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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握手 紅中

時間:2024-11-07 10:26:19

1.古詩中如此美麗的送别,我竟然一直無緣體驗。這真是遺憾。我不想分别。如果一定要分别,至少要給我一個像樣的離别。灞橋殘月,折柳送别,多麼美好的意境。可即便這樣小小的願望,都是無法實現的奢望。

我無法理解,你參軍之前,竟然不來向我告别。軍情緊急軍務在身之類的話,還是不要說了吧。等收到你的這封信,方才内心釋然。

那時你已經跟随二十七軍團司令部,開赴北邊五十裡的信陽城。忽一日,郵差送來一封信。拆開一看,短得不能再短。除了擡頭稱謂、落款與日期,有效信息隻有五個字,外加兩個标點:

對不起。等我。

我讨厭這兩個标點。句号是何意味?我不需要含蓄,我需要表白。戰火紛飛的年代,不知來日何在,表白更能給我安全感。

寬闊漫長的留白,可謂疏可走馬。另外一頁則寫得滿滿當當,又是密不容針的架勢。是你抄錄的一首詩:

我願意,我們能夠

住在靠近的地方

最多隔開一條河

随時都能隔江相望

我們的歡樂和苦惱都是一樣

在一起就好,一起歡樂,一起分擔憂傷

什麼事都好有個商量

不會作假的人住在一起

就不用結結巴巴地說謊

為什麼相愛的人倒要分開

分開的那樣匆忙

哎,昨夜裡我夢見

受苦的人喘過氣來,不再受到壓迫

眼淚已經屬于過去的時光

我們約好了一個日子

坐火車的坐火車,坐船的坐船

公路上的汽車搖搖晃晃

說是我們來到了一個地方

我願意,我們能夠,住在靠近的地方

讓我們私下取個名字

來稱呼這條可愛的江

淚水吧嗒吧嗒地滴上紙頁。我趕緊将信挪開。我突然發現,幾年過去,硝煙熏染,你并未改變。你還是那個格外自尊因而略顯自卑、敏感而又驕傲的,南方人。像隻翅膀未硬的小公雞,也敢于跟兀鷹搏鬥,絕不服輸。

2.一定是你未經策劃的倉促離開,帶走了我們的運氣。你剛剛跟随二十七軍團開進信陽,我們便遭遇危險。

那一天,林穎他們到李家寨慰問演出,五十九軍一八〇師駐紮在那裡。都是血戰臨沂的英雄部隊,又歸五戰區指揮;隻要能做到,大家當然願意盡心盡力。但最終這次演出效果很差。簡直就是不歡而散。

我知道李家寨是你的老家。你們小李家雖然已經敗落,那些宅院歸了别人,但依舊矗立着。我很想進去走走,探訪一番你的童年,體味一下王謝堂前翩翩飛燕的感覺,但卻沒有機緣。因為各處都已住滿部隊,我不能随便參觀,隻能遠遠地看看,如同用眼神撫摩一張褪色的照片。

除了還在駐馬店的幹部培訓班,這是整個二十七軍團的最後一批部隊,剛從駐馬店南下。不清楚是一八〇師的哪個團。到了李家寨,剛要跟師政工處聯系,突然聽見人聲擾攘。近前一看,幾個士兵正在毆打一位少校。士兵毆打軍官,毫無疑問是犯上作亂,但周圍的軍官非但不制止,甚至還要煽風點火。悄悄一問,原來是少校是軍政部派出來的軍風軍紀糾察員,剛剛跟随一八〇師同車南下。在火車上他就發現這支部隊紀律散漫,軍風不振,從柳林下車之後查到李家寨,發現都存在同樣的問題,随即向師部提出批評。

一八〇師師長劉振三脾氣暴躁,桀骜不馴,說一不二,是個橫了被子就擡床的人物。剛打過勝仗的他哪裡聽得進去這個整天坐機關的小少校的批評,立即跟人家對吵起來。三句話沒說完,就命令士兵動手。當然,此時他已離開現場。

百姓不敢近前,隻是遠遠地圍觀。得知内情,我們非常氣憤,林穎立即找到政工處,向處長提出抗議。越是大敵當前的抗戰,越要注重軍紀。因為上個月,亦即7月的17日,柳林剛剛聽到過隐約的槍聲。不是鬼子的侵略,而是紅槍會與國軍的對抗。

都知道信陽的紅槍會厲害,堅守臨沂成名的瘸腿将軍龐炳勳,南口大戰後走投無路投奔了吳佩孚,奉命南下增援武昌,結果剛到信陽,武昌已被北伐軍包圍,隻得栖身于信陽東北部的洋河鎮。敗軍無紀律,惹怒紅槍會,被團團包圍,一車給養遭哄搶,一名團長被刺死,營長司元恺受傷。經過協調,龐炳勳隻能賠禮道歉撤防。

龐炳勳吃紅槍會的虧還算小的。碰釘子最疼的還是奉軍郭松齡的殘部魏益三。他跟龐炳勳前後腳兒到信陽,自己駐紮在城内,一部駐紮在羅山。因為軍紀不好,遊河鎮的紅槍會率先行動,随即全縣響應,四面圍城,好險沒将魏益三活捉。盡管紅槍會沒有重武器,攻不下城池,但他駐紮在羅山的炮兵團卻折損大半,看家本錢、三十門大炮丢了十六門。剛剛在忻口戰役中殉國的郝夢齡、劉家麒兩位将軍,當時都在魏益三軍中。前者任旅長,後者正是炮兵團長。面對紅槍會,民族英雄也毫無辦法。

