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杜鵑握手 三萬

杜鵑握手 三萬

時間:2024-11-07 10:25:49

1.因為趙登禹在,那時我們誰也不相信南苑已經命懸一線。

7月25日淩晨,宋哲元來南苑閱兵。當天夜裡,日軍向駐紮廊坊的三十八師劉振三旅發起挑釁,遭遇還擊,次日戰事熾烈,北平廣安門也同時爆發激戰。日軍随即向宋哲元下最後通牒,限三十七師所部28日午前退至永定河西岸,否則将自由行動。宋哲元拒絕接受,下令全軍備戰,計劃8月1日全面出擊。根據部署,趙登禹率一三二師火速北上,接管南苑防務。該師在北平城内的獨立二十七旅,與三十八師在南苑的部隊換防。這樣一三二師守南苑,三十八師所部也可會同該師的獨立三十九旅守衛北平,方便統一指揮。

然而一三二師後續部隊尚未開到南苑,趙登禹不肯放三十八師的作戰部隊離開。三十八師的旅長董升堂因而留在南苑,協助沒有作戰經驗的副師長王錫町指揮。董升堂之弟董振堂1931年參加甯都起義,半年前在西路軍中跟馬家騎兵作戰時陣亡。董家兄弟俱是戰将,幸虧董升堂沒有離開。如果沒有他指揮三十八師的楊幹三、張文海兩個團,以及騎兵營和學兵大隊,我們的命運必将更為悲慘。不說别的,這兩個團裝備有将近六十挺捷克式機關槍,僅這些就夠鬼子喝一壺的。

那時通州已經淪陷,守軍三十八師獨立三十九旅的高鴻恩營也退入南苑。趙登禹判斷南營區将是日寇的主攻方向,決定将主力布置在那裡。除騎兵第九師所部、三十八師騎兵營、獨立三十九旅的高鴻恩營,其餘部隊全部放在南營區。董升堂率楊幹三、張文海兩個團守南圍牆西段以及突出的靶場,我們與三十八師學兵大隊守南圍牆東段,軍官教育團和一三二師特務團守東圍牆,軍特務旅守西圍牆。

2.緊急集合的命令下達時,我剛剛迷糊過去,并未真正入睡。腦子裡翻江倒海的事情太多,神經片刻也得不到安靜。聽到那種号音,我突然有陣沒來由的開心。先前所有的思考悔恨與煩惱,都在黑暗之中,隻能獨自承受,無人可以分擔。如今既要緊急集合,大家都得起床。這意味着我不再是獨自一人。盡管他們未必懂得我的心事。

進入陣地後,很多人要麼趴在沙袋上打盹,要麼靠着坑道,用軍帽遮住眼睛假寐。我睜大眼睛,試圖從黑暗中尋找些許慰藉。我希望能發生點什麼,哪怕是鬼子的侵略。我無法承受一個人獨自面對煎熬。

正在此時,空中忽有電閃雷鳴,很快便是瓢潑大雨。大家紛紛朝掩蔽部擠,裡面很快就變得熱烘烘的,污濁不堪。我無法忍受,便走出掩蔽部,主動來到哨位,要求替哨兵站崗。

大雨劈頭蓋臉地朝下潑,但我毫不躲避,甚至盼望雨能下得大點兒,以便洗刷掉所有的恥辱。暴雨多不能持久。黎明時分,雨過天晴,大家罵罵咧咧地走出掩蔽部,在雨水的泥濘中回到各自的位置,等待。一個多小時後,三架敵機從頭頂飛過。它們在南苑上空反複盤旋,看來是在偵察。随即大家又接到佟麟閣的命令:各部留守人員立即撤出營房,全部進入圍牆外的陣地,随時準備還擊。

中将的命令沒有人敢不執行,但很多人不以為然。大雨過後道路泥濘,行動不便,他們認為這是小題大做大驚小怪。此時大家才知道,昨夜團河已經失守,守軍三十八師騎兵營已經退入南苑,喜峰口羅文峪抗戰的傷殘士兵,很多未能撤出。大家聞聽都感覺不可思議。就白天鬼子騎兵那樣的膽氣,可能嗎?這些兵,不是當年跟随趙登禹上長城的那些吧。

聽着這些議論,我一言不發。事實上我幾乎充耳不聞。無邊的恥辱和羞愧依舊緊緊包圍着我。我以為大家都起床活動之後,能連接成為一個完整的肢體,可以分擔我的思慮,但結果完全相反。睜開眼睛來到室外,光線再度照亮原本被黑暗隐藏的恥辱。我極力調動情緒與之對抗。腦海裡一遍遍地過白天的電影,所有的鏡頭都是自己出來,跑步,急停,單腿跪下,瞄準,擊發,一槍斃命,而高德睿在旁邊目瞪口呆。

炸彈炸飛了這些彌補性的想象。

九架敵機飛臨南苑,炸彈接連丢下,然後不斷擴大再擴大,最後轟隆一聲地動山搖,火光四起。那種劇烈的呼嘯和爆炸,我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格外催人心魄。我緊緊趴在陣地上,雙手使勁朝泥土裡紮,恨不得像老鼠那樣打個洞鑽進去。

軍官、班長和部分老兵經曆過長城抗戰,領教過鬼子的飛機。他們不怕,開始組織對空射擊。我們陣地後面的葡萄架下,布置有一挺高射機槍。機槍手打着打着,忽然大罵一聲,扔掉機槍,撿起步槍朝天射擊。因那機槍過于陳舊,口徑大于子彈,射出去既無力量,又無準頭。

在班長的招呼下,我們紛紛擡頭,朝天開槍。然而營房燃燒之後黑煙隆隆,哪裡還能捕捉到飛機的蹤影。

意志被炸彈全部摧毀殆盡時,鬼子在南邊露了頭。以步兵為主,間以坦克和騎兵。這是川岸文三郎的第二十師團,鬼子的老牌部隊。雷區隻能短暫遲滞攻勢,不可能完全擋住鐵蹄。準星中的人影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中隊長一聲令下:“打!”大家随即扣動扳機。

鬼子的火力很猛。重機槍射程遠,火炮更加厲害。我的位置正好在班長旁邊。我學着他的樣子,瞄準完畢正要擊發,眼睛餘光中突然發現他歪倒在步槍之上,一聲都沒來得及吭。我驚叫一聲,伸手試圖扶起他,卻見他眉心中有個紅色的洞口。

我驚叫一聲,班長的屍體随即再度倒地。副班長立即喊道:“班長殉國,全班聽我指揮!不要驚慌,鬼子過不來!按照射擊動作要領,瞄準擊發!打!”

