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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别扭媳婦是個識破

時間:2024-11-07 09:38:03

正吃飯呢,大全媳婦打過電話來,銀花連忙接了。原來是為了還願的事兒。銀花說好呀,正趕上過廟會,這個月十五,是仙家大日子,也不要太費事兒,就照着當時許下的來還就行了。大全媳婦說也是,可也不能太省事兒了,這種事兒,省不得。兩個人又說了幾句閑話兒,就挂了。銀花回來接着吃她的早飯,一面盤算着去趕趟集,家裡香不多了,細的還有,再買點粗的。秋保超市裡的香不好,一弄就斷,一弄就斷,還好受潮。這些東西不敢大意了,天天得用呢。吃完飯,正收拾着,有人在院子裡說話。三钗撩簾子進來,手裡拎着一箱子奶。見了她,還沒說話,倒先淌下眼淚來。銀花忙說,這是怎麼了?你看你,你看你。三钗隻是哭,也不說話。銀花猜她肯定是有心事,也不敢深問。潦草擦了手,就把她往北屋裡讓。

r一進屋子,迎面牆上挂着神像畫,寬寬大大的一整幅。神案子上有一個銅的香爐,斑斑駁駁的,點着一爐香,供着時鮮果木。銀花淨了手,把衣襟撣了又撣,在地下的一個大紅墊子上跪下來,雙手合十,嘴裡念念有詞。三钗也不敢出聲兒。好一會兒,銀花才慢慢睜開眼睛,起身叫她在凳子上坐下。三钗把那箱奶放在一旁,銀花隻瞟了一眼,就看清了是麥香奶,白底子綠字,比那種純牛奶要便宜好多,心裡冷笑了一聲,想這三钗果然是個小氣的,家裡開着衛生院,把半個大谷縣的錢都掙了,還在乎這仨瓜倆棗的。臉上卻笑道,怎麼今兒個有空兒了?舍得過來坐坐。三钗強笑道,我過來是想叫嬸子你燒一燒,看看我們今年怎麼樣。銀花笑道,那好說。從神案子上另拿了一炷香點上,把原先的換了,叫三钗跪下,自己也在旁邊跪了。一時間四下裡靜悄悄的,兩個人并肩跪着,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聲。也不知道是一隻什麼鳥,在窗戶外頭喳地叫一聲,好半天,又叫一聲。足足有半袋煙的工夫,那香一直燒得好好的,忽然就在正中間,呼啦一下塌下去了。銀花不由哎呀一聲,睜開眼,自言自語道,這八成是家裡頭的事兒了。三钗也不敢插話,聽她說。她卻不往下說了。

r陽光從窗戶裡照進來,把屋子切割成了陰陽兩半。三钗在明處跪着,脖子上戴的一個什麼東西一閃一閃的。銀花跪在暗處,眼睛半睜半閉。香煙彌漫,屋子裡被弄得霧蒙蒙的,神案子好像是在大霧裡浮着,一漾一漾。銀花說,看這香火的走勢,一直挺旺盛,還見了明火。要說家裡的買賣,肯定是沒有大妨礙。多了不敢說,這三年五年裡,順風順水,一順百順,你盡管放心。三钗見她吞吞吐吐,不肯多說,便忍不住問道,家裡頭的買賣,倒不求什麼。就是想問一問别的事兒。銀花哦了一聲,說,不是買賣上的事兒呀。我說呢,這上頭倒是沒有什麼差錯。隻是這爐香燒得有點兒奇怪,看來我還得把仙家請下來,好好叩問叩問。三钗急道,那今兒個能不能請下來呢?銀花沉吟了一下,掐着指頭又算了算,說,今兒個恐怕是不行了。掌事的仙家忙,等下個月十五吧,十五月圓的時候,你再過來。三钗答應着,留下二十塊的香火錢,就走了。銀花又看了一眼那箱奶,心裡冷笑一聲,大家大業的,這點子東西就想來求我了?

