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菊成了兒媳婦迷
時間:2024-11-07 09:39:04
見銀花把東西一樣兒一樣兒都搬回家裡去了,臭菊呸的一聲,把嘴裡的一個線頭吐出來,啐道,什麼東西,一點骨頭渣都舍不得吐。氣哼哼的,自顧做針線。軍旗從屋裡出來,光着個背,臉頰上被壓出一道道的涼席印子。說晌午吃啥呀。臭菊不理他。軍旗踢踢踏踏去了趟廁所,回來立在絲瓜架底下,仰着臉兒看。臭菊見他那一副自在模樣兒,心裡的氣便不打一處來,罵道,閑的你。你去滿村子轉轉,有幾個像你這麼沉着的。軍旗說,我也不想白閑着呀。不是沒有活兒嗎。臭菊說,占良他們呢,也白歇着呢。軍旗不耐煩道,都是一個老闆,難不成還就把我一個人撇下了?臭菊說我不就是問一句嗎,白閑着吃白飯,問一句都不能問了?一面說,一面摔摔打打去弄飯。r院子裡種了不少樹,有楊樹,也有槐樹。榆樹倒是不大種了。榆樹這東西,有一點不好,到了夏天,葉子上好生一種小蟲子,絲絲縷縷吊下來,芳村人俗稱吊死鬼的。往往是,在榆樹底下走過,不小心就被這蟲子給挂住了,人們就罵一句,哎呀吊死鬼。剛立了秋,樹們倒還是綠油油的,精神不減。這種老院子就有這一點好處,樹木多,冬暖夏涼。不像如今那些個新房子,出門就是水泥地,還嫌不夠,再拿瓷磚啊大理石啊鋪了。偌大的院子,要想找一小塊泥土地都難。臭菊在菜畦裡拔了棵蔥,盤算着弄兩碗疙瘩湯吃。幸虧自家菜畦裡種了些菜,好歹夠一家子吃了。如今的菜貴死人,簡直就是肉價。要是買着吃,她可真舍不得。這一陣子,廠子裡活兒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軍旗他們呢,幹脆放了假。軍旗給人家裝卸貨,要是好的時候,一天總能掙個一二百。苦自然是極苦,可拿的倒是現錢,一天一算,叫人心裡覺得踏實,覺得挺有奔頭。臭菊特意買了雞蛋,每天給軍旗補一補。弄得軍旗都不好意思了,說幹啥呢這是,又不是坐月子,真是大驚小怪。臭菊隻不理他。r兩個人悶聲吃飯,誰也不說話。軍旗呼啦呼啦,喝了兩大碗,直喝得滿頭大汗,再要盛一碗的時候,鍋裡早見底了,便笑道,好狠心的娘兒們。這掙不掙錢,天上地下呀。沒有雞蛋吃不說,連疙瘩湯都不給吃飽呀。臭菊瞪他一眼,道,就是不一樣。一個大漢們家,在家裡閑着,好意思?軍旗說,你這人不講理。我倒是想忙呢。臭菊說,我不管。要是能掙來錢,我三茶六飯伺候着,你叫我往東我不敢往西。你叫我打狗我不敢罵雞。你叫我幹啥我幹啥。隻要你能把錢掙回來。軍旗嗯了一聲,壞笑道,這話是真的?昨夜裡怎麼就不聽我的呢。臭菊啐他一口,罵道,掙不來錢,你想得倒美。臭菊說我今兒個跟你明說了,要是再這樣兒,你就搬到外頭屋裡去。兩口子正說着話,聽見大喇叭裡有人講話,哇啦哇啦的,也聽不清在說什麼。軍旗說,建信這是又喝高了。臭菊撇嘴道,喝二兩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啦。軍旗說,建信那事兒,也不知道怎麼樣了。臭菊啐道,你倒是操心挺多。r歇晌歪了一會兒,一覺醒來,接着做她的被褥。見銀花家人們進進出出的,門檻子都要給踢爛了,心裡看不上,又十分眼紅。銀花這個識破,倒是風光。光憑這一項,就吃喝不愁了。可見是,一招兒鮮,吃遍天。銀花天天燒啊燎的,聽說是靈驗得很。有心也叫她叩問叩問,又舍不得那點子東西。