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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月老師心事稠

時間:2024-11-07 09:37:33

從學校裡出來,天已經黑下來了。

r蘭月騎着電動車往家裡走。才剛開春,風裡頭就有一點消息了。楊樹柳樹的枝子,也都變得柔軟了。空氣裡有一點濡濕,還有一點微微的甜味,撲在臉上,癢癢的。不斷地有小蛾子小蝶子往她身上撞,忍不住拍一把,倒拍了一手金色銀色的粉粒子。路兩旁是麥子地,這個時候,倒看不出是綠的來了,卻像是深藍色的,藍得發黑,一大片一大片,直延伸到天邊的雲彩上去。

r聯合小學在村外。再往東去,過了一片莊稼地,就能看見苌家莊了。附近幾個村的孩子們,都在這聯合小學念書。蘭月從一年級教上來,眼下教的是五年級。村裡的孩子們不好管,小牲口兒似的。一天下來,蘭月覺得口幹舌燥。

r快到村口的時候,老遠見敏子立在門口罵街,四周圍了一圈村裡的閑人,也有勸的,也有白看熱鬧的。敏子蓬着頭發,叉着腰,唾沫星子亂飛,罵得正起勁兒。蘭月聽她罵得不堪,有心繞道過去,不想這電動車忒快,正遲疑間,卻早來不及了。蘭月隻有硬着頭皮下了車。

r敏子一眼瞥見了蘭月,更是來了興頭兒。一口一個小妖精,一口一個賤老婆。兩手啪啪啪啪啪啪拍打着膝蓋,一聲一聲哭訴起來。蘭月隻好過去勸道,你這是怎麼了嘛?有話咱們回家裡去說。這街坊鄰居的,叫人家笑話。敏子擤了一把鼻涕,哭道,我才不怕人家笑話!我又沒做見不得人的事兒!我就是要臊一臊她的臉皮!我到底要看一看,那不要臉的,臉皮能比城牆還厚!蘭月見她這樣子,情知是勸不動,便走到一旁,掏出手機來,給她兄弟蘭群打電話。撥了一半,想了想,又挂掉了。敏子正罵那小養漢老婆,偷她家男人,放着家裡的不吃,專偷别人家的,隔鍋飯香是不是?人們聽她罵得不像樣,都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人群裡有和敏子不對付的,也有和那小妖精不對付的,見了這一場好戲,心裡十分稱願。

r蘭月賭氣騎上電動車就走,老遠了還聽見敏子在罵,一家子渾蛋!老的老的渾蛋,小的小的渾蛋!渾蛋老子,養出這樣的渾蛋小子!隻剩下一個識文斷字的,也是一個識文斷字的渾蛋!蘭月心裡氣得冒火。

r一進院子,見順春的摩托車在槐樹下停着,東邊廚房裡傳來油鍋炒菜的聲音。小妮趴在網上打遊戲,見她回來,頭也不擡,叫了一聲媽,接着忙她的。蘭月把包扔在沙發上,也不換衣裳,就歪在那裡,看着小妮的背影發呆。順春端菜過來,一手一碗,嘴裡叫着,快點快點,撩簾子。蘭月也不動,順春燙得直跳腳兒,大着嗓子喊小妮。小妮趕忙跑過來,替她爸撩簾子。順春把碗咣當一下扔在桌子上,嘴裡咝咝哈哈的,兩隻手飛快地摸着耳朵垂兒。見蘭月呆坐在沙發上,衣裳也不換,手臉也不洗,疑惑道,怎麼了這是?臉拉得這麼老長?蘭月說沒事兒。順春便俯下身子,看着她的臉,說,沒事兒?真沒事兒?蘭月說,真沒事兒。順春說,誰信。沒事兒能這個樣子?蘭月說,我沒事兒你還不樂意了?你是不是盼着有事兒呀?順春被噎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蘭月口氣就軟了,說吃飯吧。又揚聲叫小妮吃飯。

r桌子上擺着兩碗菜,一碗煎雞蛋,一碗白菜炖粉條。餾卷子,熬的小米粥。小妮一個勁兒地挑碗裡的粉條。蘭月說,挑三揀四的,一個閨女家。小妮說,閨女家怎麼了?閨女家就不許吃粉條了呀。蘭月說,不好看呗。蘭月說在媽跟前兒倒還好,一旦離了跟前兒,到人家門子裡去,叫人笑話。小妮笑道,多遠的事兒呀。真操心。順春搛了一箸子粉條,放到閨女碗裡,說多吃點,在自己家裡,哪兒來那麼多規矩。小妮就笑。蘭月說好,你們氣死我就舒坦了。順春又搛了一箸子煎雞蛋給蘭月,說那我們可舍不得,是吧妮兒?沖着小妮擠擠眼。蘭月忍不住,撲哧一聲就笑了。