r今天是個好天兒,小風吹過來,幹爽痛快。到底是立秋的天氣了。天上的雲彩薄薄的,東一塊,西一塊,一會兒一變,一會兒一變。不停地有自行車電動車跑過來跑過去,也有忙着趕集的,也有忙着去上班的。臭菊在自家大門洞裡,地下鋪了一張涼席,半跪着绗被子。銀花笑道,看把你勤謹的。都立秋了才拆洗。臭菊笑道,老鸹笑話豬黑,我就不信,你都拆洗清楚了?銀花笑道,伏天裡忒熱了,一動一身汗。臭菊說,伏天裡熱是一,二呢,還得按時按點兒上班哩。銀花說,今年怎麼樣呀,廠子裡活兒多不多?臭菊說,甭提了。一提我就愁得慌,也不知道怎麼了,活兒越來越少,尤其是這陣子,都歇了好幾天了。臭菊四下裡看了看,小聲說,不是我舌頭毒,咒他,團聚這廠子,好不了。銀花忙問怎麼回事兒,臭菊說,買賣不是這麼幹的。依我看,團聚這兩口子,根本不是做買賣的料。銀花說,團聚那廠子可不小呀。臭菊冷笑一聲,道,小自然是不小,可也經不住大夥兒糟踐呀。臭菊說要說這兩口子,肯定是老實人,可如今是什麼世道?老實人哪裡就能做成買賣了?團聚這人,心慈面軟,經不住人家一句好話兒。他那媳婦呢,又是一個馬大哈,嘴上沒把門兒的,心裡頭更是沒數兒。說句不好聽的,就是一個缺心眼兒。廠子裡那些工人們,都是欺軟怕硬。這麼好幾年了,連個規矩都立不下,這廠子怎麼能辦好呢。銀花說,可也是呀。臭菊擦了一把汗,把那針在頭發上蹭了蹭,卻并不接着绗被子,倒往涼席上盤腿一坐,說開了。不說外人,就說廣聚,他親兄弟,還有他那小姨子,就把他坑苦了。銀花說,不是都開着廠子嗎?火炭似的。臭菊撇嘴道,誰說不是呢。當年虧得團聚拉拽着他們,誰知卻白白喂了兩隻狼呢。正說着話兒,隻見喜針遠遠過來,兩個人就止住不說了。

r喜針看見銀花,老遠就對着她明晃晃地笑。走到跟前,拉着她小聲說,這個月都過了有五天了,還沒有來呢。難不成是真的靈驗了?銀花笑道,你把心放回肚子裡,慢慢等着。這種事兒呀,就得把心靜下來,心要誠。喜針說老天爺,我這回可是誠心誠意的,俗話說,心誠則靈。求你也在仙家面前說說好話兒呀。銀花說那還用說。又囑咐她别忘了三十晚上過來一趟。喜針連連答應着,騎上車子就走了。

r臭菊一面绗被子,一面問,還是她那兒媳婦的事兒?銀花說可不是,急得不行。臭菊撇嘴道,不是不急嗎,還跟我嘴硬。這一撥娶的都有了,就剩下她家一個,你說急不急?拉硬屎!我就是看不慣她這樣子。銀花也不好插話,隻是笑。臭菊說,娶個媳婦,看她那張狂樣子,一輩子沒使過媳婦!臭菊人長得胖,又白,坐在那裡,好像是一個剛出鍋的大饅頭,熱氣騰騰的。銀花怎麼不知道她的心事,也不好勸她,隻好耐着性子聽她唠叨。臭菊家的被面子是湖藍的底子,上頭開着一枝一枝的粉白的花,也叫不出名字來,偏偏配着鵝黃的葉子,挨挨擠擠,十分熱鬧。一隻貓在涼席上卧着,一動也懶得動,胖胖的,歪着肚子,眼睛半睜半閉。臭菊說着說着,卻忽然岔開了話題,問起了二娟子。銀花正被觸痛了心事,心裡煩惱,卻又不好露出來。臭菊說二娟子開學了吧,有陣子不見她啦。銀花強笑道,哪裡肯在家裡待呀,跟同學出去玩啦。臭菊說,念滿了沒有?我記得還有一年,還是半年?銀花說還有不到一年啦。臭菊哎呀一聲,說真快。我一輩子沒有閨女,看見這個閨女就待見。安安穩穩的,一看就是個好孩子。哪裡像如今這些個閨女家,瘋瘋癫癫的,坐沒坐相,站沒站相。成天價穿得,妖妖喬喬的。哪裡有個閨女樣兒呀。銀花說可不是。臭菊因又問起了大娟子。問大娟子的親事,定下來沒有?定的是哪一家?銀花不想跟她啰唆,又不好起身就走,少不得跟她敷衍兩句。正沒意思呢,手機卻響起來。她趕忙借機走開了。