正是因為信陽的紅槍會力量強大,餘子明才要求來到信陽,有針對性地開展工作。但就在他們加緊工作的同時,7月17日,蕭之楚所部二十六軍在羅山随意拉夫派糧,激怒當地紅槍會,雙方發生沖突。蕭之楚所部這一軍兩師人馬,分别出自馮玉祥的西北軍,以及方振武所部,此前都來過信陽。他們也曾參加長城抗戰,是最老牌的抗日部隊。但盡管如此,擾民無度也難以獲得諒解。羅山紅槍會傳書告急,信陽土城紅槍會按照老規矩前往增援,事情越鬧越大,信陽專署保安隊隻得出兵鎮壓,雙發激戰兩天。盡管傷亡不能與台兒莊那樣的戰役相提并論,但畢竟是内耗,必須竭力避免。

張自忠率軍從駐馬店南調信陽,就是接蕭之楚的防務。二十六軍撤出信陽,很難說與這一事件毫無聯系。此時此刻,一八〇師的做派的确有危險傾向,不能坐視。

師部借住在李家大院最旁邊的那一進。我們直奔後院,找到政工處長,但他支支吾吾不敢回答,一邊說一邊朝旁邊的房間看。随即劉振三從裡面出來,氣哼哼地喊道:“又是誰,挑我們一八〇師的毛病?”出來一看,認出是林穎,面色又和緩下來:“是你們!前幾天在武勝關,是你演的《兄妹從軍》吧?”

“劉師長,你的士兵怎麼能打軍政部的糾察員呢?人家又不是鬼子!請你趕緊下令制止,那麼多兵打人家一個,算啥英雄好漢嘛。”

“我們在前方槍林彈雨,他在機關寫等因奉此;我們在鐵路上行軍,他非要來挑毛病。這樣的渾蛋,該打!”

“聽聽人家的批評,是大度的表現。國軍打國軍,叫百姓怎麼看呢?”

劉振三嘴上沒服軟,但還是給了政工處長一個眼色,讓他前去收場。處長一邊走一邊說:“多虧你們是女學生。要是男人,隻能适得其反。我們師長除了軍團長,誰都不認。宋委員長的命令都未必管用。軍團長離開部隊期間,三十八師各旅都滞留于黃河北岸,不肯過河。宋先生分别給旅長下令,我們師長依舊行動遲緩。也活該這個少校倒黴。他哪裡知道這些曲折呢。”

政工處長的話,讓我不禁暗自為你擔心。西北軍不是号稱紀律嚴明嗎?一八〇師怎麼會這樣?将來你和他們如何相處?林穎悄悄道:“越是這樣,越要派人進去。否則怎麼改變他們的面貌?”

慰問演出的第一首歌是桂聲濤作詞、夏之秋作曲的《歌八百壯士》,描寫淞滬會戰期間堅守四行倉庫的八十八師團長謝晉元,及其麾下的勇士。

這些曲折對演出的氣氛不可能沒有影響。但是唱着唱着,我還是聲音哽咽,雙眼含淚。淚眼蒙眬之中,我突然原諒了一八〇師那些軍容不振的士兵,以及桀骜不馴的師長。說到底,他們要随時奔赴戰場,跟敵人拼命。他們幾乎每天都要面臨生與死的抉擇。那種壓力,不是安享和平者所能體味的。

讓我對他們由原諒徹底轉變為同情的,還是突如其來的轟炸。

鬼子的飛機是從北邊過來的。後來知道信陽城也遭了難。一共四架。它們帶着鬼怪般的叫聲,令人心折。街頭早已慌亂一片,人們四散奔逃。中隊長比較有經驗,他領着我們迎着飛機的方向,朝北跑去。我懷疑飛機的翅膀已經削去我的頭發,我甚至能感覺到頭發被飛機吹起的波浪。擡頭看看,飛機飛得很低,簡直觸手可及。二十年前将你驚吓早産的飛機,也是這樣子的嗎?

街邊一個女人沖我喊道:“白臉學生,不要擡頭!”說到這裡突然又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我顧不得回應,跟着大家沖出街道,跑進鎮子外邊的稻田裡隐蔽起來。此時瘋狂的轟炸已經響起。敵機飛過鎮子後又掉頭向北,朝我們飛來。成熟在望已經彎腰的稻谷,突然散發出汽油的味道。我緊緊趴在地上,感覺脊背如同針刺般的疼痛。

還好,鬼子主要的轟炸目标是軍隊和軍用設施。在那個彈丸一般的島國,炸彈也是金貴之物。因而鎮上的平民傷亡不大。隻是很多房子被毀,将街心那株據說種植于唐朝的銀杏樹襯托得越發高大。

平民的傷亡再小,也終究是傷亡。聽着幸存者焦急的呼喚,受傷者痛苦的叫喊,我心裡萬分慶幸那不是我,但很快又為這種慶幸而感到内疚。說到底,他們是我的同胞。或者還跟你有這樣那樣的親戚關系。此時此刻,演出隊自然而然成了救護隊。

3.很快劉振三也率部拔營起程,周圍暫時沒再來部隊,我們便在山上排演訓練。大家認為單純排練效果不好,不如直接到老百姓中去,以演代練。這不像正規的勞軍演出,百姓人數也未必會有很多,效果差點沒有關系。于是我們從蕭家大樓上了雞公山頂,在南街演出。山頂上畢竟溫度低些,更加涼爽宜人,達官貴人也多。

練着練着,突見一隊兵開了過來,然後是一隊便衣,中間簇擁着兩個大人物,一男一女。那時我們正在唱《犧牲已到最後關頭》。跟《大刀進行曲》一樣,這首歌也是麥新作的詞:

向前走,别退後,生死已到最後關頭。

同胞被屠殺,土地被強占,我們再也不能忍受!我們再也不能忍受!

