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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握手 二萬

時間:2024-11-07 10:25:19

1.因為放煙花的事情,林穎也對我很不滿意。我們甚至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林穎認為我還是受了《當代三大怪傑》的蠱惑,中了它的毒。她堅決主張民主,反對任何形式的專制,包括所謂的開明專制。我當然不服氣:“放煙花就是放煙花,哪兒來的那麼多講究?我高興的是,中國沒有重新陷入内戰,可以舉國抗日,這難道不好嗎?”

“和平解決固然是好事,但并不意味着就要去放煙花。你怎麼能随便參與那樣的活動呢?劉成彩什麼來曆,我不是提醒過你嗎?你有點敏感性好不好?”

提到彩頭,我立即語塞。片刻之後嘟囔道:“中統軍統藍衣社,那天夜裡整個北平城,不知道多少人放炮仗,難道都是中統軍統藍衣社?《何梅協定》之後,黨部全部撤走,哪兒還有這麼多的國民黨特務?”林穎盯着我,半天沒吭氣。她不開口反駁,我反倒感覺心虛。林穎道:“張學良送蔣介石回去,你看看吧,他肯定不會有好下場。蔣介石的話,你也能信?南下請願的學生,不是他下令,誰敢打的打捕的捕?”

我感覺煙花的絢爛照亮了彩頭的内心。至少說明他不是漢奸。因為日本人高麗棒子聽到這個消息,隻會恨得牙根兒癢。但問題在于彩頭是不是漢奸與我關系不大,婉茹的态度則會決定我的心情。事後在牌桌上相遇,彩頭聽說我不再懷疑他跟鬼子有勾結,不覺哈哈大笑:“我,是漢奸?老李呀老李,我看你也就是在牌桌上精明。你的眼神可真是不中用!”

我尴尬地笑笑,卻也無言以對。我心裡隻是為婉茹焦灼。對彩頭的懷疑和彩頭的釋疑,都是轉移注意的努力,可惜都不成功。前天我已經給婉茹發去一函,但迄今為止尚未接到回複。這兩天半夜的時間幾乎要抻斷神經,而此時看來至少還要再抻半夜。牌友們的笑臉在眼前盤旋虛化,就像不斷旋轉的骰子。轉到最後骰子停下,在一個數目字上定格,那個數目字,便是婉茹陰沉着的臉。

那一刻我心想,管他國民黨還是共産黨,隻要婉茹高興就行。我疑惑着打出一張六萬,正好點了彩頭的炮。牌桌上立即熱鬧起來:“老李,你眼神還真是不行。我們都沒打萬,彩頭就吃這個,你連這都看不出來?”

那天晚上我輸了不少。數目至少可當一月的夥食。雖說我這樣的賭客不會在意一日輸赢,但問題在于本來便情緒低落。還好,次日接到婉茹的回信,内容是我想要的,随即掃淨陰雲,心情大開。

你不生氣,便是晴天。我心裡說。

婉茹在回信中說,民先隊決定組織學生參加二十九軍的軍訓團。訓練結束後充任下級軍官。随即林穎傳來正式通知,派我出面聯絡張克俠,商讨具體事宜。

張克俠胸中看來已有預案。聞聽我的建議,他立即點頭叫好:“學生從軍,好!當年馮先生就很歡迎。學生有文化,有助于提高戰鬥力。我已經給宋先生提過建議,也正在推行,但目前招收的多是中學生,數量也不夠。你們願意屈就,我們感激不盡。”

談完公事,張克俠要回寓所,決定順便送我回學校。出了鐵獅子胡同,汽車一路向西。司機還是那個人,鴉片的味道還在。我本想舊事重提,但想想交淺言深已犯人生戒條,便沒再開口,一路上聊的還是軍國大事,還是日本的威脅。不知怎麼回事,一上了車,我便感覺有些心神不定。起初以為是開洋葷的新奇反應,但很快就确認不是。我隐隐感覺到了莫名的風險。當然,此時此刻,這話根本無從出口。為将這種不安壓住,我隻得不斷地說話,言語越來越激烈。

汽車慢慢進了南池子大街。明清兩代的皇家檔案館皇史宬,與明代的太子居所、清朝攝政王多爾衮的府邸、後來改成喇嘛廟的普渡寺,都在這條街上。它本是皇城内的街道,民初南端的皇城城牆開了三孔券門,遂與東長安街連通。

汽車拐進南池子之後,速度明顯加快,我的心跳也随之加速。張克俠似乎毫無反應,終究有将軍之尊。正狐疑不定,車子突然越發風馳電掣。我們還沒反應過來,汽車已經轟隆一聲側翻在地。

我碰得頭破血流。眼前似乎隔着一層紗布,啥都看不清楚。腦海裡仿佛有故鄉雞公山中的雲海飄浮不定。爬出來一看,周圍擠滿看熱鬧的百姓,叽叽喳喳地議論,但說些什麼卻聽不明白。我仿佛已經不懂母語。再一看,車子前面躺着一名警察,腦漿和血流滿一地;張克俠和他的副官也都受了傷,不知傷勢如何。

幾個警察過來處理現場。擡走死者,拘捕司機,同時将傷者就近送往協和醫院,接受治療。

2.協和醫院位于帥府園。這所謂的“帥”,據說是指唐代名将羅藝。石油大王洛克菲勒名下的這所醫院本由教會投建,清廷亦有資助。洛克菲勒買下之後,新建了中西合璧的大樓,屋頂類似宮殿,而此前的兩百多年來,這裡生活的都是豫親王多铎的後裔。

協和醫院的病床分為特等、一等、二等和三等。三等病床多數免費,救治重症以及無望治愈的病人。入院之初,家屬要簽字同意,許可遺體用于醫學解剖。如今跟着張克俠而來,當然不必這樣。我住進二等病床,張克俠自然是特等。

協和醫院的女護士不許結婚,除非辭職,類似修女。她們的舉止也的确有修女風度:小心翼翼,輕手輕腳。無論開門關窗,還是挪動椅子,都不會發出很大的聲響。夜晚走路更是踮着腳。這種環境,讓我自然而然地回到了童年,尤其是夜深人靜之時。童年那場奇怪的大病,很久之後才知道源于三娘的投毒。如果不是信陽當地教會辦的信義醫院,北師大的學生名單上絕對不會有我的名字。

信義醫院跟協和醫院一樣,醫生護士全部身穿白大褂,而白色在中國向為死亡的顔色,是孝服。故而那次治療隻是李家走投無路後的被動選擇。事實上彼時根本無人相信西醫。在人們眼中,教士都是洋鬼子,能暗中竊人魂魄。美籍挪威人李立生事先将過家父一軍:“如果我們治好了令郎,能否讓他受洗入教?”家父猶豫片刻,咬咬牙狠狠心,決定跟上帝賭一局:“光醫好不行,還得保證一年之後無恙。那樣才能昭示衆人,你們不是迷人魂魄的邪術。你們敢嗎?”李立生搖頭笑笑,按照中國規矩,跟家父擊掌為誓。