r吃完飯,蘭月坐在桌子前批作業。批着批着,到底是心神不定,就過來跟順春把方才遇見的事兒說了。順春說,按說你們家的事兒我不該多嘴。你這個兄弟媳婦,真不是好惹的。蘭月說可不是,她就是刁。順春說,也不是刁,是太潑了。順春說得理不饒人,黃鼠狼還不能一口就把雞脖子咬斷哩。為了這個,她得把你兄弟揉搓死。蘭月恨道,也是他活該。順春說,哪裡有不饞嘴的貓呀?小年輕兒的們,這一輩子,誰還沒有邁錯腳步的時候?蘭月聽他這話,隻管定定地看着他,臉上笑眯眯的,也不說話。順春笑道,看着我幹嗎呀。我是打比方,勸你哩。蘭月說,那你哩?你有沒有邁錯過?你是不是饞嘴的貓呀?順春笑道,冤死了我了。真是比窦娥還冤。我不過是好心勸你,你倒反咬我一口。蘭月仍舊不饒他,逼問道,問你哩,說呀。順春沒法兒,隻好大聲叫小妮,小妮,你媽她叫你哩。蘭月照着他的背上就是一下子,又是咬牙,又是笑。

r第二天早晨,剛起來,電話就響了。她娘在電話裡絮絮叨叨的,蘭月聽着聽着,就煩了。說娘呀,我還得上課哩。等我下了學,就過去看你。好說歹說,勸了半晌,她娘才放了電話,蘭月倒急得出了一身的熱汗。慌裡慌張吃了一口飯,就往學校裡去。

r街上人不多。不時地看見背着書包的孩子,磨磨蹭蹭去上學。一路走,一路玩兒。小石子兒被踢得骨碌碌亂跑,孩子緊緊追着不放。放羊的老五在後頭喊,誰家的孩子呀,看把書包都丢啦。那孩子趕忙回頭看自己書包,沖着老五就吐唾沫,唱道,老五老五,娶個母老虎,娶不到家,弄個母羊當媳婦。老五就罵道,吃屎的孩子,不學好兒!

r一進學校大門,上課鈴就響了,蘭月放下電動車,直接就往教室裡跑。校長峰林正立在一樓的台階上,黑着個臉。蘭月也顧不上打招呼,喘籲籲跑過去了。

r頭一節課上得亂糟糟的。好不容易下課鈴響了,蘭月擡頭一看,見峰林竟然在門口立着。她心裡一跳,臉就紅了。又憋着尿,也不好就跑着去廁所,隻好叫了一聲,劉校長。峰林仍舊不開口,等着她。她解釋道,早晨起來有點不舒坦,就……晚了,還算萬幸,沒誤了課。峰林這才說道,以後注意。大家都看着哩。上班不是趕大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蘭月趕忙說我知道,我知道。也顧不得峰林看着,慌裡慌張就往廁所跑。

r日頭照在操場上,明晃晃一地碎金爛銀。圍牆上粗粗笨笨寫着幾個紅字,好好學習,鍛煉身體。圍牆外頭,是大片大片的麥田,青蔥蔥的,給陽光一照,像是起了一重綠煙,薄薄軟軟的,綢緞一樣。廁所在操場邊上,老遠就聞見一股子尿騷味。地下濕漉漉的,一蓬一蓬的小草早悄悄冒出來了,野蒿子,馬生菜,燈籠草。這個時節,要不了幾天,來上那麼一場雨,這些草們就該長瘋了。

r上完兩節課,蘭月才回到辦公室,抓起桌上的杯子就喝。慧欣見她這樣子,笑道,怎麼像是從上甘嶺上回來的呀。蘭月說,渴死我了。連口水都顧不上喝。慧欣拿下巴颏兒指了指外頭,小聲說,被逮住了?蘭月說可不是,今兒個倒黴。慧欣說,還有更倒黴的哩。指給她看窗戶外頭。小苌正推着摩托,蹑手蹑腳進院子,峰林倒背着手,立在一旁看着。蘭月吐了吐舌頭,說,夠他喝一壺的。慧欣撇嘴道,不打勤的,不打懶的,專打不長眼的。小苌這家夥,活該。