亡國的條件,我們絕不能接受,中國的領土一寸也不能失守!

向前走,别退後。生死已到最後關頭。

拿起我刀槍,舉起我鋤頭,我們再也不能等候,我們再也不能等候!

中國的人民一起來救中國,所有的黨派快快聯合起來奮鬥!

同胞們,向前走,别退後,拿我們的血肉,去拼掉敵人的頭!

犧牲已到最後關頭,犧牲已到最後關頭!

唱到最後,我再度淚眼蒙眬。那一刻我想到的是你。你們打響了嗎?你還好好地活着嗎?我使勁眨眨眼,擠掉淚珠,突然發現那兩個大人物的樣子很熟悉,報紙上經常會有他們的照片。誰呢?認出蔣介石後,我立刻意識到旁邊的女士是宋美齡。

宋美齡身着天藍色的連衣裙,外加一條白色的披肩。蔣介石則是白綢褲褂外加禮帽。我看看林穎,顯然林穎也認出了他們,大家都已認出,但未做表示。

演出結束,宋美齡鼓掌,連聲誇獎唱得好。她走到跟前,拉着一個女生的手,問問都是大學生,便說:“無論對國家還是個人,教育都是頭等大事。可惜日本侵略,你們暫時不能讀書。沒有關系,你們可以撤到大後方就學,也可以先參加抗戰,勝利之後回到學校繼續讀書。”一個男生說:“先打鬼子要緊!”蔣介石眯眯一笑,點了點頭:“你們宣傳發動,跟打鬼子一樣。信陽在平漢線上,駐軍很多,你們感覺部隊怎麼樣,紀律好不好?”

我剛琢磨該不該為那位可憐的少校奏劉振三一本,林穎已經開口:“有的部隊紀律好,也有的部隊紀律不好。”蔣介石聽完原委,臉色一沉。宋美齡歎道:“這個劉師長,實在是不應該。唉,他們剛在臨沂打了勝仗,又是粗人,不懂禮節。委員長會訓誡他,民衆也要多多體諒擔待。”林穎道:“将領作戰不力,官員腐化堕落,百姓意見很大。報章常有批評,但上峰似乎老是看不見。長此以往,隻怕冷了民衆的心。”宋美齡道:“上峰怎麼會看不見呢?今年以來,委員長不是已經下令槍決撤辦了四十多名旅長以上的高級将領嗎?八十八師在上海打得很好,你們歌頌的八百壯士,就是這個師的部隊。但師長孫元良賬目不清,委員長便下令撤職查辦;繼任師長龍幕韓在蘭封作戰不力,已經槍決。還有山東省主席韓複榘,那是上将,不也槍決了嗎?就埋在雞公山上呀。請大家放心,國府一定會負起責任。”

蔣介石似乎要用問題堵住林穎的嘴:“你在讀什麼書?”

“正在讀《郭沫若日記》。”

“郭先生有才,但是偏。他的書盡量少讀。多讀點王陽明、曾文正,才是學生的正道。”

“王陽明、曾文正,恐怕不能讓中國在二十到五十年内迅速崛起為世界一流強國。我們最喜歡的,還是科學。”

蔣介石臉色又是一沉。宋美齡接着笑問道:“好辯才!說的比唱的還好。怎麼樣,敢上前線嗎?”

“那有什麼不敢的!前兩天在柳林慰問一八〇師,已經經曆過轟炸!”

“怕不怕?”

“怕有什麼用?鬼子已經打進家裡,再怕也得先把他趕出去!”

4.蔣介石來雞公山,我們一點都不意外。武漢的夏天實在太熱。以往的年份裡,廬山幾乎就是中國的夏都。七七事變發生時,二十九軍便有許多将領在那裡受訓。包括守盧溝橋的團長吉星文。如今靠近長江的廬山已能感受到日軍的鋒芒,顯然不是避暑的适宜之地。信陽的後花園地位,因戰事而再度彰顯。

我們當然不知道蔣介石何時上的山,又将何時下山。一切塵埃落定,我們方才确知行蹤。但那時我們并不關心這個。因為沒有時間。回到蕭家大樓的當天晚上,大隊長就找林穎談話。

“你是不是共産黨?”

“不是啊。我隻是個學生。”

“委座侍從室的長官反映,你在委座跟前表現比較左傾。沒有關系,現在是國共合作,彼此都是友黨。你照直說,不必隐瞞。”

“我當然不會隐瞞。我隻不過說了幾句實話,就叫左傾?怪不得人家共産黨得民心!”

“你這話的确有思想毒化的嫌疑!青年學生,疾惡如仇,偏激一點,我都能理解,否則這個社會也不會有希望。但是這樣的話,還是不要随便亂說。”表現左傾已是中性詞語,思想毒化才是他們對進步青年的通常稱謂。

次日深夜,我們接到通知:明天有慰問演出任務。地點是前線,因而具體位置和出發時間嚴格保密。做好準備,随時出發。

天不亮我們便接到出發命令。隊伍很精幹,隻有八名女生,要求是既能演唱,又要有救護經驗。從蕭家大樓下到新店,我們随即乘上汽車。這是個車隊,我們車上有不少護士,前後各有兩車護衛,車頂架着機關槍。中間有幾輛車蒙着帳幕,看不見内容。

車隊一路向北,經過信陽縣城再折轉向東,沿羅山、光山抵達潢川,在縣城内匆匆吃點午飯,再度上路。此時已經能隐約聽到遠處的槍炮,前面再度強調防空,說是敵機随時可能來襲。想想李家寨的恐怖經曆,我心裡一顫,強自笑道:“這不是空嘴說白話嘛,怎麼防空,隻能賭運氣。萬一真有敵機,隻能祈禱炸彈離自己遠點。别的還有什麼辦法?”帶隊的少尉剜我一眼:“不要胡說!蔣夫人就在前面。她要帶着我們去富金山前線慰問七十一軍。”

