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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握手 二條

時間:2024-11-07 10:24:49

1.日軍士兵裝備齊全,标準負重三十公斤:一百二十發子彈,兩枚手榴彈,四日份口糧,三個罐頭,一日份食鹽、魚幹和梅幹,另外還有被服日用品、子彈盒、鋼盔、肩包、防毒面具、圓鏟、飯盒、水壺與軍鞋。

這次的任務是突襲,因而隻帶着最基本的攜行裝備:槍、子彈、手榴彈和水壺。老範是醫護兵,不配發步槍,隻帶着水壺和急救箱。在坳口圹的混戰中,又臨時撿起一支陣亡軍官的手槍,用以防身。

事後回想,老範一直不承認自己是逃兵,是主動逃亡。他認為是自己在夜色中迷失道路,與部隊失去了聯系。這是他早已想好的說辭,萬一碰上部隊,或者被他們抓住,就這樣回答他們的質疑。

然而有兩個問題就像雞公山,它一直在那裡,你無論如何也繞不開:作為中國通,他在信陽當地生活多年,怎麼會迷失道路;白天還報告沒有防衛的坳口圹,怎麼到了晚上,他領着突擊支隊前去突襲時,就有了埋伏?

其實逃亡的決心,是一點點地增長的。随着時間的推移。脫離部隊的時間越長,歸還建制後的風險也就越大。時間越長,他領路的這次行動就越像是陷阱。而且這不是他想象中的征服,更不是他想象中的拯救。完全是屠殺。作為醫生本來要救死扶傷,但他卻殺了個手無寸鐵的孩子,孩子啊。

到哪兒去?以天下之大,竟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他本能地想起了家,想起了媽媽。他很想撲到母親懷裡,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求得母親的原諒。似乎那樣他們便能諒解自己,他也能自我諒解。

要想回家隻有向東,沿着他們的攻擊路線,原路返回。然而上海離日本太遠,最好能跑到山東半島的頂端,從那裡乘船。那就必須向北。

眼下最大的麻煩,是這身黃皮。以此着裝穿越幾個敵國的省份,不可想象。若被自己人抓住,不是槍斃,就是逼自己切腹;被中國軍隊發現,恐怕就是遠遠的一槍。然而假如脫掉,換上平民服裝再落到中國軍隊手中,那就不是戰俘,可以按照間諜處理。戰俘可以不死,間諜則難以存活。通行規則,是審問清楚,便可一槍崩掉。

老範猶豫不決,跌跌撞撞地朝前走。日軍的坦克火炮與辎重車輛離不開大路。翻山越嶺抄鄉間小道,便可避開。那天夜裡,他遙遙經過好幾個村莊,但都沒敢進去。他必須盡快逃離案發現場,越遠越安全。那些村莊無一例外地沒有光亮,是狗叫提示了它們的遙遙存在與模糊方位。

連日來的隆隆炮聲他們想必都已經聽到。甚至還能聞到随風飄去的硝煙氣息。或許他們全都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終日,但依舊令此刻的老範無比羨慕。他渴望有那麼一個小村莊,人迹罕至,與世隔絕。他不必考慮振興亞洲,或者大東亞共榮。天皇,聖戰,救護,等等,所有這一切,都能像餐桌上殘剩的魚刺,被随意但是不容置疑地排除在外。或者,讓它們把自己排除在外。他隻需要一個深山更深處的小村莊,在那裡終老一世,閉門思過。

然而,這又如何可能。

2.老範走了一夜,絲毫沒覺出餓,隻是覺得渴。還有累。兩條腿裡似乎被人安裝了倒刺,動一動都會酸痛難忍。胃裡發熱,口腔幹渴。搖搖水壺,帶子上的金屬片敲擊壺身,發出沉悶的回聲。他很後悔,出發之前沒有多灌點水,多吃點東西。

想起水和食物,又是一陣惡心。仿佛他又被帶回慘案現場,命運旋渦的中心,老村長和他的女兒以及那個無辜的孩子,眼神如劍一般不停地戳他。

中午時分,饑餓終于抵達麻木的神經末梢。他決定休息片刻,尋找水源。這裡屬于淮河流域,水應該不難尋找。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很快便看見一條河。當河水的反光映來時,他感覺口腔幾乎要冒火,趕緊加快腳步,直奔而去。

河面很寬,河水清亮,倒映着周圍的群山。他下到河灘,趴在地上,直接探頭喝水。仿佛用手捧起來,會耽誤很長很長的時間,增加很遠很遠的距離。但是剛喝了兩口,便嗆了鼻子,隻好調整身姿,用手捧着喝。

他其實是一邊喝水,一邊洗臉。那種涼爽的感覺,讓他忘卻一切。突然,他的動作咯噔一下停住,就像飯團裡突然嚼到一粒沙子:那是一具敵軍軍官的屍體。

年輕的少校戎裝整齊,槍猶在手,仰面躺在水上,飄飄悠悠地由遠而近。傷在前胸,軍裝上有四個破洞,其中之一在胸前的符号上。那上面清清楚楚地表明,他屬于三十六師。

老範立即意識到,這條河一定就是軍用地圖上的史河,淮河的支流。少校陣亡已久,雖然漂流很遠,血已流幹,傷口處已無異常,但屍身劇烈膨脹,面目變形,引得老範一陣反胃。

屍體慢慢流走,擡眼看看,上遊再無類似的漂流物。老範意識到,自己走錯了方向。從這裡過去,最終會到淮河。而淮河兩邊,一定是雙方交鋒的戰場。他趕緊漱漱口,再喝點水,然後灌滿水壺,折轉方向,繼續逃亡。

天擦黑時走近一處村莊。房屋背靠山腳的一泓清碧,前依收割在望的金黃稻田。炊煙飄在空中,令他饑餓難忍。他握着手槍,躲在樹叢後面,猶疑不決。

此時進村,他能看得見别人,别人也能看得見他;夜晚進村,别人看不見他,但是狗能看見。而一條狗看見,整個村子也就全能看見。

想來想去,老範扔掉軍帽,解去腰帶,扯掉肩膀上的軍銜符号,然後朝村子走去。以他對信陽農村的了解,老百姓未必能從服裝上辨别出國軍與日軍,他又會說漢語,應付場面應該不難。唯一的遺憾是好幾年沒有實用,有些方言他已經不那麼熟悉。

老範握槍的右手插在軍褲兜裡,小心地摸進村子,進入第一戶人家。正巧,這家沒有養狗,院牆上爬滿紫色的喇叭花。推開院門進去,發現他們正在吃飯。沒有圍在桌上,每人神态各異:有的蹲于門口,有的坐在門檻上,也有人坐着椅子背靠着牆。

雙方都吃了一驚。大人全都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共有成人四,孩子三。最年長的是個老頭,頭頂絨線帽,穿一身藍布衣服,腳蹬黑色的圓口布鞋。他把右手的筷子交到左手,橫放在碗面上,迎上來說:“來得稀客喲。你吃飯地啵?”

老範心裡一緊,然後又迅速放松:“先生,打擾你們了。我是國軍的信使,要送一封急信。你們村裡過過鬼子沒有?”鬼子這個字眼,他說起來頗有些心理障礙。

“沒有,沒有。從來沒有。不過這兩天老是打炮,聽說富金山一帶打得很兇。”老者滿臉堆笑,熱情而又拘謹。這或許還是此生的頭一次他被人稱為先生。

“我就是從那兒來的。”

“你的衣裳,咋這顔色?”

“兵種不同,服裝也不一樣。戰鬥兵是一個顔色,辎重兵、醫護兵和通信兵是一個顔色。要不戰場上認不出來。還跟官職大小有關。這話太長,一時說不清楚。”

“嗯,嗯,國軍規矩大,我曉得。你吃飯地啵?”

“沒有呢,我正想吃點東西,好繼續趕路。”

“老婆子,老婆子!國軍裡來了客,你還不快打雞蛋!”

幾個人把老範圍在中間。老範不時扭頭看看身後的院門。老者說:“不要緊,我們這個村偏,老輩人說,當年鬧長毛,都沒來過。你就放心吧。富金山那邊打得咋樣?”

“打得很兇,很苦,也很漂亮。鬼子打了七八天,死了很多人,都沒過去。”

“打得好,打得好!”

“不過國軍傷亡也大。三十六師恐怕快打光了。剛剛過史河,我還看見一具國軍屍體,是個少校,肯定是從那邊漂過來的。”

“咱們的人?”

“國軍少校。”

“那我趕緊叫人去撈。哎,這些孩子,真是可憐!”

“史河離這兒不遠?”