r集上人挺多。銀花先買了一些個粗香,又買了一些個細的,仔細裝好了。又到肉二家的肉案子上割了半斤肉,買了一捆幹粉,一個冬瓜,又買了一些個七七八八的小零碎,正要往回走,卻聽見有人叫她。卻是她娘家村裡一個堂嫂子。那嫂子說,趕集呀銀花,捎信兒不捎呀?銀花說,這陣子忙,想回去看看呢,老是不得空兒,我給我娘買點吃的,麻煩嫂子你給捎回去吧。就買了二斤桃酥,一塊子肉糕,五個肉包子。想了想,又咬咬牙,去老劉家鋪子裡買了半隻燒雞。那嫂子歎道,要說你們這姐幾個呀,數你頂孝順。我嬸子就享了你的福啦。銀花就笑。那嫂子說,不是我搬弄是非,你那妹子同花,那麼樣的有,又是一個村裡的,可難得見她回去,就是回去一回,也是倆肩膀擔着一張嘴,我嬸子要想吃她一口東西,真是比登天還難哩。你大姐金花呢,那是沒辦法,自己還顧不下來自己哩。銀花趕忙岔開話題,笑道,嫂子忙不忙呀,還給人家鉸皮子哪?那嫂子就說起了鉸皮子的事兒,抱怨如今的活兒難找,錢不好掙,東西又貴,幸虧自己種點兒,要不怕是連菜都吃不起了。銀花又要人家捎東西,也隻有忍耐聽着。那嫂子啰唆了半晌,才去了。

r銀花提着東西往回走,不知怎麼心裡沒好氣起來。這個季節的天氣了,竟還是走出了一身熱汗。路邊不知道誰家的院牆,爬了一大片牽牛花,粉粉紫紫的,把一幅宣傳畫都遮去了大半。畫上是一個老婆兒,白頭發,笑眯眯的,一個年輕媳婦,正蹲在地下給她洗腳呢。旁邊的牆上,卻不知道誰拿黑筆粗粗寫了一行字,大傻家配種豬。下面是手機号。街上人來人往,都是趕集的。有來的,也有回去的。不斷有人跟她打着招呼,她也有一句沒一句應着。這幾年,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兒,她的名氣竟漸漸大起來了。芳村的不說,四周圍村子裡,也常常有人來家裡,指名兒來找她。有時候,看着那些個密密麻麻的神仙們,她也竟然恍惚起來,仿佛真的是神仙們可憐她艱難,下凡來幫她了。年輕的時候,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倒也不覺得怎麼樣。後來上了點年紀,倒漸漸有些信了。這世上,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雀兒。這話是真的。誰不是爹娘養的,誰不是血肉身子呢。誰是鐵打的,誰就天生該受罪呢。冬瓜個兒挺大,抱在懷裡還挺沉重。今兒個割了點肉,她是想着,孩子們回來了,娘兒幾個吃一頓熬菜。大娟子在城裡廠子上班,一周回來一趟。二娟子先說要回來,後來又說不一定。管她呢。愛回不回來。私心裡,她還是氣。又氣又恨,心疼倒是心疼的。怎麼說呢,自己的閨女出了這種醜事,是往當媽的心頭上戳刀子哪。那賊操的,小兔崽子,竟然跑了個沒影兒。這是給人家扔了呀。給人家玩完了,随手一扔。一個黃花閨女家!她怎麼不去死!也就是如今風氣開化了,要是放在早先,這還了得。可誰知這閨女竟是一個性子剛烈的,被她罵了一頓,竟真的賭氣喝了藥了。她當時在仙家面前跪着,整整跪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泥人兒木頭人兒一樣。心裡頭空蕩蕩黑洞洞的,好像是一口枯井。她隻有一個念頭,隻要是閨女醒了,她就一輩子燒香修行,一輩子鞍前馬後的,給仙家當差。要是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就幹脆一頭撞死在神案子上,跟着閨女去。這是家醜,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她緊緊咬着牙關,除了大全媳婦,硬是沒有叫二人知道。她娘家,她姐姐妹子,一點都不知情。就是大全,她也求大全媳婦給瞞着些。小别扭也好像知道一點兒,模模糊糊的,全是憑着他自己猜測。從頭到尾,她一個字也沒有說。他呢,倒是一個字也沒有問。

