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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花草 第二部

時間:2024-11-07 10:26:49

太陽在水泥地上投下一束束白色激光,張大鼻孔,還能聞到一股焦味。海獅又走出辦公室,手搭前額,望了望花壇那兒發燙的假山,在那兒,三個孩子,一肥二瘦,正在玩老鷹捉小雞。海獅總結性地拍了拍舅舅的肩,返回辦公室。舅舅把手擱在褲縫兩邊,像一名樂隊指揮,由于缺乏微笑而更顯資深,他當覺得自己的情緒,醞釀得差不多了,緩緩擡頭,沖着人群,安詳地張開雙手,并在耳朵那兒停住。安靜一下。舅舅對大家喊。安靜一下。舅舅将手臂舉過頭頂,向前向後地晃動着。坦白地說,現場的路況不容樂觀:信号燈失靈,斑馬線消失,人畜混雜,公交車、私家車、三輪車、腳踏車擁堵,老鷹和雞群更是橫沖直撞,逆向行駛。

烈日下執勤的模範交警,佩戴黑色臂章的萬能的神,堅持着道路資源的精耕細作,他連續不斷地,打出一些令人浮想聯翩的動作:伸直左臂,彎曲右臂,還在胸口畫了一個半圓弧,仿佛他那兒有什麼事業線。他又接二連三地發布:前車避讓、行進、停止、靠邊、直行、直行加速等指令,包括一個左轉彎待轉的動作,這是我們杭州首創和推廣的新舉措。人性化的交警讓人重溫久違的感動,小城終歸有小城的好處,全城百姓與交警都熟絡。吵鬧聲低了下去,一條長龍開始顯現,龍頭起于大廳,蜿蜒的龍身斷斷續續地,幾乎繞過大半個長廊。人們在熱乎乎的空氣裡等待着,像一屜屜剛剛出籠的小籠包,又像一根根放大鏡下的火柴棍,隻要稍加一點兒溫度,就會冒煙。有的用草帽扇着胸口,有的用裙子用力扇着風,有的取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拭額頭、臉頰和脖子,像是在幹洗自己的身子。知了的鳴叫持續不斷地,從每個炙手可熱的地方湧來,一陣緊似一陣,像召開一場盛大的相親會,這些相親專業戶們,同時張開了幾千萬張口器齊聲呼喚:牽手吧!交配吧!解脫吧!

病房裡的聲音,終于把你弄醒了,你睜開眼,轉動脖子,低聲喊出我的名字,我感到你的手在被單下面找我,我把手遞給你,你發燙的手毫不含糊地攥緊了我,我們的臉幾乎挨到一塊兒。直到今天,我依然記得你的模樣:下巴微仰,目光炯炯,雕塑一般晦暗而虛脫的臉,發着光。你那樣長久地凝望着我,瘦胸脯起伏着,你的眼光是多麼一言難盡啊。床鋪架忽然搖晃起來,你渾身披挂着管子,用一個有力的動作,讓身體猛地來了一個對折,幾乎坐了起來。你的這個動作,把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你是想一骨碌下床,套上那雙黑色薄底涼鞋,趕回家去收晾在外面的衣服嗎?此時此刻,當我透過酷暑,努力地回想那個瞬間,一切依然陷入重重迷霧。

你挺着身子,灰頭發朝後飄揚,凝望着我,你那種目光,我後來再也沒在世上見到過,你拼盡全力,用含混不清的嗓音,對我喊出肚皮裡最後一句話。你的身體在空氣裡,僵硬停頓了四五秒,往後倒去,像一個散了架的木偶。一陣明顯的戰栗掠過你的全身,你不再有所作為,面色潮紅,像是為剛才的出格行為難為情。你望着天花闆,眼神單純而溫柔,你的目光像一對磁石,吸引了屋裡所有人,大家順着你的視線搜索起了天花闆。莫非天花闆上湧現了一個盛大的花園?還是出現了不明飛行物?哦,你是在微笑呢,口唇間像是抿着一層湖水,蕩漾着蕩漾着,波及了面頰,你的皮膚在瞬間提亮許多,皺紋也不見了,你的頭發絲也開始歡快舞動着,那會兒我仿佛見到你年輕時的模樣。你的微笑所攜帶的某種神秘震撼力,讓屋子裡的每一個人,都屏息凝神,仿佛等待一場肅穆的發言。這時,一個發髻插一根筷子的護士,走了進來,她給你打了一針安定。漸漸地,你閉上了眼,你的微笑像薄暮時分西湖上空最後一抹光影,蕩過堤岸,滑過水面随着漸湧的霧氣消散。

一種奇怪的聲音傳進我的被窩,先是一陣唰唰聲,接着是一陣爆炒豆子聲,然後是一連串老鼠啃木頭的聲音,最後,一輪旭日冉冉升起。可能是播放次數,太過頻繁之故,唱片發潮,夾雜着噪聲。臨近尾聲,音量被調低,亮出了一個女聲,我們村的赤腳醫生兼播音員金桂蘭用标準的假嗓子宣布:上宅人民廣播站,現在開始第一次播音。桂蘭阿姨用東陽普通話,朗讀了一篇社論,她的語速很慢,聽上去像是沒睡醒,我甚至聞得到,她早上吃下去的腌蘿蔔條味兒。

我剛洗好臉,一碗香噴噴的炒索粉,已在桌上恭候我了。吃完索粉,我接過外公遞給我的一張帶着淡淡冰片氣息的鈔票,抱起酒壺,出門打老酒。我跑出弄堂,一個左拐,跑一段,再一個右拐,就看到正莊南貨店那面斜飄着的褲衩模樣的三角小旗。我沒有取下搭在櫃台邊的鈎子,彎腰熟門熟路地鑽入櫃台,正莊南貨店老闆孫二狗,掀開壓在酒甕上的黃泥蓋,将一柄長長的竹漏勺探進酒甕,一陣酒香直沖入我的鼻腔,我把下巴貼在酒缸旁邊,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我抱着變重了的酒壺,在回家路上,嘴巴對準壺嘴,滋啦滋啦喝了好幾口酒,涼滋滋的黃酒,令我身心舒坦,我順便用牙齒,矯正了咬癟了的錫酒壺的壺嘴。

直到今天,我還能清楚回想起,當我跨進廿四間,喇叭正播放着《義勇軍進行曲》,屋裡傳來争吵聲,我把酒壺在廊柱旁擱下,鑽入寬大的令人發癢的蓑衣,朝敞開的屋裡打量。你們面對着面,似乎正進行着一場巅峰對決,他佝偻着腰,額頭幾乎碰到你,像一頭壞脾氣的猩猩,藍色卡其布中山裝從背後翹起。作為冷戰高手,你抿着嘴,昂着頭,臉上浮現出輕蔑。他伸出一根食指,朝自己胸口一個勁兒戳,打出一串木偶戲班才有的那種劇烈無聲的動作,你沒有反駁,也可以理解為氣得說不出話來。他拎起牆角笤帚,朝地上猛戳,似乎想從這兒一直打通到地殼深處,我盤算着要不要從蓑衣裡跳出來,大喊一聲,給你們個措手不及,但還沒等我這麼做,外公像中了邪似的,高高揚着笤帚柄朝你揮去。你一歪頭,笤帚貼着耳朵擦過,這個動作激怒了他,笤帚被再次揚起,你像被一陣大風掃地出門,貼着桌沿,像一隻空麻袋緩緩倒下,在《義勇軍進行曲》中,眼前發生的一切幾乎沒什麼聲音。

我篩糠一般抖将起來,起先是手,然後是四肢,然後是肩膀,也許是喝下去的酒起了作用,連我的牙齒也開始咯咯作響,像是含混地嚼着一堆小石子。是的,中華民族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無法在城隍山上看火燒了。是的,替天行道、大義滅親的時候到了,再見了,晚風、溪灘和花弓,再見了,外公那曾經讓我感動的鼻音深沉的腔調。酒從胃裡蹿上來,燃起一團火,沖向小宇宙,在我的胸腔裡引發陣陣共鳴,我猛地鑽出蓑衣,撕心裂肺地怒喝一聲:

“趙金川,老子跟你拼了!”

一顆超級無敵小鋼炮,帶着呼嘯從廊柱邊發射,滾進了門檻,直接撞上了外公軟塌塌的肚皮,小鋼炮攜帶的巨大威力,震落許多牆壁灰和一隻正在牆角結網的蜘蛛。外公沉悶哼了聲,雙手一攤,身子一挺,笤帚飛向後腦勺,我橫在你們兩個中間,像一隻舍生取義的螳螂。他定了定神,彎下腰,像視察災情的領導那樣,不無好奇地打量着我,我使出一招杭鐵頭慣用的鐵頭功,對準他的胸口就是悶頭一撞,像刺猬一樣縮成一團,躍上他寬大的腳背,抱牢他的大腿,變成一隻吸附在他肉裡的螞蟥。他令人惱怒地一味地躲閃着,加大轉圈和抖腿的力度,妄圖把我攆入大海,我張開嘴,隔着他的夏褲狠狠咬了一口,他大吃一驚,龇着牙,抖着腿,原地轉着圈,像一頭誤入機關的熊瞎子,無論他如何騰挪、跳躍,我都像大海中的礁石,風吹不動,浪打不搖。他伸出桅杆似的手臂,妄圖堵我的嘴,我用牙齒順便朝他送上門的手臂上,印了一隻美觀大方的西湖牌手表,這個牌子的手表,是當時最貴的嫁妝。他怪叫一聲,異常靈活地舉起雙手,我趁機來了個鯉魚打挺,揪住他的胸前口袋,一手一個,讓他的胸口同時發出兩聲爆裂,一把牛角小梳、一隻癟塌塌的香煙殼,跌落在地。與此同時,我不幸落水。

我原地一滾,朝他撲去,他靈活地一閃,我的膝蓋骨撞到了桌腿上,淚水登時漲滿我的眼眶,我的兩手也被反剪住了,想不到這個蔣家王朝的狗裁縫,居然有着鐵鉗一般的臂力。我一扭頭,憤怒地盯着他,打算用自己水汪汪的大眼睛,把他活活瞪死。這一招果然靈光,他就像被施了定身法,立即目露羞愧,并且松了手。我繃住一條腿,朝後來了個掃堂腿,又使出一招海底撈月,他手捂褲裆,背脊僵硬地彎着,薄嘴角急劇而無聲地抽動着。

哦,是誰把一向神色淡定的趙金川弄得衣衫不整?是誰搞亂了他的二分頭,讓頭發狼狽耷拉在他那顆足智多謀的凸腦瓢上?是誰讓他胸前的口袋針腳爆裂、白襯布朝外翻出活像兩隻癟塌塌的奶子?他明顯地感覺到恐懼,沒看我一眼,劃動雙臂往門口跑,因為跑得太急,袖子管鈎住了,兩顆塑料紐扣滾落在地,每顆紐扣上都有四個小孔,一顆滾到八仙桌下,另一顆滾在門邊,還拖着半截同色的線。他拖着兩條腿,伸長脖子,跑得飛快,連我朝他擲去的鐵皮畚箕都沒能追上他。

你一手捂頭,一手撐地,彎着脖頸,頭發遮住一邊臉,像小人書中被地主家的狼狗欺淩的窮苦人,我扶起你,一縷鮮血從你手指縫流下。我記得我替你拿掉沾在頭上的稻草,把你扶到椅子上。我記得我用驚慌的聲音說:外婆,你的頭破了。我記得我問你痛不痛,你沒回答我,一門心思閉着眼。我記得我撲在你身上,使勁地搖晃你,仿佛你已離開人世。我還記得那會兒,喇叭裡爆炒豆子聲再次發作,之後是無線電波的嗞嗞聲,之後一切重歸沉寂。