想着小見的親事,長短定不下來,真是愁死人。眼看着小見他們這一撥的,一個一個都娶了媳婦,有了孩子,心裡更如同火上澆油一般。要是錯過了好年紀,就把好好一個孩子給耽誤了。正不自在呢,老遠見傻貨媳婦騎車子過來,忙起身叫她。r傻貨媳婦把車子停下來,放在一旁,一屁股在涼席上坐下,嘴裡呼哧呼哧喘着粗氣。臭菊笑道,這是幹啥去呀,大汗小汗的。傻貨媳婦說,去管人家的閑事兒呗。傻貨媳婦說那誰家的兔崽子,可把我氣死了。臭菊忙問怎麼呢。原來是傻貨媳婦給秃淑芬家二小子提了一門親事,都相了看了,廟也趕了,定禮也換了,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兒,那小子竟然又不願意了。傻貨媳婦說這不是叫我為難嗎。問也問不出個一二三來,依我看,秃淑芬兩口子也拿不起勢來,就這麼由着小子胡鬧,西燕村又這麼近,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叫我往後怎麼見人呢。臭菊心裡一動,忙問道,這個閨女,是西燕村的?誰家的閨女呀。傻貨媳婦說,不瞞你說,這閨女是西燕村我堂姐家的三閨女,模樣兒長得是沒挑兒,又懂事,又能幹。傻貨媳婦說誰知道秃淑芬家小子這麼渾蛋呢,說不願意就不願意了,這不是把人家閨女給撂半道兒了嗎。臭菊說,八成是那小子有了二心了。如今的人們心思有多活絡呀,不像咱們那時候了。傻貨媳婦說,可也是。強扭的瓜不甜嗎。臭菊笑道,依我看,這倒未必是一件壞事。俗話說,千裡姻緣一線牽。你這外甥女的親事,說不定會有更好的結果呢。傻貨媳婦聽她這樣說,就咯咯咯咯笑起來,你看我,守着黃河找水喝。我倒是忘了,有一句話怎麼說的,燈下黑。臭菊忙說,是呀。這事兒都是個緣分。緣分到了,棒子打都打不開呢。傻貨媳婦說可不是。我這就回一趟西燕村,正巧我一個堂叔家聘閨女,捎帶着把禮錢給拿過去。r臭菊見她騎車子走遠了,料想這門親事有八成把握,心裡又喜歡,又焦躁。喜歡的是,正愁小見的婚事呢,竟然就送上門來了。焦躁的是,也不知道,這兩個孩子,是不是就能夠對得上眼。還有人家女方的父母,是不是會挑剔他們這家境。又後悔方才忒慌亂了,也沒有顧上問一問,這女方是個什麼樣的人家。私心裡,她倒是甯願他們家裡艱難一些,也好門當戶對,可若是太艱難了呢,也不好說。往往是,越是家境不好的,越是一心想着往那高枝兒上攀。比方說換米姨家那閨女,嫁到了李家莊,婆家富得不得了。換米姨成天價挂在嘴上,三句話不離我家麗麗。可見是,天下的人心都一個樣,嫌貧愛富,一等一的勢利眼。就說小見剛剛給退掉的這一個,不就是嫌他們家院子小嗎。院子小,又沒有買輛好車。往後看呢,小見不過是給人家打工,前程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更可恨的,是那閨女她娘。一口一個隻要我閨女願意。誰不知道,全是她在背後挑唆的呢。那個賤娘兒們,頭發梳得光溜溜,跟狗舔過似的,一看就不是個好貨。r正心裡憤憤不平呢,卻見銀花打扮着出來了,就問道,這是去哪兒呀。銀花說,去我姐姐那院裡一趟。臭菊心裡呸了一聲,心想叫得倒是親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嫡親的姐姐呢。銀花穿了一件藍地黃花的絲綢小衫,下頭是一條黑真絲裙褲,頭發绾起來,十分清爽幹淨。臭菊哎呀一聲,笑道,一眼都沒有認出來。