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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人遇見了尴尬事

時間:2024-11-07 09:38:34

吃過飯,亂耕就拿個馬紮,到村口去坐着了。

r五黃六月裡,天漸漸熱起來了,一動就是一身汗。衣裳穿多了不是,穿少了呢,也不是。孫媳婦年紀輕,雖說是差了一輩,算是老人家了,卻也不敢太大意了。怎麼說呢,人上了年紀,到底還是不一樣了。

r這個季節,天黑得晚了。太陽已經落下去,天上好像是火燒雲。樹木啊田野啊房子啊,給染得紅一塊紫一塊的。老遠看見樹底下有人吸煙,煙頭一紅一紅的,亂耕心裡罵了一句,老四這家夥,倒是早。

r戲匣子裡在唱《花為媒》,老四跷着二郎腿,嘴裡哼哼唧唧跟着唱。亂耕見他搖頭擺尾的樣子,十分看不上。這老四光棍兒一條,倒活出滋味來了。蟬不知道躲在哪一棵樹上,喳喳喳喳叫着,叫得人心頭煩亂。身上濕漉漉的,都是汗。出來的時候,竟然忘記帶蒲扇了。真是老了。剛才吃過飯,撂下飯碗,就慌裡慌張往外走,做賊似的。還是孫媳婦說,老爺吃飽啦,老爺要出去涼快着啦。是跟臭蛋說的。臭蛋手裡拿着一根筷子,當成了兵器,在飯桌上掃蕩,嘴裡咿咿呀呀地叫着。亂耕胡噜了一下臭蛋的小光頭,笑道,臭蛋好好吃飯呀,吃飯飯長肉肉。臭蛋扭身沖他笑了笑,露出一嘴的粉牙床子。他喜歡得不行,一顆心好像是被一隻肉乎乎的小手給捏了一下。這是他孫子的孩子,他的重孫子。他七十三了,當上了老爺。人這一輩子,活的是什麼呢,是人哪。一輩兒一輩兒的人,傳流下去,打從老祖宗那裡,可不就是這樣過來的嗎。一隻蚊子嗡嗡嗡飛來飛去,被老四啪的一聲,一下子按在腿肚子上。老四的唱腔紋絲不亂。亂耕心裡笑了一下。老四這家夥,倒是心寬。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饑。也不替自己想一想後路。眼下倒是還能走能跳,可要是再上點年紀呢,再上點兒年紀,身邊連個人兒都沒有,可怎麼好呢。

r戲匣子裡正在唱報花名兒那一段,新鳳霞嗓子真是好。想當年,屋裡那個也是個愛戲的。愛聽,也愛唱,唱得還有那麼一點意思。有時候他就逗她,你們家裡怎麼不送你唱戲去呀。她說我要去唱戲,還能便宜了你呀。怎麼說呢,她這個人,論起模樣呢,乍一看倒也覺得平常,可是卻十分的耐看,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看出多少好處來。這一晃,都多少年了。他歎了一聲,心裡也覺得納悶兒。怎麼平白無故地,就想起這些個陳年往事來了。

