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信站在了樓頂上
時間:2024-11-07 09:39:34
建信一面洗漱,一面聽他媳婦唠叨。他媳婦說,擴軍媳婦又滿大街跑,搞串聯哩。建信嗯了一聲,埋頭刷牙。他媳婦見他那樣子,怨道,你倒不疼不癢的。聽說四明媳婦更厲害,挨家挨戶找。我呸,真能拉下來那張臉。建信把嘴裡的一口水嘩啦吐出去,半晌才道,讓他們找。他媳婦把嘴一撇道,不讓人家找怎麼辦,你也攔不住呀。正說話呢,聽見建信的手機響了。建信一面過去拿手機,一面埋怨道,誰呀這是,這麼晚了。建信媳婦斜他一眼,自顧去了裡屋。r卻是大全的電話。大全說睡了?建信說還沒,要睡哩。大全說你倒是心大,還睡得着。建信聽他這話裡有話,忙問道,怎麼呢。大全說,看來這一回呀,難說。大全說都盯得忒緊,你也得想想招兒了。建信說正琢磨着哩。你見多識廣,也幫我琢磨琢磨呗。大全道,廢話。我吃飽了撐的呀,這會子還打電話。r正是三伏天氣,大熱。蟬們唱了一天,到了夜裡,竟然更加聒噪了。四周靜下來,隻有一村子的蟬聲,一陣緊似一陣,好像是下雨一般。不知道誰家的狗,忽然叫了兩聲,就不叫了。他媳婦從屋裡探出頭來,刺探道,誰呀,深更半夜的。建信心裡煩惱,故意道,相好的,怎麼了?他媳婦一下子噎住了,半晌才氣道,你去找呀,怎麼還在家裡待着?他媳婦說把别人當傻子,還當我不知道呢。建信冷笑道,好呀,你知道就好。他媳婦道,你去呀,有本事你去呀,去找那個小賤老婆。建信抓起一件衣裳,扭頭就往外走。他媳婦咬牙道,你走,你要是再回來,就不是人養的。建信走到門口,又轉回來,一把抄起茶幾上的手機,噔噔噔噔出去了。他媳婦在後頭哭道,翟建信,你不是人!r樹們一動不動,沒有風。整個村莊好像是蒸籠一樣,熱得人喘不過氣來。路燈早已經滅了。半個月亮在天邊挂着,星星卻很稠很密,水滴一樣亮閃閃的。建信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道要往哪裡走。秋保家的超市燈還亮着,影影綽綽的,好像是秋保媳婦,散着頭發,晃來晃去。小白樓卻黑乎乎一片。有心去樓上辦公室待一會,想了想,又罷了。對面難看酒館早關門了,後頭院子裡牆頭矮,隐約好像有燈光,正好照在牆外那棵楊樹上,弄得仿佛一樹的金葉子銀葉子。也不知道,這個時候,春米睡了沒有。正亂想呢,手機響了一下。建信心裡一跳。打開看時,卻是一個垃圾短信。r酒館前頭的老槐樹底下,橫七豎八有幾個馬紮。還有一個三輪車,拿鐵鍊子鎖在樹身子上。酒館後頭拐過去,出了胡同,就是村北的莊稼地。玉米地一大片一大片,散發出一股子郁郁的熱氣,濕漉漉的。建信打了一個噴嚏。r醒來的時候,天早已經大亮了。毛巾被給他弄得皺皺巴巴,太陽穴一蹦一蹦的,頭疼。嘴裡又幹又苦,是吸煙吸多了。他抓起茶幾上的杯子,一口氣把水喝光。他媳婦推門進來,看樣子早梳洗過了,打扮着,好像是要出門。他剛要問她去哪裡,想起兩個人正鬧着别扭,就又把話咽回去了。他媳婦眼睛腫得桃子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高跟鞋踩得咯噔咯噔響,示威一般。他偷眼看她臉上,今兒個沒有描眉畫眼,黃着一張臉,眼睛下頭有兩塊青暈,下巴颏好像是也顯得尖了,倒比平日裡多了一種嬌弱的意思。忍不住哎了一聲。