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家世居老北京宣武門外永安寺西街22号(後改為12号)小四合院。永安寺西街是一條南北走向的胡同,鐘家小院坐東朝西,有200多年曆史,鐘家從當年名弦師蘇啟元手中買下,在此居住了百年之久。當年進出這個小院的常客多是曲藝圈的名人大家,有鼓王劉寶全、三弦聖手韓永祿、白曉山、謝五、于德逵等,以及後來的韓德福、白鳳岩、白鳳鳴、韓德榮、李國梁、孫書筠、趙玉明、侯寶林等,經常來此“溜活”談藝。小院的主人鐘壽(1870―1954)字有亭,人稱“鐘六先生”,是滿族鑲藍旗籍,幼充旗丁在清宮裡做事,每月領些錢糧不敷家用,于是在宣武門外一家冥衣鋪學“紮彩”技藝。他心細手巧擅長紮糊風筝,對裱糊彩繪十分在行。他為人忠厚,手藝精,常被招入清宮做活,每逢春季風和日暖,便去廠甸出攤賣風筝,頗受顧客稱道。平日他喜歡弄弦唱曲,常參與八角鼓子弟票房活動,嘗走“清票”于京城西南各大票房,與于德逵(京劇名醜馬富祿的嶽父)、白曉山(白鳳鳴之父)、謝五等交情甚厚。後來因清廷末落,生計艱難,遂去天橋書場正式為業,些許所得略補家用。但他樂此不疲,不畏寒暑憂苦,在天橋執藝日無虛夕。鐘壽先生有三女四男,皆是彈唱能手,而且後輩相承,影響不息。
鐘先生的長女鐘德祿(1893―1967)小名叫“庚兒”,長大後人稱“庚姑娘”。她出生時是光緒十九年,家人擔心在旗中注冊會被選為秀女進宮,故取男孩子名叫德祿。庚姑娘受父親影響,也喜歡哼唱鼓曲,常随父親去天橋茶館賣藝。她早在幼小學語時,聽到有人彈唱必低聲學唱,十一二歲時伴父到天橋名為遊玩,實乃留心學唱,不久竟暗中學會了大鼓、蓮花落、時調小曲的十幾個段子,唱詞一字不忘,唱腔妙肖自然,且嗓音清脆響亮。有一次鐘老先生在書場開演前被朋友約去談話,等辦完事回到書場,忽聽得場内傳出陣陣喝彩聲。開始還以為是自己回來晚了,場方臨時請來的唱手墊場,急忙進場,卻看見自己的女兒庚姑娘正站在台上唱時調小曲“淮調”,模樣大方動人,唱功穩健熟練,心中十分詫異。這時庚姑娘見父親走進場唱完下台後低頭不語,走到父親跟前,擔心要受斥責。鐘老先生此時心中暗喜,但當着衆人總覺得顔面攸關,不由得面容嚴肅,責其膽大妄為,不料後台的人都圍攏上來,為庚姑娘辯解勸說,一緻誇贊庚姑娘,說她将來必是一位“好角兒”。大家夥盛意難拂,鐘老先生隻好一笑置之,庚姑娘初露鋒芒。
庚姑娘的母親劉氏受旗禮的約束很深,遵從祖訓,嚴持封建家規,對丈夫“走票”并不支持,視為不給皇上好好當差,覺得不夠體面,又得知愛女登台演唱,大發雷霆,埋怨丈夫自己不務正業,還放縱女兒有玷家風。一天庚姑娘的母親正在痛責父女二人,老藝人謝五來訪,問明事情原委,便大加勸說,鄭重地說清當下的形勢,指明前景,說革命成功之日,旗人再也難有錢糧依賴,正須另圖生計,況且旗人子弟下海學藝演戲者日見增多,女子登台成為時尚,萬不可固執成見,應該解放思想适應時代潮流才是。老太太很尊重謝五的為人,聽罷一席話,心明眼亮,豁若天開,又知庚姑娘先天條件不錯,嗓子好,便同意女兒習藝,拜在謝五門下。當時師姐謝金子因為嗓子出毛病正在家休養,她能演唱的曲目頗多,與庚姑娘性情相投,便幫助父親授藝。謝五非常喜愛庚姑娘的資質,便也傾心教授。随後鐘老先生又讓庚姑娘拜師木闆大鼓藝人史振林,請名弦師韓永祿進一步輔導教授,成為韓永祿的記名弟子,藝業大長。