r月亮慢慢升上來,是彎彎的一鈎。星星們好像是一下子就密起來。一顆一顆,一顆又一顆,再細看時,又有很多顆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麥子都割過了,玉米苗子從麥茬裡頭蹿起來。螢火蟲飛過來,飛過去,一亮一亮的。小蟲子們比賽似的,唧唧叫着,同老四那大蒲扇一起一落地應和着。老遠過來一個人,逆着光,看不太真切,那人拎着一個小凳子,刀螂一樣,在黑影裡一劃一劃的。這大熱天,人們都在家裡待着,吹着電扇開着空調,尤其是年輕人們,更是不肯出來受這個罪。老四眼尖,叫了一聲白娃爺。白娃啪的一下打了一隻蚊子,罵道,這村外的野蚊子,毒性大哩。亂耕笑道,可不是。野蚊子厲害。怎麼不在家裡吹空調呀。白娃笑道,我就是吹不了那東西。一吹渾身涼飕飕的,隔一天準鬧毛病。老四哼了一聲說,我倒是想吹。白娃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呀。我就享不了那個福。天生的受罪命。亂耕心裡笑了一下,知道他的毛病,也不點破他。裝什麼呢,不過是怕白費了家裡的電,甯可出來喂蚊子。嘴倒是硬。一時間幾個人都不說話。戲匣子裡正在播着廣告。白娃的手機卻跟着唱起來,他趕忙從大褲衩子兜裡往外掏,一面叫老四小點聲兒小點兒聲。好像是白娃他閨女的電話。他閨女在石家莊上班,是他家老三。放下電話,白娃說,看看,這麼三兩句話,就是好幾塊哪。這閨女,真是燒的。亂耕知道他是顯擺他閨女,笑道,閨女孝順哪。再說了,掙那麼多票子,不花幹嗎呀。白娃笑道,哪有啊,她就是惦記我。我跟她說,我這個髒老頭子,有啥可惦記的。三天兩頭打電話,電話費不是錢哪。說兩句話都這麼貴,離得遠了有啥好處。亂耕笑道,我倒是離得近,總共還沒有你們說話多。白娃笑道,孩子們忙嘛。我家那倆還不是一樣。忙,忙,成天價他娘的忙。亂耕說忙了好哇,等不忙了,你倒又該着急了。白娃就笑。

r後半夜才漸漸涼快了。家裡靜悄悄的,一院子的月光,水銀似的潑了一地。北屋裡那娘兒倆想必是早就睡下了。一隻小蟲子在牆根兒底下忽然叫了一聲,又叫了一聲,到底安靜下來。一大盆水早曬得熱乎乎的,他嘩啦啦擦洗了,一雙拖鞋咕叽咕叽響着,回小西屋裡睡覺去了。

r這屋子西曬,白天曬了大半天,夜裡就有點悶。他打開窗子,也不拉窗簾,月色彌漫了一屋子。他仰面八叉躺在床上,也不穿衣裳,給吊扇一吹,渾身的汗毛都唰唰唰唰立起來,覺得真是痛快。有多少年了,他都沒有這麼放肆過了。

r那時候,她還在。他們也算是恩愛。她是一個柔順的女人,在他面前,尤其是好性子。孩子們呢,也還小。對他也都捧着、敬着。想起來,那該是他最好的時候了吧。後來,兒媳婦娶進來了。她忙着伺候兒媳婦,忙着伺候孫子,忙着聘閨女,忙着閨女生孩子。她忙得很,哪裡有閑工夫顧到他呢。有時候,趁着左右無人,他也想跟她親熱一下,她哪裡肯。為了這個,他們沒少鬧别扭。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

r後來,她走了。她在的時候倒不覺得。怎麼她一走了,這個家一下子就空了呢。走到院子裡,院子裡空,走到屋子裡,屋子裡空。竈台空,床上也空。空得叫人心裡發慌。孩子們還是照常來,有說有笑的。可他總覺得,到底跟從前不一樣了。

r夜裡不知道怎麼回事,倒又夢見她了。還是她年輕時候的樣子,一雙大辮子,在背後一蕩一蕩。她看着他,似悲似喜,隻說了一句,你也是有年紀的人了,好好的吧。待要細問的時候,卻醒了。有一绺月光,正好落在枕頭旁邊。他趴在床沿上吸煙。屋子裡的一桌一椅,都看得分明。她這是什麼意思呢。難不成,人間的事兒,她都知道。他心裡的委屈煩惱,她也都知道不成?遠遠的,有誰家的雞在啼叫,叫一聲,停一停,叫一聲,再停一停,好像試探的意思。窗子上漸漸發白了。這個時節,夜晚到底是短了。糊裡糊塗一夜沒有夢,天快亮的時候,倒扯夢了。是不是,人老了,夢也就少了?真是怪,她怎麼就說了一句那樣的話呢。有年紀怎麼了,他就是不服。