痊愈一年之後,我在小南門外的信義會禮拜堂受了洗。民國十五年信陽圍城,李立生在講壇上布道時被流彈擊中身亡,父親也于今年春上亡故。如今對于故鄉,我隻有傷痛的記憶。眼前協和醫院的白色,就像魚的鱗片,每一處反光,都會将那種記憶照亮。

醫生護士治傷,二十九軍照顧生活,我有大片大片的時間思念婉茹。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工作服,都像書寫塗抹思念的白紙。我突然意識到,讓自己柔軟下來的并非童年記憶,而是前不久剛剛上演過的一幕,發生在婉茹和受傷的高德睿之間。感謝上帝,如今我終于有了這樣的機會。

我盼望自己也能享受一下高德睿的待遇。但是很遺憾,婉茹過來時不是獨自一人,還有林穎等幾個。林穎在最前面,婉茹反倒隐沒在人群中,像個怯生生的小媳婦。我跟林穎說着話,但眼神一直在婉茹身上。林穎笑笑,将婉茹推到病床之前:“你還是靠近點吧,免得雞子兒變成鬥雞眼!”

衆人滿臉壞笑,婉茹滿臉窘迫。這情景讓我見之開懷。我很慶幸摔了這一跟頭。付出雖大,但收獲頗豐:這說明,衆人已經默認我跟婉茹的關系。

醫生檢查後得出結論,我們的傷并無大礙,沒傷着骨頭,都是皮肉傷。當然,手術縫合與卧床休養必不可少。看來我跟協和醫院的緣分還得延續幾天。這也挺好,下次婉茹自己過來,我們肯定會有獨處的時間,可以安置很多事情。

然而第三天晚上,張克俠突然派人來叫我。過去一看,病房裡隻有他自己,副官将我領進來後,也轉身帶上門離去。張克俠滿臉嚴肅地說:“你準備一下,咱們馬上轉到德國醫院去。這裡可能不安全。”

原來那個抽鴉片的司機張林閣,已被日本人收買,淪為漢奸。這并非簡單的交通事故,而是蓄意制造的實彈警告。面對這種卧榻之側的威脅,當然不能掉以輕心。

我連聲驚呼不可思議。張克俠道:“說實話,我也很傷心。這個司機跟我多年,知根知底,本以為足可信任,誰知道他被日本人控制。這就是吸毒的結果呀。”

張克俠還說,他是二十九軍的主戰派,早已被日本人打入黑名單。日本人的滲透無孔不入,不僅公開向二十九軍和冀察政務委員會派顧問,暗地裡的收買分化也是一刻未停。二十九軍高級将領的态度他們都很清楚。趙登禹這樣長城抗戰的英雄不說,他張克俠,三十七師師長馮治安,甚至宋哲元,都在黑名單上,随時可能遭遇暗殺。這次所謂的車禍,隻是個開頭。

張克俠道:“你也要小心。張林閣之所以現在動手,很可能跟學生從軍有關。你要通知你的同學們。”

我随即跟随張克俠轉入了東交民巷的德國醫院。

3.那年寒假,我打算不回信陽。車禍受的傷還是小事,更主要的原因是父親春上已經辭世。家鄉對于我而言,已徹底淪為故鄉。回去不會有别的,隻有傷心與落寞。然而大過年的學校不開夥,街上的飯鋪不破五不開門,初六才營業。雖然正月初一就要開廠甸,廟會上各色各樣的吃食都有,但終究有點路程,不好頓頓都指望它。怎麼辦呢?這難不倒我,因為有懷剛。

我在西山的靳家過了大年,初五那天回了學校。到了西直門沒有立即進城換乘黃包車,而是乘坐冰排,沿着西護城河一路向南。雖然兵部大臣翰林院已很神速,但比起冰排,那還是要差點。從西直門到西便門,西護城河河道很狹窄,到西便門拐進前三門的護城河,河道寬敞,但水質也差。冰排正在飛馳,我突然看見前面有隻貓,側身躺着,表面裹着一層厚冰。沒辦法,沿途百姓的各種生活污水,死貓爛狗,都随手朝裡傾倒。好在如今是隆冬,冰封住水面,也封住了臭味。

在前門下了冰排,進城換上黃包車。入城之後,立時有生氣撲面而來。店鋪雖然多未開門,但已有遊商小販經營。孩子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放炮仗,寒風吹來,紙片飛舞,彩色的碎紙屑是炮仗的遺骸,方方正正的則是拜年片兒。有業務往來的商家店鋪,大年初二照例要拜年,但彼時各家各戶都關着門,隻能派學徒将事先印好的拜年片兒塞進人家的門縫,以示來過。有些店鋪生意好往來多,上門縫下門檻都已塞滿,隻好扔在台階上。寒風一吹,便四散飛起。

一張拜年片兒飛進黃包車,落到我身上。抄起來看看,上面印的是臘梅。這熟悉的花卉突然在我眼前幻化成婉茹的臉龐。開學還有十幾天,這漫長的空白,可如何填補?

在學校門口下了車,差不多也到了飯點兒。晚上吃點什麼好呢?正在琢磨,忽然遙遙聽得一陣吆喝:爛熟蠶豆!五香蠶豆!爛熟蠶豆味道很香,随口嚼嚼即成豆泥,随便吃點當頓晚飯,倒也不錯。年節期間油水大,腸胃正好借機稍事休息。我付了腳力,随口喊一聲,等待那人過來。

是個年老的回回,頭頂白帽。見我先拜年問候,然後掀開白色的厚布,露出橢圓形的扁木槽子。木槽兩邊都鑲有銅片,分别刻着“清真古教”和“西域回回”字樣,中間盛着爛熟蠶豆。

白布一掀起來,那種熟悉的香味立即搶了清冽空氣的彩頭。我買了半斤,便進入學校,直奔宿舍。宿舍已非初來時的平房,而是新建的樓房,所謂“丁字樓”。樓高三層,西洋宮殿式的屋頂,内設暖氣和浴室,頗為洋氣。這些年來,學校不斷建設,圖書館藏書已超過十萬冊,新建了化學實驗室和物理系的電瓶實驗室,配置了無線電放送設備,生物實驗室也正在建設之中。可以想見,國府并沒有閑着。但比起日本的威脅,又顯得緩不濟急,不能令人滿意。

初六店鋪紛紛開業,街上的人氣益發旺盛。我閑得無聊,決定去逛廠甸。從初一到十五,廠甸天天都有廟會,熱鬧非凡。海王村公園裡面尤其如此。東邊的呂祖祠香火旺盛,總是擠滿善男信女,而火神廟中則雲集着珠寶商販。這些地方我淺嘗辄止,在文昌閣和土地祠卻是流連忘返,因為這兩處地方賣書的最多。我逛了大半天,淘了幾本書,忽然感覺手中有貨但腹内空空,便就着面茶,吃了點小螺絲轉火燒,權當午飯。

