孫連仲麾下池峰城的三十一師。打來打去,隻能留下萬餘具屍體,匆匆退兵。

随後國軍放棄徐州,張自忠奉命掩護整個戰區撤退。完成任務後,他率部經永城向西,再沿平漢線南下至武勝關布防。而在此之前,該軍曾經在淝水之戰的古戰場擊退日軍第十三師團,穩定淮河防線。三個月内苦戰兩次,五十九軍損失嚴重,急需新兵補充。藝術大隊這次下武勝關,既是勞軍慰問,也是招兵動員。

勞軍慰問的會場,設在新店。那裡本來就是集市,人來人往的影響大。沿街的牆上貼滿标語和宣傳畫。其中這幅畫令人印象深刻。畫上是個妙齡女子,下邊寫着這樣的字句:

你不當兵我不嫁給你,叫你一輩子打單身!

藝術大隊有人說快闆書:

當兵好,當兵好;起得早,睡得好;太陽空氣水,委員長說它是三寶……

演劇唱歌當然是主要内容。林穎、婉茹等人合唱《黃河謠》:

黃河水,黃又黃,東洋鬼子太猖狂。

昨天燒了王家寨喲,今天又燒了張家莊。

逼着青年當炮灰,逼着老年運軍糧。

炮打死丢山口坳,運糧累死丢路旁。

這樣活着有啥用呀,拿起刀槍幹一場!

打過勝仗的部隊,自然會有鮮花迎接。民衆勞軍的各種物資堆積如山。很多人現場報名,要求參加五十九軍。此情此景,深深将我打動。我感覺這首《黃河謠》充滿花朵的色彩,就像春天的雞公山,而我的身軀如霧一般飄浮花海之上。我很想做點什麼,使勁一握拳頭,眯縫着眼睛睜開,想起先前刺殺張自忠的念頭,簡直恍如前世,不敢自認。我突然發現了自己的輕信與淺薄。不知内情,但卻急于判斷。怪不得《聖經》反對随意論斷人。想來耶稣考慮的不僅僅是大家都是罪人,沒有資格對别人說三道四,更因為每個人的視角視野視力都有限,很難做出準确的判斷吧。

在勞軍現場,我見到了臉色疲憊的張自忠,也見到了表情剛毅的張克俠。馮玉祥第一次來信陽時,張克俠還是他的随員,因其曾任第六戰區的副參謀長,如今張自忠回到軍中,張克俠也繼續給他出謀劃策。

高級将領在台上,我隻是遠遠的看客,無法近前,也不可能有所交流。但是演出之後,回到雞公山的次日,林穎随即找我談話,派我進入五十九軍工作。我說:“服從組織安排,當然沒有問題。不過我在軍訓團不到半年,去五十九軍恐怕隻能當兵。”

林穎微笑道:“組織需要的可不是叫你當個大頭兵。”

“那即便能當軍官,也不可能帶兵。西北軍就是這傳統。”

“這些你不必擔心。組織上需要的不是帶兵,而是接近張自忠,影響張自忠。他好險當了漢奸,今後的路怎麼走,一時還不能确定。但無論如何,他是馮玉祥的部下,跟老蔣不一心。對這樣的人,我們都要開展統戰工作。”

“那可不好辦。西北軍的軍官可不是說想當就能當的。”

“這個組織上都有考慮。你先去找張克俠,他應該能幫忙。”

“我對他印象一直不錯。他也是……”

本以為會遭到林穎的數落,結果卻沒有。她沉吟片刻道:“說實話,我也有類似的懷疑。但組織上既然沒說,咱們就不能問。從政治态度上看,張克俠對我們向來比較友好。我想他應該會幫這個忙。”

根據安排,我到軍團部求見張克俠。進門時,他正在讀林彪的《短促突擊》,辦公桌上還放着一本《紅軍四講》。雖然時局大變曆經動蕩,但他還沒忘記我。我詳細報告了此後的種種經曆,當然,不包括英雄照片的内幕與徐州截車的荒唐。他聽得很認真,不時颔首。

經張克俠保舉,我在軍團部謀得了少尉見習參謀的職位,負責學兵培訓。說來慚愧,那張照片發揮的作用,遠遠超過軍訓團的半年資曆。

2.我報到時,軍團部尚在雞公山下的新店,防禦要點顯然在于武勝關。當年孫武、伍子胥指揮吳軍伐楚,便取道此地南下。如今要保衛大武漢,這裡自然還是要點。

然而我剛剛領到少尉軍服,軍團部便向北遷入信陽城内,部隊也開始調動,一部兵力開向東邊的羅山縣。看來是任務有變。此時我特别想見兩個人。一個是軍團長張自忠,一個是副軍團長李文田。此二人一個是滞留北平的漢奸,另外一個則是天津抗戰的英雄。但是不巧,一連幾天都沒有見到。張自忠隻遠遠地見過背影,因他起床很晚,經常中午才起來吃早飯。據說晚上睡得也晚,也抽鴉片。至于李文田,他根本不在司令部,常駐信陽城内。軍團部的常務,主要由張克俠維持。

進城之後,我一身戎裝來到豫南一師,向校長辭職。自幼已經見慣南來北往的兵,故而此前我對軍人并無好印象。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嘛。上回參加二十九軍軍訓團也好,如今進入二十七軍軍團也罷,都是奉組織委派,并非個人志願。但剛剛佩上的少尉軍銜,卻讓我突然有了全新的感覺和視角。這一杠一星的領章,竟能點鐵成金。我就像隻開屏的孔雀,充滿不怕露出屁股的自信。

我很喜歡這種感覺。我願意用戰績洗刷那難以言說的恥辱。

校長有點意外,但更多的還是高興。高興之餘,是對自己和學校的擔憂:“馬上就是九月,可到時候能不能開學,信陽還在不在咱們手中,都成問題。你此時從征,恰到好處。去吧!”小長輩的态度跟校長不同。他可不希望我成為丘八。那不是士子應該幹的事情。但時局如此,他也隻能勉強點頭,寫詩一首,為我壯行。

最後還得給縣長一個交代。在縣署找到他時,他正在為糧秣犯愁。跟武昌起義之後一樣,此刻信陽差不多又成了兵營。雖然糧饷由中央統籌調配,但還是有些事務需要勞動地方。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見我穿上軍官制服,他笑着歎口氣道:“當年令尊曾進入靳薦青軍中,充當上校軍需,想不到如今你也要從軍。不過那時軍隊隻忙着打内戰,如今是要抵禦外侮,意義完全不同。有志青年,慷慨出征,好!”

贊歎過後,卻還有憂慮。聞聽我即将成為李文田的部下,縣長連連搖頭,滿臉的無奈。原來這段時間,李文田一直住在北門外的一家貨棧裡。北門外有兩條大馬路通向火車站,向來是信陽的繁盛之地。自從京漢鐵路開通,袁家樓的主人、淮鹽緝私營統領袁家骥來此置地開發,這裡便開始燈紅酒綠。妓院娼寮煙館戲台,應有盡有。李文田每日裡不是飲酒作樂,就是叫條子打牌,由他新收的幹女兒随侍。這等将軍,怎能令人放心。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這樣的軍隊,能打仗嗎?”