車隊過了商城縣城,繼續朝安徽開去,最終在武廟集停下。這裡是七十一軍的後方基地,醫院辎重麇集于此,幾輛摩托車來回穿梭,在土地上刻下深深的車轍,看來是在傳遞信息。到底是中央軍德機械師,士兵的裝備我不懂,但軍裝有眼睛即可看見。二十九軍士兵都穿黑色的布鞋,所謂懶漢鞋,而七十一軍卻不,都穿膠鞋。

槍炮聲越來越響,我突然感覺這一切都如同夜遊,不是真的。宋美齡真會在車隊之中?這個少尉不是漢奸?我使勁捏捏手中的手絹,看那上面的确帶着荷花圖案,南苑之役前夕的恐怖經曆,又重回心頭。

下了車我就能感覺到大地的震動。雖然見不到爆炸,但空氣中濃烈的火藥味兒已經令我嗓子發癢。我使勁清清嗓子,将它調整到可以随時出戰的狀态。這時前邊有人揮手示意,我們立即越過人群,進入戰壕。

宋美齡說:“一會兒我們都要進入一線陣地。你們怕不怕?”

“不怕!”大家齊聲回答。我腿肚子打着哆嗦,但嗓門兒一切正常,保持着女高音的水平。

一個上校正在打電話。随即他将電話交到宋美齡手中:“軍長請夫人聽電話。”

“蔭國,你們打得很好!你們的校長在雞公山上召集軍事會議,委托我來看看你們。他說過,他很為你們這些學生驕傲!我沒多大本事,帶了點彈藥,還有救護小隊、演出小隊,來給你們鼓鼓勁!”

“感謝校長!感謝夫人!夫人的盛情希濂心領,隻是前線戰事熾烈,非常危險,請夫人立即回去!你放心,我一定将校長和夫人的盛意轉達給每一個弟兄,勉勵他們奮勇拼殺,不完成預定任務,堅決不退!”

“這怎麼能行!我哪能過家門而不入!你不要多說,趕緊吩咐軍械副官前來接收彈藥,我馬上去你的指揮部。”說完宋美齡沒把電話遞回給上校,而是直接扣下,随即招呼救護隊,給戰壕裡的傷兵裹傷。

宋美齡披着士兵的軍服,蹲下給士兵包紮傷口,然後合力将他擡上擔架。那個士兵流着眼淚,不肯後撤:“夫人,我的傷不重,還能打!你讓我回去,我願意戰死這裡!隻要你通知我的家人,說我是戰死的!我們三十六師那麼多弟兄都倒在富金山,我怎麼能走!”

宋美齡像母親那樣擦去士兵的眼淚:“我懂,我懂!你先去養傷,傷好了再回來打鬼子!”

上校是三十六師的團長張紹勳。他派個連長帶領十名精幹士兵,護衛宋美齡朝富金山頂爬去。我們緊跟在她的後面。最後面是專門的救護小隊。上到半山腰,經過另外一個團的陣地時,該團團長已經手執電話,等在那裡。一見宋美齡,他立正敬禮,然後遞上電話:“夫人好!感謝夫人!軍長請夫人聽電話!”

宋希濂焦急的聲音随即傳來:“夫人,敵機已經很久沒來轟炸,按照規律,差不多應該要出動。請夫人千萬千萬不要上山!這裡太危險!”

“正因為危險,校長才派我來的嘛。”

“校長和夫人的盛意,學生心領!請夫人先不要移動,我下山拜見夫人。”

“蔭國,你是一軍之長,豈能随意離開指揮位置?我命令你留在原地!我馬上就到。”

血污,屍體,彈坑,彈殼;燒焦的樹,翻開的泥土。到處都是死亡,但卻有一簇不知名的鮮花,正在怒放之中。她像個專注的學生,絲毫不理會同桌的笑鬧,靜靜地安坐于時間的彼岸。好像所有這一切都與她無關。正在此時,十餘架敵機呼嘯而至,然後就是排山倒海的轟炸。

我們趕緊在交通壕裡就地卧倒。宋美齡笑着對我說:“同學們不要害怕!五月份我在蘭封前線已經經曆過敵機轟炸,也沒事嘛。”

我來不及回答,爆炸已經淹沒一切。土塊砸在後背上的疼痛,令我慶幸不已。這說明炸彈沒有炸着我,我還活着。

我們在山背後,不是轟炸的重點,因而敵機很快便掉轉方向,轟炸正面的主陣地。灰頭土臉地爬起來,回頭再看那簇鮮花已經無影無蹤,隻剩下一個黑黢黢的彈坑。我很奇怪,周圍甚至連片花瓣都找不見。仿佛它從來就沒在史上存在過。這讓我莫名地悲傷。仿佛那麼多弟兄的死,都不及這一簇不知名的無足輕重的鮮花。

炮火讓我忘記了時間的距離。直到一位矮個子的将軍牽着一匹高大的黑色戰馬迎面而來。見到宋美齡,他先立正敬禮:“夫人好!真是不該勞動您!萬一您有點閃失,我怎麼跟校長交代?這是我在蘭封圍剿第十四師團時,從土肥原賢二手中繳獲的戰馬,我将它命名為土肥原,就用它送夫人下山吧。”

宋美齡臉色一沉:“蔭國,你這是什麼話?中國是你和七十一軍弟兄的中國,就不是我宋某人的中國?弟兄們在前線流血拼殺,我們婦道人家除了前來看看,還能做點什麼?不要再說客氣話,也不要趕我走!我必須到你的指揮部,跟各個師旅的弟兄們說說話。”

宋希濂身體結實,臉龐方正,表情堅毅,帶着湖南口音。他無奈地點點頭:“既然如此,請夫人上馬吧。”

“不,請你上馬。我要為你牽馬墜镫。”

“以夫人之尊,這怎麼能行?千萬使不得!”