“不遠。再往前就是淮河。”

老範聞聽,心裡暗自叫苦。這說明,他的方向還沒調整對。此時女主人已經打好雞蛋,同時端來飯菜。飯菜是現成的,跟他們吃的一樣,不過是普通粗茶淡飯:蘿蔔纓子腌的鹹菜,炒芸豆,與很稠的稀飯。

雞蛋是打的雞蛋包子。這是信陽叫法,正規稱呼是荷包蛋。老太太看來是要實誠待客,打了八個。這在信陽農家,是最高禮節。

老範吞進兩個雞蛋包子,然後大口大口地嚼飯。雖然不是日式的飯團,卻同樣的香甜。或者說,更加香甜。他從來不知道,蘿蔔纓子鹹菜竟然是如此美味。

女主人心疼地看着老範:“慢點,别着急。飯菜都還有。”老範含義模糊地搖搖頭,含混不清地說:“我得趕路。”

吃飽喝足,老範放下飯碗,便欲起身離開。老者說:“再吃點吧。你們打鬼子辛苦。”老範說:“謝謝先生,我吃飽了。”老者說:“咋還作假呢?再吃個雞蛋吧,跑路累呢。”

作假?老範心裡一驚。莫非老者已經看出破綻?他趕緊起身,連連搖頭:“謝謝,我吃好了,該趕路了。”說到這裡,他下意識地摸摸褲兜,忽然想到裡面的票子是日元。軍部發過中國貨币,但都是赝品。

“對不起,我走得急,沒有帶錢。将來再想辦法還給你們吧。”

“看你說的,你們打鬼子命都能豁出去,我們還舍不得一碗飯?既然有軍務,你就趕緊走吧。路上小心。”

後來老範才意識到自己當時是神經過敏。信陽人所謂的“作假”,意謂客氣,并非字面的直接含義。說到底,他隻是信陽過客,而非歸人。

3.當夜老範栖身于路邊的一個小廟。那廟極小,将廟這個字眼反襯為典型的大材小用。其實就是個非露天的祭壇,後面樹個神像,前面容人祭拜,沒有前門。好在上面有頂,多少能提供點可靠感。

天還沒亮,老範便活動活動腿腳,準備動身。空間狹小,他的腿伸不直,此時已經麻木。走出老遠之後感覺才恢複正常。他沒頭沒腦地走着,發現前面有個比較大的集鎮。他不敢貿然過去,登高瞭望,隻見那邊耷拉着熟悉的軍旗,偶爾風起,便有氣無力地飄蕩一下。鎮子前面有哨卡,等待通行的百姓,排成稀疏的隊伍,一一接受檢查。

通行是不可能的事情。老範很後悔沒換身平民服裝。但即便換上也得有證件,這可哪兒找去?他試圖找個農民,打聽打聽能繞過去的路線,但是那農民擡頭看看,臉上立即露出遭遇雷擊的表情,扔下擔子轉身就跑。

農民挑的是一桶糞。稀湯滾出來臭氣蕩漾。老範趕緊捏起鼻子,轉身逃離。

大路無法通行,而小路總要通向大路,就像溪流必然入河,江河必然彙海。想來這一帶已被日軍占領,是補給線,必然會有軍隊保護。隻有向北穿過大山,才能避開昔日的同伴。

山上荒無人煙,這一路必須自備食物。傍晚時分,老範找到一處村落,如法炮制,又混了進去。但是這一帶顯然有日軍經過,屋裡的百姓一見他的服裝立即縮進角落。老範站在門口,主人一家負隅而立,彼此不過三五米的距離,但卻是咫尺天涯,是敵我分隔,終此一生難以逾越。

老範說:“你們别怕,我隻要買點飯吃。”說着話就開始掏口袋。

主人随即一陣驚叫:“軍爺,别,别,你要什麼,隻要我有,全都給你!”稱呼軍爺,可見戲曲話本的流傳與影響。

老範的手指觸到褲兜裡的手槍,才意識到主人為何如此驚慌。他掏出鈔票,沒有掏槍。主人看見那張日元,連連搖手:“不用不用,你要啥隻管開口,我這就給你。”

老範側身坐在門口,這樣既能監視屋外的動靜,也能掌控屋内的局面。期間有鄰居從門口經過,探頭朝院裡看了一眼便信步離開,就像報喪的使者。

經曆過戰争洗劫的集鎮和百姓,都蒙着無邊的死亡氣息。那是驚恐悲傷與無望混雜之後,經過化學反應,産生的新物質。它不能揮發,不可分解,也不溶于水,極度穩定,沉甸甸地穩定。老範看着忙碌的男女主人,以及一句都不敢吭的孩子,有心開口勸慰,但哪裡還有力氣。他很清楚,經曆過那一切之後,所有的努力都隻是徒勞。

老範飽餐一頓,用頭巾包了幾個雞蛋和馍馍捆紮起來,起身欲走,想想又要了幾件衣服換上,指着地上的軍服說:“咱們換換。”主人連連搖頭:“軍爺,您這軍服肯定好,壓風。您還是帶着吧。我不要。”

老範想想,還是帶上了軍服。留在這裡百姓會視為禍患。自己帶着夜晚也可以禦寒。山上的秋夜逐漸落涼。他掏出日元和幾張法币,微微鞠躬緻意:“對不起,真是打擾了。謝謝關照。這是日本錢,也能買東西。這些中國錢都是假的。能不能用,看你們的運氣。”

主人哪敢伸手接錢。老範沒再多說,順手朝椅子上一撂,又鞠個躬,便匆匆離去。

4.老範向北的腳步越來越慢。他感覺自己真的已經迷失方向。山東半島早已被日軍控制,日軍若不從青島登陸進攻臨沂,也不會有張自忠的翻身之仗,以及台兒莊的榮光與恥辱。即便這條道路不被控制,人生也是不可逆反的,無法回頭。他不能想象,如何面對苦苦等待的戀人。即便她能原諒,還有嚴酷的環境。日本男人要服四種兵役:年滿二十歲體檢合格,便于當年十二月入伍,服現役兩年;退伍後再服預備役五年零四個月;後備役十年;補充兵還要服十二年四個月的補充兵役。

就這麼說吧,日本四十歲以下身體合格的男子,基本上都在服兵役。差别隻是在不在軍營。大學生也不例外。這樣回到國内,慢說可能的刑罰乃至死刑,即便能苟活,那巨大的恥辱也會将家庭壓垮。

老範繞了許多圈圈,耽誤了好幾天時間,方才拿定主意。不回日本,還是先躲在中國,等待戰事結束。既然是大哥教訓小弟的戰事,就必定不會長久。躲在哪兒呢?肯定得選熟悉的地方。而他最熟悉的中國城市,除了信陽就是武漢。信陽太小,很難守住,熟人也太多,不利于藏身。還是武漢吧。

到武漢,就得掉頭向南,沿着日軍的攻擊方向,但要搶在他們的前頭。

雖然耽誤了好幾天時間,所幸此地民風淳樸,多數百姓未見過日軍模樣,老範總能勉強果腹。山裡随處有泉水,也有山洞可以容身。他甚至還能找來枯枝,用水壺燒點開水。打定主意,他忽然又有了方位感,目标直指武漢。“武漢”是軍用地圖上的說法,在他心目中,還是更習慣于漢口這個字眼。

沒有指南針,隻能自己辨别方向。樹墩南面的年輪稀疏,北邊的茂密;獨立的大樹,南面枝葉茂盛,樹皮光滑,北面枝葉稀疏,樹皮粗糙,地面相對潮濕,而且多生青苔;廟宇或者房屋一般都面南背北。

這些标志物都不好找。山裡人迹罕至,少有房屋廟宇,也就很難找到樹墩。若有獨立的大樹,又何來森林一說。好在老範還帶着手表。若是晴天,用時針指向太陽,此時十二點鐘方向便是北。這一招很管用,但受天氣和時段限制,上午九點到下午四點最有效。可眼前森林密不透風,擡頭皆是樹葉,哪有太陽的影子。

還好,掉頭向南之後,很快便走出山區,又進入了平原丘陵地帶。但與此同時,他再度聽到了隆隆的炮聲,在潢川一帶。他趕緊向東,避開戰場,然後再向南。

就這麼一路逃亡,不知時日。逃着逃着,有樣東西突然繃緊了他的神經。不是一個中國軍人,就是一具軍人屍體。老範的本能反應是迅速逃離,但想想這一路南行都沒見到部隊,又放松下來。他左看看右看看,确認沒有危險,便拔出手槍,摸了過去。

不是屍體,也差不許多。那人渾身是血,隻有他才能找到傷口所在。他試圖将那人翻個身,軍服上幹結的血塊随即發出崩裂的聲音。翻過來一瞧,是個少尉,腰帶上别着一把駁殼槍,胸章上有59A字樣。支那的五十九軍。這個番号他們都很熟悉,因戰報上屢次提及,是從北平潛逃的張自忠的部隊。當初十三師團企圖北渡淮河,經永城直撲黃口,截斷隴海路。本來已經打退于學忠的五十一軍,攻陷要地臨淮關,眼看就要得手,此時張自忠突然率領五十九軍抵達淝水之戰的古戰場,激戰收複小蚌埠,将十三師團趕回淮河南岸。戰局稍一穩定,他便馬不停蹄地北上臨沂,與龐炳勳聯手擊退第五師團,造成日軍的台兒莊之敗。古來名将,也不過如此。