你這一身兒好洋氣。銀花笑道,我家大娟子給買的,我嫌太鮮明了。臭菊心裡冷笑道,顯擺自家有閨女呢。絕戶頭子。往後死了,連個燒紙的都沒有。還臭美哩。r銀花一扭一扭走了,留下一股子挺好聞的香味兒。看她拐進後頭胡同裡,知道這是去大全媳婦那兒。早就聽人們議論,說是大全媳婦看上大娟子了,要娶她做兒媳婦。也不知道,這門親事能不能成。怎麼說呢,這些年,村子裡閨女們一年比一年少了。男孩子們,倒是一年比一年多。早些年,是重男輕女,閨女們還在娘胎裡頭,就被攔下了,根本生不下來。弄得這些年下來,狼多肉少,娶個媳婦,比登天還要難。再醜的閨女都不愁嫁,稍微長得齊整些的,更是寶貝一般,被多少有小子的人家求着,怨不得人家要左挑右揀。男孩子們呢,一個一個,長得又排場,又威武,偏偏就是娶不上。真是世道變了。私心裡,她倒是盼着大娟子這婚事不要做成才好。這麼多年,跟銀花家住對門兒,兩個孩子,從小一塊長大,知根知底的,要是能夠做成親事,是再好沒有了。大娟子這閨女,又好模樣兒好性情,跟她娘銀花,倒不像是親娘兒倆。還有頂要緊的一點,大娟子勤快麻利,能吃得苦。臭菊頭一個就十分看得上。自然了,銀花這一關不好過。跟她對門子住了半輩子了,她怎麼不知道銀花的脾氣呢。她方才那上趕着的賤樣子,一看就是去給人家舔屁股的。大全家是個什麼樣的家呢。金山堆銀山,能把人給埋了。對這門親事,銀花自然一萬個願意。r把被子褥子做好了疊起來,臭菊洗了把臉,換了一件幹淨衣裳,就出來了。r秋保家超市裡倒是清閑。有一兩個閑人,正抱着孩子在門前玩那些個機器。有一匹小馬紅毛綠鬃,一面動,一面唱,白龍馬,脖鈴兒急。另一隻小老虎卻忽然停下來了,一個胖小子哇的一聲哭起來。那做奶奶的一面哄着,一面小聲罵道,坐一回就得扔進去一塊,坐一回就得扔進去一塊,真會想法子賺錢。這不是坑人嗎。另一個也說,是呀,我都不敢從這兒過,我們家那個,看見了就要坐。不叫坐呢就鬧。誰成天價坐得起這個呢。秋保媳婦笑嘻嘻出來,接話兒道,話可不能這麼說呀。我這些個東西擺在這兒。不扔錢進去它就不動。誰願意坐呢,誰就掏錢。姜太公釣魚,願意呢,你就坐,不願意呢,你就走。誰還硬拉着了?先前說話的那一個被孩子哭得火起,照着那孩子屁股就是一巴掌,罵道,願意挨刀子的東西,有錢還不如買塊糖,還能甜一甜嘴呢。非得犯賤來給人家送錢。秋保媳婦說,鳳奶奶你這是啥意思?小孩子家能懂個啥,你這樣打他。鳳奶奶說,我的孫子,我願意打。小孩子家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呀。一心賺錢,壞了良心了。秋保媳婦氣道,誰壞了良心了?你倒是把話說清楚了。鳳奶奶說,誰壞了良心誰知道。我指名道姓說你了?秋保媳婦氣得不行,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秋保聽見了出來,朝着他媳婦罵道,傻娘兒們,拙着一張嘴,還想吵架哩。又對着鳳奶奶笑道,鳳奶奶,你老人家也是,跟一個小輩兒計較個啥?沒有零錢,你倒是說一聲兒,孩子白挨了打,何苦呢。鳳奶奶呸了一口,罵道,少在這兒唱雙簧。誰不知道你們兩口子,一個紅臉兒,一個白臉兒。這一個村子的錢,你們賺的還少了?秋保笑道,鳳奶奶你也是這麼大年紀的人了,怎麼說話這麼顧前不顧後的呢。我們開超市,一不偷二不搶,憑的是一雙手。哪裡像你家哲子本事大呢,給人家城裡的女老闆當保镖,端茶倒水,提鞋穿襪,憑着一身好體格,就把錢賺回來了。