我機械地瞄準,然後開槍。往常教育要節約子彈,不能随便開槍,此時我哪裡還記得這些。或者說,手已經不受控制。我飛快地拉槍栓,上膛擊發,好像動作越快就越安全。但是我很清楚,盡管我的槍管已經打熱,但一個鬼子都沒擊中。射界和視界受青紗帳的影響還是次要的,更主要的原因是,我根本沒有瞄準。我瞄不準。我來不及瞄準。

好歹總算打退了鬼子的第一次沖鋒。槍聲停息,陣地上一片死寂。那些叫嚷鬼子不過如此的,叫嚷指揮官小題大做的,全都沒了聲音。或許連命都已經沒了。小隊長吆喝道:“檢查槍支子彈!注意射擊要領!各班統計人數!”我腦子裡一片暈眩,完全忘記了高德睿,忘記了要從他那裡讨回顔面。

3.鬼子的第二次沖鋒,突破了我們的第一道防線,陣地眼看就要崩潰。正在此時,特務旅的駁殼槍跟三十八師的捷克式機槍發揮了作用。在他們的協助下,我們終于恢複了陣地。戰至中午,上頭傳令後撤。我趕緊跟着段長仁越過已經大片倒塌的圍牆,通過營地向北跑去。

後來才知道,整個南營區最先被擊潰的就是軍士訓練團。說到底大家還是訓練不足,戰鬥能力和意志都不夠強。因為我們的陣地率先被突破,指揮部受到威脅,趙登禹決定移駐北營市街,由董升堂負責南營區指揮,但佟麟閣對我們這幫學生放心不下,又回到南營區坐鎮。戰至中午,北邊槍炮逐漸沉寂,派人聯系才發現鄭大章和趙登禹已經先後撤退。佟麟閣随即下令董升堂和孫玉田兩位旅長率軍向南突圍,經固安到保定集中;自己率領軍士訓練團和軍官教育團,向北平撤退。因高級将領要在城内集議兵機。

我們很快就離開了南苑。但董升堂卻不肯馬上後撤。他認為白天行動,必定會成為日軍飛機的靶子,因而堅持抵抗直到黃昏。我們負責阻擊的一大隊,最終跟随他們到了保定。

誰說三十七師打,三十八師看呢?董升堂就是三十八師的幹将啊。

那時我們哪裡還顧得上這些細節,拔腿便跑。剛剛平整過的營地,此時已經變得坑坑窪窪,到處都是炮彈坑。營房被炸得七零八落,有些地方火苗還沒有熄滅。跑着跑着,前面出現一隊人馬,是佟麟閣和他的副官以及衛隊。

佟麟閣喊道:“李世棟,後面還有人嗎?”

“報告副軍長,我也不知道。我們班是沒有了。”

本班同學除了我和段長仁,大概已經全部陣亡。

佟麟閣歎道:“主啊,他們都是學生啊。”副官道:“請副軍長趕緊移動。您應該居中指揮,不能落在後面啊。”佟麟閣拍拍我的肩膀:“任遭何事不要懼怕,天父必看顧你我。走吧。”

不知是因為佟麟閣已過中年,體力不如我們,還是因為他有大将風度,内心有所依憑,我們不再狼狽奔逃,說是安步當車也不算多麼誇張。他那一巴掌,通過肩膀給我傳輸了無窮的力量,就像電流之于電燈。燈光驅散黑暗,我内心的驚懼消散大半。我和段長仁緊緊跟在佟麟閣身後,就像羊羔跟随頭羊,既不超越,也不脫離。

來到大紅門,隻見沿途的人馬屍體越來越多。看來大金牙的騎九師跑得雖然比我們快,但依舊快不過死神。佟麟閣停下腳步,現場發布兩條命令:全部軍官無論系統,立即出來掌握部隊;稍事休息集結隊伍,兵分兩路北撤,他和張壽齡各帶一路,分頭行動。

佟麟閣問道:“鶴舫,你帶哪一路?”

張壽齡把手掌托在耳朵後邊,高聲問道:“副軍長,你說啥?”

佟麟閣搖搖頭,大聲喊道:“咱們分頭行動!我帶一路沿大路向北,你帶一路抄小路奔東北方向!”說着話又用手指示方向。張壽齡點點頭指指自己的耳朵:“好!我這耳朵,重炮!唉!”

亂兵們略一整理,便繼續撤退。段長仁問道:“咱們跟哪一路?”我說:“當然要跟着副軍長。他受耶稣祝福,福氣必然會罩住我們。”段長仁道:“别跟我提洋教。爺爺笃信佛教,我也一樣。”我說:“無論哪路神,隻要能保佑我們平安撤進城内就好。”

跟着佟麟閣走了沒多遠,突然又有敵機飛來,俯沖轟炸掃射。大家立即離開公路,逃進旁邊的青紗帳。仿佛那些青翠的枝葉能擋住槍彈。驚叫與慘叫不絕于耳。子彈嗖嗖地打在高粱葉子上,那聲音遠比射進土裡的清脆。每逢這種聲音響起,便有折斷的枝葉落下,甚至劃過我的臉龐。它提醒着死神的腳步,因而令人驚恐。

我和段長仁提着大刀片,始終跟着佟麟閣。突然,一陣急促的槍彈像早晨的急雨那樣潑下,随即兩條血霧從眼前噴過,段長仁首先栽倒在地。他全身好像被人縫了一排紅色的紐扣,隻不過針腳很粗,又錯誤地縫在了背後。這時前邊有人驚叫:“副軍長!副軍長!”我推推最近的段長仁,他沒有反應;扳過身子,他的眼睛還睜着,甚至眼神裡的惶恐都還完好如初。

我越過段長仁,上前去看佟麟閣。他滿身是血,身上有兩個傷口。一個在腿上,一個胸部。副官叫道:“副軍長,堅持一下,馬上就要進城!”佟麟閣眉頭緊皺,好像很生氣的樣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被副官架着走出十幾步後,佟麟閣的腦袋耷拉下來,副官們随即将他放下。正在此時,空襲再度開始,機槍掃射中,大家像驚鳥一般飛散開來。

從佟麟閣身邊經過時,我看了看他的臉。他的眼睛已經閉上,神色安詳,但我的嘴巴卻遲遲無法合攏。我是如此吃驚,也不敢相信。堂堂中将副軍長,剛剛和我一同祈禱過的,蒙主恩被主揀選的人,在正義的事業剛剛開始時,怎麼就這樣突然撇下我們不管不顧呢?我們還是學生啊,我們還是羔羊啊,需要他這樣一個牧人。

那一刻,吃驚完全将恐慌懼怕覆蓋。我提着大刀片兒,沒命地奔逃。由此向北是通向永定門的公路,直線距離最近,但看來也是鬼子封鎖的重點。我決定繞向東北,經左安門入城。

剛出青紗帳上了公路,我便看見大隊長馮洪國躺在地上,渾身是血。我越過他的身體,下了公路翻過路東的水溝,便折向西北,直奔左安門而去。

4.這一路果然要安靜許多。都是田間小路,鬼子的機械化設備無法開行。我一口氣跑到左安門,老遠就看見城門緊閉。門口不遠處,稀稀疏疏,躺着十幾具屍體,敵我皆有,軍民齊備。我大聲呼喊,報出番号,要求開門,衛兵回道:“鬼子剛剛來過,沒有命令,上頭不讓開門。你還是去永定門瞧瞧吧。南苑撤退,規定都走永定門!”