這是縣長的問題,更是我的問題。我無法想象,滞留北平難逃漢奸嫌疑的軍團長有嗜好,身負抗戰英名的副軍團長又堕落至此;我将前途系于他們身上,是明智的投資嗎?

3.時局不容我仔細思量。很快全軍便奉命東開,前往豫皖邊境,增援在那裡作戰的孫連仲和宋希濂。

因李宗仁請假赴武漢治療牙病,白崇禧代行第五戰區司令長官,司令部也早由潢川移往湖北麻城的宋埠。根據白崇禧的部署,張自忠命令騎兵十三旅快速推進到固始縣,保障正在富金山激戰的七十一軍側翼。全軍主力在潢川一帶集結。

接到命令,部隊随即開拔。汽車很少,隻保障先頭部隊和辎重。營長以上軍官騎馬,絕大多數士兵主要靠步行。雖然長途行軍是西北軍的老傳統,臨沂之戰全軍即冒雪踏泥一晝夜行軍一百八十裡,但經過淮水和臨沂兩戰,部隊損失很大,補充來的新兵訓練不足,這兩百多裡的路走下來并不輕松。包括我這個少尉在内。我雖在機關無須帶兵,但根據命令,也得像士兵一樣扛長槍,攜帶同樣的彈藥。

這個命令不僅僅針對我。參謀處長說這是老規矩,作戰也是訓練。

北洋政府時期,一度立項修築浦(口)信(陽)鐵路,動員沿途各縣的士紳入股。這也是家父的一項失敗投資。鐵路不成,隻好先修公路。十多年前,地方已經根據吳佩孚的命令,将信陽到潢川的公路修成,作為浦信公路的一段。當時袁家骥還曾約過家父,打算在這條路上做汽車運輸生意。可惜沒過多久便是信陽圍城李家破産,這個設想化為雲煙。

我們沿着公路成行軍縱隊,分四路行進。腳步蕩起煙塵,嗆得嗓子眼發癢。過了羅山縣,再往東幾乎是一馬平川,河流縱橫,都是淮河支流。這種地形,正好适合日軍的機械化部隊狼奔豕突。

在潢川城下,我終于見到了兩位軍團首長。張自忠滿臉病容,神思倦怠。二十九軍各部士兵均以河北、山東人為主,河南官兵多數是豫北人,不适應豫南的悶熱潮濕。連日征戰行軍,身體疲勞已極,抵抗力下降。在蚊蟲叮咬下,軍中瘧疾流行,張自忠也未能幸免。所幸他是高級将領,有特效藥阿司匹林可用。一般士兵即便奎甯都很難得到,軍團部每天都會接到數十例官兵病死的報告。

盡管如此,全軍士氣不衰。每當行軍宿營,依舊歌聲不斷。跟南苑時期不同,五十九軍唱的歌曲更加激昂雄壯,也更加洋氣。最主要的就是蘇聯國歌《牢不可破的聯盟》:

偉大俄羅斯,永久締聯盟;獨立共和國,自由結合成。

各民族意志,建立的蘇聯,統一而強大,萬年萬萬年!

自由的祖國,你無比光輝。各民族友好的堅固堡壘!

蘇維埃紅旗,人民的紅旗,由勝利引向勝利!

自由的陽光,照耀着我們;偉大的列甯,指明路程。

斯大林教導,要忠于人民。他鼓勵我們,去建立功勳。

自由的祖國,你無比光輝。各民族幸福的堅固堡壘!

蘇維埃紅旗,人民的紅旗,由勝利引向勝利!

每當唱響這首歌曲,我總感覺有種超常的力量在體内回旋激蕩。第三段尤其如此:

戰争中成長,我們的紅軍,敵人來侵略,就消滅幹淨。

鬥争中決定,下一代命運,領導我國家,向光榮前進!

自由的祖國,你無比光輝。各民族光榮的堅固堡壘!

蘇維埃紅旗,人民的紅旗,由勝利引向勝利!

雖然是人家的國歌,但我依舊無比喜歡,遠遠超過本國國歌。比比人家,咱們的國歌未免失于柔軟,缺乏力量,簡直像是愛情小夜曲甚或搖籃曲,連《國旗頌》都不如,根本不能激發戰鬥精神。就這麼說吧,蘇聯國歌就像京劇《挑滑車》,咱們的國歌則是昆曲《遊園》;人家是武老生,咱們則是大青衣,根本不能救急。我非常遺憾,這麼好的國歌卻沒有配着咱們的國旗。參謀處長告訴我,這是參座俠公引進來的。張克俠曾在蘇聯留學,眼界廣闊,講話很受歡迎。官兵們對這首歌曲的反映都很好,說是唱着透氣。反正那時蘇聯的飛行員正在武漢上空跟敵機作戰,跟我們是朋友。

4.二十七軍團與宋希濂的七十一軍,此時都歸第三兵團總司令兼第二集團軍總司令孫連仲指揮。騎兵十三旅尚未趕到指定位置,固始已告失守。因駐守當地的,原本隻有宋希濂部鐘松之六十一師的一團人馬,全部是剛剛整補的新兵,未經實戰考驗。鑒于已經完成堅守富金山的任務,後路又遭威脅,宋希濂随即指揮全軍南撤到小界嶺、沙窩一帶,繼續抵抗。

宋希濂、孫連仲在富金山、沙窩和小界嶺雖然打得凄美壯烈艱苦卓絕,但尚有地利之便,而我軍幾乎無險可守。因戰區下達軍團部的命令,是必須堅守潢川到9月18日,以便掩護胡宗南的第十七軍團在信陽、武勝關一線展開,守住武漢的北大門。而潢川一帶以平原為主。

五十九軍當時下轄兩個步兵師。三十八師由黃維剛統領,一八〇師由劉振三指揮。毫無疑問,三十八師實力更強,有三個旅,比一八〇師多一個。張自忠命令一八〇師的獨立三十九旅守衛潢川城。阮玄武在北平率部投日後,這個旅的番号本該撤銷,但後來又被重建。第二次臨沂戰役期間,旅長祁光遠未經力戰而退,被張自忠撤職。作戰勇敢的三十八師特務團團長安克敏升任旅長。

潢川城東七裡崗築有國防工事,由一八〇師的獨立二十六旅負責守衛。該旅指揮官張宗衡是個近視眼,戴着眼鏡。三十八師的一一三旅向固始方向搜索前進,先頭阻敵。這個旅的旅長李緻遠是張自忠的連襟。三十八師主力作為預備隊,配置在城西的二十裡鋪,并以一部兵力警戒潢川西北的息縣。軍團部設在城西的任大莊。

作戰命令由張克俠宣讀。跟他相比,張自忠要高大魁梧許多。兩人都身穿灰布軍服,腰紮小皮帶,留着光頭。整個司令部,隻有軍政部派來的那個少将附員身着黃呢将軍服。

總體部署是梯次防禦,以潢川縣城為核心。張自忠表情嚴肅,言語不多,音調不高,但極有分量。他一進來,立即全體起立,一片寂靜。等張克俠發布完命令,大家依舊一片肅穆。這種寂靜對照遙遠的炮聲,反差格外強烈。