我去叫桂蘭阿姨。我帶着哭腔說。你擺擺手,發絲顫動,聲音虛弱。不要緊,塌鼻,你去竈頭抓一把灰來吧。我跑到竈間,在镬竈神倌的監視下,把自己的半個身子,探進了竈膛,從依然溫熱的鍋竈裡,抓了一把還有點燙手的竈灰,我含着淚,雙手捧着竈灰,回到你身邊,你仰起頭,用目光鼓勵我。我把草木灰像撒味精似的,撒在你的傷口上,在那兒不少頭發已變白,根部與血凝在一起。我跑回屋,打開花櫥,踮起腳尖,從最上面一格抽屜内,找到一把剪刀、一小卷紗布和一塊傷濕止痛膏,把紗布折疊成豆腐幹大小,蓋住你的傷口,把止痛膏剪開來,在紗布上粘了個井字。

“塌鼻,你可真像我弟弟啊,為了我,他也是一個不要命的人兒呢……”你摟着我,你的淚水沾濕了我的臉。“為了我,他還打過我三阿姐,我那個三阿姐,太會弄事了……”你喉頭深處,傳來一聲歎息,像是被風弄亂的笛聲。

“外婆,隻要塌鼻在,誰也别想動你一根毫毛!”我把胸脯朝天拍得梆梆響。

你欣慰地點了點頭,替我擦去淚水,然後拉起自己的褲腳管,露出左腿胫骨上,一個黑蝴蝶似的淤痕。

“那次,為了一把青菜,他就動了手……”你聲音顫抖地說,“塌鼻,我不跟他過了,說什麼也不跟他過了,我們走,去我大姐家……”

一聽你說要去月娥姑婆家,我一蹦三尺高,我奔回廂房,換上一件帶木耳邊的黃底碎花罩衫,又把一塊藍花布,麻利一抖,攤在床上,找了幾件我們兩人的換洗衣服,打了個包袱,我把包袱甩到背後,在胸前老練地打了個結。你走到面桶架旁,絞了毛巾,給我洗了臉,再給自己洗,洗完臉,我們兩個已經不大看得出哭過的樣子了。你斜着身子,把臉埋進櫥肚,摸索了一會兒,找出一件鵝蛋青的罩衫,手指哆嗦着解開難以計數的紐扣,把身上的丹士林罩衫,用鵝蛋青取代。我幫你扣好罩衫最下面幾顆紐扣,并替你扯了扯衣角。

我還記得,我扶着你的腰,你搭着我的肩,我們兩個,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像一對街頭賣藝的好搭檔,我們跨出高高的透着陰風的封火牆,走過打滑的卵石路,穿過緊閉的門窗,一直走到陽光下。我們知道,得盡快離開這兒,一分鐘也不能停,因為在我們這兒,總有人愛風言風語,屋柱生耳朵。

天氣不冷也不熱,真是一個出遠門的好天氣,油菜花已經結籽,蘿蔔花也已開過,我們抄了條小道,一路上,腳步匆促,沒有說話。空氣中傳來江水的氣息,我們來到東陽江邊,發亮的江面上,有白鳥在飛,幾張竹排在水裡昏頭昏腦打着轉。我們在一座石涼亭,歇了歇腳,我取出油紙包,把一塊藕餅遞給你,你搖搖頭,背靠石柱,遙望江面,用手指梳理被風弄亂的頭發。“那時候,我們火腿做好後,直接從園子後面的船埠頭,上了竹筏,沿着東陽江,一路放排,過蘭溪、金華,一直運到杭州……我阿爸做的火腿,杭州城裡,賣得頭一個好呢!”一說起火腿,你的精神氣兒就足了起來。我跑到溪灘逛了逛,沙堆下有許多螃蟹築起的巢,幾隻小螃蟹在洞口慌慌張張,爬進爬出。溪灘邊,長着一蓬帶刺的低矮樹叢,莖葉覆着白色柔毛,開着小花,結着很多小草莓。樹叢後,有片又高又綠的植物,細長光滑的葉子頂端,開着一朵朵橘紅色的喇叭花。我回到你身邊,撿起一顆草莓,塞進你嘴裡,亮出手中的喇叭花。

“這是金針花呢!也叫黃花菜,夏天時,我娘家溪灘邊,很多的……”你打量着橘紅色的花,帶點兒驚訝的口氣說,“金針花,不但長得好看,還可以當菜吃呢,早晨,趁花苞還沒開,我阿姐們就去采來,曬成烏紅暗黃的花幹,收起來,做黃花菜焐肉,噴香的……”你的臉上洋溢起富足的表情,似乎忘了先前的不快。“這種花,也叫宜男草,我們這裡,女人家懷孕時,胸前愛插一朵金針花,聽說這樣就會生男孩……不過金針花是不好鮮吃的,懷阿惠那年,我餓得眼冒瞭亂,在溪灘邊,拔了一些金針花煮煮吃,結果差一點小産……”

夕陽把一座四孔石橋,染得非常紅潤,泗庭芳是個可愛的村莊,有人捧着碗,坐在溪邊吃飯,水牛在溪水洗澡。當我們來到村東頭一幢老屋時,一位穿藍布大褂的婦人,正背着一畚箕青菜回來,她有着幾乎跟你一樣的清秀相貌。阿姐!你激動地喊。小娥!她也激動地喊。青鳥甩開我,向着藍鳥快步走近,直到兩人完全擁抱一起。藍鳥發現了青鳥頭上的紗布,驚愕地問,你的頭怎麼啦?我剛想幫你回答,你捂住了我的嘴。出門時掼了一跤,是我自己不當心。青鳥說完,害羞似的垂下眼皮。

那真是一個憂傷的傍晚,我倆躺在散發着太陽氣息的被子裡,我的頭擱在你的臂彎上,月光把床前照得雪亮。

“……想當初,我生下雙生子,娘家送來的禮籃,子酒啊雞子啊索粉啊索面啊,多啊!我一樣都舍不得吃,省下來給他吃,他也照吃不誤!子酒,被他滋啦滋啦喝掉了。雞子,我烤起來,給他配老酒吃吃掉。索粉索面,我燒起來給他當點心吃吃掉,我生孩子,他坐産……”你既像對我,又像是對着月光喃喃着。

“平時,他啥都不會做,跟風癱一樣,我飯要給他做,衣要給他洗,被窩要給他捂,還要給他罵給他打,我真是被他拖累得苦死……想當初,他五塊銅钿一個月,老酒要吃,香煙要抽,麻将要抄,一樣都不肯省,這份人家要不是我這個勞碌鬼,兩手兩腳一點點撐起來——屁!”你朝着空氣,輕蔑地啐了一口。接着,你抽去手臂,彎着身,側着臀部,睡意全無地對着我說啊說,并不顧及談話内容,是否适合一個學齡前兒童。

“都這把年紀了,一根白頭發也沒有!袋兒裡還插把牛角小梳,也不知哪個相好送的,天天早上還用梳子敲一百下頭!聽說,他跟鄰村一個狐狸精好過,兩個人,現在都還藕斷絲連,男人家的心,真是野哦……新中國成立前,他說要去做生意,我賣了一對陪嫁來的樟木箱,換成銅钿給他帶了去,肉包子砸狗,有去無回,我沒生氣。日本佬打進來,他去龍遊做生活,我腌了兩件火腿,打點他帶去,他一分錢沒拿回家,面色還差得像鬼幹,我也沒生氣。新中國成立後,他當了反革命,我成了反革命老婆,兩手反剪,頭頸挂木牌,陪他挨批鬥,我也沒生氣,但是他跟那個狐狸精的事,我不能夠不生氣!他還嘴巴賊老,說這是男人家通病,年輕時犯,到四十郎當更會犯,隻要是男人,沒一個不犯。這種話他都對我講得出口,真是狗食都不要的……”你的瘦肩膀在月光裡晃動着,粗糙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我的頭發,我困乏地伸手朝你摸去,你的臉上濕漉漉的,像是房頂漏水了。

“日裡廂,我懶得睬他,夜裡廂,一人一個被窠,我掼他一個冷背脊,這個死東西,臉皮厚,老想同我睡一頭,動不動叫:我腳後跟冷猛啊,快來給我暖暖腳喽。我就同他講道理,我說我有心髒病,不好跟你同被窠。他說,你有心髒病,我怎麼不曉得?我說,我本來沒有心髒病,同你過了大半生世,被你氣出了心髒病,跟你同個被窠的話,老早倒了!我一倒,誰來服侍你?我們兩個,隻有分開睡,才活得長命。他一聽,隻好歇,但是心裡廂氣啊,就三天兩頭,沖我尋事體……”有一陣子,你不再吭聲,我以為你睡着了,聞着床單下墊着的稻草香,昏昏欲睡,但是沒過一會兒,你又把手放到我身上。

“……哎,同你講個笑話哦,有一年,他跟王小毛上海回轉來,走到荷葉塘,看到有個女子,在前邊走,他同王小毛說,那個女子後面看上去,蠻像樣,我探探她前面什麼樣?哪曉得他追上來,兜頭一看,發現原來是我,他自己的老婆!呵呵,這個死東西!後來,他老是把這個笑話,講給别人聽,每次講每次笑……”你自說自話着,心情像是好了許多。

“話說回來呵,他心裡也是有過我的,結婚時,還給我買過一瓶花露水,雙妹牌的,那瓶花露水,我一直舍不得用,後來發現少了下去,我奇怪了,就去問他,他罵我是個呆大,說就算你不用,時間一長,花露水也是要揮發掉的啊!有一次,我們兩個在路上走,碰到一個水坑,他要抱我過去,那個水坑,并不大,我自己明明好走,但是他不肯,一定要抱我走過去,我就隻好随他喽。他抱着我,過水坑時,正好被方斤美看到了,方斤美那個人,口舌頭很大的,她哇啦哇啦叫,說見過兩公婆要好的,沒見過你們兩公婆這麼妖的……”

聽着聽着,我已感到十分困倦,卻無法打斷你的唠叨,我用被子蒙住頭,你的絮叨就像夢中的細雨,飄啊飄。

“他還教我識字、教我寫字呢,買了本上海益民書局編的,的笃班紹興戲《全本梁山伯》,還弄來筆啊墨啊紙啊什麼的,教我學寫字,那裡面有段戲文,是這樣唱的:

“‘見了賢弟祝英台,杭州攻書男子漢。如今在家女钗裙,見她容貌多喜愛,前世姻緣配起來……’

“我老是東躲西逃,不肯好好學,哎喲喂,他就拿着那杆裁縫尺子,追着打我的手底闆!有次,他路過龍遊紙廠,那裡離江西近,出毛竹,紙廠做粗紙、方紙,還做戲台上,做戲人腳上穿的那種紙靴,他給我買了一雙,半夜三更,說要考考我,究竟認了多少字,讓我把厚底靴穿起來,唱戲給他聽!哎呀呀,他這個人妖起來,真是很妖的,我說出來都怕難為情呢……不過,那段‘許懷’,我到現在為止都唱得來:

梁哥哥,我想你,蜜拌砂糖入嘴唇。

賢妹妹,我想你,瘦馬望見城頭草。

梁哥哥,我想你,東壁插針西壁尋。

賢妹妹,我想你,解元巾兒無心戴。

梁哥哥,我想你,青絲發來亂紛紛。

賢妹妹,我想你,提起筆來忘了字。

梁哥哥,我想你,鳳頭花鞋踏倒跟。

賢妹妹,我想你,心上想掉兩塊皮……

“我字沒認得多少,戲文倒是背會了很多呢!……唉,他這個人,苦也是吃過的,日本佬打來,去江西挑過鹽,還到黃田畈背過毛竹,自然災害時候,全家人吃不飽,他去義烏佛堂賣小豬,其實哩,他連雄豬雌豬,都分不清。上宅到佛堂,來去一百六十多裡路,他挑着竹簍,竹簍裡裝着小豬,當天打來回,走到家,天公老早烏陰了。我點亮燈,問他肚饑伐?我馬上去弄。他拉住我,拍拍床,說路上吃過了,現在他隻想要我。半夜醒來,我看到他支着胳膊,呆呆地望着我,眼睛紅紅的。我說,你神經了?他一把抱牢我,嗚嗚嗚嗚哭起來,邊哭邊說,我跟着他過這種苦日子,太對不起我了……唉,他這個死東西,講好不好,講不好也還好的呢……”

早飯剛吃完,我看到你坐在床沿打包袱,我伸手拍落你手中的包袱。

“塌鼻,我們回去吧。”你低聲下氣地說。

“不是說要住幾天的嗎?”我惱火地說。

“你外公,他是一個什麼都不會做的人,我們出來了,他吃什麼呢?”你望着我,憂愁地說。

“那就讓他喝西北風好啦!哼,餓死他才好呢!”一想到家裡鍋冷瓢冷的場面,我暗暗高興。

“塌鼻,你怎麼好說這種話?他是你外公啊!你怎麼好咒他呢?”你生氣地摸摸頭上的紗布,沒再往下說。

你的傷還沒好,這麼快就想回到他身邊去,我氣得快要哭出來。你答應了我的條件,午飯吃過再回去。藍鳥和青鳥依依惜别,藍鳥皺着眉,扶着門,舉起一隻手,放在眉毛下,用半是疑問半是自言自語的聲音問,小娥,你是不習慣住這裡嗎?阿姐,我是真心想多住幾天呢。青鳥答。那為什麼急着回呢?我們多待一天,金川就要多活餓一天。青鳥難為情地說。好吧,下次記得,把你家金川拴在褲腰上一起帶來哦。藍鳥笑出了眼淚水。

回到廿四間,天已經完全黑了,我正要推門,門卻從裡面拉開,外公端着美孚燈,神色驚喜地立在門内,一天不見,他的眼眶像陷了下去,昏暗的煤油燈光,把他的臉色照得活像跟南霸天。他幹咳一聲,用小别勝新婚的眼光,打量着你,似乎想把自己的手,放在你的肩膀或什麼地方,你沒看他一眼,一聲不吭進了院子,他又遲疑地朝我伸過手來,我哼了一聲,朝他翻了個白眼。他弓着身,快步跑到我們前面,提前一步為你推開了房門。

月光像撕碎的棉絮,把屋裡照得斑斑駁駁,床桌上點着蠟燭。他用臂肘支着身子,對着你頭上的紗布,遲疑地伸出手,又縮了回來。你閉着眼睛,嘴巴抿成一條直線。他的下巴貼向你的肩,胡須紮在你肩膀皮膚上,他的手看上去緊張而生硬。你用胳膊肘頂開他,身子靈活一扭,裹緊了身上的被子。他放開了你,坐起身,把臉埋進手掌裡面,慢慢地搓着,似乎想用這個辦法,搓去面部角質,讓皮膚變得好一點。當他擡起頭,整張臉果然亮光光的了,像刷了一層糨糊。他忽然抓起你的手,朝自己胸口按,嘴裡嘟哝着,聲音含混而低沉,你的肩膀打嗝一樣抖動着,他的手趁機像老鼠一樣,溜進被子,抓住你的肩胛骨,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雙手随着你的身體,幅度很大地搖擺起來。他前胸貼着你的後背,一手攬着你的脖頸,像騎着一匹慌不擇路的馬,在黑暗中奔跑起來,那匹馬躲過樹梢落下的雪塊,跳過僵直粗粝的野草、結着冰的溝壑,有時跑得順暢,有時跑得颠簸,沒空關心一路上的風景:羊群在覆着薄雪的原野上吃草,鳥兒跳過雪壓的樹枝,小松鼠拖着尾巴消失在森林,一匹饑餓的狼在天盡頭仰天長嘯。你的嘴巴挨着他手臂上的靜脈,似乎被他皮膚上的煙草味兒給迷住了,頭上的紗布像一片被風暴裹挾的雪,飄落在奔跑的馬鬃上。蠟燭油滴在台桌上,形成小而圓的迹漬,慢慢變硬,燭光把你們的影子,映在那頂用毛竹竿四面挑起的、寬大的布帳上。布帳像着了魔似的,一個勁兒地抖動着,像是演着一出沒完沒了的皮影戲,

我的妹妹長脖在想什麼?盛夏午後的熱浪對她似乎毫無影響,她仿佛置身于歐洲某個冰天雪地的國家,怕冷似的交疊着雙臂,目光越過凍紅的鼻尖,一門心思打量着地面。長脖跟她的旅行箱,是在你卧床第八天到達病房的。長脖可真像一個守護天使,連着幾天,這位時差還沒倒過來的人,坐在靜得幾乎聽得到輸液管水滴聲的病房裡,陪伴着你,一隻頂端挂着三隻鹽水袋的鐵架子,站在你腳後跟,針頭紮在你的腳背上,你呼吸平緩,神态安然,仿佛随時會醒來。

那個安靜的午後,你的呻吟聲在絕迹後重新出現,監控儀表盤上遊動的曲線,牽動着長脖浮若遊絲的希望,有那麼一刻她甚至相信奇迹即将出現。被喚來病房的醫生,對長脖的激動和期望,顯得有些意外和尴尬,但職業素質還是令他冷靜而耐心地解釋,你的内髒已經衰竭。或者她會醒來一下?說點什麼?長脖撫摸着你腫脹的腳背,在那兒,連續不止的輸液已使皮膚嚴重充水,開始潰爛。她不甘心地咽了下口水,似乎想繼續和面前這個人講個價。白大褂站得比輸液架還直,面露羞澀,垂着眼皮和兩臂,打量着你單薄瘦小的身體,像一個修理匠,打量着一架送上門來的零件渙散的機器,無聲地搖了搖頭。

“這位老太太堅持了快十天,已經是一個奇迹!”修理匠的話,回蕩在長脖耳邊。

七月十七号下午兩點差十分,午後的熱浪,拍打着所有會呼吸的生物,讓它們進入昏沉睡眠,你選擇了這一刻作為告别的時刻。透過窗戶射進來的白花花的陽光,你用盡全身力氣睜開了眼睛,那黝黑的潭水深不可測,被喚醒的舅媽默默起身,瞅了你一眼後,便徑直走到儲物箱,打開小包裹裡的行頭,裡面疊着一床粉紅色真絲被面、兩束五色線、一套白色襯衣襯褲、一套黑棉衣黑棉褲,所有衣服都沒扣子,最上面是一頂黑色蚌殼絨帽,這是你出門的行頭。一群白大褂不知何時湧入病房,七手八腳拆除了導管,拔去輸液針,揭下監控貼。人們很快到來,幾日以來無所事事寄存的能量,使他們一下子找到各自職能,忙得不亦樂乎。舅媽手腳麻利地替你穿上裡三層外三層的衣服,動作之迅速即仿佛火燒眉毛。你像一個被拆線的木偶,晃着腦袋聽任擺布,舅媽急促地喊着,呆長脖啊,快來幫忙啊!多少次長脖曾替你扣好衣扣,梳好頭發,喜歡地伏臉在你瘦小溫暖的胸膛上。多少次你曾滿足地拍着長脖的背,張着沒牙的嘴樂呵呵地說,阿婆這輩子有你們這麼好的外孫,真有福!而這次,長脖卻無力地抗拒着,沒人留意她扭曲而漲紅的臉。車還沒到,你已被一床絲綢被面裹住,像一個粉紅色的郵件等待郵寄。

這一次,你真的睡着了,就算兩個身穿藍色風衣的人,擡着擔架,穿過哭泣,走到一輛改裝過的中巴車車尾,比消防員還迅速地翻開車蓋,将你裝入,車蓋啪哒一聲關上,大夥兒坐上中巴,車尾冒着煙,逃命一般駛離,呼嘯着行駛了二十多分鐘,又把你迅速推出。你真的睡着了,就算大夥兒依次俯身,親吻你的額頭,跟你道别,你的身體漸漸變得像井水一樣冰涼。當你被推進一個冷氣四溢的金屬箱,兩個穿藍色風衣的人,在合上蓋子前,大夥兒依依不舍地,最後看了你一眼,你那副倔強的身子骨,依然一聲不吭。你這位懂禮數的人,也沒欠起身,對着大夥兒朗聲叮咛:你們寬心一些。

三月三,一個踏青的好日子,草籽花開得像漫天小星星,我們去柳蔭嬸嬸家看長脖。矮腳拎着一隻杭州籃,腰間束一條寬皮帶,走在田埂上,很有小頭頭風範,籃子裡有一隻砂鍋,砂鍋上蓋着一塊花布,不用掀開花布和砂鍋蓋,我們就知道,籃子裡躺着一隻形狀完整、香氣撲鼻的豬蹄膀。柳蔭嬸嬸是長脖的奶媽,你把替人家做鞋換來的錢,給柳蔭嬸嬸弄過多少好吃的呀:炖得黃澄澄的雞湯、鮮得眉毛都要掉下來的鲫魚湯、夾着火腿片炖得咪咪酥的甲魚。你對我說,柳蔭嬸嬸吃了這些好東西,奶水就會多起來,長脖就有口福了。

一個光頭小男孩開了門,柳蔭嬸嬸叉着腿,腿中間夾着一塊搓衣闆,她朝我們揮了揮滿是泡沫的手。一個坐在地上的光着屁股小男孩,吮着手指,一手捏着鍋鏟,令人難受地敲打着臉盆。一個面色黯淡的男人,躺在藤椅裡,他是柳蔭嬸嬸的老公。光屁股男孩哭起來,柳蔭嬸嬸擦幹手,像一個迫不及待要洗澡的人那樣,邊走邊解開寬大的、腋下一排盤扣的衣裳,抱起地上的男孩,露出胸前一大坨白花花的肉,像消防員一樣,将水龍頭對準燃燒的房子。我的手碰到口袋裡的青蛙,想起長脖。

“長脖正在睡覺呢,”柳蔭嬸嬸頭也沒擡地說,“冬瓜,你帶他們去吧。”