他媳婦隻不理。他笑道,哎,跟你說話哩。他媳婦四下裡看了看,道,跟我說話?我哪裡配得上呢。他忖度她的口氣,光着腳過來,攔腰把她抱住,他媳婦一面使勁掙脫,一面罵道,青天白日的,也不怕人家看見。建信見她紅頭漲臉的,脖子上的青筋暴着,是真急了,一時沒有了興緻,也就放了手。r洗漱完,胡亂吃了早飯,正坐着吸煙,四槐騎着電動車,一路騎進院子裡來。建信見他一臉熱汗,訓道,怎麼啦,有老虎趕你呢?四槐道,不好了,聽說擴軍正給人們發東西哩。建信問,擴軍?發啥東西?r才不過八九點鐘,太陽就發起威來,好像是有一千支一萬支金簇銀箭,齊刷刷射下來,把村子射得明晃晃一片。街上亂紛紛的。有一輛三馬子,突突突突叫着,停在村委會小白樓前頭。擴軍他兄弟擴強,正吆喝着給人們發東西。擴軍他媳婦在一旁幫着登記。擴軍他爹也在一旁監督着,勸人們甭擠甭擠,一個一個來,都有份兒。來領東西的,大都是老頭兒老婆兒,也有奶着孩子的年輕媳婦,也有領孩子的半老娘兒們。人們你擠我,我擠你,鬧哄哄的,生怕輪不到自己就沒有了。小鸾抱着一個電飯鍋,汗淋淋擠出來,擡眼看見建信,不好意思道,吃了呀。建信笑道,吃了。熱不熱呀。小鸾道,正說要買個電飯鍋哩。建信見她紅了臉,知道是怕得罪他,就岔開話題,笑道,這天熱的,也不下雨。又是一個旱年。小鸾說可不是。搭讪着,一溜煙兒走了。建信看着她背影,心想擴軍這小子,倒是挺能,下血本了這回。正亂想着,見翠台也抱着一個紙箱子過來,建信笑道,啥好東西呀。翠台說豆漿機。建信看那紙箱子上,果然寫着豆漿機的字樣,就笑道,喝豆漿好,豆漿養料大。這豆漿機不賴。翠台讪讪道,白吃的棗嘛,就不能嫌有蛆窟窿。不要白不要。建信道,那是,不要才是傻子。r熱鬧了大半天,人們才漸漸散了。建信在大門口蹲着,一面吸煙,一面跟人家打招呼。人們抱着東西,從他家門前走過,好像沒事兒人似的。他們好像是都忘記了,如今在台上的,是他建信,翟建信。這些個人,眼皮子怎麼就這麼活呢。有奶就是娘。擴軍給他們發點子東西,就成了他們的親娘了。r太陽從門前的台階上曬下來,把那一叢月季曬得更潑辣了。月季也有紅的,也有粉的。紅的給太陽一曬,更是明豔,血滴子似的。那粉的呢,惹上了飛塵,就有那麼一點兒髒。粉色這東西,嬌氣。當初蓋房子的時候,院子拔得高,台階也高,一級一級的,要走好多級,才能上院子裡來。台階兩旁種滿了花草,大片的是月季,也有美人蕉,雞冠子花,牽牛花爬到籬笆上,紅紅粉粉爬了一片。旁邊停着一輛汽車,細細的落了一層灰,不知道是哪一個爛爪子的,手指頭在上頭寫了幾個字,草泥馬。一個大大的驚歎号。r建信使勁兒吸了一口煙。看這形勢,兇多吉少啊。擴軍,四明,還有多佑家那個二混子,都眼巴巴盯着呢,别的不說,隻一個擴軍,就夠他喝一壺的。擴軍這小子,是村子裡的能人。這麼多年了,地也不種,買賣也不做,也不像别人一樣,出去打工賣苦力,他硬是靠着賭錢,就把家發起來了。這小子也是邪乎,好像是專門走這一經,在賭場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十分的得意。聽說有一回,在澳門賭的時候,赢得太狠了,差點丢了性命,後來還是縣公安局過去,出示了逮捕證,把他押解回鄉,才算是脫了險。人們都說,那公安局的不過是托兒,肯定是叫他買通了關系。擴軍這家夥,水倒是真深。也不知道,他怎麼就忽然起了這個心,要回芳村來主政。