“有問題嗎?”張自忠環視周圍問道。他的音調不高,但卻像珠落玉盤那樣明亮。

“沒有!”回答聲震屋宇。

“安克敏,你要死守潢川。潢川就是你們的棺材!”安克敏字岐山,是張自忠多年的部下。平常張自忠都以字稱呼,但此刻卻直呼其名。他用指揮棒持續點擊着軍用地圖上的潢川縣城,仿佛那是調皮學生的腦門。點擊聲聲清脆,使他的輕微音調更有前奏和伴奏的意味。

“是!我立即轉告全旅,潢川縣城,就是我們的棺材!”安克敏高聲一呼,簡直沒有吓着我。即便跟張自忠的點擊聲相比,他的嗓門也實在是太高。那一刻,我幾乎有了摸摸風紀扣的沖動。

張自忠沒再接茬兒。他無言地掃視全場,忽然對副官處長說:“趕緊派人進城,給我買本《精忠說嶽》。”副官處長滿臉愕然,似乎不敢相信。張自忠飛快地笑道:“這裡有長城抗戰的英雄,也有血戰臨沂的好漢。有這樣的師長旅長,我這個軍團長除了看書,還能幹點啥?”

張自忠說完,随即收斂笑容,轉身離開作戰室。

張自忠出門之後,各位将軍方才坐下,表情也迅速放松。李文田對劉振三說:“育如,昨晚多多承讓呀。”他的嗓音尖利,下巴像是刀削成的,幾如三角形的銳角。

“你倒是能打牌,但能打仗嗎?”劉振三滿口鄙夷。

李文田的眉毛立即聚攏起來,就像警惕起來的貓的脊背。跟劉振三相比,他唯一的優點是不抽鴉片,但又從來沒帶過兵。張克俠立即招呼道:“各位,軍團長已下命令,請立即分頭部署。抓緊時間,搶修工事!”

5.初次打響是9月7日。李緻遠所部一一三旅在潢川東部與固始交界的春和集與敵遭遇,随即展開阻擊。對手是剛剛占領固始的第十師團第八旅團,指揮官岡田資少将。第十師團雖然素稱精銳,但在台兒莊遭遇孫連仲的銅頭鐵臂,折損大半,師團長矶谷廉介已被轉入預備役。經過整補,如今由筱冢義男中将指揮,攻陷固始後又橫行至此。鬼子之外,還有幫兇,那就是劉桂堂的僞軍。當年在察哈爾,他們便是三十八師的老對頭,如今居然追到了河南潢川,真不枉“走狗”一詞。

在城西的軍團部,每日都能聽到隆隆的炮聲。類似過年時期的雞公山,隔着山嶺聽見人家鳴放爆竹。整個上午,一般都是參謀長張克俠主持局面,兩位軍團首長都不露頭。他們各自借住在不同的人家。中午時分,張自忠來到軍團部閱示戰報,跟大家一同吃午飯。飯後李文田也過來會商軍情。等這一切結束,張自忠便在辦公桌上攤開紙墨,對客揮毫寫大字。

國軍部隊師以上機關,設置有八大處。分别為參謀、情報、政工、軍務、軍需、軍醫、軍法、以及副官處。參謀處主管作戰訓練,最為重要。我在參謀處供職,随時都能看到戰報。

那個當口,春和集是全軍唯一的焦點,因别處尚未打響。

誰都明白,春和集最終必定要放棄。把防線推進到那裡,隻是梯次配置、節節防禦的需要,主要目的是殺傷敵軍、争取時間。但放棄的時機,全看将帥的韬略。第八旅團一路打到現在,雖然也很疲憊,但火力配備很猛。有北平天津兩地的稅收為後盾,整個二十九軍裝備水平在國軍中雖不算差,可畢竟已經血戰三個多月,人員裝備均有大量損耗,更兼軍中瘧疾流行,春和集又沒有堅固的工事可資依托。因而打到9月10日傍晚,一一三旅逐漸吃不住勁,請求後撤。

李緻遠的電話打到軍團部時,張自忠正在寫大字。他的字從藝術上看未必算得上多好,但頗有特色,筆鋒銳利,類乎刺刀。單純論筆法,我總會聯想起瘦金體,但它跟瘦金體的氣勢韻味兒完全不同。瘦金體是翰墨味道,張自忠是英雄氣概。

張自忠正在寫文天祥的《正氣歌》。這首詩他寫了不知道多少遍,每天都有廢紙一堆。我先将電話擱下,然後跑到——盡管我們之間的距離不超過十五米,但三步以上便需跑步,這是戰場律令——到張自忠跟前,敬禮後朗聲道:“報告軍團長,一一三旅李旅長電話!”

張自忠擡眼看看我,好像第一次發現我的存在那樣。“你就是參謀長推薦的那個學生?”

“報告軍團長,我是少尉見習參謀李世棟。”

張自忠微微點頭,沒再說話,起身過去聽電話。雖然不在旁邊,但我依舊能聽到李旅長焦急的聲音:

“軍團長,鬼子火力很猛,我旅傷亡太大,請求撤出一線陣地,退入二線陣地繼續堅守!”

“傷亡太大,到底有多大?營長以上陣亡了幾個?擅自撤退者,官撤,槍斃官;兵撤,槍斃兵;你撤,槍斃你!”

跟連襟這樣說話,我心裡不禁一顫,本能地挺直身子,就像在操場上聽見口令。

晚飯時分,張自忠終于寫完《正氣歌》。看來他對最後一稿頗為滿意,傳示張克俠,張克俠也含笑點頭。張自忠随即喊道:“來人!馬上将這幅字送到春和集,當面交給李旅長!”

6.次日上午,張自忠突然早早便出現在軍部。他站在十萬分之一的軍事地圖跟前,皺眉沉默不語。良久之後,問張克俠道:“一一三旅可有戰報?”

“今晨戰報,全旅傷亡五百二十五人,幹部傷亡嚴重。排長已經輪換半數,班長輪換三分之二。”

“命令李緻遠,可逐步後退到二三線陣地。命令其餘各部,加緊構築工事。”

當天夜裡,一一三旅全面後撤,日軍攻占春和集。随即軍團部便感覺槍炮震耳。眼鏡旅長張宗衡的獨立二十六旅,在七裡崗、黃岡寺一帶正式跟鬼子接火。

七裡崗跟春和集不同,事先已經修好完整的國防工事,梯次配置,火力交叉,可謂堅固。9月12日整整一天,獨立二十六旅隻有例行戰報,張宗衡并未跟張自忠直接通話。傍晚時分,張自忠接通張宗衡的電話:“眼鏡,情況怎麼樣?”

“報告軍團長,戰鬥雖然激烈,但我軍有良好的國防工事為依托,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咱不怕!”

“不要馬虎大意!出了問題,看我不扒你的皮!”張自忠微露笑意。台兒莊戰役期間,五十九軍二戰臨沂時,眼鏡旅長所部打得最漂亮,成績最好。

“是!”