r正胡思亂想呢,聽見後頭有汽車喇叭響,她連忙到路邊一家門口避一避。那汽車跑得飛快,車屁股後頭騰起一團灰塵,紛紛揚揚的,半天不散。村裡的路就是這一點不好,雖說是打了公路,塵土卻很大。路兩旁的人家,都想盡辦法往中間擠,路就越來越窄了。剛要走開,院子裡卻出來一個人,兩個人一照面兒,同時哎呀一聲,就都笑了。

r麥麥穿一件秋香色裙子,外頭搭一件奶白開衫,脖子上戴着一條金鍊子,吊着一個玉觀音墜兒,手腕子上戴着一隻翡翠镯子,染着紅指甲油。頭發高高盤起來,更顯出一張銀盆大臉。銀花見她也打量自己,心裡有點不自在,暗暗後悔,今兒個趕集怎麼就沒有換身衣裳呢,真是丢人。麥麥卻笑道,這是趕集去了呀。銀花說可不是。麥麥說,來家裡歇會兒呗,喝口水。銀花這才擡頭一看,竟然是一座二層小樓,高牆大院的,十分威武。這是你家呀。麥麥說,是呀,剛裝修好。家裡坐會兒呗。銀花待要推讓,見麥麥十分熱心,隻好随她進去坐一坐。

r果然是裝修好了。院子裡花木蔥茏,收拾得幹淨雅緻。還沒有來得及細看,早被麥麥讓進屋裡。在沙發上坐下,隻覺得一屋子金碧輝煌,叫人眼睛不知道朝哪裡看才好。麥麥問她是喝酸奶呀還是喝露露,她忙說喝水就挺好。喝着水,兩個人就說起了閑話兒。這麥麥和銀花是初中同學,當年還一時頭昏,跟另外兩個閨女,一起結拜過幹姐妹。念書的時候要好得很,後來不念了,又不在一個村子裡,慢慢地就不走動了。早聽說麥麥男人有本事,光景過得好,今天一見,果然。麥麥笑道,怎麼樣呢,又沒有隔着山隔着水,到鎮上來也不找我。銀花說,可也是,天天淨是瞎忙。麥麥說,我倒是閑人一個,有空就過來坐呀。銀花心想,誰有這個閑工夫,來跟你扯閑篇呢。臉上卻笑道,好呀。你這日子順心,看出來了。麥麥笑道,有什麼順心不順心的,瞎湊合過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忽然好像想起什麼來,笑道,芳村的那個識破,是不是你呀。都叫小别扭媳婦?銀花臉騰地一下就紅了,笑道,你笑話我吧。麥麥忙說,你别多心,我就是忽然想起來了。聽說靈驗得很哩。銀花就笑。麥麥坐到她身邊來,把糖盒子給她,叫她吃糖,一面說,我倒也想叫你燒一燒呢。銀花說,可也是,這麼大的買賣,是該燒一燒。麥麥說,買賣是一,還有點别的事兒。銀花見她吞吞吐吐,心想這麥麥,住着這樣的房子這樣的院兒,難不成還有什麼心事,不好對人說。可見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也不再問她,隻說一些個家常閑話兒。說誰誰家過得艱難,為了娶媳婦,借了一屁股的債。誰誰過得好,家裡蓋得鐵桶似的,在城裡買了小區。誰誰竟然得了那種不好的病,年紀也不過四十多,真是可惜了兒的。又說起了一個同學,小辛莊的,竟早已經死了好幾年了。兩個人啧啧感歎了一陣子,一時都無話。茶幾上擺着一個水晶大果盤,裝着蘋果梨葡萄橘子等各色水果,瓜子花生核桃棗裝在一個彩繪漆盒子裡,像是月餅盒,上頭畫着嫦娥奔月。旁邊放着一個手機,挺大挺寬,闆磚似的,上頭卻吊着一個極精巧的小羊。銀花忽然想起來,麥麥也是屬羊,兩個人同歲。都說是女屬羊不好,命不濟,也不知道這話是不是該信。在芳村,屬羊的閨女,找婆家的時候,人家就明顯得有點挑剔的意思,怎麼說也算個短處麼。鄉下人,還是十分肯信這些個的。當年,小别扭家也是忒窮,家裡兄弟又多,在這個老二身上,就不是那麼太在意。倒是銀花她娘,一直擔着一份心事,見人家不嫌棄,就一口答應下來。她怎麼不知道她娘的意思呢。家裡雖說有三個閨女,在鄉下,也等于是沒人。窮富且不論,圖的就是小别扭家兄弟多,院房裡發人。可天下的事兒,誰說得定呢。她竟然也一口氣生了倆閨女。這是頭一個不如意處。還有一個,就是小别扭靠不住。嫁人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終身有靠。可這個小别扭,是一靠就歪,一靠就倒。心量又寬,性子又慢,一錐子紮不出一個響聲來。這麼多年了,銀花百般譬喻勸導,軟的硬的,都不管用,也就把心灰了一大半。打聽了保定一個工地,叫他出去賣苦力去了。正亂想呢,卻聽見麥麥叫她吃橘子,她趁機就起身出來,一面跟麥麥說好了,這幾天到芳村去找她。