毫無疑問,這是正兒八經的敵人。但此時這個陌生的敵人已非五十九軍的少尉,隻是他手下的傷員。

老範微微搖頭,輕聲歎氣,為少尉檢查傷口。傷勢極重。頭上和肋部有刀傷,大腿有貫通的槍傷。傷勢如此之重,他還能爬出戰場,已屬奇迹,十有八九活不下去。但盡管如此,醫生還是得施救。他打開急救箱,用現有的條件,盡力為少尉清理包紮。初步的戰場救護,也隻能做到這些。

本想拔出那把駁殼槍,想想又沒了興趣。他放下少尉,起身繼續逃命。當然不能走大路通衢,隻能沿着基準方向走小路,慢慢又進入山區,中午時分在半山腰上發現了一處獨立的房舍,便直奔而去,想讨口飯吃。近前一看,門畫的圖案新穎無比:一個日軍士兵,在中國士兵的腳下瑟瑟發抖。他心裡不由得一激靈,本能地摸了摸手槍。

還好,完全沒有危險。這家隻有三口人,女主人帶着一雙兒女,沒有成年男子。兒子還小,看樣子不到三歲,老範走到跟前時,他還吊在母親胸前吃奶。發現來了人,女人立即放下兒子,用衣襟遮住乳房。

這荒野之家簡直是老範的福地。他收獲頗豐。女人不僅竭盡所能做了一頓好飯,臨走時還給他煮了六個雞蛋。因老範不僅是有功的國軍将士,甚至還可以說是信陽故人。

女人起初說:“國軍都穿你這樣的衣服?我記得十六混成旅不是這樣的。”

十六混成旅也是個熟悉的番号。在信陽的童年記憶中,有隆重的一筆。他們在信陽駐紮不久,但故事很多,如同傳說。而他們的指揮官馮玉祥将軍,自始至終對日本滿懷敵意。老範說:“十六混成旅我在信陽也見過。但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舊事,部隊的裝備編制肯定不會還是老樣子呀。否則怎麼打日本?”

二十年前舊闆橋,老範心裡無限感慨。揣着六個雞蛋上路時,他告訴女人附近不遠有個國軍的傷号,算來也是十六混成旅的人,他簡單包紮過,但來不及做進一步的處理。随即留下一些繃帶和抗感染藥品,将注射方法教給女人,便再度上路。

5.山勢越發陡峻,有些地方隻有光秃秃的石頭,縫隙間雜以矮枝小草,不再有大樹。那些黃色的石頭,外面毫無棱角,表面曲線光滑,不知已經幾多風雨。避開山崖,繼續前行。第三天終于遙遙看見一處村落。到了跟前,發現是個寨子,圍有石牆。

此時食物已經吃光,必須進寨尋求補給。老範剛剛接近寨門,門樓上就傳來一聲斷喝:“站住,什麼人?”

“我,我,我是過路人。想進去讨杯水喝。”

兩個背着火槍的看門人出來,看看老範:“過路人?你要去哪兒?”

“我要去漢口。”

“什麼漢口?一定是土匪的探子!”

“别跟他廢話,押着去見蘇二爺!”

寨裡的房屋錯落有緻,背靠大山,周圍用石頭壘成圍牆,開有兩個寨門。房屋都很古樸,最中間最堂皇的那排房子,便是蘇二爺的住所。然而誰也想不到,這所謂的蘇二爺,竟然是女流之輩。年齡看不出來,估計在三十五六歲上下,相貌倒是很漂亮,隻是眼神格外鋒利,滿臉都閃着紀念碑上青銅一般的寒意。

老範看着女人,無法确定她到底是不是蘇二爺。手槍已經被人搜出來,藥箱也被打開。蘇二爺掃一眼搜出來的東西,盯着老範道:“哪條道上的?”

“夫人,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不是什麼夫人。我是蘇二爺。來句痛快話,替誰踩點?”

“我隻是路過,請不要誤會。”

蘇二爺首先懷疑他是土匪的探子。但是她也清楚,附近的幾股土匪,彼此相安無事多年,不會突然滋事。不是土匪的探子,那就隻有一種可能:逃犯。

“說吧,犯了多大的事?”

“殺了人。”

“看不出來,你還有這股心氣。他該殺嗎?”

“不該殺,但我沒有辦法,是被逼的。”

蘇二爺歎了口氣:“唉,這世道。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平凡人。那好吧,别報假名糊弄我,康家寨不問你姓甚名誰。你可以在寨裡住一夜,吃飽喝足,上路繼續逃亡。”

老範正要跟人下去,有人突然抱個孩子從裡屋出來:“二爺,你看看少爺,隻怕不行了!”

蘇二爺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立即點頭道歉:“我糊塗!可是少爺……”蘇二爺順手接過孩子,低聲喝道:“混賬東西,大驚小怪!”

那時老範已經走到門口。他本能地轉過身子,隻見蘇二爺他們全都黑乎乎的。從門口過去,光線一點點衰減至無,無法穿透黑暗。他立即走上前去:“我是醫生。讓我瞧瞧。”

孩子用棉被裹着,還不住地哆嗦。老範打眼一瞧,就知道是瘧疾。不過染病已久,又沒得到正确醫治,情形比較危急。他趕緊打開藥箱,取出唯一一支奎甯。那段時間豫南瘧疾流行,中日雙方軍隊都深深為之困擾。因是突襲,本來不必帶奎甯,這支是漏網之魚,他給女人留下藥品繃帶時才發現的。不意此時恰恰派上用場。

服侍孩子的女仆作勢欲擋,老範看看蘇二爺,蘇二爺也看看他,略一猶豫,便點了頭。

6.瘧疾好治,隻要有藥。

老範手到病除,立時成為蘇二爺的座上賓。他這才明白,康家寨裡面的四十多戶人家,全部姓康。絕大多數土地都是康二爺的。康二爺是老民黨,就是參加過同盟會的老革命黨。民國建立之後,他不滿政權的腐敗,在報紙上公開批判,罵當局違背總理遺志,曾被羁押。經同志疏通出獄後,立即離開是非之地回到家鄉。

康二爺本有官職。離開之前,當局跟他達成君子協定:蔣介石贈送程儀兩萬元,此後政府不再給他津貼,他也不向政府交稅。康家寨的四十多戶居民,照老規矩繼續向康二爺繳租,以彌補他毀家纾難贊助革命的虧空。反正這裡本來就是鄂豫皖間的三不管地界。

土匪老洋人作亂,中原大戰,鬧紅……這些年來山外戰亂不斷,幾乎沒有消停過,但因為路遠地僻,康家寨絲毫未受影響。蘇二爺本是康二爺的二太太,娘家姓蘇。她嫁過來時尚且年幼,而康二爺一心革命,并未注意到她。等革命失敗回到康家寨,這才發現她的好。這個胳膊上跑得馬的女人,立即成為康家寨的核心,人稱蘇二爺。前兩年康二爺病逝,蘇二爺也就成了寨裡頂天立地的第一人。

起初,蘇二爺以為老範也是被政府通緝的革命黨。那身土黃色的軍裝,她并不陌生。康二爺在革命軍中南征北戰時,也穿過類似的戎裝。隻是革命軍都戴着大蓋帽,而老範沒戴,如此而已。兒子轉危為安,她非常高興:“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咱康家寨就缺個醫生,有個頭疼腦熱,隻能用土辦法對付。對付不過去,就是個死。你留下吧,我們付你工錢。”

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慢說此去漢口絕非坦途,即便能到,也難以順利容身。他立即點點頭:“夫人,我看你們這裡不光缺醫生,還缺學校。平常病人少,我還可以教孩子們讀書。”

“我不是夫人,我是蘇二爺。教書完全沒有必要。識文斷字,在康家寨沒有意義。他們隻要身體硬實,有碗飯吃,還要求什麼?”

“少爺也不必學習?”