“為我大将牽馬墜镫,有何不可?請不要耽誤時間,我命令你趕緊上馬!”

宋希濂騎在馬上,如同坐在火爐上。還好,很快便到了指揮部。指揮部接近山頂,山形的褶皺之處,隐蔽得很好。他下馬引着我們登上山頂,借着樹木的掩護俯瞰全局。富金山呈扇形控制着公路,臨敵的一面有幾條棱線直達山底,較為平坦。三十六師的主陣地布置在山腰間,地形很好。史河如帶,閃閃發光;稻田平鋪到天際,一派金黃。可惜此時并非世外桃源,而是血腥的戰場。由此居高臨下地遠眺,殘酷的厮殺如同沙盤推演一般近乎遊戲,也像沙盤推演一般清晰。點點彈坑像為了收割或者播種而刨開的農田,炸飛的肢體就像散落的土豆。我清楚地看見了大地的傷口,以及它難以言說的疼痛。我知道它在流血,但強忍着堅決不肯流淚。再朝遠看,日軍野戰醫院的标識極度明顯,炮兵陣地和補給基地都看得清清楚楚,運輸車輛來往穿梭不停,可我軍卻不發炮轟擊。

“蔭國,敵人目标很清楚,你怎麼不讓炮兵射擊?”

“報告夫人,配屬我軍的重炮已經打光。敵軍的空中力量太強。小口徑的迫擊炮還有,但是夠不到人家。”

宋美齡歎了口氣:“得繼續争取美國蘇聯的援助。飛機,大炮,坦克車!這是蔣校長給你的親筆信。”

宋希濂讀完信,雙腳後跟一靠:“感謝校長栽培,領袖信任!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退後一步,即無死所。請夫人和校長放心,七十一軍一定會為黃埔争光,為校長争光,為民族國家争光!”

“好!我相信你,相信中國的好兒男!請接通電話,我對各個旅團的弟兄們說說話。”

宋希濂首先接通八十八師師長鐘彬:“鐘師長,蔣夫人已經到達我的指揮部。你們要好好地打!你趕緊派出一部兵力,搜索我軍側翼與後方!鬼子正面攻擊多日不能奏效,很有可能會兩翼包抄。夫人如今在一線,絲毫不能閃失!”

宋美齡跟鐘彬通完話,随即把電話交給我們,讓我們給八十八師的弟兄們唱一曲《歌八百壯士》。三個多月以前,薛嶽指揮國軍十幾萬人馬,打算在蘭封圍殲日軍第十四師團。該師團主官土肥原賢二,乃“滿洲國”和“華北自治”的炮制者,與我國有血海深仇。因二十七軍軍長桂永清處置乖方,配屬該軍指揮的八十八師放棄蘭封,師長龍慕韓被正法。而前任師長孫元良守衛南京時作戰不力,丢下部隊逃跑,又有經濟問題,也被查辦。經此兩記耳光,全師士氣自然會受影響,眼下大敵當前,亟須提振。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鬥守戰場!

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甯願死,不退讓,甯願死,不投降!

我們的國旗在重圍中飄蕩,飄蕩!

八百壯士一條心,四面強敵不敢當!我們的行動偉烈,我們的氣節豪壯!

同胞們起來,同胞們起來,快快上戰場,把八百壯士做榜樣。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

最後的幾句不是唱出來的,而是哭出來的。我們泣不成聲,宋美齡也聲音哽咽。宋希濂使勁咬着嘴唇,兩眼通紅,到底還是切斷了眼淚的閘門。仿佛他擋住的不是洶湧的男兒情懷,而是鬼子的坦克車。

下山途中,林穎悄悄對我說道:“知道嗎?瞿秋白的死刑命令,就是宋希濂執行的。當時他是三十六師師長。”

5.從富金山下來,原本風姿綽約的宋美齡已經滿身征塵。天色已晚,我們顧不上吃飯便朝回趕。由此西行,第一站是商城縣。剛剛過去一天,這裡的形勢便已驟然緊張。從符号上看,防守此地的是孫連仲麾下的三十軍,軍長田鎮南。他們在娘子關和台兒莊打得都很壯烈。車隊沒有停留,匆匆向西趕去,直到潢川宿營。

還沒到潢川,車隊忽然被攔下。原來已有軍隊開進此地,設置了路障,要逐一盤查。車子再度啟動時,我看見兩邊的工事裡已經架好機槍。随即城内的燈火遙遙入目,令人心内一陣輕松。雖然隻是過客,但這燈火也給了我歸人一般的喜悅。

車隊穿過潢水,經由東門進入縣城。進去一看,小城幾乎已成兵營,到處都是兵,戴着一八〇師的符号,正所謂冤家路窄。這個師開到潢川,軍團部想必不遠。你在哪兒呢?會不會也在這座小小的縣城裡邊?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見你一面。富金山的慘烈我無法忘懷。三十六師滿編一萬兩千五百人,最終撤下來的不足八百六十。雖然這個數字當時我們無法預見,但野戰醫院浩浩蕩蕩的傷兵,已經足以讓我開眼。更多的人隻能簡單包紮後躺在地上,根本沒有床位。我不知道等待你和二十七軍團的将會是什麼。我一定要活着見你一面。

領隊忙着找住處,我則忙着打聽指揮部的位置。有個兵警惕地看我一眼,将我帶到他的長官跟前。長官戴着少校領章,脖子左側有塊烏青的胎記。他一邊卷煙一邊問道:“你是幹啥的?為啥要打聽指揮部?你不知道那是軍事秘密嗎?×他娘,現在漢奸可不少呢。”

我突然感覺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頓了一頓才說:“我要找個同學。他是你們軍團部的少尉見習參謀。”

少校始終不肯告訴我軍團部的位置。盡管我打出了藝術大隊的牌子。他說:“軍團部的位置,我一個小小的營長,哪兒知道?明天早晨,你找我們旅長打聽吧。能不能告訴你,隻看你的造化。要叫我說,你還是趕緊離開的好。這裡很快就要變成戰場。×他娘!”