r北屋裡那娘兒倆還沒有起來。他掃了院子,接上塑料水管子澆菜。院裡幹燥,他又潑了院子,潑得院子裡濕漉漉、涼森森的。他點上一根煙,蹲在大門口的台階上,慢慢吸起來。

r白娃正在他家菜畦裡拔草,見他出來,笑道,還挺早呀。他說可不是。人老了覺少,不比小年輕們。白娃說是呀,早早就醒了。一輩子的覺都是有數的哩,等哪天睡夠了,這一輩子也就完了。他就笑。白娃說這小茴香長得真快,你要吃來割呀。亂耕說,好呀,趕明兒我蒸包子吃。今兒個大集合,孩子們都回來。白娃說,閨女也回來?亂耕說回來,閨女一家子。還有小子,小子媳婦也回來。還有孫子,孫子開車,一塊兒回來。都回來。白娃笑道,啥日子呀這是?這麼大鬧。亂耕說回家還得看日子呀,這是他們家,回家嘛。

r飯早就做好了,北屋裡磨磨蹭蹭的,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他叫一遍,又叫一遍。也不好進屋子,就在外頭叫臭蛋。年輕媳婦家,大熱天,總有個方便不方便的,要是碰上,就不好了。怎麼說呢,跟孫媳婦在一個院子裡頭住,他總是加着一份小心,輕易不往人家北屋裡走,就是非要過去,也是先在外頭叫臭蛋。到底是孫媳婦嘛,不論是兒媳婦還是孫媳婦,都是一樣的。再怎麼,也不能跟自己親閨女比。臭蛋臭蛋,他在外頭叫。臭蛋跌跌撞撞走出來,揪着簾子上的那一串一串的珠子,沖着他樂,一股口水哧溜一下流出來。他笑道,臭蛋,小壞蛋,哎呀呀,看你那哈喇喇。芳村這地方,管口水叫哈喇喇。臭蛋見他過來要擦,扭身就跑。他一把捉住他,笑道,看你往哪裡跑。臭蛋咯咯笑着,兩手胡亂打他。他笑罵道,小東西,看你還打。隻聽見一聲尖叫,擡頭見孫媳婦白花花立在屋裡,隻穿着背心褲衩。他腦袋轟的一下子就大了。

r太陽曬着窗子,懶洋洋的。大黑貓在床頭卧着,眼睛半睜半閉,被一片樹影子撩撥着,一會兒張一會兒合的。他坐在馬紮上吸煙,心裡頭像是一鍋熱油,煎熬得緊。娘的腦袋。老糊塗了。怎麼就這樣冒失呢,怎麼就這麼不長眼呢。怎麼就這麼不偏不正的,就撞上了呢。孫媳婦她,不會覺得他是有心的吧。這麼多年了。這麼多年了。他在自己家裡,低着眉,順着眼,裝聾子裝啞巴,裝傻裝蒜。為了什麼呢。他真是覺得委屈。從什麼時候,這個家就不是他早先那個家了?他狠狠吸了兩口,不想卻被嗆得咳嗽起來。早飯還在鍋裡,孫媳婦沒有出來吃,他也沒有再叫。北屋裡靜悄悄的。臭蛋的哭聲漸漸止住了,隻是還有小聲地哽咽,一啜一啜的。這孩子氣性大,挨了打,怎麼肯罷休呢。為了這個,重孫子挨了打。他真是氣憤得不行。年輕的時候,他也是一個性子剛硬的,怎麼到老了老了,竟變得這麼窩囊了?