張自忠又回到地圖跟前,雙手叉腰,端詳不語。片刻之後他擡手撚撚右臉下邊那根長長的黑須,旋即指指西北方向的息縣,以及東南方向的光山,跟張克俠對對眼神,同時點頭。

岡田旅團已成強弩之末,濑谷啟的第三十三旅團趕來助陣。見岡田資已經碰得頭破血流,在台兒莊已有十足教訓的濑谷啟決定不再正面進攻,展開兩翼迂回,将我軍包圍消滅。

潢川古代是黃國所在地,黃姓多發源于此,包括戰國四公子的春申君黃歇。曹魏時是弋陽郡治,唐宋是光州州治。民國二年更名為潢川,與信陽同屬豫南道管轄。從地名即可看出,境内河流衆多,潢水穿過縣城,由西南流向東北彙入淮河。濑谷支隊折向東北越過潢水,沿淮河南岸向息縣撲去。

看來還是戴着眼鏡看得清楚,敵人動向是獨立二十六旅發現的。張宗衡沒有滿足于固守七裡崗的國防工事,一部兵力配置在東北方向的上油崗,雙方在那一帶展開拉鋸。但他感覺鬼子的攻擊并不賣力。盡管上油崗我軍沒有國防工事依托,兵力也不雄厚,但雙方隻是拉鋸,鬼子似乎無意真正占領。張宗衡感覺不對,派兵前去搜索,結果發現上油崗以北有大隊敵兵向西運動。

接到獨立二十六旅的報告,軍團部立即做出反應:三十八師主力迅速開往潢川西北的息縣方向,阻敵前進;一一三旅派出一部兵力攻擊潢川北部的十五裡鋪,切斷敵軍後援。

息縣離潢川有幾十公裡遠,那裡的炮聲我們肯定聽不見,因為耳邊的炮聲已經足夠洪亮。張自忠對着電話道:“誰都可以打敗仗,唯獨我張自忠的部隊不能!沒有人了,那打電話的是誰?等打到沒有人打電話的時候,我去給你當機槍手!”

放下電話,張自忠再度站到地圖跟前,雙手沒有叉腰,而是撫在屁股上。這是他生氣時的姿勢,司令部人員随即噤聲緘口,小心翼翼。

息縣終究未能守住。敵軍越過息縣,開始進犯羅山,意圖切斷我軍跟信陽的聯絡。位于城西任大莊的軍團部已經受到威脅,随即遷往潢川城南。我們剛在城南安頓好,城東七裡崗的國防工事已被敵軍突破,潢川縣城随即三面受敵,獨立三十九旅跟鬼子正面接火。

不看地圖不知道,看看地圖你就知道情勢的兇險。整個三十八師已呈被包圍态勢,潢川城也僅有南面的包圍尚未合攏,由軍團部和一八〇師師部撐着。

軍團部初次直接遭遇威脅,是9月16日的晚上,四周黑漆漆的,正好襯托出彈道絢爛的閃光。

槍炮聲如在耳邊。黑夜更放大了不安全感。司令部内一片驚慌。軍政部派來那個少将附員,大抵意思相當于唐代監軍的宦官。他一表人才,下巴刮得幹幹淨淨,穿着黃呢子的将軍服尤其帥氣,但此時已經驚慌失措:

“全軍安危系于軍團長一身,請軍團長趕緊移動移動吧。”

李文田、張克俠和劉振三都沒說話,擡眼看着張自忠。

張自忠在燈下讀《精忠說嶽》。他沖少将附員點點頭,但沒接他的話茬兒,不高不低地喊道:“馬學成,你帶人出去看看,外面到底怎麼回事!”

馬學成是軍團部手槍營的連長。他答應一聲,立即集合部隊外出應戰。随即外面槍聲大作。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槍聲逐漸寂靜,司令部内的氣氛也安靜下來。那種安靜就像一枚秋天的樹葉,自然而然地飄落到每個人跟前。

原來隻是小股敵人的襲擾,或許隻是他們的搜索隊伍。少将附員這才悄悄離開司令部,回房安眠。

7.次日中午,軍團部再度遭遇威脅。鬼子的大隊騎兵從東西兩邊同時包抄過來。

騎兵速度快,沖擊力大。而當時軍團部周圍隻有一個手槍營,一八〇師的警衛連也有些戰鬥力,其餘均是非戰鬥人員,又缺乏重武器。大家紛紛建議撤退,但張自忠不同意。他自顧自地低頭寫大字,寫的是“文官不愛錢也不怕死,武将不怕死更不愛錢”。一邊寫一邊說道:“羅山已經失陷,跟信陽的聯系已經中斷,咱們的位置就像潢川的口鼻,滿城就指望南方透氣。咱們一撤,潢川怎麼辦?不被憋死了嗎?立即命令獨立二十六旅,派一個團過來解圍!”

司令部的非戰鬥人員紛紛抄起武器,跟随手槍營來到前線。我領到了一支捷克式步槍。跟在南苑使用的老式漢陽造相比,這支步槍沉甸甸的。那種分量仿佛壓在心上,讓我一陣心慌。其實向潢川行軍時我已經背過捷克式,但那時無此感覺。天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手槍營跟二十九軍的特務旅一樣,人手兩把盒子槍,外加一口大刀。但此時此刻,大刀派不上用場。騎兵跟步兵沒有公平的拼刺,隻有單方面的屠殺。沒有别的辦法,隻能發揮盒子槍的連發優勢。

盒子槍産自德國,也叫駁殼槍。五十九軍連長以上前線軍官人手一支。因為後坐力大,射擊過程中會自動擡頭,導緻射擊誤差。你本來瞄準敵人的胸膛,但實際射中的卻是天空。因而這種手槍在德國不受歡迎,中國才是最大的市場。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們用一個簡單的辦法解決了後坐力引起的射擊誤差。那就是側卧射擊:握槍的手掌掌心向上或者向下。這樣始終能夠有效威脅敵人。你瞄準甲可能射不中甲,但甲旁邊還有乙與丙、丁。這樣正好發揮它火力猛、能打連發的優勢,對付集團沖鋒最為有利。若是近戰,駁殼槍的威力幾乎相當于機關槍,但遠比機關槍輕便。

司令部的軍官跟手槍營的士兵分散配置。機關幹部都在二線。我身邊的那個士兵年齡不大,聽口音是河北人。他很友好地問道:“長官,你打過仗嗎?是不是剛分發部隊的軍校學生?”我的手心滿是汗水,想到褲子上擦擦,但感覺褲子也已被汗濕,便在幹草上不住地蹭。一邊蹭一邊答道:“什麼話!七七事變你在哪兒?告訴你,我在南苑打過鬼子!我的照片還上了好幾家報紙!”

“那你把保險拉開呀。”他微笑道。

我這才發現保險尚未拉開,臉上一陣發熱。然而少尉總得有個少尉的樣子。我忍住拉開保險的沖動,不疾不徐地說:“急啥,鬼子不是還沒進入射程嘛。”

這是一八〇師直屬隊的兵。事後回憶,我對這個河北兵滿懷感激和歉疚。他明明看出了我的緊張,但始終沒有說破。這在當時并不常見。在二十九軍内部,不能打的無論官兵,都會遭人白眼。張自忠當年就因為術科較弱,而受到歧視。這個兵沒拿白眼看我,繼續跟我聊天:“七七事變時,我們駐紮在楊村,針對宋委員長的炸彈,就爆炸在我們連的防區内。所幸沒有炸着。我們比南苑還早打一天呢。其實我們早就想打的。鬼子運兵的車隊從眼皮底下經過,上去打我們的友軍,上頭卻不讓開槍。連長跟上級請示,想在防區以外換便衣襲擊,假裝是土匪,上頭還是不幹。實在沒辦法,我們就在公路上挖了個大坑,讓滿車的鬼子都陷在裡面不能動彈。然後連長層層請示,要求把他們消滅掉。因為他們在我們的防區以内,是個威脅。但上頭不但不同意,反倒讓我們幫鬼子把車拖出來。恥辱啊。”

“你們拖了沒有?”