“學不學,一般大。老爺倒是學問大,還去日本留過洋,結果咋樣?還不是回到康家寨。咱康家寨的水土養人。雖然偏遠,但是平安,我看挺好。”

“我還是教教孩子吧。教書不另要工錢。”

“隻要你願意。當年老爺倒是也有這個願望。”

老範不由自主地點頭緻敬。蘇二爺看了他一眼:“到底是讀書人,懂得禮節。不過你不用老是這樣。我們知道你知書達理,不是粗人,也就夠了。”

這番話是在酒桌上說的。蘇二爺擺答謝宴席,老範喝了山寨自釀的米酒。本來他最喜歡“忠勇”酒,産于兵庫縣的灘,俗稱灘酒。比起灘酒或者其他牌子的清酒,米酒雖然味道偏甜,但口感還不錯。老範酒足飯飽,又解決了出路問題,心裡立即被強烈的飯後心理彌漫:在那個瞬間,他無比愉快,可以把任何人當朋友。當然也包括蘇二爺。

老範突然覺得,蘇二爺作為女人,其實很是妩媚。

7.小少爺叫康寶财,九歲。老範對他悉心照料,仿佛這樣就能彌補自己的罪過。然而他總不敢跟寶财對眼。似乎他的眼神是利劍,而自己渾身上下毫無防護。

老範組織寨裡孩子念書識字。教室設在祠堂門口的院子裡。視野開闊。念書是假的,根本沒有發蒙的課本;識字是真的,老範寫好後一筆一畫地教給他們。

老範教的第一個字,是“日”。他指指天上的太陽:“那是什麼?”

“大陽!”

“不對,是太陽!”

“是大陽!”

“好好好,大陽就大陽。但它實際上是太陽,外面的人都這麼叫。太陽就是這個字。”

“明明是一個字嘛。”這個字寶财認識。蘇二爺聞聽,不覺莞爾。

“是一個字,意思就是太陽。”

教完這個字,又教了個“本”字。他說:“這兩個字連起來,就是一個國家,強大的國家,叫日本。”蘇二爺聞聽,很是不滿:“怎麼先說日本?應該先教中國。”

“如今日本已經打進中國,先介紹強敵,讓孩子們知道,還不應該?”

“什麼強敵,老爺說過,日本起初是中國的藩屬國。唐朝的時候,經常有船運載日本女人,在海上跟中國男人交配,稱為度種。這樣生出來的孩子,在日本地位很高。”

冷不丁被蘇二爺擊中了要害。那要害似乎正好主管語言功能,老範半天才接上來話:“度種一說,不過小說家言,不足為憑。日本從來都不是中國的藩屬國,未曾進入中國的朝貢系統。明治以前,日本和中國隻有經濟文化交流,從無正式的國與國關系。《隋書》上記載有公元607年推古天皇緻隋炀帝的國書,開頭是:日出處天子緻書日沒處天子無恙;次年隋朝遣使陪同日使回國,日本史書記載有推古天皇答隋炀帝的國書,首句是:東天皇敬白西皇帝。一直持分庭抗禮的态度。唐朝曾派高仁表到日本答遣唐使之禮,太宗試圖讓日本進入朝貢系統,也被舒明天皇拒絕。此事《新唐書》上有記載,說是争禮不平,空手而歸。如果還盲目抱着天朝大國的思想,那恐怕隻能壞事。”

“那明朝的争貢之役,又作何解釋?”

“當時日本處于戰國時代,那是各個藩主的個人行為。就像前些年中國各地的軍閥。”

“東漢時期日本曾經來朝,被光武帝劉秀賜予漢倭奴國的名分,同時頒賜金印一枚。《後漢書·東夷傳》記載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枚金印乾隆年間已經出土,你不能否認吧?”

“但日本學界對此并不認可。他們認為那枚金印是僞造的。”

“乾隆年間,中國人會到日本去僞造這樣一枚金印嗎?”

“反正學界沒有形成一緻意見。”

“中國跟日本即便不是主仆,也有師生關系吧?一批又一批的遣唐使之後,何至于欺師滅祖?”

“日本學習中國,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如今他們已經強大,而中國早已衰落。”

“小日本是怎麼強大的?還不是因為《馬關條約》,從中國搶劫了兩億白銀?再強大,它也是小輩兒!你怎麼老長人家志氣,滅自家威風?老爺當年就很讨厭這一點。盡管他曾經留學日本。”

“實話難聽,你别誤會。如今人家都快把中國滅了,如果還抱那種天朝大國的老思維,豈不誤國?我們必須正視對手的強大。”

“算了吧,康家寨地處偏遠,咱們不談國事。”

已是秋天,周遭的山野色彩絢爛。老範無奈地一仰頭,一記光亮随即從遙遠的高空,冷不丁地滴落到他的眼睛裡。那是秋天的色彩,大雁南歸,遊子思鄉,正在此時。

8.康家寨屬于河南省,歸第九督察區的潢川縣管轄,但離安徽的立煌縣更近。他們無論賣糧還是買布,都會上立煌趕集,而不到潢川。

鬼子來犯,蘇二爺當然知道。康家寨偶爾也聽到過遙遙的炮聲。盡管斷定鬼子不會前來滋擾,蘇二爺也并未掉以輕心。鬼子打到安徽以前,她已經賣掉一批糧食土産,買來幾條快槍和子彈。當然,她沒有想到,鬼子其實已經進入寨子,以醫生的身份。

那年冬天,康家寨大雪封山,寸步難行。大約是房間密不透風的原因,寶财出了水痘,情形頗為兇險。老範寸步不離,守在跟前。他憐惜這個孩子,也喜歡康二爺生前的藏書。倉皇出逃至此,随身行李一點都沒帶,書籍更不用提。他生性喜歡讀書,可以不聞飯味,但不能少了書香。以往隻是借閱,現在則可以使用康二爺的書房。那裡有許多的藏書,還有些日文原版的,比如《竹取物語》,以及葛飾北齋的《浮世繪》。這些書籍,足以令老範暫時忘憂,樂不思蜀。

書房空着,水痘又傳染,暫時成了病房。老範坐在通紅的火爐跟前,看得忘卻一切,連蘇二爺的腳步都沒能聽見。蘇二爺旁觀良久,忽然上前拍拍老範的肩膀:“範先生,别看了吧,免得看成書呆子,就像我們老爺。好端端的日子不過,非要去鬧革命,最後革命成功,他又成了反動派,氣出一身病,何苦呢。”

老範放下書本站起來:“不看書,可怎麼活呢?我一個大活人整天不做事,身上會發黴的。”蘇二爺含笑道:“醫生兼老師,你不是一直在做嘛。”

蘇二爺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香氣。隆冬時節,山上當無花草,不知道香氣的來源。老範看看她,隻覺她的眉眼柔和了許多,就像房檐下的冰淩進入室内,被火盆融化。

老範心裡不覺微微一顫。

蘇二爺翻出康二爺的許多東西。文件,手迹,相片,勳章,等等,傳示老範。老範接過來一看,立即嗅到了時間的氣息。有張照片尤其吸引眼球。那是張合影,上面有六七個人,其中就有他的舅舅,陣亡在武昌城内的步兵大尉金子克己。他站在康二爺後邊。

“啊?這是我舅舅呀。他跟康二爺熟悉?”

“那當然,很好的朋友,過命的交情,在日本就認識。不過他後來戰死在武昌。”蘇二爺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你是日本人?”

老範的話一出口,便意識到了失言。然而話已至此,無法回頭,隻得硬着頭皮承認。蘇二爺聞聽變色:“怪不得我一見面,就覺得你很奇怪。你是鬼子兵,侵略軍,對不對?”

還是隻能承認。蘇二爺冷冷一笑:“有種!來人!拿下!”

老範放下手中的照片,苦笑道:“蘇二爺,就我這樣子,還需要興師動衆嗎?”蘇二爺看看旁邊的病床,揮揮手又止住下人:“看你也是條漢子,那就好好說說,你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康家寨是何目的。”

得知原委後,蘇二爺要求老範投降,老範不幹:“那不行,我不能向女人投降。”蘇二爺一拍桌子:“我是蘇二爺,不是女人!”

“那也不行。我是軍人,不能向平民投降,隻能向軍人投降。”他以為這會激怒蘇二爺,結果卻沒有。蘇二爺緩緩道:“這話倒還有點男子氣。這樣吧,你先老老實實待在康家寨,等開春化凍,我派人押你出去,向政府軍投降。是死是活,由他們決定。”

老範沒有被上綁,但從此以後,身後多了兩個保镖。當然,手槍也被沒收。他可以在康家寨内任意活動,隻是不能出寨門一步。蘇二爺的命令是,敢出寨門一步,守衛立即開槍。

老範的兩個保镖,一個是中年木匠兼獵人,人稱“木匠頭”,有點武藝,善于使斧;另外一個年輕些,除了獵槍在背,腰間還常備一支橫笛,人稱“小喇叭”。雖則如此,老範在康家寨的生活待遇并未受到影響,有熱飯吃,有棉衣穿,有炭火烤。他還像往常那樣,教孩子念書識字,碰上有人生病,照樣出診。他跟蘇二爺之間也是客客氣氣。至于寶财,他已經跟老範交上朋友。他喜歡這個老是點頭的老師。

9.雪化一分,春近一寸。

山高春來晚。沒有等到春暖花開,蘇二爺便派出兩個人下山進潢川,打探國軍下落。他們多年不與政府來往,可以想象,沒有良民證,也不知道有日軍的哨卡。經過時一人被抓,另外一個腿腳伶俐,僥幸逃脫,回了山寨。

逃回來的這個人,半路上偶然獲得一張《告全省民衆書》,是二十一集團軍總司令兼鄂豫皖邊區遊擊總司令、安徽省主席廖磊将軍發布的。蘇二爺接過來一看,内容涉及九個方面:征辟地主紳耆,延攬人才,共濟時艱;妥籌難民生計,成立難民救濟會,設立難民工廠;蠲免淪陷區域田賦;推行農村合作貸款,改正農村經濟,活動金融流通;保障法币流通;撲滅漢奸及僞組織;重新整編民衆武力,寇來大家出擊,無事各自歸農;鏟除貪污;肅清盜匪。

布告的最後是對民衆的三點希望:堅定必勝信心;協助軍隊作戰;幫助政府鋤奸。

蘇二爺一聲贊歎:“有條有理,好!”老範接過來看看,微微搖頭:“隻怕做起來難。”蘇二爺一把搶過布告:“那也得做!”老範說:“你們不是跟政府有仇嗎?他們虧待過康二爺。”蘇二爺說:“那是家事,這是國仇,你不懂嗎?”