20世紀初,天津的南市修建了一家雜耍園子叫“燕樂升平”(後改為紅旗戲院)。開幕以後注重演出形式和場面排列,由始至終文武雜陳、莊諧并重,很受觀衆歡迎,鼓王劉寶全為台柱子,老闆張景山也與官廷有私交,有一定的勢力。“燕樂”聲譽鵲起,相當紅火,獲利不菲。天津河東有位侯二,素能投機,見此生意不錯就租下了河東東浮橋以東一塊地方,改建成劇場也取名叫“燕樂”(後改為民生劇場)隔河與南市的“燕樂”抗衡。人們從此便以東、西燕樂相稱互為區别。侯二也去北京邀請演員,經人介紹,聞唱大鼓的有九城享名的女藝人庚姑娘是佼佼者,便求訪庚姑娘的業師謝五,并在庚姑娘家中聽了她的演唱,大喜過望,遂以重金聘請來津演出,并請韓永祿為她伴奏。庚姑娘因為是京韻大鼓的第一位女演員上台,來天津獻藝的消息傳出後,立刻傳遍津沽,視為當年曲壇的一件要聞。
1909年秋,庚姑娘在天津東燕樂首次上台演唱,時年16歲,正是妙齡,儀态萬方。三天打炮第一天唱的是《南陽關》,曲前唱《醜末寅初》;第二天唱《烏龍院》;第三天是《草船借箭》,三弦聖手韓永祿彈弦,合作堪稱珠聯璧合。
庚姑娘的首場演出就給天津觀衆留下了深刻印象。隻見她身穿青色小花緞夾旗袍,内襯灰色十兩綢的裡兒,甩腿嬌月色洋绉褲,褲邊沿着欄杆花辮,白色的絲襪,下穿繡着三灰蘭花的青緞尖口便鞋。清水臉兒不施脂粉,更顯得眉清目秀;梳一條漆黑的撒手發辮不紮辮根。果然了無俗韻,别顯素雅大方。她姗姗出場,台下觀衆不禁為她的幽然氣韻、端凝神态鼓起掌來。聽衆互相私語:“這就是新從北京來的庚姑娘!”待伴奏樂起,鼓闆擊罷,她先向觀衆從容緻意,說幾句客套話後,一句“醜末寅初、日轉扶桑……”真是聲韻甜美高亢、陡然直上、勢可裂帛。其聲音頗具美、率、圓、俏的優長,盡管是效法男聲唱法,卻讓人聽來胸懷舒展。她把這段沒有故事情節、描述四更五鼓時分抒寫古代漁樵耕讀晨興勞作的小唱段勾畫得聲色俱美。庚姑娘唱得恰到好處,其中多制的疊句和打破七字句、十字句的上下句頭,以掏、閃、頓、挫的唱功臻于佳境,加之繁音促節,聲音又高又亮,偶發立音剛勁峭拔,益發美不勝收。第二段接唱《南陽關》唱至“……白龍戰馬”一句,忽作一波三折之勢,餘音袅袅,騰挪有術,很見功力。在上闆前仿效京劇反西皮唱法:“一更一點床上躺,鼓打二更夢黃粱。”咬字行腔深得京戲韻味,觀衆深為歎服。第一場演出完了已是争傳遐迩了,庚姑娘作為第一代女藝人演唱大鼓轟動了京津曲壇。她出色的演唱被人們贊為“女寶全”,堪與鼓王分庭抗禮。