隻好再去永定門。可惜既無冰排,又無黃包車。我無比懷念我的自行車。此刻要是能騎在上邊,該有多好。參軍之前,我已經将它送給彩頭。說起來,也可以算是物歸原主。如今它和他,都在哪兒呢?

永定門也已經關閉。我緊急叫門,上邊還是不肯開,說是擔心鬼子乘虛而入。我大聲報出番号,舞動手中血迹斑斑的大刀片兒:“我是軍士訓練團三大隊三中隊二小隊的李世棟!這帶血的大刀片兒,還能有假嗎?我親眼看見副軍長殉國,詳情得馬上禀告上級長官!”

城門還是不肯打開,但上頭放下來一個籮筐。小時候聽評書,經常聽到缒城上下的傳奇。如今我竟然得以在古城北平親身體會,誰能想象得到?

籮筐升到半空,我的視界随之開闊,立即發現了遠處的鬼子。一隊騎兵正由東邊而來。我心急如焚,生怕當時尿了褲子。此時此刻,可無法保密。謝天謝地,鬼子抵達之前,我終于登上了永定門的城樓。

腳踏上城樓,才知道這裡有多麼寬闊,可以并排跑馬。再看鬼子,身影要縮小很多,大小像個洋火盒。比例想來就是地圖上的中國對日本。要不說怎麼是小日本呢。可就是這個小日本,竟把我們追得團團轉。這等恥辱,夫複何言。

三十七師駐紮西苑,戍守北平。擔任城防的,本來是該師的二二一、二二二兩團。長城抗戰、喜峰口大捷,功勞主要在這兩個團。他們因此也是鬼子的眼中釘肉中刺。事變之後,鬼子為了分化二十九軍,要求将這兩個團調離北平四十裡,以一三二師擔任城防。宋哲元一面下令将一三二師的獨立二十七旅調來北平,由旅長石振剛擔任北平警備司令;同時又令那兩個團換上保安隊的服裝,臨時配屬獨立二十七旅,負責阜成門、西直門、德勝門一線的防衛。調出北平的是保安隊,但佩戴二十九軍的符号,着二十九軍的軍裝。

将我吊上永定門的,就是獨立二十七旅所部。上去之後,連長并未詢問我副軍長殉國的詳細情形。因為這個消息軍部已經掌握。不僅如此,他們的師長趙登禹,也在中途遭遇日軍埋伏,被機槍射殺。

失敗如同黴菌一般腐蝕着空氣。士兵們個個無精打采,有勁沒處使的樣子。班長班副均已陣亡,軍官也死的死散的散,無人招呼。我就像個沒娘的孩子,隻得走下城牆,自己尋找收容。但下去之後,發覺街道上的氣息大不相同。很多店鋪門前都擺着桌子,上面各種茶點俱全。沒走幾步,前面忽然出現幾位記者,其中還有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他們指着我叫道:“看!大刀片兒上都是鬼子的血!”随即給我拍照。

鎂光燈接二連三地炸響。雖然聲音不大,但依舊令我心驚。仿佛舊傷又被撕裂。有個女記者拍照之後又上前采訪,詢問南苑戰事的經過。我滿懷羞愧。我确切地知道,雖然打了很多發子彈,但未能擊斃一個鬼子;大刀片兒上的血不是肮髒的,而是純潔的。它們并非來自于鬼子,而來自于真正的英雄,佟麟閣與段長仁。可是這些話,我怎麼能說得出口呢?

女記者很年輕,想來也剛出校門不久。她善意地引導我,對我所有的回答,都做出善意的解讀。那份善意益發令我羞愧。我逃跑一般鑽出他們的包圍。此時我聽見那外國人這麼說道:“如果中國的将軍都像這個士兵,他們必将世界無敵。”這話讓我恨不得揮刀自宮,但大刀片兒哪裡是自宮的合适工具。

5.一路向北,快到天橋時,一個賣豆汁兒的大娘攔住了我,執意要我吃一碗。早飯和中飯都沒吃過,但此刻我胃裡絲毫感覺不到餓。仿佛已經被亂草充滿,那亂草中有悔恨,有羞愧,有驚懼,更有遺憾。

我實在吃不下。然而我看得出來,不吃一口肯定過不去。大娘的封鎖比鬼子的還嚴。那情形不再是饑餓的士兵向百姓求飲食,而是大娘向我懇求某種無法言說的恩惠。我不吃這一口,她可能此生良心不安。

隻得遵命坐下,一邊吃一邊落淚。淚珠子不時滴到碗中,或許能改變豆汁兒的鹹淡?我說不清。大娘用毛巾給我擦汗,也擦眼淚:“唉,什麼兵,都是一幫孩子啊。天可憐見的。”一邊給我擦,一邊兀自落淚。這附近有一百四十多間房子,都是宋哲元年初用給母親祝壽的三萬塊錢買地建成的,以市政府的名義廉價租給貧苦人居住。老大娘便在其中。

放下碗,當然不能提錢的事兒。此刻那是一種污辱。我道過謝起身要走,又被兵部大臣翰林院攔住。他非要讓我坐車。我說:“大哥,旅部在天壇,我去那兒報到,就幾步路,不值當耽誤您買賣。”“那可不成!今兒個我全天免費,送抗戰将士。就算隻有兩步路,也得請您老賞臉!”