鳳奶奶正被說中了心事,氣得嘴唇哆嗦,指着秋保罵賊羔子,竟一句旁的也說不出來。r秋保超市這地方沖要,人來人往的。這時候早聚了一小撮閑人,圍着白看熱鬧。人們議論紛紛的,有說秋保不是的,有說鳳奶奶不是的,也有人就問起了哲子的事兒,說是不是真的呀,跟那女老闆?旁邊的人就說,聽上去,這份活兒倒是很不賴。打草摟兔子,兩不耽誤嗎。有人說他娘的,怎麼這樣的活兒找不着我呢。另一個笑道,就你那小身子骨兒?人們轟的一聲想笑,見鳳奶奶氣得臉兒黃黃的,又不敢笑。r臭菊擠在人群裡看熱鬧,回頭看見小閨立在身後頭,頭發濕淋淋的,看樣子是剛洗過。就朝着她擺手。兩個人出來,在超市旁邊一個角落裡立着說話。臭菊拿下巴指了指那邊,小聲道,我的娘,眼瞅着就吵起來了。小閨撇嘴道,都不是善茬子。狗咬狗,一嘴毛。臭菊說,哲子的事兒,是真的呀。小閨看看左右,小聲道,都這麼說呢。聽說那女老闆,是個老娘兒們,一身肥肉,那真叫個胖。臭菊說,哲子媳婦知道不?小閨笑道,知道怎麼樣,不知道又怎麼樣?揣着明白裝糊塗呗。難不成,還為了這個鬧離婚呀。小閨說你這是幹嗎呀,來買東西?臭菊道,聽說傻貨他娘把腳崴了一下,我買點東西過去看看。小閨說,多大點子事兒呀,又不是大災大病的。你這禮法也忒長了。小閨說我剛剛還見她在門口坐着哩。臭菊笑道,論起來,傻貨他姥爺跟軍旗他爺,是親堂兄弟。我就去白看看她,也是應當。小閨說倒也是。小閨說傻貨倒是個老實人,傻貨媳婦這人,心眼子忒多。臭菊見她搬弄是非,也不搭腔,隻笑眯眯聽着。r左挑右揀,掂了有好幾個過兒,才拎了一包點心,一袋芝麻糊,一袋豆奶粉,叫秋保媳婦給她算了錢,自己心裡頭又算了一遍,才一面心疼肝兒疼着,一面往傻貨他娘那裡去了。r這一片都是老房子。早先倒覺不出逼仄來,現今有新房子比着,竟然看不得了。樹木卻多,蓊蓊郁郁的,有一種涼絲絲的青氣。牆頭上有幾棵狗尾巴草,在風裡一搖一搖地。老遠果然看見傻貨他娘在門口坐着呢,頭發都白了,臉上一道一道深褶子。也不知道是誰的一件姜黃秋衣,領口袖口的蕾絲給拆掉了,留下一圈毛邊兒。等臭菊走到跟前了,還沒有看清是誰。臭菊叫她老姑,問她是不是把腳崴了。傻貨他娘眯着眼看了半晌,這才認出她來,說不礙事兒。那天出來潑一盆水,也不知怎麼回事兒,就把腳給崴了一下。說着掀開褲子叫她看。臭菊一看,那腳脖子果然都紅腫了,小饅頭似的。心想傻貨這兩口子忒狠心,老娘腳腫成這樣兒,還叫她一個人弄飯。嘴上卻說,老姑你好好養着,走動慢着點兒。傻貨他娘非要拉着她屋裡坐會兒,她隻好替她把東西拿進屋裡去。隻見院子裡種滿了菜,隻留了一條窄窄的小道兒。幾隻雞走來走去,還有一隻小黑狗,挨着人的褲角蹭來蹭去。屋子裡暗沉沉的,擺着幾樣舊家具,收拾得倒還算幹淨。傻貨他娘拉着她說話,臭菊哪裡有這閑心,把那些個東西放在一張舊桌子上,趕忙出來了。r今年雨水多,草木們茂盛,這個季節,都森森然然一派。大莊稼地已經深起來了,綠油油一大片,在太陽底下,好像是浩蕩的大水一般。一陣風吹過來,臭菊這才覺出身上出了汗。心想傻貨他娘老糊塗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去跟兒子媳婦學舌。做了好事,該到傻貨媳婦跟前去賣個好兒才是。傻貨媳婦這個人,愛貪小财,喜歡給人家保媒拉線,四鄉八鄰,提起傻貨媳婦,都知道是芳村那個薄嘴唇媒婆。早些年,媒婆在鄉下挺吃香,人們見了,都滿捧滿敬的。