r院子裡有人說話。閨女一撩簾子進來,哎呀一聲,說好嗆呀。看這一屋子煙味兒。一面說,一面把簾子撩起來。他隻顧低頭吸煙,話也不說一句。他閨女笑道,怎麼了這是?跟臭蛋打架啦?他心裡惱火她這語氣,哄孩子似的,他活到了七十多歲,倒越活越抽抽兒了?連個孩子都不如。閨女隻道他是跟誰賭氣,就笑道,我哥他們還沒有回來呀。閨女說今兒個你歇着,成天價做飯了,今兒個你的大日子,我來做。他隻不理她。閨女納悶道,怎麼啦這是?起身要把那些個大包小包拿到北屋裡去。亂耕說,幹嗎去?閨女說,我去北屋裡看看。他說甭去。閨女小聲笑道,怎麼也得過去看看吧。這東西,還是放在北屋裡好些。不是你教我的嘛。他說叫你甭去就甭去。閨女停下來,看着他的臉,小心道,她,說你了?還是?他說甭亂猜。閨女說那就是臭蛋?閨女笑道,肯定是臭蛋。啊呀呀,一個小孩子家,跟你說過多少遍了,甭老跟孩子逗。逗來逗去,倒把自己逗惱了。他說甭瞎猜。閨女道,比方說,你跟臭蛋逗,叫他滾,滾,小東西,滾,這是我家。臭蛋一個小孩子家,哪裡知道輕重呢。我聽到耳朵裡就好幾回了,你逗臭蛋,臭蛋就回嘴說,你滾,你滾,老東西,這是我家。這話好說不好聽呀。沒人時候還好,當了旁人,臉上多挂不住呀。亂耕一下子立起來,氣道,少在這兒教訓你爹。這是我的家。我祖輩傳下來的院子,誰不願意住,誰走。

r正說着呢,兒媳婦一腳邁進來,笑道,怎麼這麼大火氣呀。大街上就聽見了。誰走呀。他閨女忙打岔道,正說閑話兒哩。嫂子你回來啦?開車回來的吧。我哥他們哩?兒媳婦似笑非笑道,回來啦。這是家嘛。他閨女忙笑道,可不是。我哥他們哩,怎麼倒落在後頭了?兒媳婦笑道,他們去小鬧騰家割羊肉。不是好吃羊肉餃子嘛。他閨女說可不是。爹就好吃個羊肉餡。姑嫂兩個說笑着去廚房忙去了。

r亂耕心裡氣得不行。這兒媳婦,說話慣會夾槍帶棒的。幸虧是到城裡去了,要是在家裡住,還不定會有什麼不痛快。過門這麼多年,倒也沒有什麼大的糾葛。就是一些個小針小刺的,弄得他渾身難受,想一想,也就囫囵咽下去了。這一點上,孫媳婦就好多了。孫媳婦性子柔和,說話做事兒,也知道尊着他。這偌大的一個院子裡,就住着他們爺孫三個。孫子是他從小疼大的。比起兒子閨女來,還要多疼幾分。隔輩兒親嘛。臭蛋呢,重孫子,更是他心尖子上的人兒,一碰就疼,一碰就癢,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r孫媳婦在北屋裡,一直沒有出來。臭蛋倒是歡喜起來,早把早晨那頓打扔到腦子後頭去了。閨女媳婦在廚房裡包餃子,男人們就在外頭桌子上喝酒。他坐在主位上,左手是女婿,右手是兒子,孫子和外甥在下手坐着。酒是女婿帶來的,老白汾,他愛喝高度酒。菜呢,是幾個涼菜。一個手撕雞,一個豬耳朵,一個炸花生,一個豆腐絲,還有肉糕,顫巍巍的堆尖兒一大盤子。他女婿給他倒酒,勸他多喝點兒多喝點兒。他就端起酒杯來一口幹了。他女婿說好酒量,一面又給他滿上。他端起來,又一口就幹了。他兒子看了他一眼,說怎麼了這是,喝得這麼急,又沒人跟你搶。他女婿拿着酒瓶子,想給他再滿上,又不大敢。他孫子把酒瓶子接過來,給他倒了小半杯。說爺你悠着點兒。慢慢喝。他端起來,又一口幹了。他閨女出來洗手看見了,叫起來,你們這些人,幹嗎呢,怎麼叫他這麼喝呀。他兒子說,你看見了?是他自己要喝。他閨女氣道,你們都是木頭呀,木頭樁子。一面說,一面過來,把他面前的杯子拿了。他女婿笑道,今兒個生日哩,老人家喜歡嘛。他閨女說,甭瞎摻和。他血壓高,你們不知道呀。他外甥也笑道,叫我姥爺喝點兒呗。少喝點兒。他孫子說,我爺也就是三兩的量,頂多三兩。他看着他們這一幹子人,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笑眯眯的,一句話都不說。兒媳婦過來,兩隻手上白花花的濕面粉,不停地搓着,一面笑道,叫你爺多吃菜呀。這家的燒雞味兒不賴,還挺軟和。伸手就弄了一塊子下來,一面問他女婿是不是鎮上劉家鋪子裡的。他兒子瞪她一眼。兒媳婦嘴裡吃着,揚起聲來叫臭蛋,臭蛋。叫了好幾聲沒有人答應。衆人好像這才想起來,孫媳婦好像是還沒出來呢。他閨女沖着北屋喊,雪雪?雪雪?臭蛋?雪雪?