此時劉寶全正在“西燕樂”攢底演出,由于庚姑娘在“東燕樂”登台轟動津沽,導緻劉先生的演出上座欠佳,業務上吃緊。劉先生念在與鐘壽舊誼甚厚,恐相峙下去傷及友情,再說自己來津已年餘,也當“養萬兒”(即養精蓄銳保持聲名),便向場方告假回京。誰知這一走竟使“西燕樂”業務大跌,園主張景山便設以“擡庚姑娘的萬兒”的主意,找侯二協商請庚姑娘趕場。侯二懼怕張景山,隻好委曲求全,商定“西燕樂”散場推遲,“東燕樂”開演時間提前,讓庚姑娘唱雙場,為争取時間給車夫增加車費。庚姑娘同意趕場,不料趕場觀衆也随之,許多顧曲者聽完“東燕樂”,乘車又趕往南市接着聽。庚姑娘日趕兩場,均告爆滿,津沽各報均以“喜見曲壇一枝春”為題記載了此事,影響深遠。庚姑娘作為首位女藝人演唱大鼓起了積極的帶頭作用,不到兩年,女藝人輩出,曲壇繁盛起來。
後來庚姑娘紅遍京津,又赴上海、南京等地演出聲名大振,享譽曲壇。幾年後她與天津富商卞黻卿結婚,生育一兒一女。後來卞病故,年僅27歲的庚姑娘寡居,後返回北京娘家,教授弟妹鼓藝。可惜她正是大好年華就息影舞台了。庚姑娘新聲獨步傾倒三津,不僅成為曲壇上一個突起的異峰,同時奠定了大鼓世家的基礎。庚姑娘晚年在鐘家小院栽花養魚,20世紀50年代,為挖掘傳統藝術,還給北京市曲藝團的韓德福老師錄制時調小曲和老曲牌唱腔,供後人學習參考。
鐘壽長子鐘貞榮(1895―1965)是庚姑娘的大弟弟,小岚雲的父親。他自幼受父親影響,愛好鼓曲,曾拜當年的名弦師王鴻利為師學彈三弦,青年時隻身赴南京,在夫子廟的茶社“坐弦”。1931年,駱玉笙在南京改唱二黃大鼓,鐘貞榮是她的第一位弦師。鐘先生多才多藝,不僅熟悉北方鼓曲,還精通京戲,這就為駱玉笙演唱二黃大鼓起到了烘雲托月的作用。他托腔保調嚴謹,駱玉笙這樣評價鐘貞榮:“彈得一手好弦……有很出色的手音和底功,能為演員托腔保調,還精通京劇,我演唱的二黃大鼓比一般演員調門要高,他同樣能與我配合默契。”在駱玉笙拜師韓永祿之前的好長一段時間裡,鐘貞榮和二弟鐘少亭、四弟鐘德海一起為她伴奏,可以說鐘貞榮是駱玉笙從二黃大鼓改唱京韻大鼓的領路人。在南京夫子廟的茶社凡是沒有自帶弦師的演員他都給伴奏,可見其藝術不凡。業内人士都說他有長者之風,對其甚為敬重。
鐘德玺後改名少亭,是庚姑娘的二弟。自幼喜歡鼓曲,曾向白曉山學藝。青年時為其二妹伴奏,曾與一魔術演員結婚遠走南洋,回來後又為三妹操琴,經常遠赴南京、上海、九江、濟南等地演出。與四弟德海一同拜鼓王劉寶全為師,為劉伴奏四胡與琵琶,再度深造。在40年代曾與大哥、四弟一同為侄女小岚雲伴奏,一家四口唱彈俱佳,成為當時曲壇佳話,造就了年輕的小岚雲,争得“平韻鼓王”之冠。新中國成立後與四弟同入中央廣播說唱團,與白鳳岩、孫書筠合作多年。兄弟二人的藝術風範深深影響孫書筠,孫書筠曾說:“少亭二哥這把弦兒把我的唱都帶好聽了。”鐘少亭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者,得到了業界的尊重,他一輩子與世無争,認真作藝,非常敬業。