r走了好遠才發現,竟然把那捆子幹粉落在麥麥家了。有心回去拿,又不好意思。心疼了半天,也就罷了。看看手裡那一袋子蘋果,歎了口氣,心想算是換嘴吃吧,還是蘋果值錢些。這個麥麥,這麼多年了,倒是沒有變樣兒,保養打扮着,倒比年輕的時候還要俊幾分。冷眼看上去,哪裡像這麼大年紀的人呢。還有一樣兒,麥麥這人,不像那些個張狂老婆兒們,長着一雙勢利眼,一眼就把人看扁了。拉着她的手,一個勁兒地說,幹姐妹們,跟親戚似的,就要多走動走動,才更親香。心想這話也就是麥麥說,要是她自己開口,倒有高攀的意思了。又想起她說的求她燒一燒的話。看來她這個識破,還真是有些名氣了。

r回到家裡,見對門臭菊還在那裡低頭忙着。那被子已經縫好了,齊齊整整疊起來,放在一旁。眼下卻是一條褥子,臭菊正把那褥子從一頭卷起來,一點一點往外翻。銀花說,這一大晌,忙呀。臭菊笑道,趕集的回來啦。買了點什麼好吃的呀。銀花說,能買什麼好吃的。買了冬瓜,熬菜吃。臭菊看了一眼那冬瓜,朝着外頭擡擡下巴颏,說你看你,一上午不在,家裡倒跟趕集似的,你一趟我一趟,硬是不斷人兒。這不是。又把下巴颏指了指門洞裡地下,銀花一看,兩盤柴雞蛋,一箱子康師傅方便面,還有一大把香蕉,還有一袋子,好像是點心,油汪汪的。笑道誰呀這都是。臭菊撇嘴道,還不是求你的那些人們。銀花說,這些人們也是,偏偏我不在家的時候,就都來了。這些個東西,我怎麼知道誰是誰的。銀花說這是香火錢,得分清楚喽。臭菊笑道,雞蛋是傻貨媳婦的。方便面是小閨的。香蕉還有點心,好像是李家莊的,也不認識,一個娘兒們,五十來歲吧,矮個,圓臉,挺利索一個人。說話也柔軟,一口一個大妹子。大老遠來一趟,叫我好歹捎個信兒。銀花說是不是嘴角有一顆痣,頭發有點自來卷兒?臭菊說好像是。銀花說我知道了。這人是李家莊的,東燕村的閨女,跟小鸾她娘家那邊還沾挂着點兒。看上去挺好的人兒吧,白白淨淨的,可偏偏命不濟。臭菊問怎麼個不濟。銀花說,她女婿好賭,把家裡輸了個精光。她閨女要離婚,女婿不肯。打官司告狀的。有兩年啦。臭菊說有孩子沒有?銀花說,說得正是呢。大人們,憑着你們去鬧吧,就算鬧個雞飛狗跳的,到底是大人嘛。這倆孩子,一兒一女,大的七歲,小的才兩三歲。成天價住姥姥家,叫人心疼得慌。臭菊也歎氣道,可不是,遭罪哩。就跟咱村西頭那個一樣,說着把下巴颏往西邊一點,非得弄得家破人亡,才算一回。銀花說,這個也是一個冤孽。說是被一個賭鬼纏上了,附了身。我正給她在仙家面前求着哩。正說着,翠台過來了,跟臭菊借烙子。銀花說晌午這是要烙餅呀。翠台說烙餡盒子,愛梨想吃餡盒子了,正好家裡有種的韭菜。臭菊就起身去拿來烙子,銀花見那烙子油脂麻花的,黑乎乎的難看,有心要把家裡的電餅铛借給她,想了想,還是罷了。翠台拿了烙子走了,銀花說,晌午了,也該做飯啦。說翠台家那媳婦,快到時候了吧。那天見她,身子笨的,都快走不動了。臭菊說,說是快到了,不出這個月。銀花說,翠台待這媳婦倒是挺好。見天給變着樣兒吃。臭菊撇嘴道,伺候人家呗。如今的媳婦們,有幾個好伺候的?銀花聽她這口氣,就小心問道,小見那親事,這回我看倒有八成準的了。臭菊歎了口氣,把那褥子四處鋪平了,重新紉了線,一面說,誰知道呢。說句不怕你笑話的話,如今我就聽不得人家娶媳婦的事兒。