原來廖磊将軍已經開府于立煌縣,在康家寨以東,比潢川還要近。蘇二爺沉吟片刻,左右為難。河南省府已由開封移往洛陽,路途遙遠,半月也未必能到,而且道路十有八九已被鬼子占據,處處豺狼。但若不快點送走,鬼子得知消息,肯定會興兵來搶。放他回去,以免禍患?蘇二爺從來都沒想過。此人對于政府和國軍一定有用,說不準能提供什麼機密。

康家寨初建于明朝,家譜上記得清清楚楚。為防兵禍匪患,建造過程中首先考慮的是防禦能力。裡面有糧食,也有獨立的水源,适合長期堅守。寨子背後還有個隐秘的山洞,可以通到外面。對付一般的毛賊問題不大,但鬼子畢竟是穿洋越海打到這裡的,南京上海都沒守住,何況小小的康家寨。

師爺和幾個老人都想交出老範避禍,但蘇二爺堅決不肯:“交出去就能免禍?想得倒美。留着他,山寨或許還有條活路;交出去,隻有死路一條。鬼子都打到了家門口,他們能善罷甘休嗎?”

這些事情,蘇二爺并不避諱老範。在她眼裡,他似乎主要還是兒子的救命恩人。老範說:“放我出去,你們肯定不會有事。這一點我可以保證。康家寨又不是交通要道,他們兵力不夠,不會來的。”

“放你出去,你會回到部隊?”

老範想了想,隻能搖頭:“恐怕不會。我到中國軍隊手中是戰俘,沒有性命之憂,但是回到部隊,隻有死路一條。”

蘇二爺鼻孔裡哼了一身:“你倒是能說實話!”

10.不過遲疑兩天,槍聲便響到了康家寨。

山路陡峭,曲折難行。從發現鬼子到真正打響,差不多已經過去一個時辰。還好,辎重無法行動,他們沒有派來火炮,隻有七八個人,押着被抓住的那個探子。

鬼子沒有上來就打。他們先派那個探子回來傳口信,聲稱隻要交出老範,他們便和平撤兵,絕不侵擾山寨。

探子人稱康老幺,明顯受過刑,臉上帶着傷疤,腿腳還不利落。蘇二爺盯着他,老半天不說話。康老幺突然咕咚一聲跪倒在地:“蘇二爺,他們打我呀,還要用狼狗咬死我。你是知道的,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我實在沒辦法呀。”

“你都跟他們說了些什麼?山寨的防禦要點,小路,你說沒說?”

“沒,沒有,絕對沒有!我不能虧良心!”

“當真沒有?”

“我以家人的性命擔保!”

“你為什麼不說?”

“他們沒問。”

蘇二爺抄起水壺,對着壺嘴喝口茶,半天後淡淡地說:“你去告訴他們,就說範醫生是我的客人,也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交給帶槍來的人。”

“二爺,你派别人去吧。我不想去!”

“康老幺,我這是給你條活路,你還不明白?你這樣帶着鬼子打到山寨,今後還能在寨子裡生活?眼神也得把你剜死,唾沫也得把你淹死。你去吧,你的家人,我們會看顧。康家寨有康家寨的章程,這你都知道。”

“二爺一定要我去,那我就去。我會帶着他們走水清溝。”

康老幺給蘇二爺叩個頭,轉身一瘸一拐地離去。蘇二爺一直低着眼睛,等他出門,這才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歎氣。老範說:“蘇二爺,請你下令,瞄準了再射擊,不要亂動。日軍的槍法都很準,幾乎個個都是神槍手,千萬别當了靶子。”

“你真能自吹!康家寨别的沒有,就是獵手多。到時候會讓你見識見識的。”

從谷底爬到康家寨有三條路,水清溝最好走。老範上來時曾經走過。雖然最好走,但也有道險關。末尾處有個急轉彎,轉過彎後,兩峰對峙,道路狹窄,旁邊是深深的溪水。這就是水清溝名字的由來。經過這段長約百米的山路,前面豁然開朗,正對着康家寨,可以一步一步地沿着石磴朝上爬。

康老幺領着鬼子,直奔水清溝而來。寨子裡的獵手與護衛,悄悄埋伏在水清溝頂端的崖壁上。從上面看下去,那七八個鬼子身影如豆,時隐時現。他們很想等鬼子全部進入溝裡再開槍,但是沒能成功。他們把散兵線拉得很長。康老幺領着兩個鬼子走在最前面,他們已經開始爬坡,最後兩個鬼子還沒進溝。

蘇二爺率先開槍。隻聽啪的一聲,康老幺身後的一個鬼子便應聲而倒。放完槍,她扭臉看看老範,剛要說點什麼,卻被老範伸手一把摁下。随即嗖嗖兩聲,兩顆子彈相繼射來,擊中她身邊的寨牆,濺起的碎石粉落在他們的耳朵上。

這邊槍聲一響,溝頂也立即噼裡啪啦一陣彈雨。鬼子們要麼中彈倒地,要麼趴下尋找支撐,隻有康老幺依舊呆立原地。他睜着眼睛,雙手捂在耳朵上。仿佛對他來說,最大的危險來自于聲音。他不怕子彈射擊,隻怕彈雨呼嘯。

剩下四五個鬼子倉皇退出水清溝。他們沿着另外的道路攻擊一陣,絲毫沒占到便宜,隻能丢下三具屍體,天黑之前逃了回去。

康老幺一直站在石磴起步處,雙手捂着耳朵。在那期間,蘇二爺槍口的準星裡,幾次閃過他的身影,但最終還是沒有扣下扳機。

戰鬥結束,蘇二爺帶着大家下去打掃戰場。來到康老幺身邊時,他還保持着那個姿勢。蘇二爺淡淡地看他一眼,他立即放下,轉身垂手,前頭帶路。

第一具屍體是蘇二爺的戰果。她看看老範,老範贊道:“好槍法!”蘇二爺不置可否地過去,試圖用腳将屍體翻開。

正在此時,屍體突然如同詐屍一般翻身躍起,雙手挺槍朝蘇二爺刺去。原來他并未被擊中要害,一直躺在這裡,尋求最後的擊發機會。

當時蘇二爺在最前面,旁邊是康老幺。别人都落在身後。水清溝不是狹窄嘛。眼看悲劇即将釀成,老範猛地向前,把蘇二爺朝旁邊一拉,康老幺則本能地沖上去,擋住了刺刀。

老範随身的兩個保镖也沒閑着。小喇叭沖上來,開槍擊倒日本兵。康老幺被步槍撐着,還沒有倒下,但口鼻已經流出污血,看來傷在肺部。木匠頭舉起闆斧正欲砍鬼子的腦袋,鬼子突然使勁擡手,用最後的力氣掙紮着對老範說:“請不要砍頭。”

老範制止住木匠頭,回身告訴蘇二爺。蘇二爺道:“小日本這是怕疼還是怕死?”老範說:“不是怕疼,也不是怕死。他不想讓你在他還活着的時候砍掉頭顱。日本人認為這樣的魂靈來世不得托生。要不二十九軍的大刀片,能有那麼大的震懾力?”