庚姑娘的二妹鐘蘭亭(約1900―1929),人稱鐘姑娘,在鐘家排行第四,是名弦師于德逵的高足,與天津的老将林紅玉是師姐妹,她從藝後在一次堂會上得遇良小樓演唱《大西廂》聽完後覺得比自己唱得好,自愧不如,立志深造,延師白曉山,并與師兄白鳳岩相商,許以重酬,終得成就藝業大進。可與大姐不分軒轾,難分高低。離京後久在上海、南京演出,年幼的駱玉笙在上海大世界遊藝場就聽過鐘二姑娘的演唱,留下了深刻印象。世人稱鐘姑娘為“鐘家奇秀”,她24歲結婚嫁給南京李某後仍未辍演。後來因身體孱弱時演時歇。曾經一度來天津獻藝,與黑姑娘、白姑娘交好,互相切磋,藝業顯增,可惜年僅29歲于上海病故。
鐘壽的三兒子鐘德慶又名貞鳴也是白曉山的門徒,他彈三弦手風絕好,較大哥、二哥功力更佳。出師後為二姐和妹妹伴奏,曾去上海、南京等地演出,還教導四弟學藝,要求嚴厲,是一位良才,可惜偶染肺病,回京調養醫治無效不幸夭亡。
庚姑娘的三妹名叫鐘靈英,藝名鐘三姑娘。自幼在北京家中得大姐傳授,12歲時拜師白曉山學唱京韻大鼓,師兄白鳳岩素悉天賦,不時傳授技藝。一年後就去上海與二姐同台演出。後來二姐出嫁,為解母親在生計上的憂慮,她挺身而出,北上濟南在“大觀園”攢底,繼續曆演于上海、九江、南京等地。1935年來天津在勸業場“天會軒”“天外天”遊藝場演唱,還在北馬路的“天晴”與“義順”茶樓趕場。1937年應邀在南市“燕樂升平”演出,結識文人張鶴琴後結婚。張鶴琴是天津一位戲曲作家,解放後曾任天津市文史館員。婚後夫婦二人為曲藝事業志同道合地工作。1957年天津市舉辦首屆曲藝會演時,鐘三姑娘參加了老藝人專場演出,演唱傳統曲目《别母亂箭》,神采不減當年。1960年她在天津市河西區曲藝學員隊任教,張鶴琴協助備課編寫教材,為鼓曲藝術事業作了不少貢獻。鐘家三姐妹堪稱鼓壇女傑,為弟、妹及後輩傳授技藝作出了表率。
鐘家姐弟7人中最小的是鐘德海(1915―1991),又名貞亮,受家庭父兄和姐姐等人的影響與熏陶,自幼就聽會了許多唱段和弦子點兒,10歲時就随三哥德慶學唱京韻大鼓,學習三弦和四胡的演奏。他學藝刻苦,要求自己練好練成長本事,13歲即為三姐靈英伴奏,17歲時在天津“勸業場”“小廣寒”等雜耍園子登台演唱京韻大鼓。後因嗓子“倒倉”棄唱從弦。1933年18歲拜師劉寶全,一邊學唱一邊為鼓王四胡伴奏,直到1942年劉寶全逝世。這10年間在鼓曲演唱和伴奏技巧方面進步最快,收益頗豐,深谙劉派藝術真谛。他參與了鼓王劉寶全晚年所演唱的《戰岱州》《雙玉聽琴》《懷德别女》等曲目的排演,為日後他獨立創腔和鼓曲音樂革新打下了堅實基礎。同時他廣學博覽,除了精于四胡演技,還在劉寶全指導下掌握了三弦、琵琶的演奏技巧,學會了馬頭調、單弦等曲種的演唱和伴奏方法,成為才華橫溢、炙手可熱的青年才俊。在此期間,他還曾為金萬昌伴奏過梅花大鼓。1932年他應邀赴南京、江西等地,為剛改唱京韻大鼓的駱玉笙伴奏,并向她傳授了《古城會》《草船借箭》《甯武關》《刺湯勤》等多段劉派曲目,為後來“駱派”京韻大鼓的形成打下了一定基礎。