吃完飯就準備回學校。但走着走着,忽覺眼前一亮。前面出現了幾個熟悉的身影。除了朝思暮想的婉茹,竟然還有林穎,以及失蹤許久的高德睿。

他們一共五個人。另外兩個不認識。我很想沖上去,向他們拜年,問候,或者質問,但想了想,還是沒有。我很清楚,這種見面方式已經不合時宜,不會受到歡迎。忌妒與懷疑随即像老鼠一樣啃咬着我的神經。我無時無刻不盼望天使降臨,但沒想到降臨方式是這樣的。我的想象還是不夠豐富。我呆立在原地,看着他們在人群中消失,突然轉身便朝學校奔去。

我沒有回宿舍,而是直奔女生宿舍。女生宿舍閑人免進,而男生都是閑人。按照規矩,有事須請工友代為傳呼,如今工友尚未上班,裡面還鎖着門。沒有别的辦法,我隻能守株待兔,齊門立雪。

等她們回來,我幾乎已經凍僵。此處空曠,無法類比廠甸的火熱。還好,初見時的表情,足以溫暖我冰涼的心:婉茹突然瞪大眼睛,那種光亮簡直就像暗夜裡進入宿舍,随手打開電燈。

“是你!我們正要找你!”

四目相對,有多少言語噴薄欲出,可惜還有第三者。林穎沖我微笑點頭,沒有說話。等我們倆說了幾句不鹹不淡不着調的話,方才告訴我,晚上要組織開會。

其實我很感謝林穎的打斷。那種尴尬令人難以忍受。想要親近但又不能,放棄親近又感覺不忍,遠近的分寸實難拿捏。

林穎話音剛落,我便反問道:“什麼會?是過去高德睿才能參加的那種會嗎?”

林穎跟婉茹對對眼,然後點了點頭。我脫口而出道:“那我準定參加。派我幹啥就幹啥。”

4.議題還是二十九軍的軍事訓練團。年前訓練團已經開始運作,招收了一千多名學生。這種規模,很快引起日方的警覺和幹涉。迫于壓力,宋哲元不得不下令改掉一字,改成軍士訓練團。軍事與軍士雖然讀音相同,但内涵終究有别。

已有一批學聯和民先隊成員進入訓練團。鑒于形勢日趨緊張,學聯和民先隊認為那點力量還不夠,決定再派入部分骨幹。他們已經跟二十九軍高層聯絡好,盡管那邊已經開班訓練月餘,但依舊可以接納。問題在于人選。

民先隊計劃要在訓練團建立組織。因此人選格外重要。進去的每一個人都必須像粒種子,能夠生根發芽開花結果。而具體到個人,更非輕易的選擇,将決定終身走向。說到底,這是從文還是從軍的區别。主張抗日愛國是一回事,真正提槍上戰場又是一回事。因而大家都沒有開口,都在思索斟酌。

缺了一隻耳朵的陳寶玺,也在其中。林穎先點他的将:“你有組織才能,怎麼樣,願意去嗎?”陳寶玺嘟囔道:“去别的部隊,我沒有話說。但去二十九軍,我不願意。他們還欠我一隻耳朵呢。”林穎道:“眼前是國恨,你那是私仇呀。人人都盼望中國二三十年内迅速崛起為世界強國。要達到目的,必須人人都努力。包括你我。”婉茹道:“我要是男生,我第一個報名!你們看看李世棟同學!那次在南口,他第一個動手打高麗棒子。現在中國人就缺這種氣勢。包括二十九軍,總是态度暧昧,猶豫不定!”

話題突然轉向,我立即感覺到壓力如潮湧來。我仿佛又回到了南池子的車禍現場。在此之前,人人都主張抗日,我也不例外。但那隻是嘴上說說,大家并未因此受到威脅。二十九軍的大刀隊,不過是嚴厲塾師的教鞭。但車禍不同。它就是一粒子彈,讓我直接聯想到了死亡。而且迄今為止,我的願望還是教書育人,并無投筆從戎之志。

林穎轉臉看着我道:“這話我贊成。李世棟肯定不是問題。”

前面的道路空無一人,危險都在雲霧之後,而後面的道路,則被鮮花與美人封鎖。無奈之下,我隻得硬着頭皮調侃:“可惜了我的二十塊錢保證金。”此時進入二十九軍訓練團,那就隻能自請退學,照師大的規矩,入學時的保證金隻能丢掉。

這個艱難的調侃,并未起到預料中的幽默效果。大家的注意力很快便又轉回陳寶玺身上。陳寶玺道:“好吧,我去。等打完日本,我馬上離職。”林穎道:“那是肯定的呀。戰事結束,國家安定,生民都可以安居樂業。”

訓練團設在南苑,所謂南海子。元明清三代,此地都是皇家苑囿,四周有圍牆,内建衙署,設以海戶,養育禽獸,種植果蔬,供皇帝打獵享樂。清代在此操兵演武,駐紮着神機營。規模最大時,整個南苑周長一百二十裡,并建有行宮四座,以南邊的團河行宮最為著名。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民國以降,南苑先後駐紮過段祺瑞的參戰軍,張勳的辮子軍,以及馮玉祥所部。一道東西向的牆,将營區分為南北兩部分。營房共有十八所,每所六到十排,每排十餘間,每間可駐兵一班。二十九軍軍部設在其中的第九營房。當年馮玉祥任陸軍檢閱使,在南苑練兵時,這裡便是他的衙署所在。

訓練團團長是宋哲元,由二十九軍副軍長佟麟閣中将權代,教育長是張壽齡少将。大約是考慮到工作的便利,訓練團總部也設在第九營房,就在軍部的東邊,是當年馮玉祥的學兵團所在。我們考進訓練團後,駐在第七營房。二十九軍的參謀訓練班也在第七營房,跟我們比鄰。訓練班由教育長張克俠主持,我幾乎每天都能見到他。雖然他替我們說了話,但我們同樣經過了考試,考題類似過去科考的策論,隻需寫一篇文章《兵貴精不貴多論》。當然,這難不倒我們。

軍訓團下轄三個大隊,每個大隊又分四個中隊,總共有一千七百多人。第一、二大隊學習步兵科,第三大隊學習騎、炮、工以及防化等科。訓練團之所以願意中途接受我們,主要因為我們文化程度高,學習技術兵種正好。