黑狗在前,我們跟着光頭小男孩,腿腳靈活地跨出屋子,七兜八拐,走進一間光線暗淡的房間,黑狗沖着地上一隻圓曬箕,吠了一聲,四肢一彎,蹲在一邊。光頭男孩,把手指豎在嘴前,示意我們保持安靜。借着昏暗光線,我們看到了一個紙糊樣的小人兒,身上搭着一條成人長褲,身邊滾落一隻塑料奶瓶。我們圍成一個圓圈,兩手撐腿,彎成九十度,對着圓曬箕上的小人兒,一個勁地瞧啊瞧。嘿,她真像一個稻草人,一動不動,五官緊湊,額上有一排疹痱。這個感情豐富的小人兒,夢中翕動着鼻翼,嘴巴變成一條橫線,她抖了抖淺眉毛,睜開眼,她的眼型十分獨特,眼角上翹,長脖以烏龜般的耐心,把我們挨個兒瞧了一遍。她眨着兩隻驚恐萬狀的吊梢眼,仿佛裡面揉進了沙子,張開嘴,發出嘤嘤的哭聲,微弱卻相當賣力。我摸摸她的額頭,矮腳和大口也摸了摸。她一定是吓着了。矮腳說。不,她一定尿濕了。大口說。我們七手八腳,解開長脖的褥子,尿布幹幹的,她蹬着雙腳,發出吹哨子一樣刺耳的哭聲。

我有辦法。冬瓜飛身上前,朝長脖腋下一拎,将她那到處都很平坦的輕盈的身體,整個兒倒過來,老練地往肩上一甩,長脖就像一隻半癟的口袋,挂在男孩的肩膀上。冬瓜馱着長脖,心急火燎地在屋裡走了幾圈,似乎想讓自己的腳步去追趕長脖的哭聲,長脖的臉上産生令人欣慰的紅暈,哭聲變成了惹人發笑的顫音。冬瓜停下,改用手掌拍打她的背脊,試圖将她的哭聲一并打掉,長脖的喉嚨裡發出一陣诙諧有趣的嗡嗡顫音。

讓我來吧。我伸出圓胳膊,接過長脖,哦,她可真輕,肋骨突出,手感極差,我以為她會在我的懷裡安靜下來,誰知長脖絲毫不顧姐妹親情。大口隻用了一秒鐘工夫,就把長脖逗得像是快要咽了氣。矮腳擊鼓傳花似的接過長脖,老練地托着她的後腦勺,抱着她走到到院子裡,屋外的空氣降低了長脖的哭聲,但是僅僅維持了五分鐘。我們誰都抱過她了,長脖卻還是哭,我們抱着長脖去找柳蔭嬸嬸。柳蔭嬸嬸正拿着一根鐵釺,捅着爐膛裡的煤渣,光屁股小男孩已睡着了。她接過長脖,解開衣襟,長脖一下子變得無聲無息,全身僵滞不動,好像不是用嘴巴在吮吸,而是用兩頰在吮吸。隻要長脖囡囡一哭,我的奶水呀,就同水漫金山一樣,浦起浦倒!柳蔭嬸嬸豪邁地說。

我們歡喜而安靜地圍在柳蔭嬸嬸身旁,盯着柳蔭嬸嬸的胸脯,恨不得打算用眼光,讓柳蔭嬸嬸分泌出更多的奶水,讓甘甜的奶水流過長脖的嘴巴、喉嚨和五髒六腑,把她的肚皮撐得圓圓的。長脖賣力地吮吸着,我們也不由自主地咽着口水,沒有理會黑狗一個勁蹭我們的褲角。哦,長脖這是怎麼啦,她吃得滿頭大汗,一扭黃毛頭,嘴巴癟了又癟,很快哭出發亮的面龐和紅腫的鼻子。柳蔭嬸嬸耐心而大方地,把另一隻乳頭,塞進了長脖哭泣的嘴巴,長脖立即賣力地勞動起來,但是這回她隻吃了半分鐘,就吐出奶頭,像是被人在屁股上狠狠擰了一把,甚至看得到口腔深處,那條拼命顫動的粉紅色小舌頭。連柳蔭嬸嬸的奶水都不要吃,長脖是想做神仙嗎?我們盯着這個不懂事的小丫頭。柳蔭嬸嬸放棄了努力,低斥一聲,對懷裡的小人兒投去譴責的目光,面色通紅地關上罩衫。

“外婆外婆!柳蔭嬸嬸沒有奶了!”一回家,我就對你告狀。

“外婆外婆!柳蔭嬸嬸奶是有的,隻不過沒有奶水了!”大口糾正我。

“外婆外婆!柳蔭嬸嬸奶水是有的,隻不過都給她小兒子吃光了!”矮腳糾正大口。

“哼!柳蔭嬸嬸騙我們家炖得酥酥爛的豬蹄膀吃!”我眼含熱淚地說。

“哼!柳蔭嬸嬸騙我們家炖得黃澄澄的本雞吃!”大口眼含熱淚地說。

“哼!柳蔭嬸嬸騙我們家炖得牛奶一樣白白的鲫魚湯吃!”矮腳眼含熱淚地說。

“哼!哼!哼!柳蔭嬸嬸騙我們家的甲魚老鴨和黑鯉頭吃!”我們同時喊起來,差點齊聲哭出來了。

“哎呀啊呀,怎麼會是這樣?柳蔭一直對我說,她的奶水多得,長脖根本吃不完……”你歎氣着,“唉,她老公是個風癱,還要養兩個孩子,想想也是不容易!塌鼻,你可不要把這事告訴爸爸媽媽……”

第二天,你把長脖從漾塘村抱了回來,那個陽光溫暖的日子,鋼精鍋裡煮着的米湯,散發出清香,長脖剛洗過的頭發,還是濕漉漉的,她仰天躺在你的腿上,輕松地瞪着雙腳,露出惬意樣。你輕輕勾了勾長脖的鼻尖,俯身親親她的脖子,長脖笑起來,眼角上翹,像一彎細月亮。你用一條蘸着溫水的小毛巾,替她擦洗身子,動作輕柔,像是擦拭一隻毛茸茸的雞雛。啊哦,我長脖生得真好看哦,看看這瓜子臉,尖尖的。看看這柳葉眉,細細的。看看這櫻桃嘴,紅紅的。看看這丹鳳眼,哎喲喂,比樊梨花都要好看一百倍!啊哦,親囡囡,乖囡囡,你比你媽媽小翠都好看呢,比塌鼻要好看一百倍呢!

長脖一定是感受到了,你那發自肺腑的愛,她皺着眉,蹬着腿,像一挂被點燃的炮仗,哭了起來。啊哦,囡囡一定是餓了吧。你抱着長脖,原地轉了個圈。不要哭不要哭,阿婆這就給你弄好吃的去。你把長脖交給我們,走到竈頭,滗出米湯水,裝進一隻玻璃奶瓶,又舀了一點蜂蜜,搖晃着玻璃瓶,把帶着橡膠奶嘴的奶瓶,塞到長脖嘴巴裡。長脖叼着奶瓶,喝了一口,兩隻吊梢眼,瞪得直直的,她被嘴裡的美味驚呆了,一聲不吭地喝了起來,心中的悲郁,随着漸漸鼓起的肚皮慢慢平息。

連續好幾個夜晚,你抱着長脖,長久地坐在床上,你的坐姿把屁股都磨破了。你到集市裡買來山藥,洗淨,去皮,切成小塊,放進瓦罐,加了水和薏米,黏糊糊的汁液,發出牛奶一般的光。你端着小碗,将吹涼了的粥糊,用小勺喂長脖。哄長脖入睡,你也很有一套,喉嚨發出一種持續的嗡嗡的單調的蜂鳴,基本音節是這樣的:前面兩節平聲、拖長音,後面一節突然下墜,像一隻紙飛機,一個跟頭栽到地面。你的聲音像一隻柔軟沙包,擊中了那位愛哭泣的小丫頭,她乖乖耷拉下自己的細脖子,在被窩裡面,伸手伸腳睡着了。

作為長脖的親人,一有空,我會為她朗誦兒歌:

“哭作貓兒笑嘻嘻,兩隻眼睛開大炮。哭作貓兒笑嘻嘻,兩隻黃狗來擡轎!”

或者是:

“我的一個臭屁,震動了大地。大地的人民,拿起了武器。偉大的人民,趕走了美帝。”

那天放學,我看到客廳裡面,坐着一個小人兒,狹窄的胸腔上,支着一根細脖子,脖子上頂着一顆稻草頭,乍看之下分不清男女。我上前,拍了一下她的肩,她手裡攥着那隻橡皮青蛙,發出一聲驚叫。她仰起頭,聳着淡眉毛,用那對相當明亮的吊梢眼,打量着我,疑惑的目光落在我胸前的鑰匙上,似乎想從那兒尋找答案。這隻青蛙還沒死啊?我笑嘻嘻地問。她的嘴角閃過一絲羞澀,把青蛙揣在胸前,拉直我穿過的白底黑點百褶裙擺,蓋住了雙膝,撫弄着上面的細褶子,仿佛打算用手指将百褶裙熨平。

我打開碗櫃,從一隻青黴素注射紙盒裡,撕下一張冷飲票,頂着大太陽跑到服務社,從一位懶洋洋的士兵手裡,接過一支有點發軟的奶油棒冰。從我手舉棒冰進門那一刻起,她靈活的眼珠子,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我,她伸出細胳膊,接過我手裡的棒冰,笑了笑,哦,她的四環素牙真是糟透了。她用探詢的目光望望我,伸手輕輕地摩挲了幾遍包裝紙,牙齒咬着嘴唇,似乎幸福來得太突然了,她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她開始用指甲,小心地剝着棒冰紙,不知是過于急切,還是被凍得一激靈,棒冰掉到百褶裙上,她眨巴着眼睛,鼻梁上的青筋狂亂抽搐,擡起尖下巴,沖我抱歉似的笑笑。

她重新逮住了它,這回幹脆将這個調皮的小東西,放在膝蓋上,用大人為小孩子換尿布的耐心,除去了蠟紙,亮出一座晶瑩奪目的保俶塔。她舉着保俶塔,目不轉睛打量着它,仿佛想弄明白,眼前這一切是否真實,她用粉紅色的舌尖,靈活地舔去紙上的白色黏稠物,緊緊閉上眼睛和嘴巴。當她重新睜開眼,保俶塔上,已經冰雪消融,幾滴乳白色液體順着塔尖滴落,有那麼一兩滴直接落在她的手指上,她大驚失色地、頭也不擡地舔舐着、吸溜着,像一隻兔子專注地啃着一截蘿蔔。越來越多乳白色的液體,順着塔身淌下來,情急之下,她深吸一口氣,猛地張大嘴巴,鼓張的鼻翼和胸腔裡,吸滿八月的熱空氣,将保俶塔整個兒地塞進嘴,她的嘴巴發出“唏——”的一聲摩擦音,兩頰登時凹陷下去,吊梢眼驚訝圓睜,之後,她又從嘴裡發出一聲漫長的摩擦音——噓——兩頰登時像青蛙一般鼓脹起來。她用新長出來的門牙,十分滿意地咬下一大塊珍貴塔磚,那塊塔磚十分燙嘴,她不得不立即張開嘴巴,用舌頭頂着塔磚,連連呵氣,直到保俶塔在嘴裡化為烏有,她的手中隻剩一根黏糊糊的小棍。

我張開雙臂,鼻尖貼在門縫上,朝天井裡打量,像電影中的兒童團員那樣,機智轉動着眼珠子,胸口寶物跟門闩,發出叮一聲碰撞,這件寶物是一個銅制圓盤,同燒餅差不多大,藍底,側身站着一位身穿雙排扣大衣的小銀人,胳肢窩裡,夾着半輪太陽,小銀人左手背在身後,右手筆直伸出,既像是說:停止,又像是說:前進。天井裡靜悄悄的,連一隻麻雀都沒有,沿牆根的三腳架上,晾着一床土布被單。一個個頭跟我差不多的影子,風一般掠過,那樣子就像是要展翅高飛似的,我朝影子追去,穿過花櫥,找到了我的好搭檔。此刻,他正頭沖着地,頭發倒懸在空氣裡,耳朵漲得近乎透明,從窗外透進來的光線,像探照燈一樣打在他的屁股上。矮腳的眼珠子,像鐘表店裡的貓頭鷹一樣,追随着我。如同臨戰前身經百戰的指揮官,我背着手,從床的這頭踱到那頭。為保險起見,我再次跑到門口,按住窗,把臉貼上去,在天井和長廊之間打量了好幾遍,又側耳聽了聽周遭動靜。一切都在提醒我們: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我奔回床邊,對矮腳做了個手勢:親,快動手吧!