“那當然得拖啊。我們都不情願,班長眼淚都下來了。但連長說這還不是營長的意思,而是師部的命令,必須執行。”

“怪不得都說三十七師打,三十八師看呢。”

“這叫啥話!我們後來打得不也很過瘾嘛。”

我突然壓低聲音:“那時人家都喊軍團長張邦昌,你知道不?”

“誰不知道!七七事變後,人家也說軍團長是要逼宮奪權。本來說好他是二十九軍的二頭兒,可宋委員長先讓馮師長接替地盤最大的河北省主席,後來又讓他代理軍長,說是軍團長因此心懷不滿。剛開始咱心裡也含糊,可後來再看,人家不是漢奸,而是忠良。要不在臨沂能下那樣的血本?你拉開保險吧。”

鬼子的騎兵突破了一線陣地。一隊士兵跑回來,退入我們身後。鬼子的騎兵越來越近。我準星裡頭出現一匹白馬,跟南苑的那一匹簡直一模一樣。我使勁眨眨眼睛,在眼睛閉住的那個瞬間,眼前突然出現了張自忠的形象。他沒看我,還在低頭寫大字,滿臉嚴肅。旋即他的形象消失,鬼子的形象越發逼真。這是個年輕的鬼子,嘴角邊還有個酒窩。

鬼子端着馬槍,似乎也在瞄準。杜甫說射人先射馬,可我不想聽他的話。我感覺自己就在這個有酒窩的鬼子的準星裡。我必須搶在他前面擊發。

砰的一聲,我确信是自己的子彈離開了槍膛。這聲槍響就像是勇氣的開關,我突然感覺,随着這記脆響,原本陰沉着的天空突然像旭日東升那樣亮堂起來。

再度眨眨眼睛,鬼子已經倒伏在馬脖子後面。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明白過去自己為何那樣恨張自忠。我們恨的其實不是張自忠,也不是漢奸,而是恨角落裡那個被恐懼擊倒的自己。

8.眼鏡旅長的部隊很快趕到,将鬼子的騎兵驅走。他們的裝備當然比軍團部齊全。其實兩年之前,三十八師每個連便裝備了兩門擲彈筒,每個班配備兩支槍榴彈。雖然比不得中央軍的德械師,但比起川軍這樣的雜牌,那還是要強很多。

可這樣的裝備也沒法跟鬼子比。戰場形勢依舊在惡化。軍團部将潢川南部的唯一出口交給獨立二十六旅,再度轉移,試圖與黃維剛的三十八師取得聯系。我們在前邊走,鬼子在後邊追。軍團部相繼通過我軍的三道防線,進入炮兵陣地。此時前線已經打成一鍋沸水,炮兵也在不斷還擊。

我們簇擁着張自忠經過一個炮兵陣地。指揮最邊上的那門炮的,大概是新手,在鬼子炮彈的持續爆炸中,本來就有點慌張,看見一群将軍過來,更加緊張。見此情形,我多少有點替他擔心。張自忠多有殺氣的将軍,在他跟前出醜,那還能有個好?

張自忠果然發現了那個炮兵的操作失常,随即向他走去。那人趕緊立正敬禮。張自忠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聽口音,也是咱山東人吧?打得不錯,繼續打。不要慌,瞄準了再放。”說完話随即在空炮彈箱子上坐下,解開鞋帶,脫了鞋朝外磕石子,一邊磕一邊對李文田等人說道:“你們先去安置軍團部。我走累了,先在這裡歇歇腳。”

那個炮兵立即鎮靜下來。整個炮兵陣地全都鎮靜下來。雖然鬼子還擊的炮彈持續落下,但大家打得有闆有眼。張自忠見狀,這才起身離開。

鬼子的壓力越來越大,開始使用化學武器。各處都有大量的士兵中毒。我軍沒有防毒面具,隻能每人發條毛巾、兩塊日光牌肥皂,蘸着肥皂水掩住口鼻。鬼子數次攻入城内,雖然都被安克敏擊退,但獨立三十九旅付出的代價也極為高昂,陣地上的活人越來越少,已無力支撐,頻頻告急。黃維剛和劉振三兩位師長建議“暫時向南移動移動”。當時軍團部和一八〇師師部在一起,距離黃維剛的指揮所不遠,張自忠随即電召他前來開會商議。

情勢危急,兩位師長和司令部幕僚均建議指揮部先行南撤,各部隊依次撤退。張自忠道:“軍團部的确要轉移。但不是向南,而是向北,進入潢川。”

大家聞聽面面相觑。潢川幾如孤城,此舉不是自投羅網嗎?少将附員擦擦額頭的汗水:“太冒險了,太冒險了!”張自忠道:“韓信背水一戰冒險不冒險?不冒險就打不了勝仗。為今之計,隻有死中求生!”

黃維剛和劉振三兩位師長都是當年張自忠部下的學兵,雖然年齡差别不大,但依舊視張如師如父。他們不敢開口勸谏,隻是不斷以眼神示意李文田和張克俠。李文田道:“冒險是必要的。但如今任務尚未完成,一切全在軍團長,似不可輕易進入絕地。”張自忠沒看李文田,也沒有吭氣。張克俠道:“請軍團長暫時南移。各支部隊均堅守現有陣地,直到18日。軍團部一分為二,我率指揮機關進入城内,就近指揮三十九旅守城。”

張自忠沒理會張克俠的建議。他轉過身子,背對大家,面向炮聲隆隆的潢川,自顧自地說:“都要退,往哪兒退?不力戰而退,即便退到西藏,鬼子也會追過去!白長官命令我們堅守潢川必須到9月18日,否則胡宗南、羅卓英兩部無法在信陽、武勝關一帶展開,震動全局,我們将成為千古罪人!七年前的“九一八”丢了東三省,今天咱們若不小心,會丢掉大武漢,甚至整個中國!我命令!”

參謀長、參謀處長和機要參謀立即掏出小本子記錄。

“一、各部指揮前移。營長到連,團長到營,旅長到團,師長進入旅指揮部指揮;二、各部預備隊全部投入使用,務必堅持到9月18日24時;三、黃維剛師長宜派出有力一部,反擊仁和集、雙柳樹、桃林鋪與春和集,切斷日軍東西聯絡;四、獨立二十六旅堅守城南陣地,并與獨立三十九旅保持切實聯絡。五、患難多年,軍法無親。意志軟弱擅自撤退者,一律槍決!”