r太陽已經轉到房子後頭去了。西屋就這一點不好,西曬。曬了一天,像是蒸籠一樣,能蒸得熟一鍋饅頭。他歪在床上,頭昏昏沉沉的,一蹦一蹦的疼。好像是有一百根釘子,在裡頭叮叮當當地敲。直敲得他眼前金星銀星亂竄。胃裡頭像是着了火,燒得難受。渾身冒汗,身子軟得拾不起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就喝醉了。一大群人,圍着他,長長短短的,高一聲低一聲,鬧哄哄的,他竟然一句都沒有聽清。他隻是想喝酒。這麼多年了,他什麼都能咽下去。他本來不是一個嗓子眼兒粗的人。可是,能怎麼樣呢。有時候,就得硬着頭皮,抻着脖子往下咽。苦的鹹的,辣的酸的,一咬牙一閉眼,囫囵着咽下去,也就是了。人這一輩子,還不就是那麼回事兒。

r院子裡正熱鬧着。臭蛋的尖叫一聲一聲的,笑得咯咯的。吃過餃子,還有一道長壽面。孫子本來說要買蛋糕,被他攔下了。搞那些個洋玩意兒有什麼用呢,花花架子,又不實在,又貴。他說吃面就挺好。長壽面,肉鹵子。過生日嘛,還是要按照老禮兒來。本來嘛,這生日他是不想過的。這麼多年了,活到七十多歲,哪一年正經八百過過生日呢。就是當年她還在的時候,也頂多是吃頓面條,也就罷了。可是今年,閨女一定要張羅着替他過。閨女說,今年不一樣嘛。有什麼不一樣。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這是芳村的老話。老輩子人講話,今年算是低年頭兒,說法也很多。有的說,要過一過,說不定,閻王見人間的陽氣重,強拉不得,也就放過了。要是不過,就不好說。有的說不能過,驚動了閻王爺,反倒不好。閨女說是叫識破燒了燒,今年要鬧一下壽才好。他嘴上埋怨閨女多事兒,心裡卻還是有點兒不安生。好死不如賴活着。誰不想活着呢。這一輩子,有誰敢說,自己就活夠了呢。雖說是這不如意,那不順心,也不過是小小不言的事兒,說到生死,怕是誰心裡也沒有那麼坦然吧。

r外頭臭蛋忽然就哭起來了。大家都在哄勸他,七嘴八舌的。他張着耳朵聽了聽,好像是沒有孫媳婦的聲音。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來吃過餃子了。這個真是要命。一個院子住着,擡頭不見低頭見,這以後可怎麼再見面呢。兒子媳婦光顧着掙錢,把他扔在家裡頭,跟孫媳婦住一個院裡,他們怎麼能想到,他心裡頭的滋味呢。隔着一輩兒,就是不一樣了。到底哪裡不一樣呢,他一時又說不出來。臭蛋還在咧咧着,不像那麼大嗓門了,小聲哼哼着,好像是,要是忽然停下來,就下不來台似的。有人在小聲哄着他。他欠起來腦袋聽了聽,心裡咚的一下。好像是出來了。是臭蛋他媽,他孫媳婦,雪雪。細聲細氣的,說話又慢,不是她是誰呢。他心頭一松,好像是一塊大石頭,一下子就卸下去了。

r他閨女過來叫他吃面。他一下子就坐起來,笑眯眯的。他閨女慌得一下子扶住他,口裡怨道,慢着點兒。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冒失。他也不反駁,隻管呵呵呵呵的,沖着他閨女笑。