難不成,就為了這個芝麻小官兒?r遠遠的一個人騎電動車過來,逆着光,也看不清是誰,隻覺得光彩爍爍,眨眼間就到了跟前,噌的一下子跳下來,水汪汪沖他笑。建信吃了一驚,也笑道,我當是誰呢。這是去哪兒呀。春米道,管我呢。建信笑道,我不管誰管?一面說,一面左一眼右一眼看她,直把她看得臉都飛紅了,橫了他一眼,嗔道,虧你還有這個閑心呢。建信道,怎麼了呢?看到美女,魂兒都沒了。春米怨道,少來你。村子裡都傳開了,說是這一回擴軍要上。建信道,要上?要上誰呢?春米滿臉通紅,罵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跟你說正經的哩。扭身就要走,建信攔住她,笑道,你是不是怕我下台呀。春米咬牙道,我有啥怕的?我又不是你媳婦。建信見她真心惱了,才收斂了道,你把心放回肚子裡。擴軍是路子野,可我翟建信也不是吃素的。r晌午飯的時候,他媳婦還沒有回來。建信猜想可能是回娘家了,要麼就是去西河流串親戚去了,她娘家侄女坐月子,待小且(客)。待小且的意思,就是月子裡頭,特意治酒席待娘家人。等滿月了,再大擺筵席,親戚本家都請來,叫作待月子且。建信也懶得理她。把頭天剩下的豆角炒餅熱着吃了,又開了一瓶啤酒,慢慢喝起來。r空調嗡嗡嗡嗡地響着,把奶白的紗簾撩撥得一飛一飛的。如今人們都弄這種落地窗,敞亮,開闊,一眼就能看見院子裡。一院子的花草,大黃大紫的,給太陽一曬,越發的顔色鮮明。這個院子不小,比起來,還是沒有新院子氣派。新院子是三層小樓,今年春上剛裝修好。他的意思,還是不那麼招搖的好,非要蓋呢,就蓋二層樓,跟别人一樣。可他媳婦哪裡肯。吵了幾場,到底依了她。蓋了三層,院子也大得不像話。村裡人都說,看人家建信家的小樓,金銮殿似的。他媳婦得意得不行,“尾巴”翹得高高的,恨不能把天都捅破了。他心裡卻不自在。低調。做人要低調。在他這個位子上,尤其要夾着尾巴做人。這娘兒們,四六不懂,怎麼就不知道把尾巴藏起來呢。r喝着喝着就有點兒高了。一院子樹影子亂搖,蟬聲從樹上跌落下來,跌得滿地都是。天地良心。他上台這幾年,還是給村子裡辦了幾件實事的。遠的不說,光這兩年,就修了公路,安了路燈,弄了廁所。還雇了人,撿垃圾,掃大街,村子裡顯得幹淨多了。他建信為了誰呢。自然了,他也有自己的一份私心,多弄點兒動靜,這是政績哪。有了政績,位子才能坐得穩。自古以來,哪朝哪代不是這樣呢,能打得下江山,卻守不住江山。人心是頂厲害的,要學會收買才是。再有,花國家的錢,給鄉親們辦事。有什麼不好呢。還有一條,他打死都不肯承認,有工程才有回扣嘛。沒有這些個工程,他怎麼蓋小樓、買汽車呢。r正喝着呢,聽見有人在院子裡說話。搖搖晃晃出來一看,卻是他媳婦的嫂子。見他紅頭漲臉的,哎呀一聲,說你喝酒啦?又往屋裡看,問枝兒還沒回來?建信平日裡頂煩她這嫂子,見她蠍蠍螫螫的,不願意理她。她嫂子把手裡的一兜子東西晃一晃,說這是今兒個西河流席上的一點子剩菜,我跟枝兒倆人分分。枝兒她不是在我頭裡嘛,怎麼眨眼就不見了?我還想着是回來了呢。建信嗯嗯啊啊的,想敷衍她。她嫂子把東西放廚房裡,卻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建信隻好讓她一讓,說嫂子不坐一會兒?她嫂子也不坐,往門框上一靠,歎口氣,半晌才道,論說,我一個娘兒們家,不該管這些個事兒。