我們家小見,要個兒有個兒,要樣兒有樣兒,怎麼就這麼難呢。不是我說話難聽,現今這些個髒閨女們,就是一個前(錢)心,沒有後心。隻要是有錢,管他是瞎的瘸的老的少的,恨不能立時三刻就嫁進人家門子裡去。一個字,賤。銀花見她咬牙切齒的,說話不好聽,也不理會她,隻笑眯眯的,說要回去做飯了。說我先把這個放回去,再過來拿一趟。心裡咬牙罵道,自己小子娶不上媳婦,天下的閨女們就都不是好的啦?這樣的婆婆,将來誰在她手裡做兒媳婦,不是好伺候的。就一趟一趟地往回搬東西。再出來的時候,想必是銀花看出了她臉色不好看,就一直忙着把話描補,直個勁兒誇大娟子二娟子。銀花笑吟吟的,隻管聽着,一面把那些個雞蛋方便面往回搬,也不像往常一樣,把香蕉掰下來幾根給她。

r一個人吃飯實在沒意思。她胡亂吃了一口涼饅頭,就着一頭腌蒜。又把早晨的剩面湯喝了。正想着在床上歪一會兒,卻見建信媳婦掀簾子進來,臉上笑笑的。銀花心想,她怎麼來了。那一年,為了宅基地的事兒,跟建信媳婦鬧得不好。這好幾年了,兩個人都不說話。街上遇見了,兩個人都朝着地下使勁吐一口唾沫,罵一句糊塗街。後來建信上了台,銀花就不大吐唾沫了,也不罵糊塗街了,能躲就躲,不能躲呢,就裝着沒看見。這幾年,建信媳婦越發猖狂了。人家男人是幹部嗎。銀花隻把這口氣憋在心裡頭。風水輪流轉,看你還能猖狂到幾時。也不知道今兒個怎麼了,這賤老婆竟然找上門來了。正待要問呢,隻聽建信媳婦笑道,銀花呀,嫂子我今兒個過來,是想給你賠不是呢。銀花說,嫂子這是哪裡的話,我可不敢當。建信媳婦說,我這臭脾氣你還不知道,我是心裡有啥就說啥,說了就忘,我可不是記仇的人呀。銀花笑道,嫂子的脾氣,我當然知道。建信媳婦說,我今兒個來呀,是想求你一件事兒。見銀花不接話茬,隻好自己往下說,是這麼一回事兒,你哥他——剛說了這句,就不說了。銀花見她眼裡一閃一閃的,看着窗戶外頭那棵香椿樹。樹枝子上挂着一個衣架,一條毛巾在風裡一搖一搖。銀花也不好多問。過了一會兒,建信媳婦才說,你哥他今年是低年頭兒,老是出事兒,也不知道,這一關,你哥能不能闖得過去。銀花說,建信哥?怎麼了呢?建信媳婦歎了口氣,道,這個事兒呢,我也不敢跟人家說。你哥他在台上,看着風光,其實是個費力不讨好的苦差,别的不說,得罪人呀。銀花心裡冷笑一聲,想,得了便宜還賣乖。卻不打斷,由着她說。建信媳婦說,這個事兒呢,說大也不大,話說回來,自古以來當官兒的,有幾個敢拍着胸脯,賭咒發誓,說自己就是幹淨的呢。要說小呢,也不小。你看電視上網上,如今上頭風聲緊得很,整個國家,都在整治哩。銀花見她繞來繞去的,不肯直說,心想這臭老婆,還是這個樣兒,人前不肯露一點薄兒。今兒個可不是我找你,是你上我的門子上來求我來了。我倒要看一看,你到底怎麼個說法。正盤算着呢,建信媳婦卻忽然就笑起來。銀花被她吓了一跳。說你笑什麼呢。建信媳婦指了指牆上的那神,我笑世人傻呢。銀花說,怎麼?建信媳婦冷笑道,這些個神仙,難道就把這人間的事情都看破了?銀花慌忙要去捂她的嘴,卻被建信媳婦一推,直直砸在神案子上,香爐裡的香好像是變成了一朵祥雲,一飛一飛的,一直飛到那挂神上頭。正納悶兒呢,隻見上頭坐的竟是觀音菩薩。銀花慌得倒頭就拜,嘴裡念念有詞,再擡頭的時候,卻什麼都沒有了。睜眼一看,卻是一場夢。