1942年鐘德海開始輔導侄女小岚雲,并為她伴奏,向侄女傳授《大西廂》《單刀會》《戰岱州》《遊武廟》《懷德别女》等劉派代表曲目,并從表演上教身段,從而為小岚雲日後成為劉門驕子、女中翹楚奠定了基礎,他還先後教授喬鳳樓、楊曼華、小映霞以及二侄女鐘舜華等劉派京韻大鼓的演唱技巧,為傳播劉派藝術和推動劉派藝術的發展作出了貢獻。
作為京韻大鼓的著名琴師,鐘德海的突出成就是在新中國成立後。1952年他從朝鮮戰場慰問回國以後,參加了孫書筠在天津組建的群聲曲藝社,為孫老師伴奏。次年一同參加了中央廣播說唱團擔任京韻大鼓的伴奏,輔助孫書筠排演了許多現代曲目。他積極參與了白鳳岩對京韻和梅花大鼓的音樂改革工作,由他主弦制曲的京韻大鼓《羅盛教》在1958年全國曲藝彙演中榮獲優秀伴奏獎,他參加伴奏的大量京韻、梅花、馬頭調等鼓曲節目,現多成為中央廣播電台珍貴資料。他的伴奏風格清新俏麗,重烘托、不擾唱,與演員和其他伴奏員配合默契。他藝德人品上乘,口碑極佳,還先後培養了一批青年專業和業餘弦師,在曲藝教學方面成績顯著。
小岚雲(1923―1992)是鐘貞榮長女,鐘家第三代傳人中的非凡人物。她自幼受家庭熏陶,在鼓曲弦闆聲中耳濡目染,七八歲時在姑母的指教下就能唱整段的《華容道》。她随父母在京、津、滬、甯各地輾轉作藝,從小就酷愛鼓曲,熟稔曲壇名家深谙此中規律。她的生長環境可謂得天獨厚,很快就顯露了良好的資質。10歲時父親讓她拜在師爺王鴻利門下,她離家正式接受全面訓練,平時由師爺的女徒弟石岚雲代為授課。12歲始登台演唱,随即拜石岚雲為師,取藝名“小岚雲”。她天資聰明,悟性好有基礎又肯用功,4年後石岚雲帶她來到天津東北角的天晴茶樓演出。因石岚雲身體不适辍演,14歲的小岚雲代師登台,引起了曲藝之鄉天津遊藝界和曲迷的注意,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評論。1938年年底天津遊藝界祁化民組建了天祥商場的大觀園雜耍場,不惜重金約小岚雲出演前中場,名聲大振,衆說“挑簾紅”,這年她15歲。
小岚雲有一條響遏行雲的好嗓子,嗓音高亢宏亮,遒勁有力,寬厚剛健,高低舒展自如,歌唱起來氣勢充沛、韻味悠長。在大觀園演出不久,她與王鴻利的師徒合同期滿,父母從南京趕來天津與王老先生商談結束了師門的艱苦學徒生活。回到北京家中小岚雲由父親和叔叔修正略顯老氣的腔調和唱法,傳授給她劉寶全晚年所創制的新穎優美的唱腔。因為她嗓音條件好,學劉更順利,她一唱即成,唱劉派頗有神似之處。當年宗劉的演員強手如林,而小岚雲幼承家學熏陶有年,在從師學藝間又受到嚴酷的訓練,無論在發聲、吐字、行腔、歸韻和鼓闆技巧各方面都有紮實的基本功,20歲時就馳名京津,先後與劉寶全、白雲鵬、駱玉笙、侯月秋、桑紅林等同台獻藝毫不遜色。