可眼看着人家要把這位子奪了,你心裡頭,到底是個什麼主意呢。建信笑道,大不了不幹了呗。下台。無官一身輕嘛。她嫂子急道,那怎麼行。你在台上不覺得,要是哪一天下台了,才知道人心呢。建信道,那依你看呢?她嫂子沉吟了一會兒,才道,村裡人,眼皮子淺,見不得一點子東西。我想來想去,還是得在錢财上破費一些。她嫂子說他們不是發東西嘛,咱們也發,直接發吃的,發牛羊肉,豬肘子。白吃的東西,才更香甜。建信不說話。她嫂子勸道,拿了人家手短,吃了人家嘴短。到時候,不怕他們不幫着咱說話。建信不說話。他嫂子說,剛才,就為了席上這些個剩東西,兩個媳婦還吵起來了。這點子東西都看在眼裡,争哩。建信說,那置辦這些個東西,去肉二那兒?她嫂子笑道,我看也甭到别處去,就去燈明那兒,知根知底的,秤上也出不了差錯。建信心裡不由冷笑了一下,嘴上卻道,我再想想。這事兒不着急。她嫂子道,還不着急?都火燒眉毛啦。r正說着呢,他媳婦回來了,見她嫂子也在這兒,就把她往屋裡讓,她嫂子不進屋,姑嫂兩個就在院子裡說話。叽裡呱啦的,說今兒個酒席怎麼好,人怎麼多,那誰家的媳婦,吃相忒難看,一看就是個護食的。還有小鸾她婆婆,拿個塑料袋子,一直往裡頭裝東西呢。還當人家看不見。建信心裡煩亂,徑自去屋裡了。r不年不節的,發牛羊肉豬肘子。虧她想得出來。他翟建信的脊梁骨子還沒有那麼軟,為了這麼點子事兒,跟整個芳村的人們低頭。他又不求着他們。怎麼說呢,他在台上這幾年,也是想破了腦袋,給村裡辦事兒。不往遠處比,最起碼,比前兩任都有良心吧。是,老實說,他也得了不少好處,可自古以來,哪個當官兒的屁股幹淨呢。比起那些個大老虎,他這點子事兒,還不值當提呢。村裡這些人,素質就是不行。要不說沒文化是睜眼瞎呢。就貪圖眼前的這點子甜頭兒,誰顧得上往後頭看一眼?就說擴軍,這小子一上台,誰知道會怎麼樣呢。一個大賭棍。r他媳婦撩簾子進來,見他在沙發上歪着,納悶道,怎麼,又喝了?尖起鼻子聞一聞,怨道,大白天的,一個人還喝。見他不說話,就在沙發上坐下來,道,我嫂子說的那事兒,你也上點兒心。建信不說話。他媳婦道,人這一輩子哪,要能屈能伸。該剛硬的時候剛硬,該柔軟的時候呢,還是要柔軟一些。這個你比我懂。建信這才開口道,你嫂子教你的?他媳婦道,怎麼說話呀。他冷笑道,你這嫂子,果然厲害。他媳婦說,我嫂子惹你了?還不是為了你好。建信道,為了我好?是呀。我要是在台上,有什麼事兒不能辦呢。這幾年,他們沾的光還少了?就她那兄弟燈明,開那肉鋪子,還不是我的人情?如今倒會做我的買賣了。他媳婦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怎麼這點子道理都解不開呢。還有,這些年,要不是有你,我,還有我哥、我娘,還能在她面前這麼挺腰杆子?我這嫂子是一個什麼貨,我還不知道?建信見她淚汪汪的,也不好再說。半晌才道,這個事兒,我再想想。r吃過晚飯出來,街上已經亮起了路燈。一村子閃閃爍爍,同溶溶的月色呼應着,有那麼一點兒繁華的意思。不斷地遇見村裡人,有騎電動車的,有騎摩托的,也有索性走着的,是去逛夜市。這陣子,苌家莊的夜市越發熱鬧了。人們閑着沒事,就去夜市上逛逛。帶孩子的,就給孩子買點零嘴兒,也有幽會的,打着逛夜市的幌子,倒成了很多好事兒。莊稼地已經很深了。一大片一大片,有一股子說不出的沉默的郁勃之氣。