駐紮天壇的隻是獨立二十七旅的旅部,并非我的部隊。那在南邊,而我得向北,去中南海報到。車夫不由分說将我請上車,便開始飛奔。沿途不時看到勞軍慰問的橫幅條幅,以及擺得滿滿的茶點桌。我把大刀擱在腿上,眼淚不住地朝刀上滴。車夫一邊跑一邊詢問情況,我一邊回答一邊落淚。後來我聲音哽咽,無法作答,他突然猛地停下;我身子一沖,險些沒飛出去。

車夫訓斥我道:“哭什麼哭!眼淚能擋住鬼子嗎?好歹也是個爺們兒,你就不能爺們兒點兒?”

我哽咽道:“副軍長陣亡了。我們全班同學大概都陣亡了。包括馮玉祥的長子馮洪國,段祺瑞的長孫段長仁……”

剛剛以國喪禮出殡的段祺瑞号稱三造共和,馮玉祥也曾趕出廢帝溥儀、拘禁大總統曹锟。不知道他們倆,還能在北平城内拉活兒?車夫連連搖頭歎氣。大概眼淚已經洗淨臉龐,他看出了我的年紀,歎道:“說來說去,原來還是學生。走吧走吧。你既然披上戰袍,就不要哭。軍士落淚,我們百姓可怎麼辦呢?這偌大的四九城,都指望你們守啊。段長仁,斷腸人。段家怎麼能起這麼個名字呢?多不吉利呀。”

車夫一邊走一邊歎息,直到把我送到中南海。軍訓團歸軍部直屬,我們得到那裡集合。進了中南海,裡面幾乎亂成一鍋粥,找誰都找不到,隻能聽天由命地坐等。原本幽靜的湖邊,擠滿了軍部直屬人員,以及穿着白衣服的政府工作人員。我坐在地上,看着人來人往的忙亂,在七月流火的北平感到渾身發涼。聽口音,身邊那個軍官應該是豫南人,離信陽不遠。一問果然如此。他是羅山人,軍部通訊營的排長,負責南苑通訊。如今各支部隊匆促之間麇集北平,建制混亂,他們也沒了事由。據他說,八成不會大打。因為二十九軍内部漢奸很多,張自忠就是代表。盧溝橋事變後,前線指揮官何基沣曾經計劃集結五個團兵力,外加兩輛鋼甲列車,主動攻擊消滅豐台之敵,徹底扭轉前線态勢,命令已經下到各團,預定7月10日夜間實施。當時宋哲元不在軍中,9日晚上七點多,張自忠打電話詢問前線情況,得知這個計劃,便表示反對:“你們要大打,是愚蠢的。真要打起來,兩方面高興。一是共産黨,符合他們的抗日主張;一是國民黨,可以借抗戰消滅我們。帶兵不怕沒仗打,但不能為了個人而打仗。”何基沣說:“槍炮一響血流成河,我怎麼敢為了個人目的而妄開戰端?現在的情況,不是我們要打日本人,而是日本人要打我們。老這樣作繭自縛,隻能等死。”

何基沣不是三十八師的人。他可以頂回張自忠的意見,但卻無力違抗軍部的正式命令:隻許抵抗,不許出擊。當然,這份命令是張自忠授意推動的結果。二頭兒嘛。

老鄉還說:“攻擊南苑的鬼子從哪兒來的?都是從天津調來的。沿線都是三十八師的防區,鬼子大搖大擺地北上攻擊我們,他們就跟沒看見一樣。等着吧,張扒皮已經到了北平,後面還有好戲唱。什麼張自忠,就是張邦昌!”

張自忠的像當初南苑的營房内也挂着。受訓這幾個月,我知道西北軍将領大多有外号。比如大金牙之于鄭大章,張扒皮之于張自忠。人家在軍部,又是軍官,自然消息靈通。咱一個敗兵,還能說啥呢?

太息長太息。

枯坐到夜裡十點多鐘,那些穿白色衣服的政府工作人員依舊在暗淡凄冷的月色下來回穿梭,幾如幽靈。正在此時,通知下達:尉級以上軍官,立刻到懷仁堂集合。老鄉對我說道:“等着吧,肯定不會是好消息。”我也跟着起身,活動活動酸麻的腿,随着人流進了懷仁堂,想看看熱鬧。反正情形混亂,無人阻止。

懷仁堂裡面燈火通明,我的眼睛好半天才适應過來。定睛再看,已經擠得滿滿當當。不一會兒,裡面出來一位穿着白綢長衫的長官,站到前面的方桌上給大家講話。原來是張克俠。他向來主戰,此刻要發布的一定是戰鬥命令,是如何拱衛北平的吧?結果完全相反。

“諸位,宋委員長已經撤往保定。他留下手令,命我代為宣布。宋委員長認為孤軍無援,無法再打下去,為保護古都北平免受戰火,他已接受日方條件,明晨一時起全軍退出北平,城内不留一兵一卒。北平治安由代市長張自忠負責。現在離限定時間還有一個來鐘頭,不願意跟着部隊走的,發給路費各奔前程;願意跟随部隊,出西直門經廊坊到保定集中。各部隊立即行動!”

懷仁堂跟居仁堂都建在先前儀鸾殿的舊址上。也就是慈禧處理朝政的地方。看來此地隻适合宣布失敗撤退的消息。

6.走不走呢?我要服從二十九軍的命令,也得接受民先隊的指揮。想想婉茹的話,我得留在北平,準備當職業學生,于是決定不走。

很多人選擇脫離部隊。我跟在後面領路費,老半天才排上号。路費不多,普通士兵十塊,我們二十,軍官最低五十。剛剛領到錢,忽聽居仁堂方向人聲喧鬧。那裡可是“一二·九”運動時學生代表的目标。跑過去一看,是搶劫。有特務旅的,他們挎着兩把駁殼槍,不用看符号就能認出來。也有軍訓團的。

十塊二十塊的路費,遠遠達不到他們的預期。這我可以理解。畢竟他們剛剛經曆過槍林彈雨,從死人堆裡爬了一回。但是搶劫,我不能理解。我傻傻地站在旁邊,看他們搶奪行轅裡的東西。古玩字畫甚至家具桌椅,以及皮靴、望遠鏡和照相機。我想,八國聯軍進北京時,也是這樣搶劫的嗎?比如燒毀了儀鸾殿的瓦德西?這不是别人,是二十九軍呀。

一個熟悉面孔從旁邊經過。是本小隊另外一個班的班副,我們多少有點私交,因而我敢順道廢話質詢兩句。那人把嘴一撇:“真是學生出身,書呆子!你懂啥呀,北平都不要了,漢奸都出來了,咱們不搶,留給他們嗎?趕緊的吧,再晚你連湯都沒得喝了!”

“漢奸?誰是漢奸?”

“除了張扒皮,還有誰?你可真夠笨的!”