蘇二爺點點頭:“那就可以成全他吧。”

有此教訓,剩餘兩個他們搜索得很是小心。還好,這兩個全部死透,沒再詐屍。

11.老範建議埋掉鬼子。就埋在山下的路邊,前面樹個墓碑。蘇二爺說:“你是不是還想說,每人準備一口上等的柏木棺材?活着踐踏我們的國土,死了還要窮講究!”老範說:“不是這個意思。日軍向來重視戰亡者屍骨的收集。撤離之前,能火化的一定要全部火化,帶走骨灰,每人一口小壇子。實在來不及,也要砍掉一隻手,或者一根手指,火化後帶回去交給家人。這既是維持士氣,也想掩蓋失敗。他們不希望看到日軍暴屍荒野。”蘇二爺說:“那就老老實實在家待着,别到處惹事。”老範說:“你沒明白我的意思。他們肯定還會再來找我,也是收集他們的遺骨。你把他們埋好,給予基本的人道禮遇,或許能減少他們對山寨的報複。”

蘇二爺略一沉吟:“不用你說,我們也會埋掉。人已經打死,難道還能看着他們喂野狼野狗?幾具屍體擺在那裡,随意腐爛,還會傳播瘟疫。”

詐屍襲擊的那個鬼子已經斷氣。木匠頭跟康老幺是朋友,還要砍掉他的腦袋,被蘇二爺制止住:“算了吧,他已經為他的錯誤付出代價。”

三具屍體埋在一起,随便堆個土包以便識别。前面插塊木牌子,上面刻了兩個字,用墨蘸過:鬼子。書寫的師爺本來提議,要寫四個字:鬼子之墓,但蘇二爺沒有同意:“不光這裡是鬼子之墓。整個中國,到處都是鬼子之墓。隻要他們不滾蛋,就會有這一天。”

這番話突然讓老範肅然起敬。敬意過後則是淡淡的悲傷與哀歎。在他的要求下,蘇二爺同意在下面增加幾個日文字。老範說意思也是鬼子,但其實不是。真正的意思是四個字:大和勇士。

除了康老幺,山寨死傷各一。人賺了一個,槍賺了三條,但康家寨并未因此而歡欣鼓舞。憂慮像層浮雲,籠罩在人們心頭。蘇二爺想盡快送走老範,就像急于送瘟神,但老範不幹。他要求訓練大家使用這幾條三八式步槍:“我現在不能走。他們一定還會再來的。等他們過來,我們再跑,把他們引開。當然,你們要事先探好路,别被他們追上。事是我惹起來的,我不能一走了之。”

老範向蘇二爺反複強調鬼子的射擊精度。熟練的士兵差不多人人都是狙擊手。因為他們土地局促,國力匮乏,浪費不起彈藥,所以射擊訓練十分嚴酷,強調“每發必中”和“白刃主義”。對新兵的基本要求,是在三百米的距離上對伏靶五發全中。伏靶的大小基本相當于趴在地上的單兵的頭與雙肩。全部命中還不夠,至少有三發要集中在拳頭大的面積上。基本要求過關之後實行限秒射擊:先在四秒以内,擊中三百米外突然露出來的靶子;其次是兩秒,最後一步要求他們頭戴防毒面具躍進三十米,再開始限秒射擊。成績達不到别想休息吃飯。盡管人人都有狙擊手的潛質,日軍編制中還是有專門的狙擊手。每個步兵中隊十五名,每小隊五名。第一分隊兩名,後面三個分隊各有一名。按照那天的日軍規模,很可能有一名狙擊手。上次打伏擊可以占點便宜。如今已無戰術突然性,必須小心應對。

其實不用老範細說,蘇二爺也好,男人們也罷,對于鬼子的槍法已有深刻印象。如此不利的仰攻地形,他們還能擊中寨中的兩個人,不是神槍手,肯定做不到。蘇二爺想想,隻能點頭同意。于是老範就帶着幾個男人,訓練他們射擊。他盡管是醫護兵,但有三個月入營軍訓墊底,外加平常的預備役訓練,單兵素質并不差。

訓練成人,也要教育孩子。對于孩子們來說,槍聲更像年節時的爆竹,令他們興奮。直到最後埋葬山寨的死人,他們才感到一絲恐懼。當然,他們無法理解死亡,不知道其具體含義。他們隻知道那些人一旦裝進名叫棺材的木匣子埋入地下,便無法鑽出地面,像往常那樣幹農活,種地打獵。老範看着寶财的眼睛,内心柔情湧動。如果日軍果真攻入康家寨,那麼他的下場,早有前車之鑒。他絕對不能容忍這種局面的發生。

寶财的水痘早已痊愈,但老範還是照常出入蘇二爺的大門。他喜歡康二爺的書房。在那裡,他也教寶财寫大仿。中日文化的關系,就像藤纏樹樹繞藤,或者就像兩根極近的毛細血管,再精密的手術,也無法将之徹底分開。他在中國生活多年,受漢文化的影響在所難免,可還有很多日本人從未到過中國,照樣也能寫漢詩、精書法。

老範教寶财,蘇二爺旁觀。她的眼神越來越柔和,被母性的慈愛潤澤着,宛若庭院裡被濡濕的草木叢中反射出來的夕陽一般的晚霞餘晖。這眼神一點點地濕潤老範,濕度令他警醒。他擡頭看看蘇二爺,不自覺地眯縫起眼睛,仿佛那樣就可以在情感的表面鍍層金,屏蔽其中的尴尬氣氛。

“你知不知道,你舅舅是怎麼死的?”

“不知道。我們接到的通知,隻是戰死。”

“他當時和我們老爺在一起。他們幾個一起攻擊機槍陣地。我們老爺要沖鋒,你舅舅不讓。他說他是大尉,有實戰經驗,應該他上。他一沖出去,沒跑幾步,便中了彈。”

“真正的日本軍人,都會這樣的。”

“昨天你也幾乎救了我。”

“你根本就不該去一線。”

“你什麼意思?我蘇二爺哪兒不能去?”

“不不,你誤會了我的意思。司令官都不該去一線。”老範靈機一動,立即拐過彎來。

“你為什麼要逃亡?”蘇二爺的語氣,也緩和下來。

“我來中國的目的,是為了天皇的聖戰,而非屠殺平民。”

12.十天之後,鬼子殺了回馬槍。不知道這期間發生了什麼。那時新四軍尚未開進至此,或許是廖磊将軍給鬼子制造了新的麻煩,他們一時沒有顧上。

這次增加了兵力,來了三十幾個。不過不都是鬼子,真正的鬼子還是七八個,以僞軍為主。他們到達之後,首先挖開墳墓,找來枯柴墊底,把屍骨摞在上邊,潑上汽油,準備火化。同時又派僞軍打着白旗,上了山寨。當然,這個和平使者依然沒得到好臉,被蘇二爺一陣斥罵,灰溜溜地滾了回去。他們是劉桂堂的部下,雖然當了漢奸,照樣得賣命,而且從綏遠熱河奔波到此。

蘇二爺微笑着說:“你回去告訴鬼子,他們是鬼子,那人也是鬼子,我誰都不偏,誰都不向。我已經把他放出去,他們有本事,就自己去抓,抓着抓不着都是小日本的事情,跟中國人無關,别來煩我們康家寨。滾吧!”

敵軍人數雖然多,但受地形限制,依舊得不到火炮支援,連重機槍都沒帶,隻有幾挺班用輕機槍。老範已經仔細訓練過山上的男人,使用三八式步槍瞄準還擊。日軍攻擊一陣,除了留下幾具屍體,在房屋和寨牆上摳出些許槍眼,再無收獲。手榴彈呢?手榴彈扔不上來。有了上次的經驗,這回大家以打冷槍為主,很少有人露頭,所以也基本沒有傷亡。蘇二爺看看旁邊的老範:“他們的槍法,似乎不如上回嘛。”老範掃一眼蘇二爺,沒有吭氣。這時兩個僞軍在長官的斥罵下開始沖鋒,跑幾步卧倒一回。老範一把抓過小喇叭背後的三八式,将槍托緊緊地頂在肩膀上,眯眼盯着準星,張網以待。那個僞軍剛剛起步,他一扣扳機,那人随即栽倒。

蘇二爺說:“你怎麼不打日本人?”老範沒看蘇二爺,轉身把長槍交還給小喇叭:“這是醫護兵的槍法。我打的也不是中國人。好吧,我們該走了。你多保重。”老範說完起身,彎腰跑到射擊死角,規規矩矩地沖蘇二爺鞠了一躬。

蘇二爺盯着老範的臉,片刻之後才回複道:“等打完仗兩國講和,有空再來山寨,我們随時歡迎。”

木匠頭對這一帶的地形道路十分熟悉,早已設計好幾條逃跑路線。除了他和小喇叭,護送的還有一個人。他帶着蘇二爺的書信以及二百大洋,準備交給廖磊将軍,作為抗日捐稅。

大家都帶着武器,老範也佩帶着自己的手槍。在木匠頭的帶領下,他們抄隐秘的小路,很快便跑上對面的山梁。老範一手持槍,一手持紙卷的喇叭筒。木匠頭他們沖鬼子的方向打了幾槍,老範随即用日語喊道:

“我已經離開康家寨。既然是軍人,既然要聖戰,那就不要騷擾平民。要想抓我,就跟過來!多有打擾,實在對不起!”