r出來一看,果然是雪雪出來了。穿了一件粉裙子,光腳穿着涼拖鞋,頭發拿一隻綠卡子随便绾起來,低頭喂臭蛋吃面。他想起早晨的事兒,臉上就火辣辣燒起來。也不敢擡頭,隻管埋頭吃面。他閨女問他鹹淡怎麼樣,要不要再添點鹵?又問他軟硬怎麼樣,要不要下一鍋火大一點兒的?他直說好好好,挺好挺好。他小子和女婿在說買賣上的事兒。他小子說這陣子買賣不好做呀。他女婿說,怎麼呢。不是挺紅火嗎。他小子歎道,那是早先。如今上頭風聲緊,連帶着我也跟着受傷哩。他小子說辦公家具嘛,大尺寸的都不敢要了。當官的都怕麼。他女婿說可不是,我這餃子館也一樣,冷清下來啦。鄉裡那些個幹部們輕易不敢過來吃了。他小子說,如今從上到下,都查得嚴,誰不怕丢官帽子呢。他女婿說,我看網上說,哪個市裡幾個幹部,在街邊小吃攤子上喝啤酒,喝醉了,就被人弄到網上了。也是活該出事兒。他小子說,還不是為了他們是當官的?平頭老百姓,誰管得着呀。他女婿說這話是呀。哥你說這反腐反腐,當真能有用不?他小子噓了一聲,左右看看,才小聲道,這國家大事,咱可說了不算。咱們老百姓,還不就是混口飯吃,顧這一張嘴?他女婿頻頻點頭,把碗裡的面呼噜噜吃完,盛了一碗面湯晾着,一面就朝着他閨女使了個眼色。他閨女笑道,爹過生日,我們也沒有多少東西。就給爹點兒錢,想吃個啥就買個啥。說着摸出錢包來,拿了兩百塊錢給他。他死活不接。兒媳婦見他們父女兩個拉拉扯扯的,從旁笑道,給你就拿着呗,也是他們一份孝心。過來就替他把錢接過來,放在他手裡。他隻好接了。他女婿笑道,嫂子說的是,錢也不多,主要是孝心。等我們餃子館買賣好了,再多多孝敬。他孫子也早吃好了,掏出錢夾子來,抽出一張來塞給他說,爺呀,這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還沒有等他推辭,兒媳婦一下子跳起來,笑道,啊呀呀,怎麼就顯出你來啦?你一個孩子家,還在我們翅膀管兒底下鑽着哩。一把把錢就拿過來,笑道,你才吃了幾年幹糧呀。少在這充大個兒吧。他孫子氣道,媽你怎麼這個樣兒?我孝敬我爺哩。兒媳婦笑道,知道你孝敬,可也沒見你孝敬過你爹娘一分。他孫子說,我爺他成天價做飯打食的,苦着哩。兒媳婦笑道,這叫啥話?我說你爺他不苦了?我說他清閑了?我說不讓你孝敬你爺了?我不過是心疼你,臭蛋哪一天不花錢?等下年再有一個,仨哭的倆叫的,也是一大家子人哩。我也是瞎操心。他小子見他們娘兒倆吵吵起來,罵道,鬧啥呢鬧?不就是一百塊錢嘛。孫子孝敬爺,有啥可說的呢。你一個娘兒們家,少在這兒弄事兒。他兒媳婦見男人當衆不給她臉,一下子坐在地下,哭起來。他閨女忙着上前去拉她,左右勸她不動,心裡又氣,索性就不理她,由着她一面數落,一面哭。