那年月蔣介石提倡新生活,但他發起的新生活運動,經常被人戲稱為“新夫人運動”。宋哲元、韓複榘這樣的地方實力派,還是主張尊孔讀經。一進訓練團,首先領到的除了軍裝,就是四書五經的白話袖珍讀本,要求裝在上衣口袋中随時翻閱。大操場主席台的中央,懸有三張巨幅畫像,中間是孔子,右邊是孫中山,左邊是蔣介石。孔子像上題“大成至聖先師”,兩邊有對聯“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孫中山像上題“革命導師孫總理”,對聯是“忠孝仁愛,信義和平”;蔣介石像上題“革命領袖蔣委員長”,對聯是“實行新生活,恢複舊道德”。三幅像旁邊,還有宋哲元親自拟定的“永久信仰及決心”等八條。這些内容不僅僅存在于大操場的主席台上,各所營房正面的影壁上都有。

5.我們晚來兩個月,雖然耽誤了一些訓練,但也省去了勞作之苦。因為營房曆年已久,必須徹底整修。土炕都是重新用磚打的,包括課桌闆凳。磚從哪兒來呢?上面有嚴令,不許驚擾百姓,隻能野地裡四處找。房舍、操場、道路,也剛剛整修過。絕無雜工仆役代勞,所有這些都是官長領着學員,一磚一瓦地幹出來的。正常入團的學員,誰都别想偷懶。我們坐享其成,可謂僥幸。

訓練分為學、術兩部分,學科主要學習典、範、令:步兵操典,射擊教範,野外勤務,以及二十九軍軍史;術科主要是各種戰術動作,包括單杠的屈身上、回轉和倒立。二十九軍源出馮玉祥的西北軍,向無雄厚的财力後盾,買不起好裝備,隻能苦練單兵技能,因而訓練無比艱苦,尤其是最初的隊列動作,不隻艱苦,簡直殘酷。

既然艱苦,那就肯定緊張:每頓飯隻有五分鐘時間;上廁所途經單杠,也必須拉三個引體向上;大便得采用騎馬蹲裆式,讓外面的哨兵看得見你。一旦你腦袋消失,哨兵立即喝道:騎馬蹲裆式!

然而大家的精神狀态都很好,歌聲不斷。剛入訓練團時,跟四書五經白話袖珍本一同下發的,就有一套歌本:《戰鬥動作歌》、《射擊軍紀歌》、《利用地形地物歌》、《行軍歌》、《站哨歌》、《吃飯歌》、《睡覺歌》、《起床歌》、《悔改歌》、大小《八德》歌和《國恥歌》。

起床唱《起床歌》:

精神修養好,國恥莫忘了。将來練得學術高,複興民族顯英豪!

飯前唱《吃飯歌》:

這些飲食,人民供給,我們應該為人民努力;

帝國主義,國民之敵,救國救民,吾輩天職。

睡前唱《睡覺歌》:

外患方多,卧薪枕戈。人人振作奮勉,努力工作,不可懶惰,救我中華民國。

一切都有歌,包括犯了錯誤,也要唱《悔改歌》。

第三大隊的大隊長馮洪國上校,乃馮玉祥的長子。當年他跟蔣經國、廖承志一同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三公子在蘇俄”被報刊辟為專欄,傳為美談;跟我同一個分隊的段長仁,則是段祺瑞的長孫。他們連同那些歌聲,幾乎令我樂不思蜀。我突然想起《聖經》上的話,感覺這裡的人真是彼此血肉相連的完整肢體。這個肢體宏大而且有力,矗立在山峰上。跟它相比,日本的威脅雖然還在,卻隔了一層雲霧,似乎不再那麼直接。或者說,那種威脅與現實生活之間,隔着一層紙。要麼我的生活在紙上,要麼就是日本的威脅在紙上。盡管南苑裡面就有日軍的機庫,以及小隊駐兵。

當年吳佩孚南來北往時經過信陽好幾次,留有很多故事。有些故事直接導緻了我們李家的破産,但也支撐着家父落寞的晚年。那時我年齡尚幼,吳大帥完全是個美麗的傳說。而在南苑受訓期間,終于得以親見。他受邀前來給學員們講《春秋正義》。昔日《時代周刊》的封面人物,而今一襲長衫,面容衰老,毫無想象中的神勇。宋哲元也曾親來授課,講述《大學》和《中庸》,說這是蔣委員長的要求,學好四書五經,就是力行新生活。這話令人莫名其妙。相形之下,我還是更喜歡梁啟超,更相信科學。日軍強大,就強大在科學上。中國要想在二三十年内跻身世界一流強國,必須首先打敗日本,而要打敗日本,四書五經顯然指望不上。這些話我當然不敢直接跟官長說,但私下議論時,同學們卻幾乎全部贊同。

後來才知道,宋哲元從軍以前教過私塾。

每年五月,二十九軍都要閱兵。因日本向袁世凱提出《二十一條》的國恥日,是1914年的5月9日,而1933年的5月31日中國又被迫簽訂屈辱的《塘沽協定》,在壯烈的長城抗戰之後。1937年5月,盡管張自忠代表冀察當局還在日本訪問,北平的局勢依舊是箭在弦上。敵我雙方均不斷演習:日軍演習的次日,二十九軍必定在原地演習,以示回敬。在這種背景下,南苑再度舉行閱兵儀式。軍士訓練團與駐紮南苑的部隊,一同受閱。

閱兵在飛機場舉行。社會各界代表,部分駐華使領館武官,冀察政務委員會,以及二十九軍的日本顧問,全部受邀參加。閱兵方陣過後,戰士們又表演了拳術、刀法和射擊。現場氣氛雄壯昂揚,簡直令人毛發豎張,但這還隻是面子上的事情。将武官顧問等外人以到招待處休息為名打發走以後,宋哲元單獨訓話官兵,方才吐露心聲。

宋哲元筆直地豎立在主席台上,先講評閱兵情況,再重申強調二十九軍“誠真正平”信條,最後問道:“我們的敵人是誰?”

官兵們齊聲高呼:“日本帝國主義!”

宋哲元立即點頭擺手:“啊,不要明說,咱們心裡有數!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今大敵當前,你們都要刻苦訓練,練好戰術,做好準備,到了最後關頭,不惜生命,保家衛國!”