老範說完,小喇叭開始吹笛子。

如此流利的日語,鬼子隻能相信。他們随即調整方向,向南追去。與此同時,屍骨也開始火化。從康家寨上面看過去,看得最清楚的是上面的黑煙。蘇二爺手裡緊緊捏着幾張日元,扭頭盯着聲音的方向,老半天沒回過神來。

日元是老範臨走時留下來的:“這是日本錢,也能買東西。請你轉交給傷亡者的家屬,向他們多多緻歉。”蘇二爺起先不肯收:“這是什麼話,在康家寨,還用得着你撫恤?山寨都有成規定例。”老範又鞠個躬:“請務必收下。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慚愧的是,我隻有這麼多。就我現在這情況,命都未必能保住,要錢還有啥用?還有一些法币,不過都是上頭發下來的僞鈔。你叫人燒了吧。”

蘇二爺略一思忖:“幹嗎要燒掉?下回到潢川找日本人買東西,就用它們!”

13.從康家寨往東,道路難行,所幸一直沒碰上鬼子。公路上有鬼子的鐵甲車來回巡邏,他們在當地人的引導下避開那個時間段,順利穿越,抵達立煌。安徽省政府設在縣城裡面,衙門毫無氣派,甚至失于簡樸,小院一座而已,隻是門前的哨兵提示着不同。然而到門口一打聽,廖磊平常并不在此辦公,省主席職責由民政廳廳長代行。将軍本人常駐二十一集團軍司令部,在城南十多裡的傅家灣。

隻好再去傅家灣。老範沒有想到,廖磊将軍會出面接見。中将與一等兵,距離何止千裡。見面之前,他們聽見裡面有人發怒,似乎在訓斥誰。不久辦公室打開門,一個穿草鞋打綁腿的青年垂頭喪氣地出來。後來才知道,廖磊将軍體恤時艱,生性樸素。有些人便投其所好,穿草鞋打綁腿前來鑽空子。廖将軍也确實委任過這樣假樸素真貪腐的縣長,但是一經發現,立即查處。這就是一例。

副官随即傳見老範他們幾個。進去一看,裡面的陳設也很簡樸,幾張桌子,幾排文件櫃,如此而已。裡面還有個大辦公室,從敞開的門裡可以看見,牆上遮着綠布,估計下面有軍事地圖;桌上擺着巨大的沙盤。

老範進去之後,規規矩矩地立正敬禮,算是正式投降。在此之前,手槍已經繳給副官。

将軍身材健碩,國字臉,眼睛大,耳朵也不小。兩撇眉毛前濃後疏,對比突然而且鮮明。他臉上微露笑意:“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也算勇士。希望有更多的日軍官兵迷途知返。坐吧。”

“不敢,将軍駕前,沒有一等兵的座位。”将軍滿口廣西官話,老範聽得有點費勁。

将軍沒有勉強,轉身回到座位,對老範說:“你可能已經知道,國府已經遷往陪都重慶,準備長期抗戰。你對時局怎麼判斷?中日軍隊,有何優劣?”

“報告将軍,我對時局了解甚少,不敢妄下結論。不過,剛到中國時我信心十足,覺得很快便能解決問題,但現在已經改變觀點。中日之戰,恐将曠日持久,兩敗俱傷。”

“噢?原因呢?”

“日本軍隊紀律太差,對平民妄加殺戮,無法赢得民心。”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日本地域如此狹小,還妄圖鲸吞中國,貪心不足蛇吞象嘛。你們最終的失敗無法避免。大戰剛起,你們叫嚣速戰速決,三個月結束中國事變,現在呢,就連口号都不得不變:利用現地有資源,樹立百年戰争;整肅重于進攻、建設重于破壞、開發重于封鎖、長期建設戰争。你們建設,我們難道不會建設?我可以告訴你,連我這個省主席都沒有想到,如今安徽的财政收入,比起和平時期竟然不降反升。可見我們努力改善的空間有多麼巨大。隻要我們一起努力,勝利是必然的。”

“那也未必。據說貴省有個民謠,生了兒子是老蔣的,生了閨女是老廣的,打了糧食是保長的。你的财政收入,與此有關吧?這恐怕不能持久。”

“都是共産黨别有用心的宣傳,不值一提。現在舉國一緻全力抗戰,勢必要付出一些代價。這是難免的。”

老範沒再開口。廖磊接着問道:

“你如何評價中國軍隊?”

“中國軍隊抵抗一直頑強,從上海到富金山,我們都付出了慘重代價。不過士兵訓練不夠,單兵素質差。這是失敗的主要原因。”

“嗯,我們的武器配備,也不如日軍。這不是什麼秘密。”

“最主要的還是單兵素質。在上海作戰期間,你們有些部隊比如三十六師、八十七師、八十八師,無論火炮還是近戰武器,實際上都優于日軍。我們常有子彈卡殼、手榴彈和炮彈啞火現象。尤其是你們從德國引進的大炮,火力比日軍要強得多。”

廖磊沉默片刻,微微點頭:“還有呢?”

“雖有作戰意志,但缺乏主動進攻精神,習慣于被動防守。”

“是嗎?三個月之後,你回頭再看,我們究竟有無主動進攻精神。長官部來電,要求将你解送過去統一安置。你休息幾天就出發吧。你放心,日軍雖然殘暴,但國軍乃仁義之師,不會難為你的。”

看了蘇二爺的信和大洋,廖磊十分高興:“這才是我中華大節!省府近日要召開全省臨時參議會,雖然康家寨不在安徽地面,我也要邀請蘇二爺與會。”

廖磊吩咐副官将大洋登記入庫,另取十五塊銀元作為獎賞。木匠頭把錢遞給第三人:“将軍,我們來之前蘇二爺已有吩咐。我和小喇叭參加國軍,讓他回去報信。”

廖磊點點頭:“也好。這樣吧,你們兩個也跟随他,到了長官部,就在那兒參軍。”

14.從廖磊的辦公室出來,副官安頓他們住下。第二天,一個少尉帶着二十幾個騎兵,護送老範他們向西開進。小喇叭問道:“長官,咱們這是往哪兒去?”少尉鄙夷地看他一眼:“第五戰區司令長官部。”“長官部在哪裡?路程多遠?”少尉用刺馬針刺了戰馬一下,揮鞭便走:“不要啰唆,軍事機密!”

小喇叭氣哼哼地跟在後面,一邊走一邊嘟囔。他和木匠頭都是獵人的底子,習慣于自己行走,在山嶺裡健步如飛,真正騎馬反倒覺得累。這也正常,騎馬需要點技巧。一般人突然上了馬背,不但累,兩條腿和胯裆還會颠得生疼。偏偏少尉跑得飛快。可為何要趕這麼急,他已經碰過釘子,不敢再說。木匠頭呢,又向來沒話。

兩人的和解是在休息時刻。在公路上瘋跑一陣,他們騎入旁邊的樹林,安排好崗哨,打尖休息。小喇叭張開雙腿,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剛剛調勻呼吸,便抽出笛子開始吹奏。

乍一進入樹林,頓覺眼前昏暗,老半天才适應。早已入春,林間花朵還少,但樹葉已是一片蔥茏。楊柳枝頭的嫩芽急于發展,已經露出綠黃色的帽頂,讓人無端遐想她的相貌。老範也累得夠嗆。這一路西行,雖然不經過富金山,也不過坳口圹,但依舊是他的傷心故地。笛樂如同溪水,此時流過疲憊的身軀,是難得的撫慰。但是漸漸地,他又心生凄涼。凄涼其實也并非由心而生,而是音樂播撒下的種子,似乎誰也想不到,它能如此快速地生長。

少尉起身過去,黑色的馬靴立在小喇叭跟前。他沒有打擾“小喇叭”,默默地在旁邊坐下,等他吹完,才開口問道:“你吹的曲子叫啥?真好聽。”“小喇叭”沒有起身:“我也不知道叫啥。老輩兒人傳下來的。”少尉拍拍他的胸膛:“再吹一曲吧。吹完咱們繼續趕路。到達長官部,有時間限制。這一路下去,可别碰上打仗。你是不知道,最近鬼子調動頻繁,很可能又要進攻。要不咱們這一路,會這麼安靜?”