月光照下來,莊稼地巨大的陰影,把村莊弄得又神秘,又幽深,好像一眼看不到底似的。不知道誰打了個噴嚏,唱戲似的,帶着長長的尾音。惹得旁邊的人都笑起來。r難看媳婦正在門口坐着歇涼,見了建信,老遠就朝他笑,慌着把他往屋裡讓。建信也就順坡下驢,進屋裡坐會兒。難看拿出冰啤來,又張羅着弄菜,被他攔下了,說今兒不喝了。後晌在家裡剛喝過。難看笑道,跟誰喝的呢。建信說就一個人,對嘴兒吹。難看道,怎麼想起一個人喝了?建信不說話。難看觀察他的臉色,小心道,今兒個白天,街上發東西的事兒,你都知道了吧。建信不說話。難看道,看來這回是豁出去了,要較勁兒。咱也不能就這麼傻等着。等人家把工作都做足了,就沒有咱們下嘴的份兒了。建信吸了一口煙,半晌才道,那依你看呢?難看道,他們不是發東西嘛。咱們就換換樣兒。請客吃飯,大擺筵席。這事兒你甭管,包在我身上。别的不行,要論做菜做飯,我還真不怵。好吃好喝,堵住他們的嘴。建信不說話。難看道,不蒸饅頭,咱就為了争這口氣。這些年,我受了你多少恩情,都在心裡呢。平日裡你能缺啥?這一回,也是老天爺給了這麼個機會,讓我盡一盡心。建信笑道,一個村子的人呐。這得擺多少席呀。難看道,我這兒地方小,就一撥一撥的來。把全村請個遍。建信搖頭道,這破費就忒大了。難看急道,這是怎麼說的,俗話說,有鋼用在刀刃上。我這小店雖說不大,這幾年有你看顧着,還算過得去。這點子錢,我還出得起。建信剛要再推辭,難看把一罐啤酒啪的一下子打開,推給他,又啪的一下打開另一罐,笑道,那就這麼說定啦。趕明兒一早,我就去城裡采購去。r還是悶熱。蟬們遠遠近近叫着,叫得人心裡越發煩亂。月亮在天上,還隻管清清的照着。是半個月亮,淺淺的黃色,有一塊東西,也不知道是雲彩,還是别的什麼,把月亮擋住了,好像是一個雞蛋黃,不小心流了出來。有逛夜市的人們回來了,帶着一身的汗味兒,熱騰騰說笑着。見了建信,都跟他打招呼。建信嫌煩,就挑了一條小過道走。小道偏僻,彎彎曲曲的,直通到村外莊稼地裡。建信掏出一支煙,邊走邊吸。難看倒是難得,平時不遇事兒不知道,遇上事兒,還真是仁義。這些年,也是沒有少拉拽他。當然了,說句良心話,也不是為了他。要不是春米,他還肯這樣嘛。這世上的事兒,就是這麼經不住深想。還有,要是他建信果真下了台,恐怕是這難看酒館也就到頭兒了吧。眼前的例子擺着呢,當年,劉增雨在台上的時候,财财酒家不也是紅紅火火嘛,說倒就倒了。牆倒衆人推。隻怕砸死的都是那些個不相幹的。看來,這一回,他是有點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r喝了啤酒,肚子有點兒脹。看四下無人,他掏出家夥,沖着莊稼地痛快尿了一泡,把玉米葉子弄得嘩嘩嘩嘩亂響。他順手掰了幾個棒子,踉跄着往回走。快到家的時候,迎面碰上四明媳婦,抹得香噴噴的,剛從鬼子家出來。見了他,老遠就笑道,吃了呀。建信說吃了。你忙呀。那媳婦笑道,不忙不忙,我一個閑人,有啥可忙的呢。建信見她背了一個小包,也不知道,裡頭是不是裝了充值卡什麼的。村裡人們,也有說拿到了的,也有說沒有拿到的。背地裡都罵她算盤精,看人下菜碟兒。這媳婦看上去瘦巴巴笑眯眯的,倒像是一個有心計的。四明媳婦見建信打量她,便笑道,怎麼,不認識了呀。建信看她那嬌嗔的樣子,心裡撲通跳了一下。想這媳婦,表面上不顯山不露水的,内裡竟是一個風騷的,也說不定。正亂想着呢,那媳婦把身子一扭,早走遠了。