親事成不成,都要給媒人送東西。要是成了呢,就更要送了。尤其是男方,全指望着媒人的幾句好話呢。逢節節令令的,男方給女方家送節禮,都少不得要給媒人備一份。如今呢,也給媒人送禮,卻再不像從前了。人們都有手機有網絡,隔着山隔着水都能說上話,方便得很。好自然是好的。可也有一樣兒壞處,就是太方便了。小兒女們,你一言我一語之間,就容易惹是非。小兒女之間的是非,哪裡有大事呢。卻又都是大事。一言不合,一樁親事說不定就散了。這個時候,就少不得媒人出面說和勸解。因此,媒人這角色,怎麼說呢,還是很厲害的。r芳村這地方,管玉米地叫大莊稼地。大莊稼嗎,就是高大的意思。大莊稼們已經吐纓子了,深紅的纓子絲絲縷縷垂下來。過了大莊稼地,有一小塊棉田,大大小小的棉花桃子,綠鈴铛一樣,風一吹,好像滿田就叮當叮當響起來了。天藍藍的,有一塊雲彩停在遠處的一棵大樹尖子上。正走着,聽見有人說話,臭菊不由慢下腳步來。好像是一個女的在哭,抽抽搭搭的,一面哭一面說,誰知道他是這樣一個人呢,平時我一口一個爺地叫着,論起來也是一個大輩兒的。旁邊一個人說,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回倒把一個人看清楚了。前頭那一個邊哭邊說,我就是下不去這口氣。旁邊那人說,老東西,也不嫌臊得慌。一把年紀了都,真不要臉。臭菊心裡一驚,心想有句話叫作隔牆有耳,世人竟不知道。聽聲音也聽不出來是誰,好像是個年輕媳婦家。那個勸說的,倒好像是玉橋家的凱子媳婦。正想看個究竟,卻聽見裡頭說,咱們還是回去吧,莊稼地這麼深,裡頭要是藏着壞人,就吓死了。臭菊吓得趕忙要躲,心裡隻恨這棉花地太矮了,沒處藏身。不想那哭着的卻說,我不想回家去,想在這兒待會兒。臭菊也無閑心再看,踮起腳尖,貓似的溜走了。r拐出胡同,忽然見銀花過來,笑笑的。臭菊本想把方才聽來的閑話跟她說說,又看不慣她那樣子,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銀花老遠就笑道,這是去哪兒了?臭菊說也沒事,閑逛逛。銀花手裡拎着一個挺大的袋子,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裡頭是什麼。見臭菊眼睛一個勁兒地往袋子上頭溜,就笑道,我姐姐收拾了一些不穿的衣裳,問我要不要。我說要啊。銀花說我姐姐的衣裳,都是好的,穿兩水就不要了,有的都沒有上身兒呢。真是白扔東西。臭菊心裡冷笑一聲,看把你美的,見過啥呢。臉上卻也不好不笑。銀花見她不鹹不淡的,就不說了。r街上倒是有些閑人,見她們過來,問東問西的。臭菊聽了一會兒,才知道人們都是沖着銀花說話。這個說求子的事兒,那個說求财的事兒。換米姨把銀花拉到一旁,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話。臭菊被晾在一旁,心裡不是滋味,就逗一個媳婦懷裡的小娃娃。那小娃娃眼睛黑棋子一般,亮亮地盯着人看,臭菊心裡疼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那小娃娃的臉蛋兒。誰知那媳婦慌忙叫道,哎呀,妗子可不敢亂捏臉蛋兒,要流口水哩。臭菊見她蠍蠍蜇蜇的樣子,心裡氣得不行,也不好發作,隻好讪讪笑道,哪裡就有那麼嬌氣,又不是玻璃做的。那媳婦笑道,如今的孩子可不比從前的,不是玻璃做的,是銀子打的哩。