宋美齡住在哪兒,我們不知道,也沒有問。領隊要求各個分隊自己解決住宿。辎重隊,醫護隊和宣傳隊。我們找到一家小旅館,靠近南門,是藝術大隊過去的熟人。此前他們從徐州撤到潢川時,曾經在城内駐紮宣傳多日,當時就借住其中。第五戰區的司令長官部,後來也曾在此駐紮。兵荒馬亂中的熟人相見,讓老闆夫婦少了許多世故。他把我們安置得好好的,特地為我們做了當地的特色菜肴小炒肉,說這一頓算是接風洗塵,免費。

宣傳隊明天一早就要離開。我跟林穎商量,想多留一天,跟你見一面。林穎不說話,隻是盯着我,然後笑意像水一般慢慢洇出來。我羞紅了臉。林穎道:“好吧。反正你也不是藝術大隊的正式成員。不過你不能耽誤太久,見一面就趕緊動身。你看沿途都是部隊,肯定要大打。我看這架勢,信陽未必能守住,都得做好撤退的準備。”

次日早晨,送走林穎等人,我便開始尋找部隊首長,獨立三十九旅旅長安克敏。很可惜的是,我總是慢一步。他在城内四處遊走,布置防禦。檢查各個營的兵力安排,炮兵以及機槍位置的設定,直到中午也沒見到他的人。

但借此機會,我認識了這個安靜的小城。石頭鋪就的街道,黑瓦屋頂的房子,傾斜的屋面,簡直令人樂不思蜀。我突然意識到,這樣跟在人家屁股後面尋找不是個辦法,我還得學習宋國的那個農夫,就在旅部等待。

旅部設在中學内。學校已經得到命令,立即放假,疏散師生。但等到下午,衛兵說旅長已經到軍團部開會,何時回來不清楚。我順口問道:“軍團部在哪兒?不行我去那兒找他。”衛兵搖搖頭:“這我可不知道。知道也不能說。”

第二天上午,終于找到了安克敏。這位将軍也像士兵那樣穿着懶漢鞋,沒穿皮鞋。他也不肯為我答疑解惑:“你說你是戰區青年抗敵軍團藝術大隊的,你有公文嗎?不是我不信任,鬼子的飛機實在太厲害,漢奸也是無孔不入,經常追着我軍的司令部炸。”

蔣夫人前線勞軍,要嚴格保密。因而我不能對安克敏詳細說明原委。好說歹說,他隻肯告訴我一個方向,即潢川城南,讓我自己去找。我去找了半天,尚未找到線索,城東已經傳來隆隆炮響。逃跑的老鄉說,春和集一帶已經打響。

危險到來時,我本能地想起了城堡,于是趕緊回到縣城。

回到旅館,老闆勸我趕緊走,說他也打算去鄉下逃難,收拾一下明天就走。沒有别的辦法,我也隻有離開。可是,我怎麼舍得就這樣空空地走掉。我将那條荷花手絹沿正中整整齊齊地剪斷,随身帶走半條,剩下半條用針仔細地縫在旅館的布招邊上。

你們既然駐紮在城南,鬼子大兵趕到時,肯定會進城躲避防守吧。希望你能看見。請你的上帝保佑我。

6.次日早晨草草吃完飯,我便直奔西門而去。逃難的百姓實在太多,已經雇不到腳力,隻有步行。沿途不斷有敵機飛過,每當此時,大家都驚叫一聲便緊咬嘴唇,朝兩邊的樹林和稻田裡躲避。但是很奇怪,鬼子一直沒扔炸彈,一顆都沒扔。

走了半天,方才抵達光山縣。雖然這一路是逃難,但沒遭遇轟炸,我的心情又放松了許多。夜宿縣城時,我随口問老闆:“這裡為啥叫光山?沒有别的,光是山?我看周圍多是丘陵,沒什麼山呀。”老闆哈哈一笑:“要說咱們光山的曆史,那可悠久呢。古代是弦子的封國,後來被楚國吞并。我看你是個文化人,大概是個女學生,一定知道司馬光。他就是在這兒出生的。”我說:“那光山的光,是指司馬光?”老闆笑着連連搖頭:“司馬光雖然有名,但他才多少年?光山得名,是因為附近有座浮光山,縣志上說每有光耀。所以才叫光山。”我說:“領教了。這兒離信陽還有多遠?”老闆道:“那可是不近。過去到信陽州得過四個驿站,一百多裡呢。”

公路已被人為破壞,挖得亂七八糟,以遲滞鬼子的兵車。要回信陽,看來還是得靠腳力。這一點很要命。我畢竟未曾經曆西北軍殘酷的長途拉練。根據老闆的指點,我不再一路向西,而是改道向北,奔息縣而去,到那裡搭乘淮河上的渡船,能省勁許多。