1939年至1941年間她在天津演出,每天晚上演出之後都要到劉寶全來天津寓居的“中和棧”旅館向劉先生學藝,請鼓王對她的演唱一一指點,得到了劉先生的真傳。小岚雲生性好強,從小就懂得用心,這也是鐘家的優良家風。每當師父或其他演員登場演唱,她必在側幕内聽看,虛心學習别人的長處,然後私下用功,以長補短。得到鼓王的親自教誨,她的演技提高得更快,藝業精進。自從在“天晴”登台後,小梨園、天祥市場等園子也紛紛來約,包銀由數十元增加到數百元,演出場次也漸移到後場,頗受天津觀衆的歡迎。
20世紀40年代初,應北京“新羅天”之約,小岚雲到京唱大軸,由她父親彈琵琶、二叔彈三弦、四叔拉四胡,這強大的伴奏陣容輔正小岚雲純正劉派的演唱,如同衆星捧月,成為當時一處盛景。
1942年夏天,天津新中央戲院改演雜耍,到初秋小岚雲受邀接替白雲鵬攢底,随即她又應南市燕樂戲院之聘挑大梁,包銀升到1200元。這期間她演唱的曲目除劉派曲目之外,還演唱了白派、少白派的《七星燈》《紅梅閣》《借東風》《探晴雯》《取四郡》《觀榜别女》《金定罵城》等曲目,對劉派藝術有了一些突破。
在演唱京韻大鼓的同時,她還努力學習京劇老生唱腔,請來京劇教師李紹莊說戲教唱。她學習了老生戲《四郎探母》《法門寺》《武家坡》等劇目。她反串正工須生扮相清俊、台風潇灑、做派自如、唱功規矩、韻味醇厚。這為她演唱京韻大鼓增加了豐富養分。當年有評論講“小岚雲若下海改唱京劇,成就當不讓冬皇孟小冬”。從藝不久的小岚雲以良好天賦與純熟技藝迅速征服了京津曲藝觀衆,聲譽扶搖直上,成為劉派京韻大鼓傳人中的佼佼者。
當年單弦謝派藝術的創始人、相聲名家謝芮芝祝願她日後必将攀高鼓曲的峻嶺奇峰,為她賜名叫鐘俊峰。
40年代小岚雲老師在天津的大觀樓、天會軒、小梨園、大觀園、新中央、燕樂、丹桂、群英等戲院、茶樓登台演唱,還曾進京演出,在天津電台、華北廣播協會等處播唱,并熱心參加各類雜耍大會及募捐、籌資等社會義演活動。到40年代中後期已然後來者居上,名氣與藝術水平大增,被觀衆認為是與金嗓歌王駱玉笙“衡宇對峙一時瑜亮人物”。當時的報界評論中勉勵她“勿驕勿懈認真作藝,鼓界牛耳舍汝其誰!”1941年春天駱玉笙赴京演出,小岚雲代之在小梨園登台,“于是身手大展,天時、地利、人和并而備之”,為當時略顯消沉的天津曲壇注入“興奮良劑”。評論界言“不但可與金嗓歌後比美,足可力追而越。”有人稱小岚雲為“平韻鼓王”。群英戲院在廣告上标明“特邀載譽返津露演藝壇傑才平韻鼓王”字樣。在很長時間裡,在她名字兩側寫有“震撼藝壇”“平韻權威”等字樣。
1946年11月2日,她參加天津軍界義演,榮獲“響遏行雲”的錦标,與小彩舞(駱玉笙)、小映霞并列獲獎。
1948年3月她與天津富家周某結婚,息影舞台8年撫養子女。新中國成立後,鼓曲藝人深感社會地位極大提高,她熱愛自己的演唱事業,并為之奮鬥不息。這段時間她向白鳳岩學習,下了5年功夫學習新曲目《黃繼光》《桃花莊》等。白先生将教學資料相贈。1953年天津人民廣播電台組建廣播曲藝團,陸續敦請退隐的曲藝名家重返舞台。1956年夏天小岚雲二次出山,重操鼓闆再展雄風,輕車熟路依然才情馳騁,闊别觀衆8年又增添了幾分成熟。後來廣播曲藝團與天津曲藝團合并,她與駱玉笙分别擔任主演,在每場演出中分别攢底。