浪潮般的喊聲響起來時,我雙眼濕潤。事後班長說,去年宋哲元也是這樣的态度,隻是那時日本顧問在側,他無法明言,便高呼三聲,号召全軍“一頭碰在南牆上不回頭”,暗示要跟侵略者周旋到底,絕不屈服。

我突然格外想念婉茹。晚上立刻給她寫信,說過去對二十九軍态度暧昧、不抗日的指責有失公平。因為自從西北軍以來,抗日一直是部隊的思想基調。射擊靶子是日軍圖案;殺豬時豬身上披着膏藥旗;等等。但婉茹回信說,相信二十九軍中下層官兵的抗日熱情與愛國心,但高級将領囿于利益權位,難免會有搖擺,關鍵時刻,未必一定會将國家和民族利益放在首位。宋哲元閱兵之前,剛剛接受日方宴請,各家報紙都有披露。局勢如何演變,頗難預料。她提醒我不要因為穿了二十九軍的軍裝,就被他們同化,想問題下結論完全從他們的角度出發。要牢記自己的身份首先是民先隊隊員,負有改造淨化這支軍隊的責任,要保證它始終站在人民一邊。

仿佛印證了婉茹的提醒,閱兵之後,宋哲元便回了山東樂陵老家,說是要養病。我當然不可能知道,他此舉是想避開糾纏,拖延時間。日本在經濟政治兩方面步步緊逼不斷施壓,逼迫宋哲元逐步脫離中央而向殷汝耕等漢奸靠攏。所有的宴席都是鴻門宴。而當初蔣介石曾有密令,要宋哲元忍辱負重,委曲求全,隻要不喪國權不失領土,一切都可虛與委蛇,以争取時間。如今宋哲元被日本沒完沒了地騷擾兩年,實在是焦頭爛額窮于應付,隻能暫時避開。

6.在訓練團裡能碰到故人高德睿,是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訓練間歇時,我們見過幾面,但高德睿從來不說他這段時間的經曆,我當然也不會動問。我隻是越發堅信自己的判斷:這個高德睿有背景。恐怕跟延安有點關系。

那時高德睿已經當了副班長。一般而言,這是不可能的,二十九軍不會提拔沒經過戰陣、沒真正當過兵的人。高德睿之所以能獲得提拔,是因為單杠。二十九軍格外重視這一項,屈伸上、回轉和倒立,是必考科目。不會這三樣,士兵甭想當班長。而這些東西對于高德睿而言不過是小兒科。他在單杠上的本事實在是厲害,很快就能當教練,因而從軍不久便獲得提拔。

副班長高德睿對于我而言,依舊是種壓迫。這種感覺直到大刀上手,才算略有消解。

原來二十九軍的大刀片兒起初并非人手一口,而是隻裝備手槍隊。手槍隊裡每人兩把駁殼槍,背後一口大刀。駁殼槍是二十響的,可以打連發,火力很猛,類似小型機槍,但每人的攜彈量有限,因而要用大刀補充,以便貼身肉搏。後來大刀片兒之所以推廣到了全軍,是因為缺乏相關技術,槍刺上的血槽開不好,刺刀不如大刀好使。二十九軍用大刀片兒,東陵大盜孫殿英跟西北軍也有點緣分,他的部隊甚至還裝備方天畫戟,作為近戰武器。

這大刀也叫劈刀,形狀類似古代的鬼頭刀。刀法主要是宋哲元的樂陵老鄉尚雲祥傳授的“五行刀”。尚雲祥自幼師從河北形意拳大師李存義,先後行走十三省切磋武功,生擒過通州大盜康八爺康天熙,人稱“鐵佛腳”。二十九軍上下都很重視大刀,而刀劍之術我早有基礎。因我不足月出生,先天禀賦不足,家父便讓我習武,希望後天彌補。入學之前,我便曾跟随武師練習拳腳刀劍。雖沒練出名堂,但對于眼下耍二十九軍的大刀片兒,還是大有幫助。盡管未到能當副班長的程度,但在高德睿跟前總算多了根主心骨。

南苑在北平城外,距離不遠也不近,往來并不方便。然而對于相愛的人來說,這點距離絲毫不成問題。我和婉茹之間的聯系從未中斷,一直魚雁頻頻。她還常來看望。當然,她不是簡單地看望。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風筝,而婉茹則是那根線。雖然有看不見的手牽引,就像拉駱駝的,但我對此并無不滿。事實上,我内心很需要那種有所歸依的感覺。隻是有時婉茹的要求令我皺眉。比如讓我給佟麟閣傳信。建議佟麟閣減少四書五經的内容,增加抗日思想和時事教育的時間。

在此之前,我在二十九軍上上下下跟前都感覺中氣十足。畢竟西北軍确實欠過李家的糧饷,而那正是李家敗落的肇始。然而進了訓練團見了段長仁,我的自信立即消失大半。三造共和的段祺瑞的長孫,都在老老實實地踢正步耍大刀,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不僅如此,說起父親馮玉祥,馮洪國竟然嗤之以鼻:“他進步?哼,也是軍閥而已。這樣的事情他可能幹的比别人少,但也少不到哪兒去。”

“這封信,叫高德睿傳遞不行嗎?他好歹還是個副班長,而我隻是個大頭兵。”

“在中将眼裡,副班長和大頭兵能有多大的區别?叫你傳遞,當然是有考慮的,你自己不也反對這一點嘛。請你相信我,從公私兩方面都要相信我。軍訓團裡的同學,我沒有提到誰,你也千萬不要提及。”婉茹先是撲哧一笑,後來又微微撇嘴。我知道那是她不高興的表情。

見她撇嘴,我反倒有點雲開霧散之感。除了從命,夫複何言。

佟麟閣面容清瘦,臉上肉少,顴骨突出。那種硬挺挺的感覺,總會讓人心生警惕與抗拒。然而乍一見面,他便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不覺大為放松。不知道曾在詩文中讀過多少将軍的幕府,所謂柳營春試馬,虎帳夜談兵,總體印象都是威嚴,如同危崖峭立。但親眼所見的第一座将軍幕府,竟然是如此的簡樸,乃至寒酸。辦公桌上放着一本《聖經》,身後的作戰地圖旁邊還釘着一個十字架。他看完信,又聽了我的陳述,點點頭道:“你們說得很有道理。前兩天副參謀長也跟我說過。我很贊同。四書五經是根本,但并非急務。眼下鬼子的刺刀已經挺到胸前,火燒眉毛,得先顧眼前。”

這話拉近了我跟佟麟閣的距離。我不覺又提及了民國九年冬天的信陽與李家,以及教士李立生。那時馮玉祥曾經讓一團人馬,在信陽城南的浉河邊上集體受洗。佟麟閣定睛看我片刻,徐徐道:“信陽是個好地方。那時候部隊很苦,局面遠不如現在,但全軍上下的抗日氣氛已很濃厚。馮先生總是說,早晨為朝氣,中午為惰氣,晚上為暮氣。那時的營長連長,就像今天的你們。愛國心切,熱情如火,如今都已是高級将領。怎樣保持朝氣而不被惰氣暮氣侵蝕,繼續保持抗日熱情,是個問題。”

“二十九軍是英雄部隊、抗日部隊,高級将領中難道還有漢奸?”