r晌午,離家近的回家吃飯,離家遠的就帶飯。蘭月正預備着回家,見小苌沖她招手,手裡端着一個大飯盒。蘭月笑道,今兒個帶啥好吃的啦?小苌說看看不就知道啦。打開飯盒給她看,原來是餃子。韭菜餡兒,一塊吃呗?慧欣走過來說,太明顯了哈。遠一個近一個,苌老師,這可不大好吧。小苌說你不是不好吃餃子嗎。慧欣說,誰說我不好?我還偏就好吃韭菜餡兒的。說着捏起來一個就吃。蘭月笑道,我得回趟家,還有點事兒哩。你們吃呀,多吃點兒。

r正是吃飯的時候,街上人不多。路過村委會小白樓,小坷垃家的炸馃子攤子上正熱鬧着。小坷垃媳婦穿着一條白圍裙,上頭油脂麻花的,正忙着一面夾馃子,一面收錢找錢。小坷垃管炸,把手裡的面團弄得啪啪直響。蘭月聞見那馃子的香味,有心買幾根回家吃,想了想,又罷了。家裡還有昨晚上的剩飯,不吃可惜了兒的。秋保家超市裡人倒不多。有一兩個閑人,立在收銀台旁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扯閑篇。秋保見蘭月進來,忙笑道,啊呀,人民教師下班啦?蘭月笑道,是呀,還不快伺候着。秋保便把臉湊過來,小聲調笑道,嫂子說,要我怎麼伺候呀。蘭月啐他一口,罵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揚聲兒喊國欣。秋保說,她呀,不在家,進貨去啦。又小聲說,正好給咱倆騰地方。蘭月罵道,滾一邊去。又自己到貨架子上,挑了一袋豆奶,一袋芝麻糊,一箱子方便面。秋保跟在她屁股後頭,一個勁兒地說,啊呀呀,還人民教師哩,也舍不得割二斤肉?

r下午,一進辦公室,滿屋子韭菜味兒。慧欣說,沒給你留呀。你回家吃好的去了。蘭月說,還真是好的,剩飯剩菜。慧欣說你可真會過。省着錢下小的呀。蘭月說,我哪兒敢跟你比呀。大巴掌大手的。慧欣笑道,笑話我是吧。就憑咱們那點工資,還不夠塞牙縫的。慧欣說還不如人家釘皮子上亮兒的。村裡那些個娘兒們家,肯吃苦的,一個月誰不能掙個幾千塊?哪像咱們,說出去也算是文明人兒。我呸。蘭月就笑。小苌正在一溜椅子上躺着,翻了個身,弄得椅子們嘎吱亂響。慧欣就說,害得我們苌老師孤零零的,老也找不上媳婦。小苌說,誰找不上媳婦呀。真是的。多光彩的事兒,還廣播哩。慧欣哎呀一聲,說咱們實事求是,你還護短了。往後你那些個破事兒,少跟我說。說着摔簾子就出去了。

r下了學,蘭月就往娘家去。一進院子,她娘正坐在一個草墩子上擇茴香。見她來了,兜頭便問,你還知道來呀。蘭月一面把那些個東西搬下來,一面朝着北屋裡看了看,壓低嗓子說,就跟我厲害。怎麼在人家面前都不敢?她娘說,我怎麼不敢了?蘭月說,你倒是試一試呀。吓得什麼似的,到底誰是媳婦誰是婆婆呀。遠的不說,就說這一回,怎麼着也不能叫她在大街上撒潑,丢人不丢人?她娘朝着她又使眼色又瞪眼,蘭月回頭一看,敏子正推着車子回來。她娘忙說,回來了?晚上咱們蒸包子。面我都發好了。敏子哼都不哼一聲,隻拿下巴颏兒點了一下,算是答應了。她娘臉上有點讪讪的,說這茴香倒是挺嫩哩。蘭月忙說,敏子,蘭群還沒下班呀。敏子說,他下班不下班我怎麼知道呀。我又不是那小妖精。蘭月見她說話帶刺,便說,敏子你怎麼這麼說話呀?我好心問你哩。敏子說,嫌我不會說話呀。嫌我就讓你那好兄弟跟我離了呀。蘭月氣得哆嗦,當着她娘,也不願意跟她吵,便忍氣道,你别指桑罵槐的。娘還在這裡呢。一家人,有話不能好好說?她娘生恐她們兩個嗆嗆起來,趕忙說,敏子也是累了,蘭月你快閉了嘴,幫我把這餡子剁了。晚上蒸包子。敏子罵了一句,吃,就知道吃。把門咣當一關,進屋去了。蘭月欲要追過去問她,被她娘苦苦攔住了。