我的好搭檔短身體朝前一折,腿彎成螃蟹狀,朝着江水深處奮力地劃啊劃,我蹲在床邊,用目光牢牢地将他的脊背,往床底下送。我的目光越過擱鞋闆、灰頭土臉的小箱籠和一堆雜七雜八的物什,一隻黑色發亮的小壇子,正對我們發出親切召喚,這隻壇子是我們撿玻璃彈珠時發現的。遊弋不定的陰影中,一聲忽然發自閣樓的嗚咽,弄得我的心髒差點跳出胸口,這一切來得十分突然,有那麼一瞬間,我們一動不動,像黑夜中被手電筒光猛地罩住的兩隻兔子。那的确是一聲嗚咽,從甯靜月夜款款而來,我的舅舅馬坦正在閣樓上,運用一根擀面杖,為廿四間鋪墊出一種蒼茫色調。不用看,我也想象得出他的模樣:劈腿、瞪眼,十根靈活異常的手指,打擺子似的在音孔上盲目飛掠,好像大雁南飛,飛了一群又一群。第二聲嗚咽傳來時,我們鎮靜多了,默默昂着頭,仿佛蘆葦叢中,兩隻一門心思谛聽天邊滾雷的野鴨。舅舅這首樂曲的大意,是一位被流放天涯的不幸者發出的悲鳴,它的意思隻有天上的雲和地上的羊才懂,要是這首樂曲真有什麼意思的話。

英勇的螃蟹再度出擊,揮舞鋒利的寶鉗,掃蕩着一切:大小不一的鞋楦頭、沾滿灰塵的鞋子、被老鼠咬爛的布頭和碎紙片、糾纏不清的線團。他的腦袋很快被海浪吞沒,然後是肩,再是大半個身子,帳鈎與床柱叮當作響,蚊帳一陣亂抖,就連鋪在床上的涼席也一個勁抖動起來。舅舅的笛聲持續不斷地,碰撞着門闆和天花闆,思索和追問一刻沒有停止,他用舌頭甩出一串顆粒綿密的顫音,甚至多次吐着口水,發出離群的大雁一般的叫喚:哦,沒有盡頭的天涯孤旅,掠過衣襟的風是否從故鄉吹來?手中這聖潔的旌節已掉光了毛,你溫柔的面孔何時重現?舅舅悲怆的詢問漸漸微弱,最後,他運用腹部、指尖和嘴巴,發出一陣風沙拂過荒漠的長歎,終于使那位須發盡白的不幸者,重返家鄉,并且一曲終了,江郎才盡。

我們圍着小壇子,驚喜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露出各自的牙。我抱住它,噘起嘴,使勁吹了一口氣,眼前登時灰塵彌漫,矮腳動手解壇口的麻繩,卻把蝴蝶結弄成了死結。我正要發作,他一笑,回敬我兩排齲齒,我們四手齊下,解開麻繩,掀去蓋頭,腦袋同時湊向壇口。一股金黃色的異香沁入心脾,這種松軟、甜糯的東西,我們這裡叫作霜糖,普通話叫紅糖,我們這裡把紅糖叫霜糖,把白糖叫糖霜。我倆先是面面相觑,後是輕聲尖叫,再是用肩膀你拱着我,我拱着你,咧開嘴,又趕緊閉攏,想大笑,又同時把手指豎在嘴邊。我們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同時睜開眼,猛地把手伸進壇子,抓了一大把。一陣幾乎透不過氣來的陶醉,占據了我的口腔和五髒六腑。一道細而清亮的小溪,穿透春日的薄霧流進我們耳朵,冰雪消融,大地回暖,舅舅這首名為《好春宵》的曲子,與我們當下的心情不謀而合。我舔去粘在手上的顆粒,推開矮腳,往壇子裡又抓起一大把,仰起頭,張大嘴巴,閉上眼,連眼皮都快粘住了,芬芳的顆粒撲撲簌簌落滿我的衣襟,有不少還灑在我胸口的大人物身上。矮腳抓起一把全部塞進嘴裡,抿着嘴,口腔裡不停地做着圓周動作,肩胛骨一聳一聳,另一隻手還伸在壇子裡,我推他,他紋絲不動,我一撓他胳肢窩,他一咧嘴,立刻變得軟綿綿的。啊,社姆山上的映山紅開了,紅的紫的黃的,一簇簇一叢叢,在山坡、在松林,随風搖曳,舅舅用他的笛聲,為我們營造出一種心曠神怡的氛圍。我們推來搡去,歡快地吞咽着,咀嚼着,顫抖着,每一個味蕾都像花兒一樣綻放,甜蜜的感覺從嗓子眼裡吞下去,在五髒六腑回蕩開,我們不知運用了多少忍耐和定力,才沒将小壇子吃個底朝天。

矮腳挺着身子,聳着肩,兩手捂着腹部,一聲不吭跑在前面,扁扁的身影投在封火牆上,銀項圈很有節奏地拍打着胸脯,這位肖兔的人跑得比兔子還快,褲腰上的彈弓一顫一顫,口袋裡發出嘩啦嘩啦聲,那是他從溪灘撿來的子彈。你弓着腰,手擎一把雞毛撣子,雞毛撣上的毛,全部朝空氣後倒飛。就在剛才,你倒攥着雞毛撣子,在床沿敲出啪啪脆響,問我們是哪個偷吃了霜糖,我的目光中立刻流露出茫然。我仰着臉,眨巴着眼,嘴巴張成圓形,還沒來得及等我說出是短尾鼠幹的這句話,矮腳已暴露出屬兔人軟弱的性格,他咧開嘴,朝你做了一個鬼臉。你一把抓住他,将他按到床沿上,沖着他的屁股舉起雞毛撣子,矮腳輕松地掙脫了你,腳下像裝了彈簧,嗖地蹿出了台門。

矮腳跑得心定氣閑,不時扭頭關心身後的動靜,有一陣子,幹脆放慢腳步,當你幾乎夠着了他的衣領,他立即笑逐顔開加快步伐。

你手中的雞毛撣子,脫了手,箭一樣筆直地飛出,隻是溫柔地幫矮腳撣了撣背後灰塵,一頭栽在青石闆上,幾根晃晃悠悠的雞毛,在空中飄起,有一根粘在你的頭發上。矮腳伸出舌頭,兩手捂胸,朝天翻了個白眼,做了個中彈的姿勢,口袋裡的小石子蹦出了好幾顆,有兩顆濺入陰溝。我跟着你們跑出弄堂,遠遠看到矮腳已經跑到井頭沿,在那口體内長滿綠苔的老井前,左右看了一眼,沒往市基方向跑,拐彎,殺入一條黃泥路。那會兒,亦文亦農的有初伯,正敏捷地爬在自家香泡樹的枝丫上,他的三個兒子站在樹下,手裡扯着舊床單,繃成一個三角形,你們跑過時,有初伯在樹上喊了一聲:摘來喔!手中的叉子插入果枝,一扭,一個黃澄澄的富有彈性的香泡,撲通落在床單上,并且跳了好幾下。我還記得,當你們跑過村婦女主任許半仙家門口時,喜福正踩着搖搖晃晃的木闆,蹲在隻有一面圍牆的茅坑裡,你們跑過的時候,他驚慌地提起了褲子。

光線突然變得明亮,荷葉塘水像盛着滿滿一池陽光,潑在照壁上的水影晃蕩,一群鴨子泡在被太陽曬得恰到好處的池水中,其中兩隻正以十分惬意的動作,将脖頸伸入水中。當矮腳跑過我面前時,我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鞋子踢起的沙土咯喇咯喇響。别跑啦!我沖矮腳喊,他淡定地回過頭,咧着嘴,看上去既像在笑又像在哭。你機械地前後擺動着胳膊,呼吸急促,手裡的雞毛撣子呼呼作響,頭發向後飛起。當你跑過我面前時,我沖着你喊,别跑啦!你沒聽見,或許是聽見了還想繼續跑,或者說是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推着你在跑。

奔跑的火圈在荷葉塘四周燃燒,你的腳步漸漸放慢,一手撐腰,雞毛撣子反手指向前方,氣喘籲籲喊:你别跑!矮腳張着嘴,回頭朝你望望,池水的倒影掠過發紅的臉膛,他氣喘籲籲地喊:你别追!你又喊:那你别跑!矮腳又喊:那你别追!你們兩個就這麼互相呼應着,腳步飛奔,像是在給彼此加油。我記得當你喊到第五十遍時,換成:你越跑我越追!矮腳換成:你越追我越跑!

上宅村的基本群衆,圍聚在荷葉塘邊,擔任了一場以跑步為主的農民運動會的啦啦隊。亦文亦農的有初伯從香泡樹上下來,喜福系好褲帶走出茅坑,許半仙早已放下棒槌,纏着小腳的香娟奶奶離開了藤椅,其他的人我就不一一交代了。這祖孫倆是在幹嗎呀?幹嗎呀?人們沖着眼前這兩位年齡懸殊的長跑運動員,熱切地連連發問。水面突然蕩起漣漪,朝四面八方擴散,幾隻體格良好的鴨子被迫起飛,驚慌撲扇着翅膀,從池塘超低空起飛,一隻接着一隻,騰空而起,連帶飄起許多灰褐色羽毛,以及部分水草和池水,一些羽毛緩緩降落水面,另外一些飄飄悠悠地飛上了岸。

現在,我得讓天氣變冷,讓呼呼的西北風,在光秃秃的枝丫、幹枯的草葉間,來回奔竄。讓尚未凍僵的小溪,漂浮着盤根錯節的雜草。我得讓市基油膩膩的攤頭上,飄起油煎果、麥角、烤玉米、烘番薯的香氣,如同戲台上緊迫的鑼鼓,一陣緊似一陣。我腳穿米黃色高幫套鞋,手持一段兩三節被捅穿的毛竹筒,騎在一棵樟樹杈上,眼睛以下部分,埋在媽媽給我織的一截粉紅色圍脖裡,我眯起一隻眼睛,通過手中的毛竹筒望出去,上宅市基正月十五的情況,基本上一目了然。

一個戲台,四根杉木柱挑着一面灰蒙蒙的油毛氈,像一頂大大的油布傘。台前,挂着紅燈籠。台下,擺放着五花八門的長條凳、竹椅、小闆凳、高腳凳,包括兩把不知哪位孝順後代,擱在那兒的笨重太師椅。我用毛竹筒逮住了你,盡管你被毛竹筒内鋸齒狀的殘留竹節,搞得支離破碎,你正看護着我們家的長條凳,背挺得很直,像一枚淡青色的磁石,被巨大的磁場所吸引。風花着大力氣吹着台上的幕布,幕布裡像是鑽進一隻蜘蛛精,有人不耐煩地開始跺腳,有人開始發出怪叫。