第五戰區司令長官部,已經由潢川、襄陽一路移往老河口。他們得取道商城、光山、羅山,經過信陽,沿桐柏、唐河一帶進入湖北。這一路上國軍的兵站不多,主要還是遊擊區,敵我雙方犬牙交錯。

突然下了雨。雨點如豆,砸在臉上生疼。大家立刻渾身濕透。老範盡可能地一動不動,以便捂熱身上的水,同時杜絕新的水從屁股下面或者脖子裡流進去。而被雨水徹底洗禮的戰馬,鬃毛倒伏,馬脖子變得纖細許多。次日雨住風停,他們快馬加鞭,到達羅山南部的重鎮周黨畈。一年多前鬼子進攻信陽,南路便由此經過。

正想繼續前進,突然遭遇敵兵。

這是場遭遇戰。他們正在飛跑,突然槍聲四起,幾匹戰馬一陣嘶鳴,仆倒在地,将背上的士兵甩出老遠。大家本能地抽出刀槍。少尉一聲喝令,他們紛紛勒住馬缰,就地尋找掩護;少尉轉頭沖上旁邊的一個小山坡,登高望遠,判斷敵情。

強行沖過去,是本能的想法。但是對面有敵人的機槍陣地,戰馬再快,也快不過子彈。迅速脫離敵人,是最佳選擇。少尉用望遠鏡仔細搜索觀察,發現東西兩邊都有敵人,而南北兩線毫無動靜。往南是湖北大悟地界,離武漢越近,敵兵勢力越大。武漢會戰期間,在小界嶺、沙窩一帶完成阻擊任務的宋希濂,率部到達這一帶後,認為無法執行西撤的命令,當機立斷掉頭向北,越過信陽至潢川的公路,經過息縣轉道駐馬店附近越過平漢線,才得以全師而歸,最終被軍委會通令嘉獎。少尉在集團軍總部工作,曾經看過這份戰報。

少尉決定如法炮制,迅速向北突進。他下令成戰鬥隊形,老範、木匠頭和小喇叭殿後,全力向北沖擊。跑出兩百米,他才明白那裡已經張好大網。然而事已至此,弓箭射出,無法回頭。他們一邊射擊,一邊使勁刺馬,狂飙突進。

子彈撲撲地射來,不斷有戰馬倒地,也不斷有人落馬。落馬者都是缺乏經驗的騎手。真正訓練有素的騎兵,即便在中槍的瞬間,也會本能地低頭貼緊馬身,因而短時間内不會落馬。

空馬繼續飛奔,仿佛主人還在背上,它腰間還能不時感覺到刺馬針。老範彎腰低頭伏在馬背上,壓根兒就沒有掏出手槍。他決心不向日軍開一槍。如果就此被日軍打死,那算得上最好的結局。直到最後,他發現有戴大蓋帽的僞軍為止。

等沖到日軍的機槍陣地跟前,二十多人的隊伍已經折損大半。七八個鬼子騎兵沖出來接戰。一個鬼子揮刀縱馬,直奔老範而來,但老範并未舉槍射擊。一陣寒光帶着塵土氣息,撲面而來。老範閉上眼睛,低聲誦佛。然而最終他的脖子并未等到冰涼的刀鋒,耳朵跟前卻有兵器相格的沉悶聲響。原來就在鬼子的刀鋒快要掠到老範的脖頸時,少尉從斜刺裡殺出,揮刀抵住,在格鬥中将鬼子的右胳膊砍落在地。

木匠頭使用闆斧,就像狼用牙齒。狼能用牙齒咬住皮毛中的虱子,他也能用闆斧雕花。他揮舞着斧頭左揮右砍,雖然尺寸短,但卻并未吃虧,先後砍了兩個鬼子。此時少尉的軍刀已經破口。他們不敢戀戰,沖出包圍圈,便打馬狂奔。

15.沖出重圍後,二十多人的隊伍隻剩了七個。除了老範和他的兩個保镖,少尉身邊隻有三個兵。

這裡的地形老範熟悉。他引導大家鑽山越嶺,直奔他童年的久居之地雞公山,準備從那裡穿越平漢鐵路。

一路征戰,人困馬乏。大家找個樹林休息打尖。“小喇叭”朝身後一摸笛子,卻發現隻剩下一半,下面帶着斜斜的光滑切口。鬼子的軍刀的确鋒利。他罵了一聲,起身折斷一根樹枝,将表面弄幹淨,使勁揉搓一陣,然後擠出白色的樹肉,将空心樹皮含在口中,又開始吹奏。

這一路上,少尉基本沒怎麼搭理老範。此刻聽着小喇叭的奏樂,他冷冷地質問老範道:“你為何不開槍?子彈打光了嗎?”老範搖搖頭:“我不能向他們開槍。”少尉說:“鬼子就是鬼子。告訴你,我救你不是因為喜歡你,隻是服從命令。我要把你活着交給長官。”

老範沒有吭氣。

奔波至此,腳也想放松。少尉脫下馬靴,用清水洗去征塵。他們正在說話,誰也沒有注意到,一條蝮蛇悄然爬到少尉的光腳旁邊。有個傷兵發現之後,本能地一聲驚叫。少尉一打哆嗦,正好踩在蛇身上。蝮蛇受此驚吓,立即擡頭攻擊,咬中他的大腳趾。

木匠頭一言不發,起身過來,一斧頭剁掉蛇頭,然後破開蛇身,掏出蛇膽。老範捧起少尉的腳掌,查看傷情:“糟糕,這是毒蛇,藥箱裡沒有抗蛇毒血清。”

當然是毒蛇,誰都能認出來。信陽土話,稱為土狗子。老範招呼木匠頭切開少尉的傷口,木匠頭立即提起斧頭。少尉大懼,本能地伸手意欲阻擋。木匠頭面無表情地說:“怎麼,國軍軍官也有害怕的時候?你放心。别看咱斧頭大,但活兒細。說砍幾分就是幾分。”他盯着少尉的眼睛,不看傷口,但已經按照老範的要求,在那裡切開小小的十字形。

老範摁住傷口,一邊擠壓,一邊用嘴朝外吸。吸一口血水,吐掉,然後再擠,再吸。

不一會兒,老範的嘴巴就開始腫脹。他趕緊用溪水漱口,然後叫人摁住少尉的大腿,點着火棍,将傷口烙住。

少尉兩眼茫然地看着老範:“我剛才說過,我救你不是因為喜歡你,隻是執行命令。”老範沒接少尉的目光,隻顧忙活着處理傷口:“我救你也不是意圖報答,隻是盡醫生的職責。沒有中國人也沒有日本人,隻有病人。”他的嘴巴紅腫着,說話有點變調,顯得怪聲怪氣。氣溫一天天升高,少尉的腳被馬靴包裹着,長途行軍至此,氣味可想而知。然而老範毫不在意。他也不在意少尉的态度。相反,他甚至為此而感覺心安。

人員折損殆盡,少尉又被毒蛇咬傷,這可怎麼辦呢?正巧,走着走着,他們被一群穿着灰土布軍裝的士兵攔住。後來才知道,這是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的部隊。當年鬧紅的那點老底子。

老範一行人被帶到指揮部。少尉需要緊急醫治。指揮官說:“你們就别走了吧。日軍已經對第五戰區展開攻擊,主攻方向應該是襄陽一帶。我們突然開進到這裡,主要目的就是策應國軍正面作戰。信陽的日軍主力已經西出桐柏,要不你們怎麼能順利沖出來?從調動的兵力上判斷,這場戰事短時間内恐怕不會結束。前方道路肯定不通。”

因找不到抗蛇毒血清,隻能按照土法醫治。少尉雖然保住了大腳指頭,但二十多天後才能真正走山路。

二十多天,足以發生很多事情。比如日軍所謂的襄東攻勢、國軍口中的随(縣)棗(陽)會戰結束,鬼子的攻勢終被挫敗;比如少尉決定加入新四軍;老範雖然不同意參加新四軍,但願意為他們提供醫療服務。前提是,他不以任何形式直接與日軍交戰。

剛剛碰到新四軍時,老範對他們幾乎就是不屑一顧。他們服裝不統一,武器裝備也很雜亂。很難相信這是軍隊,而非土匪。這個态度激怒了給他做思想工作的幹部。他随手抓過旁邊一個戰士手中的三八大蓋:“不是正規軍,不能打仗;不能打仗,我們能繳獲這樣的武器嗎?這是哪兒出産的,你不會不認識吧?”

此時外面進來一高一矮兩個人。高個子走在前邊,矮個子在側後,兩個人都背着鬥笠。給老範做工作的幹部一見,立即起身敬禮:“司令員!”

走在前邊的,就是新四軍獨立遊擊大隊司令員李先念。最終做通老範工作的,與其說是老範,還不如說是李先念背上的鬥笠。老範在南京聽幾個在華北打過仗的尉官說,他們不怕别的,就怕那些背着鬥笠的部隊。那都是老共産黨。他們從南方過來,習慣背着鬥笠,打起仗來是真不要命。

廖磊屬于桂系。安徽也是桂系的天下。衆所周知,桂系跟國府素有隔閡。有句俗話大家都知道:國民黨是藍的,共産黨是紅的,廣西是紫的。少尉能在二十天之内同意加入新四軍,與之不無關系。相形之下,木匠頭和小喇叭倒是有點猶豫:“跟着你們打仗,立功政府承認不承認?”李先念爽朗地一笑:“如今國共合作,新四軍也是政府軍呀。你們不是剛剛見過廖磊将軍嗎?他是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一集團軍,我們是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他在立煌召開臨時參政會,都要邀請共産黨代表呢。不必顧慮,放心參軍打鬼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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