光山到息縣的距離比到潢川遠得多。我走了整整一天,也沒走到。腳闆已經打泡,想走快也不可能。當天夜晚,隻能借宿在農戶家裡。一聽我介紹身份,他們便熱情相待,次日早晨還特意派個長工,趕頭毛驢将我送到息縣的渡口。

因着急趕路,我沒打算進縣城浏覽。遙遙看見城門口站着士兵,堆着沙袋,城牆上還能看見露出頭的機槍。符号顯示,都是五十九軍的部隊,黃維剛的三十八師。

看見這些士兵的胸章,我心頭突然又升起奇怪的希望:你們的軍團部,難道就沒有可能移到這裡?三十八師畢竟是張自忠的起家部隊呀。于是我折轉方向,朝城門走去。

開到息縣的是一一二旅。旅長李九思是長城抗戰的英雄,第一次血戰臨沂時表現突出,取代了旅長李金鎮的位置。他滿口河南腔,總讓人想起大碗的面條:“軍團部怎麼會到這裡來呢?我們的任務,是要防守公路上的潢川,而不是息縣。你趕緊走吧,鬼子估計很快就要過來。兩翼包抄是他們的慣用伎倆。”

離開李九思的司令部,在街上走出大約五十米,一個中尉突然跟從追上來問道:“民國十四年冬天鬧學生,你參加過吧?”我點點頭。“二十九軍在固安演習,你還去慰問過,對不對?”“你怎麼知道的?”中尉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鬧學生那回,我扇過你耳光,你還記得不?固安慰問演習那回,我是中士旗手,就站在你們對面。那時就想給你道個歉,但隊列裡面不能說話。如今看樣子要大打,結果還不定怎麼樣。既然見了面,那我就得把心裡話說出來。”

我立即想起陳寶玺的半片耳朵,臉頰也火辣辣地疼了一下。“難怪你不到三年就能從中士升為中尉,手段老辣嘛。”

“不好意思,都是奉上頭的命令。要求把你們驅散趕走,又不能真動刀槍,我們大頭兵也難呀。扇你那一巴掌,我心裡可不落忍呢。這麼俊的女學生。我這提拔可不是靠鎮壓學生,全是靠參加抗戰,靠戰功!連長換了好幾茬!”

我的心氣立即平複。說得再大,那也不過是家仇,而擺在眼前的是國恨。中尉告訴我,李九思很怕張自忠。馮玉祥時代,他在學兵團任值星官,因内務不潔,被實際主持學兵團的副團長張自忠責打成傷,住進了醫院。他準定不會告知軍團部的方位。但中尉知道軍團部的位置,就在潢川城西的任大莊。

任大莊?逃離潢川時,曾經從這個村莊旁邊經過。真可謂擦肩而過。我來不及歎息,問中尉道:“你不懷疑我是漢奸?”中尉笑道:“民國十四年那一巴掌,不是已經試驗過的嘛。不過你還是别去找了,那邊打得很兇,軍團部的位置說不定已經變動。”

有人招呼,中尉随即超越我匆匆而去。他的屁股很大,幾乎是中年女人的當量。從側面看,身材像個煙袋,屁股就是煙袋的鍋子。

7.息縣據說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直接以縣命名的地方,号稱中華第一縣。西周時文王的三十七子、息侯羽達封在這裡。不過當地人最熟悉最喜歡的人物,還是息夫人息妫。

息夫人号稱是春秋時期的四大美女之一,本名妫翟。因貌若桃花,又被稱為桃花夫人。她是陳國國君之女,嫁與息侯為妻,回陳國省親途中,遭姐夫蔡侯調戲。息侯聞聽大怒,随即設計讓楚國攻蔡。蔡侯明白原委,也以鄰為壑,在楚王跟前不斷誇贊小姨子的美貌,引得楚王動心,将息夫人擄回楚國。她跟楚王生了兩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著名的楚成王。可盡管如此,她卻整整三年未跟楚王交一語。楚王不解,詢問緣故,她無奈地答道,我一個女人侍奉了兩個男人,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息夫人。這個故事我約略知道,但從未想過以這種方式接近她。年老的船夫談興很濃,仿佛咫尺之外的戰事跟他渾然無關。我說:“鬼子可能就要打過來,你怕不怕?”他說:“打仗我又不是沒見過!這幾十年,我耳朵邊就沒清淨過,不是槍響就是炮炸,但都是一陣子。放心吧,打不久!咱中國多大,撐也得撐死他!”

潮平岸闊,兩岸樹木成蔭,農田成畦,風吹稻浪,陣陣清香。我幾乎不敢相信,這裡即将成為戰場。息夫人當年經曆的刀兵,也是這樣的季節嗎,或者還是桃花盛開的陽春三月?

好夢總是不能長久。很快天空就傳來飛機喘的粗氣聲。船上可沒處躲。我見勢不好,趕緊脫下士兵的軍服,壓到艙闆下面。船夫看來真是沒見過轟炸,等我蓋好軍裝,表情神态立即平複如常,一再安慰我沒事,說在淮河上行駛的民船,從未聽說被人家炸過。但乘船的十幾個人,個個都見過血腥,因而心裡不住打鼓。

隻有一架飛機。它不斷接近,不斷降低高度。等飛到跟前,我甚至能看見飛行員嘴唇上刮過的胡楂兒。它繞着我們反複盤旋,我們像稻谷一樣被吹得搖搖晃晃。大家個個驚恐萬狀,但卻沒有人敢高聲驚叫。事到如今,這滿船人似乎還要掩耳盜鈴。