機要參謀記錄好命令,上前複述一遍,然後請李文田和張自忠簽署。張自忠簽署完畢,又口述一道電報,報告軍情:

限即刻到。宋埠司令長官白并轉武漢委員長蔣鈞鑒:

自奉電令,職部與寇激戰,予敵以重大殺傷。敵糾集飛機二十餘架,大炮五十餘門,坦克車三十餘輛,輪番轟炸,持續攻擊,并釋放毒氣彈。銑日(16日)以還,敵鋒尤烈。職督率各部死戰不退,傷亡已逾三千,連排幹部折損近半,唯以國家及領袖念,士氣不衰。現各部已退守二三線陣地,與敵拼殺,潢川亦在牢固掌握之中。職決意率軍團部進入潢川,抵近指揮,完成最後任務。取義成仁,在此一舉。謹聞。

職張自忠叩。順祝勝利。潢川。

簽署完電報,張自忠命令接通潢川城内的電話:

“安旅長,你要不要援兵?”

“報告軍團長,我旅無時無刻不盼望援兵!哪怕給我一個連也好!”

“那好!我即刻率軍團部進城!”

“啊?軍團長,你開玩笑的吧?”

“嗯?”

“軍團長,我是說這太危險!你千萬不要來!我獨立三十九旅戰至一兵一卒,堅決不要援兵!”

“少啰唆,我即刻從南門進城。你馬上通知到營連,看看誰想撤退,我都願意率領手槍營接防!”

張自忠吧嗒一聲摔下電話。在那個瞬間,安克敏依舊在喊:“軍團長!軍團長!”

電話餘音繞梁。張自忠回頭看着李文田和少将附員道:“燦軒,你和杜高參帶領機關,到經扶縣(今河南新縣)附近擇地安營,準備接應。”然後問黃維剛:“震三,你去哪個旅?”黃維剛道:“我去一一二旅,叫李九思下團,今天夜裡攻擊桃林鋪,用大片對付他們。”劉振三見張自忠轉過臉,不等發問便主動說道:“我跟随軍團長進城。誓與先生不離一步!”張自忠飛快地笑道:“那可不行!你得去三十九旅旅部。”劉振三點頭道:“是!”張自忠道:“那咱們趕緊抽兩口,長長精神,立即進城。進了潢川,就像進了棺材。沒有煙抽,隻有毒氣吸。”劉振三笑道:“好!我正好帶着上等的雲土!”

9.之所以選擇從南門進城,不僅因為地利之便,更主要的原因是其餘城門均已從裡面封死。棺材嘛,底子和四面都是死的,就等着蓋闆。

炮彈拖曳着絢麗的弧光,地面微微震動,如同波浪。我們進城時,安克敏正在城門口恭候。張自忠遞給他一根黃瓜:“秋黃瓜,有點老。岐山,你湊合着潤潤嗓子。”安克敏接過來,雙眼落淚。張自忠拍拍他的肩膀,大步向城内走去,一邊走一邊發布命令:“趕緊運出重傷号,然後封死南門!炸掉護城河橋!通知部隊,19日将有援兵抵達。在此之前,潢川就是個棺材,誰都不能打開!”

潢川縣城不大,但尚稱小康。沙石鋪就的街道,黑瓦屋頂,很有家的感覺。然而此時此刻,時時炮火處處瓦礫,遍地斷壁殘垣。受傷的不僅是官兵,還有這種安靜的小城本身。它像隻水牛,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氣,已經無法站立。此情此景,令人心悸。

軍團部設在火神廟内,門前是條圍巾那麼長的街道,所幸尚未遭遇炮彈。進去安頓好,我很想就地躺一躺,仿佛隻要閉上眼睛,就能忘記戰火,把這條奇迹般完整的街道當成甯靜的故鄉。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手槍營奉命隻留一個連護衛軍團部,其餘兩個連全部出戰。機關勤雜人員一律分發到一線。

我奉命到第四營,向徐營長報到。徐營長很愛抽卷煙,脖子左側有塊胎記,負責南門周圍的防禦。當時那裡已經沒有所謂的營部,他帶着幾個衛士和兩個通信兵,守在一家半傾倒的油醬鋪内。醬油缸和醋缸均已炸碎,周圍散發着濃重的醋味。黑色的液體掩蓋着污血,醋味夾雜着死屍的氣息,空氣似乎都已凝結成固體,無法呼吸,隻能捏着鼻子咬一口,嚼碎吞下,然後再咬一口,嚼碎吞下。

徐營長正在處分逃兵。那個兵軍服上滿是血污,無法辨别傷口所在,但其實隻是輕傷。這身軍裝是他偷偷從死屍上扒下來的,想冒充重傷号出城,結果被發現。

逃兵跪在地上,渾身發抖。徐營長笑着唱道:

逃兵好,逃兵好,逃兵打水我洗澡……

這個旋律我很熟悉,是藝術大隊經常打的快闆書《當兵好》。徐營長給它改了詞。

“×他娘,韓小年,你要能打來熱水給我洗個澡,我就饒你一命。”

“營長,百姓都逃光了,炊事兵也上了一線,我到哪兒給你打熱水呢?”

“×他娘,知道炊事兵都上了一線,你還敢逃命?”

韓小年被拉到旁邊不遠的陣地前槍決。這是士兵,如果是軍官,要報到旅部,由旅部處理并通報全軍。随即通信兵離開營部,口頭通報全營。當此時刻,他竟然還有一輛自行車騎。自行車的牌子跟我在北平騎的一模一樣。這輛熟悉的自行車,在殺人的時刻竟然也讓我感覺到了絲絲親切。我使勁盯着車子的背影,以便遮蔽槍決人的槍聲,以及死亡現場。

處理完此事,營長方才顧得上我。第二次出擊臨沂時,獨立二十六旅奉命死守展莊,立下大功。當時獨立三十九旅的這個營,配屬給獨立二十六旅。徐營長立有戰功,本來已經升為團長,但掩護五戰區撤退時,部下有兩人犯紀律,搶了老百姓的驢。那個兵槍斃,他也降了職。雖是老營長,但他比我大不了幾歲,剛剛成親不久。他靠着木頭做成的牆壁,仔細卷紙煙。衛兵要幫忙,但他不幹,一定要自己動手,卷好,點燃,閉着眼睛深深地吸一口,然後吐出來,仿佛是在品嘗無上的美味。那樣子是如此的陶醉,也是如此的誘人。它讓我徹底忘記了即将發起的血腥攻擊。我無法相信,這世上還有如此簡單的一件事,比即将發生的殺人和被殺事件更有質感,更有意思。

營長睜開眼睛,掏出一張照片:“×他娘,老弟,瞧瞧咱媳婦,俊不?咱不像你有文化,要不也得找個女學生。”

是營長夫妻倆的合影。他妻子的确很漂亮,漂亮得令人心痛。至少她不該出現在這個時刻。在随時可能喪命的時候,還以美好的事物提醒那些可憐的戰士,何其缺德。

“真漂亮。比我未婚妻還要漂亮。真的。”想起婉茹,我心内一陣疼痛。她如此熱衷于将我派到五十九軍,大約想不到我也會有必須要拼刺刀的一天吧。

“老弟,不要緊張,不要害怕。子彈有眼睛,專找害怕的人。比如那個倒黴鬼韓小年。我雖然年齡不大,但打過的仗實在不少。打吳佩孚,打張作霖,打閻錫山,打唐生智,打靳雲鹗,打蔣介石。都是中國人打中國人,窩裡橫。還好,今天終于趕上了打鬼子。要不老了想跟孫子吹牛都沒得吹。厭惡戰争是必需的,這玩意兒的确可惡。但是要學會享受戰鬥。享受戰鬥,你明白嗎?×他娘!”