r這院子種了許多樹,槐樹,楊樹,香椿樹,棗樹,還有一棵石榴樹,很老了,倒是越長越歪,樹枝子密密層層的,把門前的一大片都遮住了。石榴花早已經開過了。有很小的果子悄悄結出來,探頭探腦的,這裡一顆,那裡一顆。樹多,院子裡就格外的清涼。再大的太陽,也不覺得熱。不像如今這些個新房子,院子裡都很少種樹了。頂多種點花草,也就罷了。如今村裡這些個新房子,倒是高樓大院子的,氣派倒是氣派,可就是一樣,幹巴巴的,住着也難受。哪裡像他這院子,冬暖夏涼,是個寶地哩。這些樹都是他親手種下的。當初,小子也嚷嚷着砍掉算了,被他攔下了。草木跟人一樣,也是一條命哩。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都是眨眼間的事兒。這些年下來,這些個樹們跟着他們這家人,白天黑夜,吃住在一起,刮風下雨也在一起,也算是親人了吧。沒有樹的村子還叫個村子?沒有樹的院子還能叫個院子?他真是不懂。如今的人們怎麼做人都這麼幹燥,一點兒滋味也沒有了。

r衆人鬧哄哄一天,終于都散了。院子裡的地下,煙頭煙灰,菜葉子,塑料袋,包裝紙,衛生紙,亂糟糟扔得滿地都是。飯桌子還那麼擺着,杯盤碟碗,東一個西一個。方才還熱騰騰一院子,一院子的人,頭碰頭腳磕腳,笑啊鬧的,怎麼眨眼就都散了呢。他拿了一把笤帚,嘩啦嘩啦掃院子。這洋灰地,就是這一點不好。有一點兒髒,就特别的顯眼。地下東一塊,西一塊,雲彩似的,不知道是水呢,還是臭蛋尿的尿。這小東西,小狗似的,随處撒尿。跟他孫子一個樣。他怎麼不記得,有一回,他孫子,也就是臭蛋他爸,非要在他鞋裡頭尿一泡,他不讓,作勢要打他,他卻還是一邊尿,一邊朝他壞笑。他把巴掌高高舉起來,也就笑了。那時候,他孫子才幾歲?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r掃完院子,就動手拾掇那些個鍋碗瓢盆。私心裡,他是真的煩這些個事兒。他這一輩子,現成飯吃慣了,早先是他娘,後來是屋裡的,他什麼時候在竈台前頭轉過呢。大男人家,成天價圍着竈台轉,看着也不像樣。他小子,孫子,都是不會做隻會吃的主兒,向來是被伺候慣了的。可是天下的事兒,怎麼說呢。如今他七十多歲了,倒又從頭學起,學着竈台上這一套了。也是這幾年,他才真的嘗出了一些滋味兒。怎麼說,苦辣酸甜鹹,一個都不好嘗。這麼多年了,想來也真的是委屈她了。

r收拾停當,他把那餃子拾了一大碗,打算給他姥姥端過去。他姥姥是他老丈母娘,如今都九十多了。做頓差樣兒的,他總是要給端過去一碗。他姥姥。這麼多年了,他老這麼叫她。街上遇見人,問他,啥好吃的呀?他說還能有啥,家常飯。他姥姥在房子後頭住着,窄窄的一條小過道,絲瓜架爬了半堵牆。一進門,叫了半晌,也沒有人出來。知道是孩子們不在,就去了小西屋。屋子裡光線暗淡,老太太一個人在床上坐着,見他進來,吓了一跳,看了他老半天,還是沒認出來。他在她耳朵邊上說,我亂耕呀。她隻是茫然地看他。他找了隻碗,把餃子倒進去,依舊放在桌子上,大聲跟她說,這是餃子,羊肉餡,晚飯熱一熱再吃呀。

r院子裡養着豬,天熱,臭烘烘的難聞。一隻綠頭蒼蠅追着他飛了一陣子,嗡嗡嗡嗡的,總歸是不耐煩,也就罷了。絲瓜花黃得倒是嬌氣得很,一朵一朵的,在風裡顫巍巍的。他把那栅欄門輕輕帶上,歎了口氣。

r想當年,他姥姥是多麼厲害的人物。雖說是個女人家,卻是一家子的主心骨,頂梁柱。孩子們有誰不怕她的。他這個女婿漢,在她面前,更是加着十分的小心,對這個丈母娘有着幾分怕。怎麼人一老了,就不一樣了呢。