r香椿樹搖下來枝枝葉葉的影子,落在窗子上,亂紛紛的一團。那樹杈上果然有一個衣裳架子,挂的卻是大娟子的一個胸罩。怎麼就稀裡糊塗的,做了這麼一個夢呢。她想起建信媳婦那句話,心裡頭就撲通撲通跳起來。擡眼看看牆上那些神仙,都安安靜靜,并沒有怒容。趕緊起來燒上一炷香,跪下,求告起來。

r剛起身立起來,小别扭打來電話。她聽他在那邊氣喘籲籲的,也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子氣,劈頭蓋面就罵了他一頓。小别扭也是聽慣了,在電話那頭隻是不吭聲,偶爾也争辯一句半句,卻又被她一句話堵回去了。罵了半晌,忽然就咔嗒一聲挂了。小别扭又打過來,還沒有開口,銀花就罵道,打打打,這是長途!錢燒的你!

r放了電話,心裡頭還氣鼓鼓的。這小别扭就是個别扭貨,一條道走到黑,連個彎兒都不會拐。這種脾氣,做買賣是萬萬不成的。就隻有去賣苦力。他老想着往回跑,每一回都被她罵一個狗血噴頭。照說就倆閨女,也不用蓋房子,也不用娶媳婦,夠吃夠喝,日子還過得去,可銀花有自己的心事。她盤算着,倆閨女總得留一個在家裡頭,給他們養老送終,心裡頭才覺得妥當。既要留家裡,就得給孩子們把房子整理好了。這是任務。如今招上門女婿,哪裡有那麼容易的?還有一條,二娟子這閨女,無論如何,也已經有了不是。村裡人們的嘴碎,她可不敢打包票,紙裡能包住火,一包就一輩子。大娟子呢,大全媳婦早就有那麼一點意思,想兩家親上加親。她怎麼不知道她這個堂姐姐呢。她是看上了大娟子人長得俊,性子又溫厚端正,想娶一個這樣的媳婦,把學軍那匹野馬往回攏一攏。