太陽照在我的半邊臉上,把我的臉,照得一半熱一半冷,我覺得手有點酸,于是停止了工作,從倒背衫口袋裡,掏出一塊三角形的凍米糖,塞進嘴,我的嘴巴立刻變得又甜又香。我發現矮腳貓着腰,手中勾着一隻鐵圈滾滾而來,屁股靈活地左挪右閃着,像是躲避着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大口緊随其後,我在樹上發出布谷鳥叫,矮腳一擡頭,帶着鐵圈上了樹,在我旁邊的一根樹杈上騎穩當,接過毛竹筒,視察起了遠方。

舞台上,已是風生水起,鑼鼓喧天。出來一個小花臉,蹲在台上,背着兩手,青蛙一般騰挪,不知他是否傷風了,一笑,鼻孔裡面蹿出兩個大泡泡,這一切,不用毛竹筒也看得一清二楚。我和矮腳立刻笑起來,我們笑得樹都抖了起來,絲毫感覺不到西北風,小刀似的剮着我們結了霜的臉。矮腳的妹妹大口,這個膽小鬼站在樹下,仰着脖子,焦急地朝我們張望。接着,出來一個穿藍衣服的書生,頭戴方巾,神情落寞,口一開,嗓子沙啞得像磨刀石,嘈雜的人聲登時低下去。第一碗白鲞紅炖天堂肉,第二碗油煎魚兒撲鼻香,第三碗香芹蘑菇炖豆腐,第四碗白菜香幹炒千張……當那個書生唠叨到第五碗時,我的肚皮咕咕叫起來。

我和矮腳會心地對視一下,約好似的從樹上滑下來,把毛竹筒和鐵圈順便塞給大口,我們像兩條機敏的小魚,在大腿和褲裆間,鑽來鑽去,不一會兒遊到了你跟前。我一聲不吭地朝你攤開一隻手,你心領神會地撩起衣襟,低頭在腹部摸索着,嘴裡嘟哝着:唉,碰到一個硬讨飯,沒辦法。你朝我手心裡,放了兩枚硬币,拿好錢,我正要跟矮腳離開,肩上突然搭上一雙手,我一擡頭,嘴巴立即擠成了圓形。不明真相的人,一定以為我撞見了鬼,沒錯,我見到一位串珠挂腦的女鬼。她上穿花棉襖,下穿黑棉褲,腰肢粗得像水桶,屁股大得像麥磨,手裡還拎着一隻裝葵花子的塑料袋。她就是前塘村的方斤美,一個走到哪兒都不得清靜的人,隻要有人走近,她就會抓住那個人的肩,将嘴巴湊近那個人的耳朵,噴着唾沫星子,告訴人家一些奇出古怪的事。

哎呀,塌鼻都長這麼高了嗳,來,讓阿嬸親親。我想閃開但已來不及,方斤美伸出留着長指甲的雙手,把我摟向她那兩隻被地心引力扯向地面的大乳房,那張蒜味很濃的嘴,還在我臉上啄了一下。方斤美用同樣的方式,問候了矮腳,就把屁股放在我們家那條四尺凳上了。我和矮腳遊到馄饨攤前,已經在馄饨攤前守候了,我們分食了一碗馄饨,既沒争也沒吵,吃完就分道揚镳。

當我返回你身邊,台上出現一個花旦,胸前插着兩根狐狸尾巴,腦後飄着兩根野雞毛,似乎不堪重負。方斤美正邊嗑着瓜子,邊跟你嘀咕什麼,為了聽清楚你們講的話,我坐到方斤美身邊,盡量小心避免着,從她嘴裡飛出來的唾沫和瓜子殼。方斤美邊跟你說着話,嘴裡邊吐出瓜子殼,腦袋瓜還像撥浪鼓一樣,轉東轉西,當方斤美嗑到第一千零一顆瓜子時,她的大屁股猛然離開了長凳,她的動作是那麼突然,長條凳跷跷闆一樣翹起,要不是我反應快,差一點被掀翻在地。方斤美飛快地坐下,拉拉你的衣擺,朝後腦勺不停地努着突出的牙床,盡管她的嗓門壓到很低,聲音還是鑽進我的耳朵,金川嫂,喏,就是那個白頭毛,你快轉回頭去看看嗳。

我和你同時把頭轉了過去,立刻又轉了回來,順着方斤美的指點,我看到我們左側後方,坐着一個面無表情、頭發花白的婦人,她的身邊有一個後生。方斤美以慣用的表情貼着你的耳朵,興奮地說啊說。你微側着頭,似乎傾聽了一會兒舞台上的動靜,然後用一種平靜的聲音說,我是不會相信的,我家金川的眼光沒那麼差。方斤美沖着你翻了個白眼,哎呀呀金川嫂,你不信也得信嗳!那個白頭毛姓嚴,叫嚴一妙,年輕時還蠻像樣子的,她賣過麥角,人稱麥角西施,金川跟她的事發生在你到上宅前。有一回,金川上海回來,經過麥角攤,吃了麥角西施兩隻豆腐蘿蔔絲餡兒的麥角,哦,不對不對!是兩隻藕絲餡兒的麥角!他們兩個,就好上了,這事四方鄉鄰,沒一個不曉得的嗳。

你目不轉睛地盯着戲台,面孔微微發紅。一個穿紅衣服的戲子,正翻着筋鬥,他翻得快極了,雙手雙腳,連成一個滾動的火圈,火圈在戲台中心停住,擺了個造型,台下爆發一陣炒豆般的掌聲,你沒拍巴掌也沒叫好。麥角西施有老公,她老公就是毛蓬村,有名算命先生林瞎子,林瞎子會算别人的命,卻算不出自己的命。林瞎子很快有了一個兒子,但四方鄉鄰都曉得,那個孩子不是林瞎子的種,光看眼睛就不像,林瞎子的眼睛咪咪小,隻有兩道縫,但是那個孩子,卻是一個大眼睛,還帶着雙眼皮嗳。林瞎子閑話聽得多了,回家向麥角西施一盤問,想不到麥角西施倒挺幹脆,認了個兜底朝天,林瞎子氣得眼睛出血,把麥角西施結結棍棍打了一頓,自己稻草繩腰上一紮,離家出走了。聽說林瞎子一路走,一路唱道情,一走走到杭州城,在城隍山上的大華書場裡面說大書嗳……很顯然台上的動靜,無法吸引方斤美,她停止嗑瓜子,一門心思地說。金川嫂,你真不曉得,你家金川當年可是神一般的人物嗳,他一回家,方圓幾百裡的女人,哪個不瘋了似的找上門,真是比趕圍牆還熱鬧嗳!那些女人,名頭上來找他做衣裳,實際上還不是想讓你家金川,摸摸自己奶子有多大,量量自己屁股有多翹嗳?

為了避免啃冬米糖的聲音幹擾聽覺,我停止吃糖,入迷地聽着你們的談話。我聽到你用輕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對金川的行當,我不想多說什麼,人家愛怎麼說,由他們說去好了,我隻曉得金川心裡隻有我。方斤美哼了一聲,金川嫂啊金川嫂,男人靠得住,豬都會爬樹!何況當年你家金川,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可是一個在女人堆裡混的人嗳,他的相好啊,比虱都多!

雪粒子在風的吹送下,開始朝四面八方飛舞,落在村莊的枯葉柴禾和看戲的人群上。這會兒,你已停止打量舞台,翻看起了手掌心,你沉思默想了一會兒,頭也不擡地問,要是他在外面真有人,還不老早同我離婚了?

你的話音剛落,方斤美沾着瓜子殼的嘴,就誇張地咧開了。哎呀呀,我的金川嫂,你可真是聰明面孔笨腦瓜!常言道,不叫的狗最兇,他沒同你離,不是德行有多高,隻是自私罷了,他不過是把你當成了擋箭牌,還不是摸熟了你的脾氣?隻要你一不響二不鬧第三假裝看不到,他知道在外面再怎麼倒騰,都平安無事,在祖宗牌位前,衆人嘴巴裡,還能落一個不離不棄的好名譽嗳!對男人家來說,老婆是窩窩頭,外面的女人,那才是美味的魚肉,有大魚大肉吃,他是斷不會碰窩窩頭的,他傻啊?但是大魚大肉,他也不能保證頓頓有得吃嗳,所以啊,他也就不會傻到扔掉家裡的窩窩頭——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嘛。聽說麥角西施還去找金川,金川東躲西藏,後來大家才曉得,你們都快成親了,麥角西施打落牙齒,隻好吞落肚。哎呀,這世上,男人家造了孽,大都回得去,因為他們是用褲裆思考的動物,一提起褲子,就可以翻臉不認人。女人家造了孽,可就回不去喽,當然也有回得去的女人家,那是她們天生會做戲,同台上的戲子差不多。如今嘛,金川的歲數也不小了,折騰不動了,他還同你離什麼?他若同你離了,誰肯去伺候他那麼個糟老頭子嗳?金川嫂,你看我分析得是對還是不對嗳?

鉛灰色的天空,飄起粉末狀的雪粒子,飄進我的眼睛,涼涼的,舒服極了。台上的紅衣戲子不見了,手中的凍米糖,被我攥得又黏又硬。你坐在椅子上,似乎權衡着什麼,猶豫着什麼,但是缺乏明确的目的和結果。我聽到你聲音顫抖地說,謝謝你,這些年,他的事我聽得的确不算少,今天被你這麼一說,我的心裡頓時像鏡子一樣亮堂了。方斤美一擺手,哎呀呀,金川嫂!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同我用不着客氣嗳。或許方斤美覺得可以把來意說出來了,她揚起眉毛,意味深長地朝腦後一努嘴,金川嫂,有件事大家一直覺得你是大人大量,你看看白頭毛邊上那個模樣俊俏的後生,跟金川是不是像印脫版一樣嗳?方斤美說完這句話,将目光轉向了舞台,像是不想因為說出這件顯而易見的事,讓你感到難堪。

一陣喧天鑼鼓響了起來,你渾身一震,舞台上一個悲悲切切的花旦,帶着一雙哭哭啼啼的兒女,一個黑臉膛的大人,正對她怒目而吼。方斤美兩手朝大腿上一拍,用嘴唇蓋住門牙,看得出她認為已沒必要再啰唆下去了。這一回我早有準備,趁她還沒擡屁股,立即手扶凳子,兩腳撐地。方斤美撣着身上的瓜子殼,不停抖動着身子,像是打算撣去一堆在身上産卵的虱子。她離開時顯得神色慌張,連招呼也沒怎麼打,夾着腿匆匆擠過人群。她的步子邁得很急,兩條黑色的褲腳管,像一把鋒利的剪刀,無情而迅速地剪着結了冰的空氣,方斤美的圓身子很快消失在鄉場盡頭。

你的嘴唇略略發黃,外面一圈毫無血色,從椅子上站起,像剛剛學會直立行走的藍田人,以至我們後面一個棉帽戴戴的老頭提出抗議,你沒有理會。當你穿過觀衆席時,我記得香娟奶奶揚着眉毛,尖聲尖氣地問,金川嫂,今朝還用做午飯麼?你也沒有回答。雪粒子紛紛墜落,台下的人,有的戴起笠帽,有的打起傘。你走得很慢,腿上像是縛着磚頭,風夾着雪粒子,使勁地吹着你硬邦邦的背脊,不住地翻起你棉襖罩衫的衣角,似乎想讓你的一切顯山露水,要不是你褲腳管裡藏着的那兩塊磚頭,你随時都可能被風刮跑。