“未必就是甘當漢奸,隻是有些人囿于地位利益,說話行事不夠硬氣。我們這些人,都應該向你們學習,時刻受你們的感染,以便摒棄惰氣暮氣,保持朝氣。”

“副軍長戎馬倥偬軍情緊急,還能堅持研讀《聖經》,相比之下,學生真是慚愧。我疏遠主已經太久。”後來回想,我也不知道這番話是怎麼樣脫口而出的。我不敢确定,會不會因此而受到婉茹她們的批評。

“親近神乃是正道。這是每日的必修課。我為你禱告,讓主帶領你時刻走在正道上。你也要為我禱告,求主為我加添力量,讓我能把你們全都練成抗日精兵,将來出去都能帶好部隊,驅逐強敵。”

這番話一出口,我恍惚感覺眼前的那個老人已非陸軍中将,而是個慈祥的教師乃至教士。我立即又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副軍長,日軍來勢洶洶,武器也好,而我們迄今為止還沒有發槍,整天揮舞木棍操練。三十八師學兵大隊有槍,但也不讓射擊,節約子彈。你覺得真要打起來,我們能打赢嗎?中國能在二三十年,頂多五十年内,成為世界強國嗎?”

“你們的槍下周就發。當然,是舊槍,也不能随便射擊。咱們國家窮,沒有辦法。但是我堅信,中日若有一戰,最終必然是中國赢。正義的事業,肯定會蒙神的護佑,得到民衆的全面支持。我們絕對會赢。”

事後不久,燕京大學教授張友漁,來給軍訓團上了幾節課,題目叫“日本問題”。這門課很受歡迎。

7.天氣一天比一天熱。而時局的緊張,仿佛也被氣溫同步放大。北平已成火藥桶。二十九軍跟日軍之間的摩擦沖突不斷,擦槍走火時有發生。

7月7日沒有任何特别之處,像往常一樣悶熱,甚至天空都要流汗,晨起時露水很重。頭天夜裡突然響起來的稀疏槍聲,自然無法傳到南苑,即便傳到,大家也不會在意。次日淩晨,炮聲遙遙從宛平方向蕩漾而來,驚破殘夢,我們依舊沒當回事。這半年來沖突格外頻繁,雖然開炮的次數不多,但估計最終還是得靠外交解決吧。大不了有關師旅再度調整防區,與我們無關。

後來我才意識到,這種想法是典型的賴床思維。天氣炎熱,難以入眠,淩晨四五點鐘正在美夢時分。當此時刻,天大的危險也會被賴床思維淡化乃至美化。然而那種虛拟的美妙總是無比短暫,總要圖窮匕見。

軍号吹響,起床,唱過《起床歌》,全體出操。一千多人的隊伍在大操場跑步,教育長張壽齡也跟着。跑着跑着,突然有個軍官分開人群,來到張壽齡跟前耳語幾句,張壽齡随即轉身離去。

如果再無下文,這個曲折在曆史的波濤中恐怕連浪花都算不上,頂多是個泡沫。将軍的動向跟我們的生活實在是搭不上邊。跑完操,照舊回去整理内務。到了唱《吃飯歌》準備開飯的當口,宛平方向忽然再度傳來濃密的炮聲。雖不能震耳,但頗為綿密,可見戰況激烈。

“全體集合!全體集合!”值星官一邊喊一邊吹哨子。

出來一看,站在高台上的不隻佟麟閣和張壽齡,還有戰術教官孫麟少将,可見事情非同小可。果然,佟麟閣宣布,兩軍已經于昨夜在盧溝橋打響,龍王廟和鐵路橋失守。軍部命令盧溝橋守軍、三十七師何基沣旅的吉星文團,防區即死所,守土有責,堅決不許後退。

我的身體站得如同針一樣筆直。全身的所有感官都在瞬間打開。在那個時刻,我感覺自己無所不能,簡直可以撬動地球。真來了嗎?上帝保佑,我們幹吧!

“我命令:軍訓團全體進入作戰狀态!各部劃分防區,向外派出警戒,發放子彈。從現在開始,執行戰場紀律。作戰不力者,殺!投敵叛國者,殺!違抗命令者,殺!”

子彈和針線包配發到手,連同一段布,讓每人自制一個幹糧袋。請來磨刀師傅,給大刀片兒開刃兒。磨刀霍霍,直到此時,我才體味到這個詞語的真正含義。我突然想起了童年時期,在信陽過年的情景。下人們湧進豬圈抓住肥豬,将它擱上案闆,然後一刀放血,刮毛吹氣。那種場景是何等的熱鬧,何等的感人。可惜它隻是童年專享,而如今時光早已老去,我無法再回到信陽的曆史中重溫此情此景,就像夏天的臘肉無法重回冬日的新鮮。

想不到世上還有一樣事物,能夠打開那種記憶。這就是眼前的戰争威脅。我用手指試試刀刃兒,不覺激情滿懷,充滿孩童一般的快樂。我背着大刀,就像醉醺醺的屠夫背着家夥什兒,連同剛剛到手的報酬和貨品,心滿意足地回家。而想想家裡倚門待歸的妻子,心裡越發的暢快。小鬼子氣焰再嚣張,也不就是個豬嘛。且待我也殺上一頭,略試身手。

從7月8日直到10日,宛平盧溝橋一帶炮聲未斷。軍訓團裡,班長副班長仔細檢查每一個學員的裝備。幹糧袋結實不結實,都在檢查之列。每個人都在等待,但結果卻遲遲不來。

南苑就是個大營房,沒有合适的地形作為依托,構築堅固的防禦工事,隻能在圍牆之外開挖戰壕。當時南苑駐軍不少,除了軍士訓練團,還有二十九軍軍部,連同特務旅孫玉田部;三十八師師部,以及特務團安克敏部、騎兵營與學兵大隊,董升堂旅的楊幹三團,劉振三旅的張文海團;騎兵第九師師部與一個騎兵團;軍官教育團,參謀訓練班,等等。兵力不算少,但建制複雜,很難指揮。

軍士訓練團的防區就近劃分在南邊,防守東南圍牆。時值盛夏,未過秋收,整個南苑都被茂密的農作物包圍着。防線不遠處便是連片的青紗帳,視界和射界都面臨障礙,陣地前面的開闊地隻有兩百到四百米。有人建議堅壁清野,将視界射界内的莊稼全部砍掉,當年于謙保衛京師,就是這麼幹的,但佟麟閣不同意。他說:“此事我早有考慮。但以南苑的地形,無法長時間堅守,部隊最終必定要向南撤離。隻為幾天的戰事,便毀掉百姓一年的吃食,于心何忍。即便能給人家點補償,終究還是得不償失。算了吧。”

當然,将軍也不會讓士卒白白送命。糧食與生命的對比,佟麟閣還是清楚的。他有補救辦法,那就是在陣地前面埋設地雷。

8.兩天之後槍聲漸歇,和平氣息随即擡頭。市面上出現不少傳言,說三十八師師長張自忠要當漢奸。說是面對鬼子的侵略,三十七師打,三十八師看。但是也有人說,這個順口溜是日本人分化二十九軍兩大主力師的毒計,是他們炮制的。所以他們口口聲聲隻打馮治安,不打張自忠。