r香椿樹上,大娟子那一個胸罩,在風裡一搖一搖的。淡粉色,上頭繡着幾朵小花。怎麼說呢,對于這樁親事,她心裡頭有點拿不定主意。要說論家底子,大全這樣的人家,自然是無話可說。大家大業的,又隻有學軍這一棵獨苗兒。要是進了門兒,往後一輩子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就是下一輩子,也是花不完的錢了。要說論人才呢,學軍這小子雖說長得矮小些,也算是模樣兒周正。隻有一樣兒,大全兩口子自小把這孩子慣壞了,吃喝嫖賭,一身的毛病。别的倒還好,就隻在這男女的事情上,怕把自己閨女委屈了。前一陣子,聽說跟那個望日蓮。人們風言風語的,難聽得很。後來呢,又跟耿家莊一個閨女。就在前些天,還為了一個城裡的小姐,跟人動了刀子。幸虧沒有傷到要害,大全門路廣,四處打點,花了一大筆錢,才把這件事兒給壓下去了。學軍自己胳膊也受了傷,把他媽的膽子差點吓破了。這樣的人家,她不是把親生閨女往火坑裡推嗎。為了這個,她晚上睡不着。把這樁親事在心裡頭,來來回回的,掂了幾個過子兒,到底是拿不準。去問小别扭吧,也問不出個一二三來。心裡頭越發煩惱了。

r冬瓜還挺嫩。她把皮削了,開膛掏了裡頭的瓤子,切成小塊兒。又把肉拿開水焯一下,也切塊盛在一個大碗裡。幹粉落在麥麥家了,隻好罷了。盤算着去買一斤豆腐,就擦了手,往外走。

r臭菊正歪在涼席上睡覺,褲腰子露出一角花褲衩來。被褥在一旁歪歪扭扭垛着,眼看着就要塌下來了。那隻貓卻沒有睡,睜着一雙眼睛,綠幽幽地看人。一片楊樹葉子落下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臭菊的腰上。門前的菜畦裡,茴香已經老了,留着一小叢打籽兒。黃瓜也是最後一噴了。這個時候,小黃瓜不好吃了,正好可以腌上。還有茄子。每年這個季節,人們都做茄子包兒吃。幾棵大蔥,瑣瑣細細開着小白花,一簇一簇的,倒是十分好看。

r端着豆腐往回走,大娟子的電話打進來。說是廠子裡加班,到家恐怕就晚一點兒了。叫她不要着急。她剛想再多問一句,卻早挂斷了。算算日子,好像也就是這幾天,身上不好。這閨女就是這一點,太懂事了。孩子嗎,不懂事自然不好,叫人操心。太懂事了呢,也不好。成天價報喜不報憂。人兒不大,心裡頭倒是特别能承事兒。大娟子這孩子,跟二娟子還不一樣。心太重,又是個心思細緻的。她倒是甯可她像二娟子似的,少心沒肺的,倒少牽挂。

r正琢磨着呢,後頭一輛車開過來,嘀嘀嘀嘀嘀叫着,是叫她讓路的意思。她趕忙往一旁躲,不料那車早過來了,吓得她一個趔趄。正發愣呢,那車一溜煙似的開過去了,一片塵土揚起來,半天不散。她剛要罵,見對面渣子爺拄着拐棍,朝着那車屁股的方向啐了一口,罵道,小王八羔子!村子裡頭還這麼個開法兒!銀花說,可不是。外村的吧?渣子爺說,是大全家那個少爺。小兔崽子。他孫媳婦抱着孩子走過來,埋怨道,小點聲兒。人家是老闆,你孫子還在人家手下哩。老了老了,倒糊塗了。胳膊肘兒火辣辣的疼,掀起來一看,原來擦了一大塊子皮,血點子正慢慢滲出來。她氣得不行,待要罵,當了人又不好罵。正一肚子火呢,卻見她妹子同花騎着車子過來,在路口停下等她。

r她心裡正不痛快,也不正眼看她,端着豆腐就往家裡走。同花趕忙在後頭跟着。姐倆兒一前一後往家走。臭菊早醒了,見了同花笑道,啊呀,來且(客)啦。好好待且吧。銀花隻嗯了一聲。心想她這個妹子,無事不登門。想必又是有什麼事兒了。

r她先把豆腐放在廚房裡,又拿了一個盤子,把那隻盛肉的大碗蓋上。想了想,又放進碗櫥裡頭。

r把妹子讓到北屋坐下,倒了水,等着她開口。迎面牆上的神仙們靜靜看着她們。像是在笑,細看又不是。

r她輕輕歎了一口氣。

r村莊裡草木茂盛

r野心茂盛

r年輕的人們,見多識廣

r村莊太小了

r野心太大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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