r他媳婦正打電話,見他回來,就挂掉了。他見她鬼鬼祟祟的樣子,也無心深問,把嫩玉米棒子堆在茶幾上,旁邊的一個茶杯,倒被碰倒了,裡頭的水哩哩啦啦流出來,直淌到地闆上。他媳婦沒好氣道,棒子正灌漿哩,籽兒都不滿,一咬一兜水兒,怎麼吃呀。糟蹋東西。一面擦地,一面唠叨。他見她絮絮叨叨沒完,罵道,我就是糟蹋東西,怎麼了?他媳婦氣道,你有本事去外頭鬧呀。窩裡橫,算啥本事?他正被戳疼了心事,罵道,老子全天下的氣都能忍,就是不能忍你這娘兒們。一面罵,一面把手頭的遙控器扔過去,他媳婦往旁邊一躲,正好打在一隻花瓶上,砰的一聲,跌在地下,摔破了。他媳婦又是心疼,又是氣,罵道,翟建信,你有本事,去跟人家争呀,争上了台,我給你當牛做馬,給你娶三妻四妾,伺候你三茶六飯,鋪床疊被。你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要是下了台,可别怪我說話難聽,再想在這個家裡這麼張狂霸道,門兒也沒有。建信見她說得痛快,反倒不惱了,冷笑道,原來你就是圖這個。好,很好。我這就讓你看看,我怎麼争,怎麼上台,然後再怎麼把你這勢利娘兒們休了。他媳婦罵道,好呀。這回我倒想看看你的好本事。一面罵,一面哭。建信也不理她,摔門子就出去了。r月亮慢慢沉下去了,隻留下滿天的星星,眨着眼睛不肯睡去。有水珠子落下來,落在額頭上,也不知道是露水,還是蟬的尿。一院子的花草,到了夜裡,好像是更長了精神,散發出一股子腥甜的氣息,濕漉漉香噴噴的,叫人頭昏腦脹。有一隻什麼鳥忽然叫了一聲。四下裡早安靜下來。這個時候,芳村才沉沉睡去了。門口有一個人影一晃,他正要問是誰,不想那人卻撲哧一聲笑了。細看時,竟是四明媳婦。四明媳婦好像是又換了一身衣裳,家常的碎花小背心,短褲裡露出一雙長腿來,光腳穿一雙人字拖鞋,沖着建信擺擺手,小聲道,我就猜着建信哥沒睡哩,過來說幾句話兒。建信心下納悶,臉上卻笑道,天熱,睡不着。四明媳婦笑道,建信哥睡不着是心裡有事兒吧。建信笑道,多大點子事兒呀。四明媳婦道,可說呢,建信哥你這些年當着幹部,見識也多,這點子事兒,放在建信哥那裡不算什麼,放在我們身上,就是天大的事兒。建信故意裝傻道,什麼事兒呀。建信媳婦道,哥你故意是吧。我家四明你也知道,雖說是念過高中,又當過兵,其實是個書呆子。身子骨又孱弱,賣苦力也不行,做個小買賣吧,也不行,幹啥啥賠。建信哥你也有了家底子了,不如就心疼一下我們呗。一面說,一面徑直坐在他腿上。建信再沒想到她這麼大膽,有心推開,又不忍。這媳婦腰身柔軟,身上有一股子說不出的腥甜味兒,夾雜着脂粉的香氣,叫人心裡按捺不住,心想這媳婦果然是個知趣的。又見她朝他一笑,魂都飛了。四明媳婦把嘴唇湊上來,他想着是要親他,不想卻咬起了他的耳朵垂,隻把他咬得半邊身子都軟了。正纏綿間,忽然噌的一聲,一個東西跳出來,把兩個人吓了一跳。原來是隻貓。受了這一驚吓,建信有點兒清醒了,趁勢推開她,笑道,不早啦,趕緊回去睡覺。那媳婦看着他,半晌才道,建信哥這是答應了?建信道,我答應什麼了?那媳婦冷笑道,那你這是要反悔?建信笑道,我更不懂了。那媳婦冷笑道,裝什麼呢。在人前裝也就算了,在我前面,就幹脆來點兒真格的。那媳婦說你甭逼我,逼急了,我就把剛才的事兒捅出去。建信笑道,剛才呀,我怎麼你了?那媳婦笑道,舌頭長在我嘴裡,那要看我怎麼說了。建信道,好呀,那你盡管去說。