r這個季節,都五點多了,太陽還高着。街上靜悄悄的,偶爾有幾個閑人,在街口立着。也有抱孩子的小媳婦,也有老頭兒老婆兒們,見了他,就停下扯會子閑篇。一個賣西瓜的,開着三馬子突突突突地開過來,也在街口停下,見了人,就吆喝起來。圓滾滾一車子好瓜,個個青翠好看。一個老頭兒就笑道,這瓜可真不賴。買倆回家解暑呗。亂耕說,這瓜還不行吧。那賣瓜聽了這話,笑道,這還不行?沙瓤大西瓜,不甜不要錢。亂耕說,這是新樂瓜?賣瓜的說,可不是,新樂瓜,新沙蜜。一個老婆兒笑道,光說好,叫嘗不?賣瓜的笑道,大娘會說話,這麼大個兒,怎麼個嘗法兒呀。老頭兒啧的一聲,說要不我回家去拿刀來?賣瓜的見他們不誠心買,就有些不耐煩,隻不理他們。

r一進院子,見鐵絲上晾着好幾件衣裳,濕淋淋,不斷有水點子淌下來,弄得水泥地上一片一片的。那衣裳花花綠綠的,有奶罩,有小褲衩,有小背心,他隻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正要把碗放回去,臭蛋卻跑出來,孫媳婦在屋子裡喊,臭蛋,臭蛋。他臉上就燙起來。也不知道,方才她在屋子裡看見了沒有。臭蛋手裡舉着一根冰糕,都快要化了,哩哩啦啦順着胳膊流下來。他趕忙拿了塊毛巾幫他擦。臭蛋哪裡肯,照着他臉上就是一巴掌。他不防備,隻覺得半邊臉上火辣辣的。臭蛋吃着雪糕,含混罵道,滾,滾,老東西,這是俺家。一面眼睛亮亮地看他。他心裡又臊又惱,心裡躁得厲害。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一股子無名火,把毛巾往地上一摔,踉踉跄跄,直奔自己西屋裡去了。

r屋子裡蒸籠一樣,熱得喘不過氣來。他躺在床上,電扇也不開。涼席上轉眼間就濕了,身子像是着了火。幸好窗子半開着,卻一點兒風也沒有。樹枝子一動不動,好像是睡着了。不知道是什麼花開了,有一股子淡淡的苦味。蟬在樹上叫着,一聲一聲,叫得人越發煩亂了。越煩越熱,越熱呢,也越煩。臭蛋說得對。可不就是人家的家嘛。在這個家裡,就是洗個褲衩,都不好意思在外頭,明目張膽晾着。他是個剛硬的人,心腸軟,耳根子軟,臉皮卻薄得很。一幹子兒女,誰能猜到,他們的老爹心裡頭想什麼呢。那一回,趁着孫媳婦回了娘家,他把大門一插,想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北屋裡有洗澡間,有暖氣。孫媳婦讓過他幾回,他到底是不好意思。十冬臘月裡,洗澡這件事兒,倒不是特别的着急。那一回,卻是年根兒底下了,他想着一年了,怎麼也得好好洗一下,鎮上倒是有澡堂子,人多不說,他也有點兒心疼那幾塊錢。思來想去,他把心一橫,就去洗了。誰知道剛洗了一半,卻聽見大門響。他慌得不行,好像是做了賊一般,三下兩下把衣裳胡亂穿了,濕淋淋就出來開門,恨不能地下有個裂縫,立時三刻就鑽進去。那一回,他傷風感冒,整整鬧了一個正月,才算罷了。想起來真是惱火得很。孩子們隻聽說是他感冒了,誰有這個閑心,問問到底怎麼一回事兒呢。

r不知道誰家在炒菜,嗞嗞啦啦的油鍋爆炒的聲音,還有蔥花的焦香。躺了一會子,他到底還是掙紮着出來了。飯不吃也就罷了,總得要做的吧。難不成心眼子就針尖兒那麼大,連小孩子家的一句話都容不得了?他是做老爺爺的人了。不知怎麼,就想起來昨夜夢裡她那句話。可不是嘛。也是有年紀的人了。好好的吧。他搖搖頭,歎了口氣。

r天已經慢慢暗下來。

r從高處

r這個村莊

r就不一樣了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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