又一個老兵從旁邊經過。他喊道:“對,趕緊搶,半點東西都不能給鬼子漢奸留!這也是抗戰!”

我沒有搶劫。别說搶劫,那些東西即便給我我也不會要。大敵當前,性命都未必能保住,東西再好也如同糞土。平常或許還能變賣,如今這時候,大概是難。盛世收藏,亂世饑荒,老古話不能忘。

我揣着二十塊錢,漫無目的地在北平街頭遊蕩。去哪兒呢?以天下之大,竟無我立足之處。想來想去,隻有先挨過這一夜,明天設法聯系組織,也就是民先隊的上級。我就近找個旅館,老闆明白原委,痛快地同意免費提供食宿。

次日早起,大雨如注。吃過早飯,回房間等候半天,雨方才停歇。我趕緊出門去找組織。

不時可以看見有人拆除沙包拒馬等簡易巷戰工事。看來倒在盧溝橋南苑的弟兄們,熱血還真是又要白流。越是這樣,我越要盡快找到組織,看看民先隊是什麼态度。但以往都是婉茹聯系我,如今突發變故,我要回頭找她,難度很大。

學校早已放假,人去樓空。以往開會活動的幾個地方,也沒見到人。校工面對即将落成的生物實驗室,滿懷痛惜與遺憾。實驗室設有教授研究室、動物飼養室和植物溫室,費了國府不知道多少大洋、校長李蒸不知道多少氣力,眼看即将投入使用,卻突然間來了鬼子。就像酒席剛擺好強盜忽然破門而入,座上客頓成階下囚,天底下還有更加尴尬惡心的局面嗎?

經曆過生死考驗的人,很難再被物質觸動。實驗室再好再金貴,也比不上佟麟閣、趙登禹和陳寶玺的性命。我敷衍校工幾句,回頭繼續尋找。可忙活一天,還是一無所獲,隻能按圖索骥,去找牌友汪大維。他家住在雍和宮附近。還沒到他家的胡同,老遠就看見一群人正在忙活,挪沙包搬拒馬,幹得還挺起勁兒。黃包車即将擦肩而過時,我突然看見了汪大維,于是趕緊叫停。

這些巷戰工事原本就是臨時設置的,此時已經拆得差不多。看見我,汪大維滿臉驚奇。得知我打了敗仗,他更是不住搖頭,滿懷歎息同情與不忍,甚至還有些許不以為然,或曰不屑。他放下那些活計,拍拍手帶我回家。路上他滿臉慶幸,可謂表情放松神态愉悅,跟以前的不問世事相比有天壤之别。我大為驚異,忍不住詢問原因,獲得的答案是:“張自忠主持北平大局,已跟日軍談妥,他們答應不投彈不進城。上頭傳來命令,各處巷戰工事立即徹底清除,以免日軍誤解,影響和平。”

“張扒皮果真當了漢奸!”不知怎麼回事,我突然發覺嘲笑怒罵漢奸能減輕内心的恥辱感。尤其是在昔日的同學跟前。

“主和就是漢奸?報上說七七事變當天下午,秦德純邀請文化界名流座談時局,胡适之先生的态度就是強烈主和。這是他的一貫态度。我看也沒人罵他是漢奸。中國實力弱,打不過人家,暫時忍氣吞聲,不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嗎?”

想想南苑到北平這一路的死屍,我沒再糾纏和戰之争:“我奇怪的是你啊。你不一直主張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嗎?怎麼會來拆除工事?”

“能避開戰火,誰不高興?北平城内居民密集,曆朝曆代文物衆多。戰端一開,能有個好兒嗎?有人号召要像保衛馬德裡那樣保衛北平,簡直是昏話!那不是保衛北平,那是戕害北平!”

“多數人還是痛恨日本主張抗日的。昨天從南苑撤回來,沿途百姓都主動提供茶點勞軍。這是我的親身經曆。”

“我也恨日本!我也主張抗日!隻是不是這樣的抗法!不管怎麼說,北平是古城,不能成為戰場!”

我突然發覺自己很愚蠢,竟然會跟汪大維争論時局。我們的友誼隻限于牌桌,隻限于麻将。既然話不投機,那就不能再說。在他家住了一夜,省了一宿的房費,次日上午我再度去找組織,辦法還是仿效宋國的農夫。

我無比想念婉茹,想念民先隊,想念林穎。這是我跟世界的唯一聯絡。失去他們,我便是斷線的風筝。我甚至有點後悔,不該貿然離隊。也許應該跟随部隊南撤。漫無目的的尋找中,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嘿!大英雄!”

聲音非常熟悉。轉臉一看,卻是劉成彩。我無精打采地說:“你他媽的彩頭,我打敗仗不是因為我不夠勇敢,是因為咱武器不如人!别光他媽的諷刺人。”

“老李同學,你别誤會。你沒看報紙嗎?報紙上登了你的照片,你當真成了抗日英雄!我佩服你還來不及,諷刺個啥?”

仔細問問,原來好幾份報紙果真都登了我的照片。我支吾道:“什麼英雄不英雄,不過是中國人的本分。”

“老李呀,我得承認,過去你們鬧學潮,我一直以為你不過是個嘴把式。想不到你還真能打鬼子。這說明咱們國家還真有救。就沖這個,你也當得起英雄二字。”

“别提英雄。秦瓊不照樣還得賣馬!現如今我就是走投無路。你打算怎麼辦?”

“走投無路?你們共産黨會走投無路?”彩頭笑着斜視我,滿臉友好的鄙夷。

“再說一遍,我不是共産黨!天地良心!”

“好好好,你不是共産黨!那我跟抗日英雄交個底,我是國民黨。反正已經進入全面抗戰時代,肯定要國共合作。等打完鬼子,估計也就是國家統一兩黨統一。好歹同學一場,看在自行車的分上,看在城外鬼子的分上,我也對你說句實話。”

“你打算怎麼辦?”

“投考軍需學校。全面抗戰,人人都要盡力。你能從軍,我就不能從軍?不過我不想當步兵,沖鋒陷陣。那不是咱們該幹的事情。當軍需同樣報國,既盡忠又盡孝。”

“怎麼講?”

“别跟我裝孫子!你當真不明白,軍需油水大?”

“他媽的,你還想發國難财!”