營房裡懸挂旅長以上将領的照片是二十九軍的傳統。各位師長旅長的模樣,我們都認得很清楚。我相信直覺,從照片上看,張自忠就沒有漢奸相。然而這話不能當作憑據。我無法辨别真僞,隻是感覺失望。就像年關即将過去,孩子發現積攢起來的糖果已經所剩無幾,而剩下的那些也在慢慢融化,糖紙已很難剝掉。這個發現令人失望,也令人恐慌。我無法想象,沒有暗藏的糖果支撐的漫長一年,如何度過。我立即組織同學,向上級請纓出征。

先是教育長張壽齡接見安撫。我們不滿意,又請求佟麟閣接見。佟麟閣道:“你們愛國心切,熱情可嘉,我堅決支持。但如今你們已是軍人,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和戰大局,上級和中央都有決策,我們都要嚴格執行。請你們回去,繼續保持戒備,苦練殺敵本領。也許明天一早,就會有命令下來,讓你們上陣沖鋒。”

然而次日早晨抵達的命令不是上陣殺敵,而是撤銷戰備。軍部不僅命令槍彈入庫,還要求清除地雷。所幸這道命令沒來得及執行。

那段時間,北平各界人士踴躍勞軍。捐款捐物,慰問演出,接連不斷。當然,民先隊也不會閑着。婉茹不止一次出現在南苑。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反對媚日投敵,推動積極抗戰。因為宋哲元從樂陵抵達天津會見了新任支那駐屯軍司令香月清司後,報上随即發出鼓吹和平的消息。而等他抵達北平,更是下令将社會各界的捐款退還,說是不會發生戰事,不必捐款。北平城内本來已經修好巷戰工事,堆了沙包,也被他下令拆除。

在此之前,北平已經陷入日僞包圍。南面,北甯路沿線西起豐台東至山海關,均有日本駐軍,這是《辛醜條約》埋下的禍根;東邊,是殷汝耕的漢奸組織;北邊,熱河淪陷已久,西北方向更有日軍走狗王英和李守信所部。隻有西南方向還在二十九軍手中,可以掩護經門頭溝南撤的道路。而此時報上不斷鼓吹和平,日軍卻在持續增兵,包圍圈越來越緊。這種形勢下的所謂和平即便到來,也必然要付出高昂的成本。因而人人反對。包括我,甚至也包括佟麟閣。

宋哲元回北平之後依舊住在城内,軍部繼續孤懸南苑,毫無備戰姿态,令人着急。說來也是奇怪,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遠在樂陵,三十八師師長張自忠及其主力遠在天津,但指揮機關卻都在南苑。我們都想不通此為何故。後來打聽明白人,才搞清原委。原來中原大戰後馮玉祥全面潰敗,未投蔣的餘部好不容易才獲得火中重生的建軍機會,得以接受張學良的改編。那時張自忠所部最為完整,因而達成這樣的默契:擁戴宋哲元為軍長,張自忠為“二頭兒”。故而軍部與其師部放在一起,該師參謀長張克俠同時兼任軍副參謀長,以便掌握部隊。可惜的是,宋哲元避居樂陵期間,張自忠出訪日本,馮治安奉命代理軍長職責,但他的三十七師司令部又遠在西苑。

7月25日淩晨5點,南苑終于盼來了主人。宋哲元全副戎裝,帶領高級将領,檢閱部隊,視察各處營房與防禦工事,兩小時後回到城内。我們依舊孤懸于外,不知是戰是和。又過了兩天,軍部和特務旅以及三十八師師部奉命開進北平。機關非戰鬥人員太多,毫無疑問,此舉意味着備戰。

軍部、特務旅以及三十八師師部機關,都是夜晚進的城。摸黑行動主要是防止鬼子空襲,保密倒在其次。誰讓咱們沒有空軍呢。雖是夜晚,雖然轉移非常安靜,但留下的人依舊能感覺得到。經過嚴格的夜戰訓練,大家已經掌握通過星星和聲音辨别方位的能力。黑暗中我們的視力仿佛全部轉化成了聽力。大部隊的腳步,我們聽得清清楚楚,如同每一腳都踏在自己心上。而每踏一腳,大家的主心骨便短去一分。大戰之前,生力軍忽被抽走,當然不會是愉快的感覺。我說:“特務旅人手兩把駁殼槍,可以打連發,戰鬥力最強。他們調進城内,南苑還怎麼打?”段長仁道:“特務旅主要保障首腦機關。軍部要進城,他們當然得跟着。你放心,南苑要麼全部撤兵,要麼會派來援兵。”

次日上午,南苑果真派來了援兵,是赫赫有名的長城英雄、一三二師師長趙登禹。與此同時,大家發現特務旅主力未動,隻有第一營護送第一團團部以及軍部機關進了北平。消息傳開,大家立即情緒高漲,恨不得鬼子此刻前來送命,好讓我們建功立業,流芳百世。我熱切盼望婉茹能在身邊,親眼做個見證,而上帝果真成全了我。當天婉茹便出現在南苑。按照道理,各個學校已經放假,她應該回家了的,但卻沒有。原因嘛,可想而知。她有任務。

婉茹找到南苑時,我正在外邊放哨。那時多數人還在院内的營房中,院外的防線零星布置着守衛,大家輪流放哨。哨位和陣地當然不許閑人進入。而那種場合也的确不适合傳達通知。因而婉茹要求我請會兒短假,單獨會面。

所謂要求,也可以說是命令。而這份命令甚合我意。我當然願意跟她單獨待一會兒,于是便向班長告假。半年來,班長的家書均由我代筆,我的刀法也讓他刮目相看,因而他願意給我這個面子。

“那女學生是誰?你們什麼關系?”

“我們是同學,很好很好的同學。”

“很好很好,到底有多好?你跟我說句實在的。要是未婚妻,可以破例。一般朋友概不應允。現在是啥時候,你也清楚。”

“不是未婚妻,但跟未婚妻一樣。”

“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挺花的嘛。”

“不是那意思!訂婚得經過雙方父母同意,她還沒來得及請示父母,我父母均已辭世。”

“那就去吧。老弟,戰事一起,子彈炮彈可不認人。有今天,可未必有明天呢。”班長搖頭歎氣,終于高擡貴手。

9.到處人多眼雜,隻能尋求樹林和青紗帳掩護。雷區當然不會妨害我們,我知道如何避開。

婉茹帶來了不少消息,最重要的是這個通知:如果戰争爆發,二十九軍最終必定要撤退,那時我得做好脫離部隊的準備。民先隊給我的任務,是繼續在北平念書。具體進哪所學校,到時候聽通知。換句話說,我也要準備當職業學生。

職業學生隻是個掩護。地下抗日才是真正的職業。那時要面臨各種各樣的任務。比如刺殺。日軍針對二十九軍高級将領的刺殺黑名單,民先隊已經掌握。張克俠在南池子的所謂車禍不必再說,19日宋哲元從天津返回北平途中,也曾遭遇類似威脅。日軍在豐台與楊村間埋了炸彈,所幸起爆時間不對,宋哲元坐的車經過一站之後,炸彈才響。否則豐台又成皇姑屯,宋哲元已步張作霖的後塵。對于不肯合作又不接受收買的人,日軍向來不會手軟。