不信等妗子有了孫子,就知道了。臭菊好像被針紮了一下,心裡罵道,小養漢老婆,誰沒有生過孩子呢。仗着自己生了個小子,就上了天了。往後你家小子也娶不上媳婦,才是報應呢。r一進院子,軍旗正貓着腰,收拾那些個黃瓜蔓子。這個時節,黃瓜該落噴了。這些小黃瓜,正好可以腌一罐子。茄子也不行了,小茄子們可以做茄子包吃。臭菊也不怕費事,年年都要弄這些小菜。春季的時候,還腌蒜,有時候是糖蒜,有時候是鹹蒜。一家子都愛吃,也就省下了買菜的錢。軍旗聽見門響,頭也不擡道,今兒個把這些個黃瓜摘了,等趕明兒再弄那些茄子。臭菊不理他,隻呆呆地想心事。軍旗說,這是怎麼了,霜打了似的。臭菊隻不說話。有一隻黃蜂嗡嗡嗡嗡飛過來,停在那一叢西葫蘆葉子上頭,過了一會兒,不耐煩了,又飛到北瓜蔓子上。臭菊心裡忽然閃電一般,方才那抱孩子的小媳婦,怎麼跟玉米地裡聽見的那個聲音那麼像呢。莫非真的是她?這媳婦好像是萬中家的兒媳婦,才娶了不到一年,孩子倒已經見面兒了。如今的人們真是,臉面都不要了,先奸後娶的貨,還有臉在街上招搖呢。想想玉米地裡那些話,一口一個老東西,也不知道說的是誰。難不成,這媳婦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正胡思亂想呢,聽見軍旗跟她說話,問這些個黃瓜怎麼辦,是今兒個就弄呢,還是趕明兒再弄呢。臭菊正沒好氣,道,今年不弄了,就知道吃,吃。軍旗說,愛弄不弄。臭菊想不到他這麼堵她,氣道,成天價在家裡鼓搗這個,就不琢磨着找活兒去呀。大漢們家,在家裡閑得住?軍旗說,如今的活兒不好找,哪兒像你說的那麼現成兒。臭菊說,你成天價在家裡待着,那活兒就會跑來找你?軍旗說,跟你說不通。如今好多廠子都停工了,哪裡有活兒呀。團聚那廠子,正滿世界找貸款哩。聽說鄰近的一些個小廠子都開始清賬了,說不定要關張。臭菊說,怎麼說不行就不行了呢?軍旗說,皮革這一行兒,看來是不行了。臭菊說,那怎麼辦呢。軍旗說,看看吧,不行就找找别的活兒。臭菊歎了口氣道,小見這親事,長短定不下來。我這心裡頭呀,油煎似的。臭菊說村裡那些個人,也都是勢利眼,狗眼看人低。軍旗說,你就是多心。臭菊冷笑道,我多心!當誰是傻子呢。我恨不能立時三刻,就把媳婦娶回家裡來。一家子日子火爆爆的,看誰還敢小看咱。軍旗搓着手上的泥巴,半晌才說,你甭着急,我再看看,實在不行,我就出去打工去。臭菊說,去哪兒呀。軍旗不說話。臭菊覺出自己問得急了,就岔開話題,說起了方才玉米地裡的事兒。r正說着呢,銀花來了,手裡拿着幾件衣裳,笑道,怎麼走那麼快呀,我一回身就不見人影兒了。臭菊說,我想起來你哥他感冒了,回來問他吃沒吃藥。一面朝着軍旗使了個眼色。銀花笑道,我說呢。走那麼急。銀花說那些個衣裳我挑了兩件,都太肥大了,我也不會改。你看看你能不能穿呀。臭菊一看,一件蘋果綠裙子,一件杏子紅銀點子的毛衣,都是八成新,趕忙說,我這身材跟你姐姐倒是差不多。你是骨架子太秀氣了。銀花說,你不嫌是舊的就好。要是外人,我還不好意思給哩。臭菊笑道,看你說的,咱們又不是外人。我自己還舍不得買這麼好的呢。兩個人又說了會子閑話,銀花忽然小聲說,二娟子這孩子,也是嫂子你看着長大的。要是有個好兒不好兒的,你這做大娘的,多心疼她一點兒。臭菊見這話說得不妨頭,心裡一愣,想要問一句,也不好問。銀花卻早把話題岔開了。r晚飯做好了,就等着小見。左等不來,右等不來,臭菊就有點坐不住了,叫軍旗給他打手機,軍旗說,肯定是沒幹完活兒呗。