“不是那意思。反正行規就是那樣。我不幹,别人也得幹,那些錢左右省不下。我去幹還好些,我多少有些講究,懂得愛國。自行車還你吧,你大概用得上。我明天就走。咱們将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吧。”

7.大約是青年人屈死太多,老天有感,因而流淚不止。第三天北平依舊有雨。随着雨滴落下的,還有兩場英勇的戰事:頭一天,三十八師副師長李文田率領所部通電抗日,主動向天津之敵發起猛攻;駐通州的冀東保安隊兩千餘人,在張慶餘、張硯田的帶領下通電反正,消滅當地日軍大部,并将漢奸殷汝耕拿獲。此二人本來都是東北軍于學忠部五十一軍的團長,于學忠調入甘肅時,他們已經改編為警察,不便同行。結果他們沒有參加蘭州事變,卻導演了更加轟轟烈烈的通州事變。

我是懷着滿腹的悔恨和熱情去找婉茹的。曆經生死讓我突然意識到了美麗的錯過與誤解。我希望找到從前的感覺,握手時便會有血脈貫通。然而眼前的婉茹,已不是昔日的婉茹。她的表情我無法形容,更無法忘記。就像初春時節剛剛吐露的嫩芽遭遇倒春寒,我立即識趣地關閉心門。巨創之下,隻有這樣才能自保。

“婉茹,對不起……”

“你如果沒做愧對民先隊的事,比如投敵當漢奸之類,就不必跟我說對不起。說不着。找我幹嗎?”

“二十九軍已經南撤,我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我也得馬上離開北平,離開學界。将來會有人跟你聯系。局勢變化太快,對你的具體安排還沒确定。你等着就好。”

婉茹總是不讓我說完。她好像格外害怕我話語的結尾藏有荊轲的匕首。我不再主動開口,希望用沉默調節氣氛。确認表情在此間未曾失份,随即努力調動惡毒的情緒,重新構築信心的堤壩,以便能夠挺直身子。

婉茹臉上露出嘲諷的淡笑。這種表情激起的憤恨惱怒,都是切合彼時環境的情緒。我将表情整平拉直,塗抹均勻,一邊這樣做一邊痛恨自己的無恥,在發生那麼多事情之後,還能這樣像沒事人似的坦然面對人家。我慶幸雨中的幽暗,它就像一重盔甲,我可以小心翼翼地躲在後面。

責任心還是戰勝了自我。婉茹的音調和表情逐漸恢複到同志的水平。她說:“一千七百人的訓練團,據說突圍回到北平的不到三百。很多我們的人陣亡或者失蹤。你能活着回來,嗯,很好。”

“段祺瑞的長孫段長仁,馮玉祥的長子馮洪國,也一同陣亡。”

“馮洪國陣亡了?你能确定?”

“我親眼所見呀。”

“唉!他是地下黨員。抗日的力量損失太大!”

“馮玉祥的長子,也是共産黨?”

“先不說這個。二十九軍内部不僅有抗日力量,有民先隊和地下黨,也有漢奸。趙登禹陣亡,完全是漢奸洩密的結果。這個漢奸,就是給二十九軍的日本顧問櫻井德太郎當翻譯的周思靖。”

原來周思靖跟馮洪國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同學,奉派給櫻井充當翻譯。趙登禹撤退之前,跟馮洪國握手告别,囑咐他立即通報佟麟閣,組織學兵撤退。此時周思靖就在旁邊,知道趙登禹的撤退路線。趙登禹一走,他立即回到房間,電話通知日軍支那駐屯軍第一聯隊第三大隊大隊長一木清直。盧溝橋事變,就是一木清直挑起的。他掌握了趙登禹的車隊将沿着天羅莊方向出南苑北撤的準确時間,随即在中途安排伏兵,以重機槍将長城英雄趙将軍狙殺。

趙将軍跟嶽飛和鄭成功一樣,犧牲時年僅三十九歲。

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婉茹之所以能掌握這些内情,是因為二十九軍的情報處長靖任秋也是地下黨員。而在那時,我們都很高興能找到這些合适的話題。它們就像各自的盔甲,可以遮蔽彼此内心的恥辱與不快。我也很高興婉茹沒提我在報紙上的照片。想來她尚未看到。

談了不到一小時,婉茹便起身離去。她走出幾步之後,我叫了聲:“婉茹……”她回過頭來,但沒有再度走近我。默立片刻,她用手指點點我,也還了我兩個字:

“渾蛋!”

我好像聽見身體某處有咔吧一聲。不是骨骼,就是神經的斷裂吧。

第二天如約再去,見到的是餘子明。他告訴我不能留在北平。大家都看到了那些報紙,以及我的照片。我的身份已經暴露,不适合留在北平開展活動。但具體該怎麼安排,目前尚未确定。得過幾天再說。他說:“想不到你倉促從軍,還真能成氣候。說心裡話,真把大刀片兒給我,叫我無論去砍誰,鬼子還是漢奸,我還真未必敢動手。我很佩服你。過去叫你去運動二十九軍高層,隻是因為你們的家世背景,跟他們有舊,能說上話。想不到能有今天。你是民先隊的重要力量,民先隊很重視對你的使用。他們正在研究,有一批骨幹需要統一安排,過兩天就會有結果。”

我羞得幾乎要鑽進地縫。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決定,從此脫離民先隊,就此遁迹隐形。

“你身上還有錢嗎?如果沒有,民先隊可以資助一些。”

“有錢。軍訓團月月關饷,走前還給我發了二十塊錢的路費。”

“那就先這樣吧。且看看張自忠究竟怎麼表演。他在天津,三十八師一直按兵不動;他一離開,那裡就開始反擊。如今他在北平當政,十有八九沒好事兒。”

8.宋哲元撤往保定之前,給張自忠留下了兩旅人馬。一個是石振剛的獨立二十七旅,屬于一三二師;一個是阮玄武的獨立三十九旅,屬于三十八師。獨立二十七旅就是把我提上永定門的部隊。他們曾經在廣安門跟鬼子激戰,後奉命改編為保安隊,但不甘心為敵所用,8月1日夜突圍出城,投奔察哈爾省主席、一四三師師長劉汝明。獨立三十九旅有六千精兵,裝備兩百挺機槍、八門火炮,實力遠遠超過獨立二十七旅,卻就地投降,最終被遣散。

張自忠離開天津,三十八師立即在天津打響;張自忠來到北平,獨立三十九旅轉眼投降。這能說明什麼?他主政之後重組冀察政務委員會,将秦德純、門緻中、石友三等八位委員開缺,新補的不是漢奸就是親日派,這又說明什麼?