“文化大革命”之後她改用鐘俊峰的名字,标榜曲壇,直至晚年依然保持巨大的藝術魅力,表現出爐火純青的境界。1983年她已年屆花甲,演唱《戰長沙》《遊武廟》《大西廂》和張劍平創作的新曲目《逼上梁山》等作品時還是出現了上揚的高腔和明亮的色彩,加大了音差變化,以有力的跺字句增唱,使旋律多變、節奏鮮明有力,極大加強了音樂性和歌唱性,改變了說唱各半的特征,讓人聽來慷慨激昂頓生激情。在濃郁的劉派風格中顯現了小岚雲獨特的氣質和亮點,在劉派衆多傳人中獨樹一幟。
小岚雲對待藝術嚴肅認真,以藝術家的自信與自尊不懈追求完美,不斷革故鼎新創造奇迹,為觀衆提供了耐聽超凡的演唱精品。她是一位全才,較全面地繼承發展了劉派京韻大鼓藝術,并且自己進行改革與創造,由于所處的時代不同和社會環境的變化,可以說她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前人。這樣說決非否定鼓王的藝術成就和貢獻,因為劉先生一生也是在不斷改革和發展他的藝術,而小岚雲更是從不滿足自己的唱法,她以劉寶全晚年的藝術特色為中心,吐字發聲、行腔功架都不走樣,但不是全方位模仿,而是從體現劉先生的神韻入手,在自己演唱時發揮優長,在似與不似之間潤飾生輝。她根據自身條件唱腔多出高腔、闆眼剛勁雄健、演唱酣暢淋漓,喜用繁弦急闆,唱出了激情,聽來有如高山澗水直瀉之感。她在創腔譜曲過程中根據自己的嗓音條件與弦師們将劉派京韻大鼓的音樂進行了創造性革新,将劉派的說唱變為歌唱,注重表現意境與氣勢,增添了絢麗多姿的音樂色彩。她的演唱以純正的北京語音為準,不用津音,表演大方潇灑,功架利落,加強了劉派的昂揚激越和華貴雍容,難能可貴地保持着劉派的陽剛氣勢。形成了自己昂揚激越、氣勢宏壯、情景交融、聲情并茂、韻味悠長、台風帥美的藝術風格。觀看收聽小岚雲老師的演唱如飲甘泉,沁人肺腑,美不勝收。特别是她的鼓闆技巧,在業内更是首屈一指,駱先生曾多次誇贊她鼓打得好。
她一生演唱了近百段曲目,塑造了關羽、趙雲、劉伯溫、林沖、嶽飛和劉胡蘭、許雲峰等生動的藝術形象,逼真可信。她富于激情的演唱極大地豐富了表現力,她善于在叙事中抒情,以内容為主,深刻表現人物感情,将藝術與自己融為一體,在半個多世紀的藝術實踐中,堅持革新創新努力奮鬥,大膽追求個性,她的演唱不媚俗,不随波逐流,卓爾不群。
在她演唱的京韻大鼓曲目中,讴歌英雄豪傑和新時代風流人物的數目衆多。特别是她獨創的作品《逼上梁山》《滿江紅》《洪母罵疇》《戰天津》《劉胡蘭》《紅心愛社》《李闖王》等新編曲目讓人百聽不厭,充滿了火熱的時代氣息。這些作品大氣磅礴,格調高潔,給人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筆者當年多次趕場聆聽岚雲老師的演唱,一段《大西廂》現場觀賞了10多次,越聽越入迷,越聽越喜歡。2010年筆者與中國唱片社的杜景華共同策劃編輯并提供音源出版了《小岚雲京韻大鼓演唱集》的CD光盤,收錄她演唱的14段京韻大鼓,為後人留下了彌足珍貴的學習資料。在她故去的十幾年後,該光盤榮獲第八屆“金唱片獎”。