我預感到有什麼事将要發生,因此沒有安排外公出門,當你頭粘雪花,手扶門框,吃力地出現在廿四間透着隐約晦氣的台門口,我的外公趙金川頭戴灰棉帽,圍着灰圍脖,正坐在刮痕累累的小方桌旁,邊聽着半導體,邊讀着一張過期的《浙江日報》,小半導體播放着黃梅戲《女驸馬》。聽到台門聲,他擡起頭,用平常那樣随便而快活的目光,饒有興緻地望着我們。你立着門口,一朵很大的雪花,飛到你眼皮上,你的睫毛顫動一下,閉了閉眼。當你睜開眼,氣場重新獲得凝聚。你們互相注視着對方,看上去算不上仇恨,卻也并非深情,如同一首歌裡唱的:我們最後一次收割對方,從此仇深似海。

雪花在蠟梅樹和雞舍油毛氈上,覆了薄薄一層,他首先被你那種少見多怪的目光弄惱了,擱下報,關掉半導體,頭也不擡地摸摸胸口,掏出煙殼,抽出一支,用拇指和食指撸了撸,冷靜地,擱在煙殼上彈了兩下,塞進自己很少出聲的嘴唇,他用牙齒夾着煙,劃亮火柴,一小團星星之火映亮他沒什麼表情的臉,他把手攏成觀音娘娘的蓮花寶座樣,把嘴裡的煙,湊向那團飄忽不定的蓮花蕊。

這會兒你已快速穿過走廊,繞過柱子,目光直追對方瞳孔,嘴唇微微翕動。于是,伴随着市基裡隐約傳來的陣陣鑼鼓,在瑞雪飛舞的廿四間,令人難忘的一幕開場了。

你(語調盡量平靜地):你看天公都落雪了,我們也該把話說白了。

他(一縷故作鎮靜的煙,從鼻孔和嘴裡飄出,臉上帶着詭異的笑):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你(毫無意義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剛才,我們看了一本好戲。

他(他盯着你,仿佛想從你的表情裡找到一些信息,但是一無所獲,他把後背靠在椅子上,噘起嘴,若無其事地朝頭頂吐了個煙圈):噢,是什麼戲?

你(聲音突然提響,目光極具穿透力,繼續旁敲側擊):關于你的戲。

他(鹦鹉學舌般地,好奇地問):到底發生什麼事,你就别繞彎子了。

你(頓了頓,毫不掩飾臉上的輕蔑,重新擡高聲音):還用得着裝?你自己的戲,心裡應該蠻有數。

他(畢竟抵擋不住内心的怯弱,口氣嘲笑一般地):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點?

他連着吸了兩口煙,目光流露困惑,老實說,你們這種曲裡拐彎的對話,讓我随時受不了。

我(向前跨出一大步,手比畫成一把木殼槍,瞄準他的胸口,嘴巴裡發射了一串連珠炮):哼,你就别“豬鼻子插蔥——裝象”了!我們早就“啞巴吃餃子——心中有數”了!剛才我們在鄉場上,都看到你跟麥角西施生的兒子了,跟你活脫活像!

我一口氣說出這番話,絲毫不顧你不斷地用驚愕的目光制止我。一說完,我感覺渾身舒坦極了。外公突然從椅子上蹦起來,像是被火燙着了屁股,那雙曾經對我流露過無限善意和溫情的眼睛,變得像活見鬼。

他(面色發青,嘴唇發紫,目光兇殘地):瘋了!你們一定是瘋了!誰這麼胡說八道的?

我(昂首挺胸、理直氣壯地):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是方斤美阿嬸告訴我們的,她還說了,你的相好比虱都多!

他(氣急敗壞地站起來,又坐下去,屁股和椅子之間,像是安着看不見的彈簧):那個爛娘嘴!那個長舌婦!她的話你們也信?

一朵朵充滿詩意的雪花,慢悠悠落下來,落在天井的青石闆邊緣,三腳竹架上,也覆上一層松軟的白顔色,雪花墜地的溫柔聲中,廿四間陷入一種難堪的寂靜,我在這裡無法用筆墨形容。

他(猛吸幾口煙,朝前一噴,甕聲甕氣地):好吧,今天幹脆就讓好戲連台吧!今天幹脆敞開天窗說亮話吧!我們也來談談雕花匠,談談書記官吧!

你的嘴巴閉得緊緊的,眼中滿含痛楚。

他(對你怒目而視,陰陽怪氣的聲調突然上揚):你以為我不曉得你的戲文?你跟一個短命鬼,生過一個兒子!還跟一個癟三,鬧過私奔!你的這些風流事,讓我耳根清淨過嗎?我看你是跳進東陽江也洗不清!

他将手裡沒吸完的煙,猛地擲在地上,用膠鞋掌踩滅,并且使勁碾壓着,像是要把剛才提到的那兩位,碾得粉渣沫碎。

你(聲音顫抖):有人愛嚼口舌頭,由他們嚼去吧。

他(怪異地冷笑一聲,面孔漲成豬肝色,冷漠的眉毛飛揚着):哈哈,由他們嚼去!答得倒是輕巧!你這些敗門風的事,你娘家人,當初竟然全部瞞着老子!老子娶了你這等貨色,真他媽是前世造孽!

老實說,我很想聽你們繼續理論下去,聽你們說出那些,顯然已經不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的曆史,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不容我在這裡好好編排和設計,就發生了。我的外公趙金川,這位方圓百裡之内出了名的裁縫,話音剛落,沖你揚起了巴掌。然而這一回,不等我挺身而出,奇迹發生了,我一點兒沒看走眼——總而言之,統而言之,總統而言之,一言以蔽之,我親眼目睹了,一位火腿世家的女後裔,猶如複仇女神一般,高高地揚起胳膊,在此之前絲毫沒有任何迹象,表明你具備這個潛質,這麼多年來,你一貫低眉順眼,忍氣吞聲,這會兒你竟然張開那隻無敵通關掌,攜着呼嘯的西北風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弧線,幹脆利落地,降臨在那張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的臉頰上。廿四間落了雪的門堂内,響起一個奇怪聲音,聽上去像一匹布被猛地撕開,又像一條足夠分量的鲫魚的魚鳔,被一雙千層布鞋底猛然踩碎的悶響,千真萬确,如假包換,一頂灰棉帽晃晃悠悠地飛起,一頭栽在天井裡,像一隻折翅的蝙蝠。

倘若采用那些俗不可耐的先鋒派導演的慣用伎倆,這個鏡頭所切換的畫面不外乎是:你不可征服的臉部特寫;你揮起正義之掌;嘶嘶作響呼嘯而過的氣流;空中炸響的裂帛;外公驚愕的面部特寫。那個導演将整個畫面快速連貫起來就是:一閃而過的耳光響亮聲後騷動頓時平息。在此,我也順便模仿一下,那些俗不可耐的先鋒派作家的慣用伎倆,他們節約标點符号的文字描述通常是:他的身體僵硬在空氣裡仿佛一截被浪頭沖刷到岸邊的廢棄的木樁,猛然地他像牙疼病突然發作一般伸出自己專屬于裁縫所有的細膩修長的手指,緊緊捂住自己那張幹巴巴的略顯吃驚的臉龐好像捂住一塊不慎剪裁壞了的灰布料,他的體内仿佛有什麼東西違背了他的意願脫口而出如同冬天的寒号鳥拍打着荒涼的羽翼在午夜的雪地上哀嚎不已,那個聞所未聞的從一個男人嘴裡發出來的悲鳴仿佛像一個人猛地把臉埋在荞麥枕頭裡面發出的沉悶嗚咽,又仿佛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西湖夕照山下淨慈寺裡那口晚鐘發出來的壓抑悲鳴,這個聲音将陰沉寒冷的廿四間籠罩在一種黃昏般燦爛而絕望的輝光裡。

他神情錯愕地打量着你,仿佛烏龜認子一般,我敢打賭當年他到上蔣相親,也沒像今天這般将你瞧得細緻入微。你拱着的背脊,像一座荒涼的丘陵,與我們這兒的地形十分酷似。你盯着自己那隻因過分激動而顫抖的手,仿佛驚愕于它竟然乘你不備,突然生出了翅膀,直接飛到他的臉上。你舉着手,瞧啊瞧,像是要給自己好好算上一回命。

我撐着油布傘,走在雪地上,傘很重,散發一股桐油味兒。為了走得快一些,不讓你們從我的眼皮底下消失,我撿了兩根路旁的稻草繩,綁在套鞋前腳掌上。你們兩個都沒打傘,你昂着頭,他挺着背,腳步堅定,慌慌張張,在風和雪花的作用下,像兩片樹葉,走得身影歪斜,搖搖晃晃,都是一副頭也不回地樣子。有時他超過你,有時你超過他,有時你們幾乎并肩而行,像兩隻急着趕到某個窩中下蛋的母雞,好像生怕慢一步,哪一方就會吃虧似的。經過井頭沿一道結了冰的溝坎時,你身子一歪,他伸出手,随即又縮回,幸虧你已站立穩當。盡管在那張發黃的結婚照上,你們像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拍那張照片時,你們壓根不會想到,三十多年後,會在一個雪花紛飛的陰暗午後,穿過的泥濘雪地,去找村婦女主任許半仙離婚。

我抄了條近路,一口氣跑到許半仙家門口,許半仙正在做楊梅馃,熱騰騰的鐵鍋内坐着一隻屜籠,竈旁的篾篩裡,碼着一排排冒着熱氣的楊梅馃。許半仙用筷子夾起一顆楊梅馃,我發着抖,張嘴接住楊梅馃,嘴巴裡發出撲哧一聲,滾燙的紅糖和芝麻餡,登時填滿我的整個口腔。離婚,要離婚了!我哆嗦着,口齒含混地說。哎呀塌鼻,大過年的,你這張烏鴉嘴瞎說什麼!許半仙生氣地把我領到客廳,按在一張有藍色棉墊的方凳上,往我的懷裡塞了一隻發燙的篾殼火籠。過了一會,端着一個杯口沾着白糖的玻璃杯,邊用一根筷子攪拌着邊沖我彎下腰,眨巴着眼,像是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把篾殼火籠夾在大腿之間,接過玻璃杯。他們兩個真的要離婚了!一想到你們一旦離婚,我保不定會被馬上送回杭州,送進那個雷峰塔下的幼兒園,我登時心亂如麻,淚水奪眶而出。

我還沒喝完一半的糖茶,你們雙雙出現在門口,頭上肩上覆着雪,像一對悶悶不樂的聖誕老人。許半仙解下圍裙,撣着你們身上的雪,将你們拉進屋。我的外公是怎麼回事?他的上嘴唇全是汗,下巴颏兒陷在灰圍脖内,臉上保留着五個紅彤彤的手指印,他相當不自在地坐在凳子上,腿一直抖動着,而他好像壓根兒無法控制它們。你盯着牆上一面鏡框,鏡框裡有四個燙金大字:一帆風順。許半仙驚愕地打量着你們,還沒來得及說出:夫妻吵架是常事,布帳一放便和事。我的外公已經異常激動地,從凳子上翹起屁股,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冰冷地面,半仙同志,求求你,讓我們離婚吧!金川叔,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和金川嫂的感情不是挺好的嘛!再說了,自家人口臭不嫌臭,自屙勿嫌臭。我的外公像個委屈的孩子,她、她打了我一記耳光。許半仙的喉嚨裡驚呼一聲,腦袋吃驚地别向外婆,似乎是在問:金川嫂,這真的是你幹的嗎?