我當然不明白。營長接着說道:“你聽這槍炮,多麼熱鬧啊。×他娘,咱當兵的都是窮人,沒有飯吃才來搏命。要是在咱老家,過年放這麼許多炮仗,得多少錢啊,今天可全是不要錢的,随便放!随便看!随便聽!戰場上沒别的,隻有殺人和被殺。被殺當然不好,隻能争取殺人。殺掉一個活生生的人,能不需要技巧?掌握一門技巧,那多有意思!就像卷煙卷,别看簡單,不學你還真卷不好。”

營長此言,簡直就是醍醐灌頂。厭惡戰争但享受戰鬥,多有禅意。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因何毫無怨言地接受了進入五十九軍的任務。在内心深處,其實我也渴望享受戰鬥。享受一次痛快淋漓的、能用鮮血洗去恥辱的戰鬥。是的,恥辱隻有用鮮血才能洗淨。

“七七事變時,你在哪兒?”

“我駐紮天津。後來攻擊過海光寺的日軍總部。×他娘,總算出了口氣。”

“不是都說三十七師打,三十八師看嗎?”

“誰再這麼說,我×他老娘!誰不想打!”

“那時我在南苑的軍士訓練團,社會上都說軍團長是張邦昌呢。”

“他肯定不是那樣的人,隻是迫不得已。事後他剛回部隊時,軍部召集營長以上軍官迎接,并且做了一鍋好飯,準備給他接風。他給我們訓話,上來就說,我這次回來,就是準備領着大家,尋找一個好死的地方。這話一說,全軍泣下,他也落淚不止,全軍當晚都沒吃飯。那時我就感覺他肯定有苦衷。現在看看,果真如此。有主動尋死的漢奸嗎?他進潢川,不就是要朝棺材裡鑽嗎?×他娘!”

我很想抽自己一個嘴巴子。為了刺殺張自忠的愚妄想法。

10.雖然封閉了城門,但鬼子畢竟有重炮。重炮炸開城牆,鬼子乘隙而入,雙方随即展開巷戰。

巷戰雖然激烈,但也有個好處,不必再擔心炮彈和炸彈。雙方纏在一起,鬼子的飛機大炮全部失效,隻看單兵素質。我們早已經過訓練,拼刺刀時預先推上一顆子彈。萬一碰上一對二的局面,可先射死個兒大的。如果刺刀插得太深拔不出來,也可以射擊幫助拔槍。若槍膛内沒有子彈,一對二時要先挑個兒小的刺殺。

因為槍内有子彈,鬼子總罵我們沒有武士道精神。因為他們刺殺之前,要特意退掉子彈。之所以如此,并非因為他們講究武士道,而是因為他們的三八大蓋槍管長、射程遠,又是尖頭子彈,穿透力很強。刺殺時開槍,子彈可能擊穿對手,射中後面的隊友。

還有一點也非常重要。手要握在槍帶以内,免得對手的刺刀順勢滑下,讓手指受傷。

我沒有挑對手,但對手挑了我。那個鬼子軍銜是兵長,相當于下士,身材跟我接近,在鬼子裡面就算個兒高的。他端着步槍便沖我而來。大概見我的領章是少尉,想撈個便宜吧。

步槍内的子彈已經射光,來不及再壓子彈,我隻能端起空槍跟他拼刺刀。捷克式步槍帶着刺刀,舞動步槍時,刺刀在太陽下不時閃光。雖然擊斃過一個鬼子,但跟鬼子拼刺刀,這還是頭一次。無論在軍部值班,還是上次跟随手槍營打阻擊,不僅僅我,每個軍官與士兵都意識到自己是滄海一粟,因而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同時又能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整體的一部分,因而能手拿把攥地感覺到自己的強大。但此時此刻,你絲毫也感受不到群體的力量。大家各自為戰,誰都不能從隊友那裡獲得哪怕是心理上的支持。無邊的恐懼籠罩着我。我感覺這個鬼子下士根本不是人,完全就是一具僵屍。他面無表情,隻是按照動作要領刺戳挑。

隻要是跟人搏鬥,哪怕他再強大也不必太害怕。但是跟僵屍搏鬥,完全是另外的概念。既然是僵屍,就沒有懼怕,不會疼痛,不可能犯錯讓你抓住機會。我感覺渾身僵硬,有勁也使不出來,隻是機械地應付,應付,眼看就要徹底落入下風。

但我到底有點武術的底子。在南苑也耍過幾天大刀。即便僵屍,也不能馬上将我刺死。打着打着,我跟徐營長進入背靠背狀态。他手中不是捷克式步槍,而是駁殼槍外加大刀片。

他用屁股使勁頂頂我:

“老弟,享受戰鬥!現在刺死人不償命,随便練手藝。小鬼子,我×你親娘!”

娘還有不親的嗎?是不是在說我的三娘?我很奇怪,那時候竟然還有這等心思。當然,這話來不及出口。我答應一聲,兩人背靠背的隊形立即被鬼子的刺殺分開。徐營長大吼一聲,掄起大刀,我也挺起步槍,朝那個僵屍刺去。他用槍尖試圖挑開我的刺刀,但我早有預料,突然斜轉刺刀,一下子刺中他的左胸。

這一槍動作力度不大。我擔心不夠緻命,而他要跟我玩兒命,同時刺我。那樣我将無法躲避。我高興地看見鬼子皺了眉頭。看來他不是僵屍,也知道疼痛。我大吼一聲,迅速在他胸口補了一刀。

厮殺,厮殺,厮殺。我們從一條街打到另外一條街,直到将鬼子攆出城外,重新封閉缺口。我癱軟在地,手臂抽筋,仰臉朝天,大口大口地吸氣。仿佛剛從井下升上來。突然,我看見了一條彈痕累累的布招,旅館的名字已經看不清楚,但旁邊有樣東西,卻是再熟悉不過:半條手絹,上面繡着八月的當令花卉荷花。

婉茹,婉茹來過這裡嗎?或者她也在軍中?藝術大隊此前曾經赴徐州戰場勞軍,多人陣亡。後來在五十九軍的掩護下,剩餘人馬方才鑽出包圍圈,從徐州退到潢川,再從潢川退到雞公山。難道這一次,他們又來潢川前線勞軍了嗎?

婉茹,我親愛的婉茹,你在哪裡,你還好嗎?