我立即想起當初他訪問日本時,報上發表的照片。那上面的他身着西服,剃了光頭,留着仁丹胡,完全就是漢奸的打扮。報上說日本人還送了他一個小老婆。他回國時在青島下船,身旁就有一個身穿和服的年輕女子。那時我并不知道這是他的女兒張廉雲,并非鬼子贈送的小老婆,所以我像北平市面上的任何一位市民、學校中的随便哪一個學生那樣,堅信這位張師長,是确定無疑的張邦昌。

其實不必如此廢話。馮玉祥不可能承認《何梅協定》,馮治安也不可能留在北平。人選最能說明問題。想到這裡,我内心的仇恨終于壓倒了羞辱。我終于可以稍微喘口氣。我決定尋機刺殺張自忠。反正以前民先隊也有讓我行刺的計劃。我不能就此脫離民先隊,那樣我會一輩子都釘在恥辱柱上。

我得承認,那時我對張自忠的仇恨遠遠超過鬼子。我刺殺他的沖動,也遠遠強于抗日。之所以如此,當然首推民族大義的因素,但還有兩個更深層次的原因,我那時尚未發現,也來不及發現。因為我急于從羞辱的泥潭中站起身來,而不想陷得更深。即便約略知道,也甯可裝糊塗。

等了兩天,一直沒等到餘子明的消息。期間張自忠宣布脫離軍籍,辭去三十八師師長職務。将軍最看重的就是兵權。核心部隊他都舍得放棄,看來的确是鐵杆兒漢奸。我心裡很着急,想盡快見到餘子明,報告刺殺張自忠的想法,便主動聯絡他,以尋求支持。

這多少有點違規。按照約定我隻能等待。畢竟此時的情形不同。宋哲元主政時,對學生運動總是關鍵時刻高擡貴手,槍口擡高一寸,以驅散為主。如今世易時移,民先隊當然要小心應對。

然而我實在是等不及。

八月的北平無比悶熱。氣候如同時局,令人無法透氣。上了街,我便覺得情形有些不對,警察明顯增加,不知原因。走到和平門附近,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像鴨子那樣左右搖擺。原來是段局長。我立即上前打探消息。

認出是我,段局長似乎很緊張,下意識地擡頭看了看左右:“我的老天,大英雄,你怎麼還沒走?”

“北平人這麼不厚道,還朝外轟人?”

“火燒眉毛,你還有心思開玩笑!我告訴你,鬼子明天就要進城,我們已經接到通知,馬上着手清除抗日分子!像你這樣的,肯定是頭一份兒!”

“像我這樣的?我是什麼樣的?”

“别以為我不知道,你不是共産黨,至少也在民先隊!反正都是鬼子要對付的!看在你砍過鬼子的分兒上,我給你交個實底。你趕緊走!再晚就來不及了!我們剛剛按照周思靖和潘毓桂提供的詳細地址,抄了二十九軍高級将領的家。宋哲元住在武衣庫,秦德純住在航空署,佟麟閣住在東四十條,張克俠住在東四七條,一個都沒落下,包括少将教官孫麟在白米斜街的私宅!”

“佟麟閣的家你們也抄?”

“兄弟,當這份差事,有啥辦法呢?你放心,能提前通知的我都提前通知過,然後再去走的過場。你趕緊走!”

段局長告訴我,為了讓警察效忠新政權,張自忠已經決定撥款兩萬,新任警察局局長、漢奸潘毓桂個人出資一萬,用于獎勵慰勞長警。這不是沒有代價的。等拿到錢,下一步肯定還有髒活累活要幹。清除抗日分子,恐怕就在其列。

“你怎麼不走?你情願給鬼子扛活兒?”

我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漢奸這個字眼,但段局長毫不避諱:“誰願意當漢奸?我段某人手下也有鬼子的命。警察和保安隊,都活埋過不少日本浪人間諜,你哪裡知道内情!可我不像你,拍拍屁股就能走。我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拖家帶口,我朝哪兒走?甭廢話,你趕緊走人!要是明天再見,你可别怪我翻臉不認人。”

“我總得跟朋友告個别,去旅館收拾行李呀。”

“行李?行李值多少錢?舍命不舍财?你現在哪兒都别去,直接奔前門車站,買票去天津坐船走。平漢線已經不通車,再晚兩天隻怕船也不通了。明天鬼子一進城,盤查肯定更嚴。就你這樣上過報紙的,肯定早已挂了号兒,到時候隻怕你飛都飛不走!”

逃亡跟打麻将是一個道理。牌好對手也弱,你不妨做大牌;牌好對手強,就不能貪大;牌差對手也弱,那得見好就收;萬一不幸,沒有好牌隻有強勁的對手,則隻能盡力避開點炮,想辦法輸得小點兒。

當時我面臨的局面,就是如此。

9.段局長出的主意大體不錯,但說得太快,亦有口誤。到了前門車站,我才知道從這兒走不成,必須去豐台。閑話不說,趕緊經東外城來到豐台,準備搭北甯路的火車。畢竟槍炮已經停歇數日,雖然警察很多,但局面還算平靜。出了城,不時可以看見大大小小的彈坑和殘存的血迹,但人馬屍體基本未見。天氣太熱,為避免疫病,這幾天慈善會一直在組織掩埋屍體,看來比較成功,有助于侵略者消滅罪證。

慢慢進入傷心之旅。有段路是7月28日曾經走過的。我呆呆地看着兩邊的青紗帳,似乎期待佟麟閣和趙登禹從裡面出來,渾身披挂,不怒自威。果能如此,我完全可以忽略趙登禹有嗜好的毛病,像熱愛父親那樣熱愛他。我也會心甘情願地跟随佟麟閣跪地禱告,盡管我那時已經不再相信上帝。

然而我并沒有看到他們從青紗帳中出來。沒有他們,也沒有馮洪國,段長仁,以及陳寶玺。有的是兩具遙遠的屍體,已被蒼蠅掩埋成黑色的墳墓。奇怪的是,我絲毫沒聞到臭味兒。似乎那不是兩具死屍,隻是巨大的蜂房。

我一遍遍地在心中射擊刺殺,刺殺射擊。可惜,所有的努力都隻是幻覺,都是恥辱的再現。我閉着眼睛,手使勁攥着黃包車,一個勁地催促車夫加速。進了豐台,鬼子越來越多,車站一帶簡直是入目皆鬼。我立即感覺腿肚子開始打哆嗦。仿佛背後還插着那把帶血的大刀片兒,無論如何也取不下來。還好,鬼子雖多,但并未刁難。我順利上了火車。

到了天津,警察已經換上黑色制服。這就是淪陷的顔色。好不容易買張到青島的船票,準備從那裡換乘膠濟路的火車到濟南,沿津浦線南下。到青島時,上海已經打響。“一·二八”期間,張治中已經指揮第五軍配合十九路軍在上海跟鬼子幹過一仗,這次可謂梅開二度。所不同者,上回隻是被動應戰,這次則是主動攻擊。