飛行員故意不斷側飛,讓我們看清他恐吓鄙視與威脅的種種表情,就像貓逗老鼠。他看來看去沒找出破綻,還不放心,又用手勢招呼船夫打開艙闆。而艙闆一打開,隻有圖窮匕見。

炸彈落下,激起巨浪。搖晃中,我失足落水,在水下看見淮河已成紅河。血液像花朵一樣盛開,然後又像花朵一樣凋謝。我手舞足蹈,似乎在盡全力向你告别。我已經死于鬼子之手,希望你能活下去,給我報仇。

再度回到人世,是在息縣王樓的一所農家。我大概是發了高燒,清醒與昏睡交替。清醒時眼前總有個媽媽,昏睡時則總是桃花夫人。媽媽不停地說話,而桃花夫人隻有淡淡的微笑。仿佛她站在命運的岸邊,坐視我經曆她曾經經過的一切風浪。

這是個大戶人家,院落之大,在王樓首屈一指。主人待我出奇的好。因他們也有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兒,是北洋大學的學生。李文田在天津通電抗敵之後,北洋大學被炸成一片廢墟。随後根據教育部的命令,北師大和北洋工學院等學校組成西安臨時大學,今年3月又改成西北聯合大學。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今年暑假,這家的閨女沒有回來省親,一來鐵路要運兵,票不好買;二來呢,要在西安參加抗日宣傳。母親沉湎于挂念之中,更兼兵火漸近,心憂如焚,大概很高興能找到這麼一個情感的替代。

我們如果不投身抗戰,應該已從西安臨時大學畢業了吧。無論如何,總是那姑娘的師兄師姐。

我在這裡住了兩三天,還沒完全退燒,便不得不動身。這一帶打得實在太厲害。槍炮幾乎就像是在我們的心房上震響。我很是懷疑,那個煙袋鍋子身材的中尉是否還活着。盡管他扇了我一巴掌,但我還是情願他多活幾年,多殺些鬼子。

淮河不能通行,還是得走公路。他們又派人護送我折回羅山,直到進入公路。

我沒有經過羅山縣城。這裡離信陽頂多也就兩天的路程。沿途車輪滾滾,還在運兵。是胡宗南的十七軍團。這個軍團下轄第一軍、第九十軍兩個軍六個師,都是嫡系中央軍,裝備極好。我第一次看見國軍的戰車部隊,以及一門又一門的火炮。它們讓我信心倍增。看得出來,軍委會和蔣介石的确下了血本。我期望他們快點趕到潢川城西那個我擦肩而過的任大莊,給你們提供有力的支援。

除了中央軍,還有川軍。害我的那個士兵,我扯下了他的胸章,上面白底黑字寫得明明白白,124D。一二四師。正宗的川軍。其實不必看符号,從那杆煙槍就能知道他必是沿江而下的四川人。

因為範長江的《悲壯的滕縣之役》,那時川軍的名聲頗為響亮。畢竟同出一源的一二二師師長王銘章在滕縣死于國難。但推究其實,未免誇大。誰都知道,川軍隻靠一口煙氣作戰。鴉片勁兒一過,立即軟成爛泥。因而五戰區在補充少量槍炮和大批手榴彈之餘,又特意給了他們一批煙土。盡管如此,他們也未能按照命令守滿三天。滕縣失守時,該師的傷亡失蹤官兵不過七百多人。也就是說他們并未真正死守,部隊是被打散的。當然我們都能理解,五戰區剛剛槍決了作戰不力擅自放棄要地的逃跑将軍,也就是埋骨雞公山的山東省主席、第五戰區副司令長官、第三集團軍總司令韓複榘,适當美化一下滕縣的斷頭将軍、一二二師師長王銘章,以便鼓舞士氣,也是情非得已的權宜之計。因而同為四川人的共産黨員範長江,便根據李宗仁的轉述,寫成了那篇影響廣泛的文章。

相形之下,在滕縣城外的一二四師表現更好。滕縣打響之日,該師參謀長鄒紹孟聞聽兒子的考試成績隻有丙等,趕緊修書一封寄回樂山老家,要求他以民族複興為計,好好念書。這封家書在《良友》畫報的扉頁發表時,鄒紹孟早已在徐州戰場殉國,讀者紛紛為之落淚,這支部隊因而也戴上了英雄的光環。可有誰知道,今天他們侵害了我,中國的同胞?

那人死死壓着我,腿上的傷疤粗粝而且兇狠,像毒蛇之吻。他持續地侵犯我,或者說是侵犯你,同時閉着眼睛,不住地喊媽。最後滿臉淚水,号啕痛哭。仿佛高潮的标志不是射精,而是流淚。那一刻,我幾乎忘記了疼痛羞辱,以及漫天的憤恨。他的身體抽搐着,半天方才平複。我回過神來,匆匆穿好衣服,拿着那片胸章聲稱要去找他們的長官。那個士兵立即将我攔住,在我跟前跪下哭訴道:

“你莫要告嘛!我的傷還沒好,動不動就腿疼,那些龜兒子非要把我趕回部隊,教我當班長!格老子前頭六個班長都遭鬼子打死了,馬上就要開戰,我肯定還是得死。女學生,我死得冤嘛!我又不是沒有盡過忠,我在滕縣已經死過一遭的嘛!”

淚飛如雨,卻也無法洗雪我内心的屈辱:“你活該!你在滕縣就該叫鬼子打死!鬼子打死你,你是英雄,長官槍斃你,你是敗類!這樣的人留着是禍害,白白給國軍丢臉,傷民衆的心!”

那人呼啦一下站起身來,拿槍頂住我的胸膛:“你莫逼老子!再不老實,老子一槍崩了你!老子前線賣命,還不曉得有明天沒有,你慰問慰問老子,就哆嗦了?你留着做啥子,等鬼子進來,還不是要給他們?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你走嘛你走嘛,老子不想鬧出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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