最好到大喇叭上廣播一下。那媳婦氣道,甭逼我。你那些個事兒,我一清二楚。建信道,我倒想聽聽,你都清楚什麼呢。那媳婦笑道,那我就說說,你可聽好了。那一年,說是給村裡修公路,怎麼就隻到河套就不修了?還不是你們兄弟要挖沙子運沙子?花着國家的錢,給自己家裡修路,村裡還得給你記一功呢。建信道,你一個娘兒們家,少胡說。那媳婦道,還有那些個掃街的,修廁所的,去村裡廠子上班的,連上那些個蓋養豬場養雞場占地的,承包果園子的,哪一個不是你建信的親戚本家?你們大碗吃肉,我們這些個外姓外院的,連一口湯都喝不上。你這幹部當得好呀。建信見她還要說,急得一把把她拽過來,摁在地下就想弄,卻左右不行。那媳婦在他身下破口大罵,罵得他一時興起,越發忍不住。正得了意思,不防備那媳婦歪頭在他手腕子上咬了一口,他哎呀一聲大叫,甩手給了那媳婦一個耳光。r屋子裡暗沉沉的,有淡淡的晨曦,透過窗簾漏進來。這間東屋不大,收拾得倒是十分幹淨。一米五的單人床,鋪着粉色碎花單子,一個粉紫色心形靠墊,被他揉搓得皺巴巴的。他心裡罵了一句。這麼嬌滴滴的地方,難怪做了那樣香豔的一個夢。摸一摸耳朵,好像濕濕的癢癢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口水。想起夢裡的情景,不由得心裡躁動。又想起那媳婦的一番話,又是氣,又是怕。靠在床頭,他一面吸煙,一面忍不住看了看手腕子,好像是右手腕子,上頭隐隐約約,像是一個牙印子,他心裡納悶,再細看時,又像是涼席壓出的花印子。這四明媳婦,不是一個等閑之輩。r懶洋洋起來洗漱完畢,待要吃飯,卻見桌子上什麼都沒有。跑到廚房裡,也是冷鍋冷竈,不像做飯的樣子。試探着推開門,見他媳婦披頭散發坐在床上,也不梳洗,像是剛哭過。他這才想起來昨天夜裡的那場氣,正要帶上門出來,不想他媳婦叫住他。他隻好立在那裡,聽她說。等了半晌,他媳婦卻不說了。他不耐煩,關門就出來了。他媳婦光着腳追出來,立在地上,半天才道,我嫂子說的那事兒,你想了沒有?他聽不得她嫂子這幾個字,皺眉道,這事兒不妥當吧。他媳婦道,那要不就光發肘子?牛羊肉忒貴。他說也不妥當。你甭管了這事兒。他媳婦冷笑道,那怎麼算是妥當呢。叫人家擺酒席就算是妥當了?他一驚,你怎麼知道?他媳婦道,村子裡早傳開了,說是你要大擺酒席,請整個芳村的客呢。他耐着性子道,這是難看的主意,人家也是為咱好。他媳婦道,為咱好?羊毛出在羊身上。你非要請客,也不能在她家酒館裡。建信道,誰家呀?芳村不就這一家嘛。他媳婦道,就是不能在她家。我就看不得她那個騷樣子。打扮得妖精似的,給誰看呢。建信知道她說的是誰,故意不理她。他媳婦見他不說話了,越發氣壯,罵道,專門勾引人家的男人,隔鍋飯香是不是?不要臉。建信道,你罵夠了沒有?罵夠了趕緊做飯。他媳婦正要開口,電話響了。他媳婦跑過去接電話。建信猜想,八成又是她那嫂子,心裡氣惱,肚子咕咕叫着,自顧去菜園子裡摘了一根黃瓜,也無心洗,就那樣頂花帶刺的,咔嚓咔嚓啃起來。r剛吃了兩口,大全的電話打過來。劈頭就問道,聽說你要請客?請整個芳村?建信說可不是,正想着跟你商量呢。大全道,跟我商量?你眼眶子也高了,什麼時候把我看在眼裡了?建信賠笑道,這話怎麼說呢,您是全總嘛,是我叔麼。大全道,你真是糊塗。如今上頭風聲這麼緊,當幹部的,在路邊攤子上吃個烤串兒都能惹上事兒,你倒是厲害,硬是往槍口上撞。