她的後學者甚多,親傳弟子姚士泉現在天津市曲藝團工作。岚雲老師1992年9月26日病逝于津,享年69歲。小岚雲精彩的藝術人生是天賦加勤奮的一生,值得我們學習敬仰。
鐘貞榮先生的次女名叫鐘舜華(1931―2016),藝名新岚雲,也是一位較有名氣的京韻大鼓演員。她秉承家學,初學梅花大鼓,自幼得到叔父鐘少亭、鐘德海等的教誨。當年姐姐學唱時她就站在一旁邊聽邊學。改學京韻大鼓後,四叔鐘德海教她唱會了《子期聽琴》《徐母罵曹》《刺湯勤》等傳統曲目,為她打下了紮實的基本功,她的嗓音也和大姐一樣高低自如明亮清脆,标格不弱乃姐。
新中國成立後她參加了首都實驗曲藝團,1953年調入中央廣播說唱團。50年代初在北京前門外迎秋曲藝廳獻藝,演唱有沖勁,底氣足,也是攢底的角兒,很受觀衆歡迎。在說唱團她繼續跟随白鳳岩、白鳳鳴學藝。她演唱了白鳳岩創作的《借東風》《将相和》《桃花莊》《風雪山神廟》和《劉胡蘭》等曲目,還在白先生指導下學唱了馬頭調、新梅花調等曲種,她與趙玉明雙唱的馬頭調《白猿偷桃》堪稱絕唱。另外她還與趙玉明、龍潔萍等合作演唱了新梅花大鼓《钗頭鳳》《拷紅》《懷德别女》《别紫鵑》《龍女聽琴》《秋江》等,有錄音存世。
她多次參加曲協組織的京韻大鼓專場演出活動,1958年随團南下至上海、廣州演出,在廣州首次演唱京韻大鼓《桃花莊》收到極好效果,讓北方鼓曲唱響羊城,在南國傳播京韻打響頭一炮。她與京韻大鼓名家孫書筠同在說唱團,演唱各有千秋。她擅演現代曲目,博采傳統曲目中的好腔擇優而從,學而不泥、銳意出新。1963年她與周國瑞(京劇名家杜近芳的琴師)結婚,周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迫害,不幸去世。新岚雲獨自撫養二子成人,晚年多病,“文化大革命”後沒再演唱,2016年4月病逝于北京,享年85歲。
小岚雲還有一位義妹鐘玉玲,自幼寄養鐘家情逾手足,早年延師學唱梅花大鼓,曾在北京演出,結婚後轉業。
縱觀鐘家祖孫三代,一百多年來十數人從事京韻大鼓演唱、伴奏藝術,貢獻卓越,實為曲壇少見,可稱世家名實俱豐,足為後學者景仰。
曲藝評論家薛寶琨曾在“文化大革命”後寫過《幹校随想錄》,内有一文《剛直鐘家人》,說鐘德海的伴奏“三弦寓繁于簡,古樸複又深邃,為人伴奏随腔釀意,既規範又啟發着唱者。”文章中描述了在“文化大革命”中幹校學習勞動的一些往事和表現,薛寶琨評價鐘德海和新岚雲的言行剛直率真,代表了鐘家人的性情,他們對待藝術也是這樣認真執着。這或許是鐘家的家風。
鐘家世居的永安寺西街小院在2001年已經拆遷,今天矗立在宣武門外的“富卓大廈”就是原址。鐘家的故事應該繼續下去,誠願鐘家的後人和傳承者幸福健康,把鐘家的藝術發揚光大!
(責任編輯/杜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