沒錯,我今天總算教訓了這個貨。你挺着腰,目光掠過鏡框,投向許半仙家年久失修的房梁。金川嫂,你怎麼可以打人呢?啊?你什麼時候學會了打人呢?啊?許半仙用批評的口吻問完,又用央求的口氣對我的外公說:金川叔,有話請你站起來說嘛。我的外公磨磨蹭蹭地從地上站起來,你眼含熱淚地大聲說,她在外面生了野孩子,我教訓她一回都不該?許半仙搖着頭,對你們展開了思想工作。她對外公說:雄雞相争頭對頭,夫妻相争不記仇。又對外婆說:夫妻吵架,莫言離婚。又對外公說:日裡看别人田稻好,夜裡看别人老婆好,人心别不知足啊。又對外婆說:生姜越老越辣,糖梗越老越甜呢。許半仙一閉上嘴,你們兩個異口同聲地說:半仙,求求你,批準我們離婚吧!許半仙漲紅着臉,哭笑不得地說:金川叔!金川嫂!你們也不怕子孫後代笑話?再說了,我一個婦女主任,也沒有權力批準你們離婚啊,你們真要離,就去找公社民政助理黑炭頭吧。許半仙話音剛落,你們兩個看也沒看我一眼,就起身,拔腳,在大黃狗的汪汪聲中邁出門檻。

空中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不停抖動一隻大口袋,村莊落滿白色的糖霜。我料定你們會弄出更大的名堂,無論再冷的天,再大的風,也得盯牢你們。我貼着低矮的冬青樹,尾随你們,經過曬谷場,一個急轉彎,朝東面一條岔路緊趕慢趕。他不時扶扶頭上的帽子,扯下圍脖遮住嘴巴,你跟在後面,仿佛擔心遲到似的。翻過一道山丘時,一陣來頭不小的逆風,使你們的衣服,發出風中的床單才有的噼啪聲,對面山丘上出現一輪獨輪車,許半仙的老公喜福出現在我們視線裡,他剛從縣城賣完鴨子回來,對襟棉襖的腰間紮着粗布帶,脖子上套着繩索,雙手扶着車把,像是被獨輪車拽着往下跑。喜福很快逮住我們這支小分隊,身體後仰,在我們跟前刹住車,用突出的門牙詢問我們打算去哪兒,要不要坐他的車。沒等喜福問完,我立即閃到你身旁,點頭答應,外公煩躁地沖喜福擺擺手。你似乎不忍心讓喜福失望,遲疑地點了點頭,我們一邊一個,坐上獨輪車,喜福蹲下身,獨輪車搖晃着發出吱扭聲,喜福的聲聲鼻息,吹拂我的後腦勺。一座兩頭尖尖的房子,出現在我們面前,我跳下車,比你們早兩分鐘跑進院子,屋裡挺暖和,碳盆中爆出小火星,公社民政助理黑炭頭,腿擱在桌上,身體倒在藤椅裡,臉上蓋着一張《人民日報》。我上去搖了搖黑炭頭,他揭起報紙,懵懂地斜了我一眼,你舅舅在豬圈值班。我不找舅舅,找你。找我幹嗎?離婚。黑炭頭把報紙一甩,取下雙腿,惱火地打量着我。這會兒你已在喜福陪伴下,面有難色地走進來,喜福的頭上,像蒸籠一樣冒着熱氣,我的外公後腳跟進,一隻手按在帽子上,像是擔心一陣風把帽子刮跑。

請問三位有何貴幹?在散發着炭火味的屋子裡,黑炭頭看西洋鏡一樣地打量着你們。你們兩個,抿着嘴,闆着凍得發紅的臉,互相不看對方的眼睛。喜福呢,極其不自然四下張望着,看得出他對自己用獨輪車運來的當事人,深感愧疚,他擺弄着觀音帽,讪讪地走出屋子。無事不登三寶殿,黑炭頭,我們是來離婚的。我的外公首先開了腔。黑炭頭,請你立即批準我們離婚。我的外婆緊跟着表了态。

黑炭頭沒有吭聲,兩手插進褲兜,離開桌子,踱起一種思考時才有的步子,時而朝你們望望,顯得若有所思,他走到桌邊,雙腳在原地打了個旋,五根手指像彈鋼琴一樣,在桌上依次彈了一遍,不行,絕對不行,我不能給你們開這個後門!我不想再聽你們廢話,跑出廂房,穿過廂廊,來到後門,跑過一片咯吱作響的雪地,跑進一間很大的平房,在彌漫着飼料氣息的吭哧進食的豬欄中,找到了舅舅,我望着舅舅,上氣不接下氣,他沖我彎下腰,像一位面對絕症病人的良醫。塌鼻,怎麼了?你嘴唇都凍紫了。舅舅把我冷冰冰的手捂在手裡,我二話不說,趁勢拉起他就往公社跑。

你們依然沖着黑炭頭,自說自話。一個說,一家不知一家事,尼姑不知和尚寺,我們夫妻關系早已破裂。另一個說,我們同床不同被,同被不同頭,分居多年,完全符合離婚标準。你們每說一句,黑炭頭就用手指,撓一下後脖頸,像是那裡有隻蚊子在叮他。舅舅立在門口,神色猶豫而激動,看得出他不是以公社養豬狀元的身份,趕來發表意見的。舅舅從門檻上一躍而過,對黑炭頭一疊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他們是鬧着玩兒的。一見舅舅,黑炭頭像遇到了救兵,兩手一攤,十分洋氣地朝舅舅聳聳肩。舅舅一手一個,拉起你們就往門外拽,你們愣在原地,眼光有了片刻的呆滞。

“他們是真心來離婚的!”我擋住舅舅,剛喊出這句話,我的嘴就被舅舅砂皮一樣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動作實在太猛,幾乎讓我背過氣去,當我反應過來,發覺自己已經被舅舅扛在肩上,昏暗的天光中,全是急急的空降兵,我一路踢蹬着舅舅,嗷嗷地叫着。舅舅一直走到一大群哼哼唧唧的豬欄前,才把我放下。他把你按在一張椅子上,又把外公按在另一張凳子上,從一隻灰頭土臉的熱水瓶中,倒出兩杯溫吞水,看得出此刻他心中的壓力明顯減輕。你們誰也沒喝一口水,聲聲質問舅舅,像兩隻不依不饒的鬥雞。

公雞一再盤問:為什麼?為什麼要拉我們回來?

母雞口口聲聲: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們離婚?

公雞義憤填膺:今天不跟她離,我就不姓趙……

母雞不依不饒:今天不跟他離,我就不姓蔣……

舅舅打量着你們,帥氣的臉上挂着苦惱人的笑,壓低了嗓門,阿爸姆媽,俗話說,破草鞋也要湊成雙!你們都過了大半輩子了,還鬧什麼離婚?

她打了我一記耳光。公雞悲憤地說。舅舅把目光轉向母雞。母雞拉起褲管,露出腿上的淤痕。你看看,這是他用火鉗打的。你聲音顫抖地說,舅舅把頭湊上來,你利用這個機會,抓住親生兒子的一隻手,用力按在自己頭部。你再摸摸,這是他用拐杖打的,都凹下去了一塊……他打我是家常便飯,我難道不能教訓他一回!母雞淚光閃爍地質問。

“姆媽啊,就算阿爸打了你,你也不該動手打阿爸的呀!”舅舅不無譴責地說。哦,在這個污穢的、臭烘烘的屋子裡,我是要繼續聽公雞、母雞和他們的兒子,沒完沒了說下去嗎?連舅舅這樣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都說得出這種不講理的話,我忍無可忍,大喝一聲,聲震豬舍:

“放狗屁!——”我指着胸口穿雙排扣大衣的小銀人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外公打外婆,外婆就必須打回來!外公白天欺負外婆,晚上也欺負外婆,那張大花眠床,都被欺負得快要散架啦!”

争吵聲戛然而止,屋裡陷入一片沉寂,公雞和母雞的顴骨上,浮起一層焦紅,看得出他們被我的話,震到了。舅舅突然一拍桌子,沖着我,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大喊:

“塌鼻!你這是要鬧哪樣?你不要一粒疹痱當背癰——小題大做!原來都是你在唆使外公外婆鬧離婚啊!”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哇的一聲,身子一歪,在地上打起滾。

屋裡生着炭盆,盆上罩着一面鐵絲網,鐵絲網上,烘着一頂氈帽和灰圍脖。他垂着眼,頭發淩亂,臉上的巴掌印已經不見了,一件本白色亞麻線衫,背部皺巴巴的,拖在屁股後。他一聲不響向你走去,自從進了屋,他就沒怎麼說過話,你抱着一個棉墊子,神情古怪地縮在牆角,他的手穿過你的頭發,把自己那張煙味很濃的嘴湊向你,棉墊子擠在你們兩個中間,他的嘴巴像衣服夾子似的,夾住了你,那副樣子,像是要用自己的嘴巴殺了你似的。你抓起台桌上一把扁扁的,用來刮鞋面糨糊的竹簽,往他肩上刺去,他渾身一震,接着又像觸電似的,猛然縮回了身子,緊緊捂住了嘴,可那一抹鮮紅,還是透過手指,淌在他的下巴颏兒上。你的目光在昏暗中,直逼着面前這個龇牙咧嘴的男人,向他噴射着滿腔的幽怨和憤怒,仿佛想用針錐一般的目光,把他釘進牆壁裡面去,然而一層濕漉漉的迷霧,卻在瞬間蒙住你的視線,你染着淡淡血迹的嘴唇,開始顫抖起來。

大量的塵土從牆上和天花闆上落下,你的眼裡閃着鄙視的火,他伸出肌肉緊繃的雙臂,順着你的身體,像拔蘿蔔似的,将你連根拔起,托着你,一聲不吭往床沿走去,汗津津的手臂堅持着堅定,脖頸上的青筋,比蚯蚓還要粗。你們像一對連體兒,倒在細條紋床單上,他把你的雙臂舉過頭頂,扣住你的手腕,用自己凸出的膝蓋骨撞擊床沿,身上的亞麻線衫像是被大風刮着似地緊貼背脊。屋裡響起一片奇怪聲息,像月光魚在水中撲棱翻騰,又像膠鞋接連不斷地踩在泥地裡,這些奇怪的聲息不斷地,被從你們兩人嘴巴裡發出的,極不均勻的喘息所淹沒。昏暗中,你的身體像塵埃一樣熠熠發光,又像被狂風拂過的莊稼地,此刻所有谷物都向床裡北傾斜。他像一頭執拗而貪婪的熊,帶着盲目的深度,在草叢裹挾的潭裡飲水,彎曲的脊背像黑魆魆的大山。吱吱作響的床闆,你半閉的眼神,你無心抓在手裡的床單,都透着一種撩人的溫柔。他的汗水滴在你的身體上,像月夜荷塘時分,荷葉上滾落的露珠,又像屋檐下的冰冷,被暖洋洋的太陽融化。他脖頸上那些猙獰的蚯蚓,抽搐着從衣領口鑽出來,一直爬進了頭發根,他扭曲着表情,像是正在經受着什麼嚴刑拷打。突然,他渾身一顫,喉嚨口發出一串古怪低音,像是被一顆不知從哪兒打來的子彈,擊中後背,兩條青筋爆出的雙腿戰栗着,他的每一根頭發,都像是快要滲出油來了。

雪夜裡的世界,異常安靜。我像一粒種子,蜷縮在溫暖、純淨的被子裡,期待在來春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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