下船,離開碼頭,進入市區。一路上标語不斷,還有演說和宣傳,抗戰的氣氛可謂濃厚。然而難民就是難民。再從青島上了火車,擠得水洩不通,天氣悶熱,又沒有水,車上充滿各種各樣的狼狽。兵荒馬亂,原來竟是這等滋味。有位帶着幾個孩子的母親,從天津就與我同路。此時她懷抱的那個嬰兒,屁股潰爛不堪,她自己的手也已爛出白骨,令人觸目驚心,但又毫無辦法。到了濟南,好不容易買上車票,卻又是敞篷車,沒有座位,大家都像沙丁魚罐頭那樣前胸貼後背。快出山東時,火車突然停下,不知何故。未知原因的停頓,極大地強化了不适、悶熱與焦慮。大家紛紛罵娘。罵着罵着,鬼子的飛機遙遙飛來。

罵娘聲立即停下。仿佛誰都擔心觸怒鬼子,引來殺身之禍。有人警告大家都不要說話,免得叫空中的鬼子聽見,惹來炸彈。這突如其來的寂靜,就像林間不斷快樂彈唱的小鳥突然停止鳴叫,預示着巨大的不祥,而很快這種預想就得以證實。飛機的聲音越來越響,嬰兒的哭鬧越來越亮。那個爛掉屁股的嬰兒大概被疼痛所苦,絲毫不懂這些關節,啼聲越發激越。母親無奈,趕緊将他的嘴巴捂住。

知道客車沒有威脅,飛機因而飛得很低,在空中盤旋了好幾圈。飛行員不時将機身斜過來,簡直恨不得下來動手翻檢行李。雖然沒扔炸彈,但造成的恐慌比炸彈還要厲害。包括我這個經曆過戰火的人。戰争經驗對我唯一的幫助,隻是我還知道偷眼觀察别人,以轉移注意,消解恐懼。我看見他們目瞪口呆,張大嘴巴,卻發不出聲音。

飛機飛走之後,母親松開手,卻發現嬰兒已經憋死。

嬰兒不哭了,母親接着哭。

10.好容易挨到徐州,終于可以下車透口氣。這裡的抗戰氣氛更加濃厚,車站上一列列的兵車飛馳,耳旁不時響起這首高亢嘹亮的歌曲: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二十九軍的弟兄們,

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前面有東北的義勇軍,

後面有全國的老百姓。

咱們二十九軍不是孤軍,

看準那敵人,把他消滅!

把他消滅!沖啊!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殺!殺!殺!

這歌聲讓人心生悔意。或許不該選擇脫離部隊。我甚至還有點恨這首歌的作者。好像它要是能早點唱響,血腥的南苑之役中我便不會顆粒無收。我絕對不會坐視鬼子在大紅門沿線,将之演變成單方面的屠殺。

兵車多,客車自然就少。而難民如同潮湧,再想買張車票,自然會有難度。我在徐州耗了好幾天,也沒買到去鄭州的車票,眼看盤纏将盡。正在此時,忽然聽說張自忠要乘車去南京,将途經徐州。

消息來源于報紙。沒辦法,全國上下都盯着張自忠。逃亡途中看不到報紙,但一群學生在車站附近的議論正好被我聽見。說是張自忠在北平沒幹幾天,便被日本鬼子一腳踢開,他隻得化裝潛逃,準備去南京領罪。消息傳開,買不到票的學生們頓時激奮。這個表示要扇漢奸的耳光,那個說要食肉寝皮。還有人聲稱願親自将他押往南京,面呈委座處理。反正無論如何,總得将他攔下,先羞辱一番再說。

從山東去南京,隻能走津浦線。凡是濟南方向南下的火車經停徐州,都得檢查。有個學生說:“張自忠是漢奸不錯,可長什麼樣,咱畢竟不認識啊。”另外一個道:“我在天津,見過他訪問日本時報上發表的照片。可惜那上面穿着西服留着仁丹胡,現在肯定不是這樣。再說報紙也沒随身帶着。”

這問題好辦。所有旅長以上将領的像,南苑營房内都有,包括張扒皮的。再說固安勞軍時,我還曾近距離地親眼見過。我脫口而出道:“這個好辦,我認識。他就是化成灰,也别想逃過我的眼睛。”

“真的?你怎麼會認識他?”

“我是國立北平師範大學的學生,年初參加二十九軍的軍士訓練團,南苑之役被打散了。他的相片,營房内都挂着。”

學生立即衆星捧月般将我圍在中心。這不僅因為我既是學生又在南苑經曆過戰火,更關鍵的是,有人認出了我。也就是說,他曾經看過報紙上的照片和報道。

我很喜歡那種感覺。它像米酒一般甜蜜且令人陶醉。在陌生的徐州,沒有人知道我的秘密。這種感覺越美好,我對張自忠的憤恨就越強烈。或者可以反過來說,我對張自忠越憤恨,内心的感覺就越發美好。我決定加入學生的行動,攔截漢奸。該決定自然而然地讓我這個外來戶,一躍成為義憤學生們的首領。

又一列客車經徐州南下。從車次判斷,張自忠十有八九就在其中。因此火車尚未進站,我們已經打出标語橫幅。火車停穩之後,我領着大家直奔頭等車廂,邊走邊高呼口号:

“聲讨漢奸張自忠!”

“大漢奸,張扒皮!”

按照張自忠的身份,肯定會坐頭等車廂。然而那邊有士兵守衛,無法進出。見此情景,大家兵分兩路,一路阻擋火車,一路在車廂前面提高嗓門,要求漢奸出來給大家一個交代。正在此時,秦德純出現在車廂門口,沖大家一抱拳:

“各位先生,感謝大家的愛國熱忱!你們痛恨漢奸,德純同樣痛恨!隻不過張自忠并不在車上。德純有緊急軍務,要趕往南京面見蔣委員長,請諸位放行!”

我們當然不幹。秦德純随即讓我們派四個代表,上車搜查。毫無疑問,我得帶隊。可上去依次檢查,的确沒發現張自忠的影子。沒辦法,那就隻能放行。

後來才知道張自忠在車上。隻不過秦德純預先已采取防備措施,讓張自忠身穿便衣,跟随從一起擠在三等車廂裡,僥幸逃過此劫。

幾經輾轉,我終于回到已無父母的老家信陽。信陽不隻是我的故鄉,也是那個人故事的起點。那個人就是日本醫生飯沼猛,中國名字範昭孟。後來我們都叫他老範。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