幹完活兒就回來了。臭菊說,你打不打?你不打我打。打了半天也沒有人接,臭菊心裡有點兒慌。從李家莊到芳村,也是十來裡地呢。夜裡路上黑,車輛又多,該不會有什麼事兒吧。軍旗看她心神不定的樣子,說大小夥子了,還這麼牽挂。真是操心的命。臭菊說,你要是能多操點兒心,我還願意享清福呢。隻怕是沒有這樣的好命。軍旗說,不是說了嗎,不行我就出去打工去。臭菊說,我也沒有逼你,你小子都這麼大了,你自己掂量着吧。軍旗說,你這人,颠來倒去就這麼幾句話。你急我不急呀。臭菊說,我眼拙,倒是沒有看出來你有多急。軍旗說,你這個人,怎麼變成這個樣兒了。早些年不這樣兒呀。臭菊道,我變成啥樣兒了?早些年又是啥樣兒呢?我還要問你呢。進了你家的門兒,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兒了?軍旗說,開口錢閉口錢。怎麼就鑽到錢眼兒裡頭去了。臭菊冷笑道,我缺錢啊,我就是想錢。我苦一點不要緊,這半輩子,我淨跟着你吃苦了。可憑啥我這小子還跟着受罪呢,娶不上媳婦,他這一輩子怎麼辦?軍旗正要開口,電話卻響起來。小見說晚上加班,晚點才回來,叫他們不要等他吃飯了。r兩口子就悶頭吃飯。四下裡靜悄悄的。風吹過樹梢,窸窸窣窣地亂響。小蟲子不知道躲在牆根底下,還是菜畦裡頭,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叫得人心裡亂紛紛的。好像是那一叢菊花開了,香氣一陣子一陣子送過來,有一股子微微的苦味。桌子上隻擺着一碗炒西葫蘆,另有幾頭腌蒜和腌辣椒,盛在一個小碗裡頭。剩卷子,大米稀飯。鍋裡蓋着一碗雞蛋糕,還有一小碟炒肉絲,是特地為小見留的。臭菊喝稀飯,忽然問道,你說,她這是唱的哪一出呢?軍旗說,誰呀?臭菊把下巴颏兒指了指外頭,說對門呗。平日裡出了名的鐵公雞,今兒個倒巴巴地送衣裳來了。軍旗說,送你衣裳還不喜歡?臭菊說,我就是納悶兒,怎麼日頭從西邊出來了呢。軍旗說,你這個人,人家送你衣裳倒送出不是來了。臭菊說,天底下哪裡有白吃的晌午飯呢。莫非是她有啥事兒求我?軍旗說,人家有啥事兒求你呢。臭菊說,可說呢。忽然把大腿一拍,說知道了,肯定是二娟子出啥事兒了。就把銀花那些話學說了一遍。軍旗說,二娟子不是在念書嗎。有陣子沒看見她了。臭菊說,那一回,我去她家串門,她正打電話呢,恍惚聽見住院住院的,好像是說二娟子。臭菊說那陣子,我看二娟子就不大對,八成是有啥事兒了。這一陣都不見她了吧。暑假難不成也不回家來?這事兒蹊跷。軍旗說,操人家的心呢。臭菊自語道,我說呢,怎麼就變得這麼大方了,拿了人家的衣裳做人情。原來是這麼個意思。軍旗說,少管人家的閑事兒吧,還嫌不夠亂呢。臭菊呀的一聲,說你到底跟誰是一家子呀。我怎麼覺得,你這口氣,都是向着人家說話呢。軍旗說,你看你,我不說話了行吧。臭菊說,不行,我叫你說。我看你還能說出啥話來。臭菊說我就是納悶兒,怎麼一提到她,你就老護着呢。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呀。軍旗氣道,你胡說啥呀。臭菊冷笑道,你看看,果然給我說中了。急成這個樣兒。軍旗氣道,是,你真說中了。我早就想着她了,想了這麼多年了。怎麼着吧。