還要五馬長槍的,大擺筵席,想幹嗎呀,這是什麼行為知道嗎,這是賄選呀。是不是頭上這烏紗帽戴膩味了?建信急道,這都是難看的主意,我也是急糊塗了。大全道,甭管誰的主意,還是你糊塗。建信說是是,我糊塗我糊塗。建信說那擴軍他們那樣兒,就沒事了?大全壓低聲音道,沒那麼便宜。我早叫人全程錄像,弄到網上去了。現在網絡多厲害,不怕上頭不管。建信吃驚道,這不妥吧。要不要先跟上頭打下招呼?上頭要真查下來,算是我任上的事兒呢。大全道,放心,分幾步走,都有戰略戰術。電話裡頭,建信也不好深問,隻一個勁兒說好好。聽叔的。大全這才口氣緩和下來,半晌才道,這樣吧,一會兒你過來一趟,咱們當面說。r一回頭,見他媳婦正立在那裡聽,也不知道聽見了多少,便吩咐道,嘴嚴實點兒,甭在外頭瞎說話。他媳婦試探道,那,肘子的事兒?建信正咬了一口黃瓜把兒,嘴裡又澀又苦,呸的一口吐出來,罵道,肘子肘子,光惦記着你娘的肘子。統共就這一口肉,都想上來咬一口。急了老子還撂挑子不幹了。r他媳婦也不敢還嘴。就去廚房裡弄飯。聽見外頭門響,趕忙追出來,在後頭叫道,這是去哪兒呀,飯也不吃啦?r從大全家出來,正是中午的時候。大太陽灼灼的,把村子曬得白蒙蒙一片。滿世界好像都是蟬聲,在耳朵邊吵成一片。怎麼回事兒呢,喝着喝着,又喝高了。大全這家夥,臭顯擺什麼呢,不就是兩瓶破茅台嘛。他以為自己是誰呀,仗着有幾個臭錢,在村子裡稱王稱霸,也就罷了,竟然還想牽着他的鼻子,牛不吃水強摁頭哪?有一隻狗冷不防從哪裡竄出來,吓了他一跳。那狗一面走,一面扭頭看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隻看得他心裡惱火起來。r晌午時分,村子裡安靜得很。天上的雲彩也寂寞極了,一會兒飛過來,過了一會兒,又飛走了。也不知道,大全說的,是不是醉話。也可能是,他就是要趁着酒勁兒,才掏出了一分半分的真心。這麼多年了,大全這家夥,精明厲害,算賬算到骨頭裡,什麼時候給過他一句真話呢。可這一回,一句真心話,就把他的膽子吓破了。依着他的意思,還是像往年一樣,豁着使錢呗。反正大全有的是錢。可是大全說,不行。這回不行。擴軍是什麼角色?r太陽好像是更烈了。一村子的樹木,好像都被曬得睡過去了。陽光刺眼,仿佛亂箭齊發,把一個村子都打穿了。熱浪滾滾湧出來,好像是岩漿一般,無數個金點子銀點子亂濺。四周都是人家的樓房。層層疊疊的。在台上這麼幾年了,他還從來沒有到過小白樓的頂上。在這樓頂上看芳村,竟然這麼不堪。亂七八糟的電線,牽牽絆絆的。人家樓頂上,白花花的鳥糞,紅紅綠綠的塑料袋子,風雨折斷的樹枝子,連同厚厚的塵土,落葉,廢紙。遠遠的,有一個什麼東西閃爍着白光,十分刺眼,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太陽能,還是廣告招牌。太陽在頭頂惡狠狠烤着,直把人烤得要化掉了。眼前一陣子漆黑,一陣子血紅。有一陣子,什麼都看不見了。恍惚間,他好像是看見了一隻手,一隻右手,幽靈似的飛過來。一擡頭,擴軍捂着右胳膊,血流如注,沖着他冷笑。r他心裡一凜。腿一軟,腳下一滑,徑直跌下去了。r過了清明,就是谷雨了r一場雨來得正是時候r人間四月r她什麼都沒有錯過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