11.這條街也是四營的防區。昨夜我就睡在相鄰的街裡。我趕緊去找徐營長,但他已經陣亡。局面太亂,甚至他的衛士都沒有發現。此時打掃戰場,才引起注意。他是被流彈擊中的,子彈正巧射過前胸,在他口袋的位置。中彈後他依舊靠牆站着,大刀撐在地上。我伸手摸出那張照片,上面已被洞穿,帶着血迹。子彈穿過的位置,正好在他們夫妻兩人之間。

我很驚異,自己竟然沒有悲傷的感覺。仿佛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我悄悄收起那張照片,接過他的駁殼槍,再扯下那半條手絹,用滿是汗漬和血迹的手,不斷地撫摩。

我沒再試圖打聽事情的原委。我明白,這已不重要。因為槍炮聲再度密集,鬼子新一輪進攻已經開始。副營長也已戰死,第一連連長代理營長指揮。幾番打退鬼子,預定時間已到,全軍準備撤退。雖然三十八師和獨立二十六旅還在城外激戰,但潢川已經淪為徹底的孤城。鬼子在各座城門附近都配備了重兵,準備将我們困死。我們接到通知,不走南門,爆破南部的一段城牆,從缺口處沖出,以降低傷亡,達成戰術突然性。

那已是9月19日淩晨,激戰剛剛過去,雙方都在喘息,陣地上一片寂靜,能清楚地聽到屍體上老鼠的吱吱聲。這聲音令人不寒而栗。比起陣亡的慘痛,仿佛老鼠的啃齧更加可怕。突然之間,幾聲巨響,南城牆轟然洞開幾道口子,倒塌的城牆躺在護城河中,正好當作橋梁。部隊迅速朝外沖鋒。時間地點和方式都在鬼子的意料之外,城外的獨立二十六旅又在全力策應,突圍總體非常順利。

一個高射炮排當時從軍團部配屬獨立三十九旅,協助守城,共兩門炮。從炸開的城牆突圍,人能出去,炮可不行。排長趕緊請示該怎麼辦。安克敏道:“人命都顧不上,還炮呢。”排長一聽,便扔下炮帶領士兵突圍。等沖出包圍圈,安克敏忽然想起此事,又問高炮的下落。排長對道:“你不是叫扔掉的嗎?”安克敏道:“誰說的!你難道不懂,丢失大炮要掉腦袋?不帶出來,你也炸掉呀。”排長道:“這不是不舍得嘛。打鬼子的利器!”安克敏聞聽踢了排長一腳:“糊塗!等着吧,軍團長處分我,我就槍斃你!”

安克敏完成了死守潢川的任務,最終卻是撤職留任。

12.全軍向南撤退,目标是經扶縣。撤退不是逃跑,必須安排兵力打阻擊。最先出城的第四營,奉命在潢川城南占領陣地,接應後續部隊,承擔收容和殿後任務。

又是一場混戰。此時天色已明,我們被鬼子死死咬住。就像童年時分外出拜年,被惡狗咬住褲腳,怎麼掙都掙不脫。殺紅了眼的鬼子,向我們發起著名的豬突攻擊。像一群野豬,憑借厚厚的皮與泥,不要命地沖鋒。仿佛我們的子彈不是子彈,隻是雨點兒。

陣地丢失,部隊打散,軍官士兵們隻能跟鬼子捉對厮殺。拼刺刀甚至摔跤。

駁殼槍打光了子彈,來不及重裝,我順手擲向鬼子,然後揮舞大刀。大刀砍卷,又信手換上刺刀。刺殺中我受了傷。疼痛沒有擊倒我,反倒激發出空前的力量。我最終将對手刺死。由于用力過猛,刺刀嵌入骨頭,怎麼拔都拔不出來。正在這時,一柄刺刀刺來。我本能地一閃,然後揪住他的槍帶,貼身過去,在他面門上砸了一拳。他奪了幾下槍,沒有奪回去,幹脆摟住我想把我摔倒。我們就此在地上翻滾,像潑皮那樣無聊地厮打。他背上有鋼盔,在翻滾中更有優勢,我被壓在下面的時間更多,眼看我就要被他制住。突然我的手碰到了一枚手榴彈,便順手抄起來朝他腦袋掄去。

鬼子一愣。好像兩個同學在課堂上打架,他根本沒意識到我會讓武力升級。随即鮮血從他頭上流下,他開始使勁掐我。我拼盡全力掄起帶血的手榴彈,繼續朝他頭上砸去,同時翻過身子,将他壓倒在地。

我不住地砸,砸,砸。腦漿和着鮮血,濺了我滿臉,但我毫不顧忌。我越砸越順手,越砸越高興,突然感覺滿心愉快。仿佛此地不是戰場,而是廠甸的廟會天橋的相聲。原來殺人也可以這樣快樂。

快樂是突然終止的。我聽見了頭骨碎裂的聲音。一定是軍刀。然後背部又是一下。這一下應該是刺刀吧。我好像能看見雪亮的刺刀,在我鮮紅的肉體中穿行。

13.主啊,我已經很久沒有讀經,沒有禱告,沒有參加團契,未去教堂禮拜,我難道還能上天堂嗎?

主啊,如果這不是天堂,為何我遲遲沒看見地獄的烈火,帶着硫黃永遠不滅的烈火?

主啊,如果這裡真是天堂,為何我沒有看見佟麟閣?我相信并且敢于保證他是虔誠的基督徒,完全有資格上天堂。如果他都不能上天堂,那麼天堂的存在也就沒有絲毫的意義。

我突然明白,這是天堂和地獄分界線岔路口,我必須抓緊時間,在天使到來之前,在這裡做誠心誠意的最終忏悔。

我突然明白,自己先前為何如此痛恨張自忠,痛恨漢奸。除了顯示自己的正義,痛恨内心深處被魔鬼控制的那一半自我,更重要的原因還是我們懼怕日寇。原本應該針對侵略者的痛恨,因懼怕而被大半消解。

愛能産生力量,恨也能産生力量。要想産生殺人的動力,必須在内心深處,用仇恨組裝起功能強大的發動機。

我還像往常那樣痛恨漢奸,但我對漢奸的恨,已經不再本末倒置地超過恨日本鬼子。因為消滅掉鬼子自然就沒了漢奸,而殺掉再多的漢奸,也不能消滅鬼子,隻能滋生更多的漢奸。就像割韭菜,割掉一茬再冒一茬。

主啊,請饒恕我的罪孽。雖然我并未冒認英雄,但卻從未主動拒絕,從未主動說明照片的來曆。主啊,一個怯懦的人,竟然還有這樣的虛榮心,人的有限有罪在我身上再度顯明。

這濕潤是天堂的甘露嗎?不,原來是塵世的雨水;紅色是地獄的烈火嗎?不,隻是我頭上的血。

有人用槍試圖将我挑起來。等我掙紮着試圖坐起,他猛一退後,我又跌落于地。我掙紮着要找東西對付這個鬼子,但那個鬼子卻是滿口的東北話,跟周承倫一個味道:

“你别這樣!我也是中國人!吉林的!我是沒辦法,家人都在人家手中,我不從軍,他們都得死!”

是個真正的漢奸。東三省的漢奸。可是我已經沒有力量跟他搏鬥,甚至連恨他的力量都不再具備。

“你别言語!一會兒要是有再來的,可全都是鬼子!我沒有别的,就這點口糧。能不能活下去,隻看你自己的造化!”

我很想睡覺,眼睛睜不開。兩瓣眼皮上好像沾了膠水。我看見了那份日式口糧,也看到了自己的血。我很高興,雨水洗不掉的恥辱,終于被鮮血洗掉。我很高興,我能死在潢川。民國以還,潢川跟信陽同屬豫南道和汝陽道,此地也可以算作故鄉。

果子總會爛在樹根不遠處。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很好。

我願意相信,婉茹來過這裡。我很高興,在她曾留芳蹤的地方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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