臭菊萬萬沒料到他會這麼說,氣得一下子噎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睡覺的時候,還沒等臭菊攆他,軍旗抱着枕頭就到外頭屋裡去睡了。臭菊氣得不行,把一個笤帚嗖的一下扔了出去,罵道,你有本事甭回來,在外頭睡一輩子。r半夜了,仍是睡不着。月亮倒是圓圓的,在中天上停着。月光照進來,灑滿了一屋子。風在樹上唰唰唰唰響着,夜裡更覺得響了。軍旗這個不要臉的。他敢,他竟然也敢。他那些話,不知道是一時的氣話呢,還是真心話。臭菊想起銀花那一扭一扭的樣子,心裡恨得不行。她早就覺得,銀花這娘兒們不是個好貨。要是論模樣兒呢,銀花倒也沒有什麼可看,可偏偏就是長了一對好奶子,鼓脹脹的,挺得老高。這幾年日子好了,打扮起來,更是紮眼。莫說是男人們,就是女的,也忍不住不朝那胸脯上看。小騷貨。可軍旗他憑什麼呢。要錢沒錢,要勢沒勢,要是還有這些個花花腸子,就真是不能饒他了。又想起莊稼地裡聽到的那些閑話。如今村子裡這些事兒,倒像是家常便飯似的,都不大當回事兒了。也不知道,是風氣開化了呢,還是人們越來越不顧臉面了。因又想起來小見的事兒。有一回,好像是聽見小見屋裡有響動,啊啊啊啊啊啊的,叫得不像樣。敲了半天門兒,也沒有敲開。小子年紀到了,懂了人事,要是再耽誤下去,弄出點事兒來,就不好了。也不知道,傻貨媳婦那裡怎麼樣了。一顆心想得颠颠倒倒,橫豎睡不着。外頭屋裡卻傳來打呼噜的聲音。臭菊心裡更加煩亂。這賊操的,倒是心寬。越發睡不着了。r正翻來覆去呢,小見卻推門進來了。笑嘻嘻的,也不說話。臭菊說,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呀。鍋裡還蓋着雞蛋糕,還有菜,你熱熱吃了吧。小見說,我在外頭吃過了。今兒個老闆喜歡,吃犒勞。臭菊說,怎麼老闆就喜歡呢。小見說,老闆起先也不肯說,後來喝多了,才說是他那相好的有了。臭菊說有了啥?小見笑道,有了孩子呀。小見說老闆家裡有倆閨女,就盼着再生一個小子呢。臭菊哎呀一聲,說你們這老闆,真不是人。家裡有媳婦,還在外頭找相好的。小見說,如今這算不了啥。老闆的相好不止這一個呢。臭菊說,老天爺,這世道,真是壞了。臭菊說,我跟你說呀,你可别學這些個。小見笑道,我倒是想學,可也學不成呀。小見說我這條件,連個媳婦都娶不上,誰跟我呢。臭菊忙說,你甭着急,給你張羅着哩。小見笑道,你也不用張羅,那些個醜的疤瘌的我也不要。臭菊說,給你娶個俊的。小見冷笑道,這話哄誰呢,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大不了我去城裡發廊裡,那些個小姐們,好歹還長得齊整點兒。臭菊慌忙道,可不敢亂來呀。那可不是咱好人家的孩子去的地方。小見冷笑道,你甭攔着,也攔不住。我成天價在外頭,你看我哪一會兒呢。說着就往外走。臭菊趕忙起身去拽他,不想被他猛地一推,就醒了。r月亮已經轉到房子後頭去了。身上汗津津的,又涼又濕,才知道是冷汗。外頭屋子,軍旗還在打呼噜,一聲高一聲低的。聽了聽,小見好像還沒有回來。臭菊想着方才的夢,心裡又氣又急。恨不能立時三刻,天就大亮了。r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臭菊昏昏沉沉的,好像是又睡着了。r走着走着r就不是原來的樣子了r走着走着r什麼東西就變了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