他們會刺殺,咱們當然也會。《史記》中不就有專門的《刺客列傳》嘛。民先隊的目标不僅是鬼子的高級将領,還有漢奸賣國賊。能再幹掉一個類似白川義則那樣的大鬼子當然好,實在不行,殷汝耕那樣的,他們也不嫌棄。

刺客,好刺激的字眼。我頓時感覺警報四起,不覺擡眼掃視周圍,尋找那并不存在的刺客。我說:“抗日當然沒有問題,但刺殺我未必合适。我的槍法一般,刀法更是不精。”婉茹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你放心,民先隊早有考慮。肯定會有精于刀槍的人配合。”

我突然眼睛一亮,随即閃出高德睿的形象。當然,我什麼話都沒說。

天氣雖熱,但有樹蔭與微風的成全。我們倆坐得很近。那種滿含青春期芳香的女孩兒的氣息,令我迷醉。感謝上帝讓婉茹在戰争爆發之前來到我身邊,感謝上帝成全了我的初吻。婉茹口唇的氣息,是春天的槐花香,帶點蜜的味道。

我們的身體都在哆嗦,都在痙攣。我感覺很餓很餓,仿佛有熊熊大火,耗盡了所有的能量。正在此時,婉茹突然推開我站起身來:“你背過去。我不叫你,你不準轉過來。”

我是按照婉茹的吩咐轉過來的。但轉過來後,那一幕就像風暴,刮去了我對世界的所有認識。

婉茹閉着眼睛,赤身站在我跟前。

世界在那一刻崩潰碎裂,時間在那一刻融化成水。我看見了太多太多,信息過載壓塌了我所有的神經。她柔軟的乳房在遊行時曾經提醒過我,是我成長的催化劑,但那種美好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出其不意,讓我想起的不是美好,而是邪惡。

婉茹的身子比臉蛋還要溫潤潔白。因有那一叢黑森林的襯托。

亞當被蛇引誘,吃過智慧果之後,看見的夏娃的身體,就是這樣的嗎?從此人類就有了罪和死。

半夜給我喂藥的三娘,風姿綽約,可謂美人兒,但卻是青樓出身。她第一次誘惑家父時,就是這樣的嗎?從此我可憐的生母即被冷落。

我張口結舌,也一定面紅耳赤,就像突然被冷凍。更為要命的還是我那沉重的肉身的反應。我張開腿夾住裆間那個可恥的物件,一陣痙攣,随即有冰涼的液體噴射出來。

我撇下婉茹,逃跑一樣沿着青紗帳,直奔陣地而去。

10.我銷假重回哨位,失魂落魄。還好,天氣炎熱,汗濕軍裝是常事,而我的褲子很快便已風幹,帶着白斑。班長狐疑地看着我道:“怎麼回事?還不到時間嘛。”我支支吾吾地道:“兵荒馬亂的,人家還要回北平。”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婉茹的身影在青紗帳中或隐或現,一路向北,直奔北平而去。她像高粱那樣低着頭,仿佛有沉甸甸的心事,那情形令我分外不忍。走着走着,一隊鬼子的騎兵突然從南方出現。他們踏過農田和青紗帳,直接沖我們而來,一副閑庭信步的傲慢架勢,仿佛此地根本未曾設防。這态度激怒了所有的人。除我之外。我依舊沉浸在先前的意外、驚異、憤恨乃至鄙視之中。

很顯然,鬼子也發現了婉茹。最前面的那個騎兵突然抽出馬刀加快速度,擺出千裡奔襲斬将擎旗的姿态。那雪亮的馬刀閃閃發光,突然耀了我的眼。我仿佛剛剛想起來,自己已經是二十九軍的學兵,有守土抗戰之責。我端起手中的槍想要瞄準,但心跳急劇加速,仿佛面臨危險的不是婉茹,而是自己。我手指哆嗦着,完全忘記《射擊軍紀歌》中講述的動作要領。巨大的恐懼瞬間将我攫取。我突然回到了民國十五年的信陽。那座被團團包圍的城市屍橫遍野,血流成的河封凍在地面上,也封凍在我的記憶之中。

哨位上的我甚至忘記了驚叫。事後再想,鬼子跟我和婉茹呈三角形,尚未進入步槍射界,即便開槍也不頂事,最多也就起個警告作用,掩護一下婉茹。可是,我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戀人喪命于鬼子之手嗎?

正在此時,我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高德睿。他跳出戰壕,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了大約五十米,然後跪下,舉槍,瞄準。啪!一聲槍響,鬼子的馬猛一昂頭;啪!第二聲槍響,鬼子旋即落馬。

戰馬繼續朝婉茹奔去。空蕩蕩的馬鞍,就像空洞的精神,給人徹底孤獨的感覺。最終它越過婉茹,進入我軍防區,成了戰利品。而婉茹加緊腳步,終于被遠方的青紗帳屏蔽。

誰也想象不到,南苑保衛戰的第一槍,會由高德睿打響。這個尖兵被擊斃之後,鬼子并未前來支援,甚至也沒有試圖搶奪屍體。他們一槍未放,轉身便消失于馬蹄濺起的塵土之中。這在大家看來,是不折不扣的逃跑。這種場景就像烈酒,迷醉了所有人的神經。不是都說鬼子厲害嗎?伸手試試,也不過爾爾!面對一群學生,竟然不戰而敗!

群聲歡呼,也不能打破籠罩着我的孤獨與落寞。我像傻子一般呆立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大家圍上去看熱鬧,搜索鬼子的屍體。除了日産手表一隻、硬币幾枚,他們隻在鬼子的褲帶上找到一個約二寸長、一寸五寬的黃布包。打開一看,有好幾層,印的都是觀音菩薩和其他佛像,以及咒語、六字真言,等等。原來是他的護身符。他們的稱呼,叫千人縫。

值星官報告進去,再傳下佟麟閣的命令:馬匹槍支歸公,屍體就地掩埋。其餘物品由高德睿自行處理,作為獎勵。

興高采烈的高德睿自然而然地成為明星,被一群秀才兵衆星捧月。那一刻我不再忌妒他,我甚至希望他的形象更為高大,以便吸引更多的目光,以便徹底掩埋我的恥辱,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然而誰都能瞞得過,唯獨不能瞞過班長。他沉着臉走到跟前,二話不說就踢了我一腳:

“混賬東西,真給我們二十九軍丢臉!口口聲聲未婚妻,就算不是未婚妻,她終歸也是中國人,你就能眼睜睜地看着不管?你手裡拿的是燒火棍?給二十九軍丢臉,那是軍長的事,你他媽的也給我們班丢臉!等打起來,看我不第一個派你拼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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