r娘倆就在小南屋裡弄餡子。她娘顫巍巍的,把幾個雞蛋磕到一個大碗裡,預備着煎雞蛋。蘭月出嫁的時候,還是老房子。後來她兄弟蘭群娶媳婦,墊高了地基,重新翻蓋了。北屋是正屋,小兩口住,在南牆根,緊挨着大門,又蓋了一間小南屋,給她娘住。這小南屋臨着大街,能聽見外頭來往車輛的嘈雜聲。夏天曬,蘭月給她娘買了空調安上,她娘怕費電,老也舍不得開。冬天生一個小火爐子,連做飯帶燒水,都在這屋子裡頭。爐子放在屋子一角,挨着爐子用磚砌了一個台子,架上隔闆,就是一個自制的碗櫥。鍋碗瓢盆,顯得又擁擠,又雜亂。吃飯桌子擺在中間,連走道的地兒都沒有了。蘭月說,非得在這屋子做飯呀,多擠呀。不是有廚房嗎,白閑着幹嗎呀。她娘說,新屋子,弄得煙熏火燎的。蘭月道,人老了就不怕煙熏火燎的?她娘歎口氣說,小姑奶奶,你就少說兩句吧。看得慣就多來,看不慣你就少來。蘭月賭氣道,你就護着吧。護着護着,被你那親小子反咬一口。她娘就罵她。蘭月也不還嘴,隻埋頭咣咣咣咣咣咣剁餡子。她娘煎好雞蛋,拿箸子杵爛了,盛在一個大碗裡頭。一面壓低嗓子說,昨晚上,整整罵了大半夜。不叫蘭群睡覺。蘭月把刀狠狠一剁道,潑婦。她娘急忙捂一捂嘴,說小點兒聲。聽着哩。蘭月說,聽見正好。年紀輕輕的,倒學會了撒潑耍賴那一套。她娘急得道,聽見了更得找碴了。她娘說這一回,正好抓住了蘭群的不是,不鬧個底兒朝天才怪哩。蘭月說,叫她鬧。還反了她了。她娘歎口氣說,蘭群也是,怎麼就這麼沒出息。叫我在人家敏子面前,嘴裡沒了舌頭。蘭月說,你在人家面前,啥時候嘴裡有過舌頭?都是你慣的。做這麼個小買賣,賺不了幾個錢,成天價穿得,人五人六的。她娘說,也是那養漢老婆賤!母狗不叉腿,怎麼能招了公狗上身?又覺得這話難聽,又說,那媳婦真不是好的,聽說做閨女的時候就不規矩。要不是那賤老婆勾引,蘭群怎麼會這麼糊塗?蘭月說,你就護着吧。她娘說,蘭群是我腸子裡爬出來的。我自己的孩子我還不知道?蘭月說,甭管是怎麼回事兒,一個巴掌拍不響。反正這醜事兒是做下了。村裡這些人,沒縫兒的雞蛋還想下蛆哩。蘭月說也甭怨人家敏子鬧,誰碰上這事兒能過得去?她娘壓低嗓子說,昨夜裡我聽着,又哭又鬧的,要跟蘭群離哩。蘭月說,囑咐蘭群,這個時候可千萬别充英雄好漢呀。說話柔軟點。叫她鬧一鬧,把氣發出來,也就好了。她娘隻是搖頭歎氣。

r娘兒倆正蒸包子,聽見外頭門響,跑出來一看,見敏子騎着電動車要走,後頭背了一個大包。蘭月趕忙叫她,問她這是去哪兒呀,包子就要熟了。敏子二話不說,騎上電動車就走了。她娘急道,準是回西河流啦。她那娘也不是個省油的,回去一挑唆,這事兒可就難辦了。蘭月氣得把手裡的箸子一扔,就從兜裡掏手機。見她娘看着她,便說,給你那好小子打電話。是他惹下的禍,甭老叫别人給他擦屁股!

r好像是起霧了。這個季節,地氣都漸漸蒸騰上來了。濕氣又大,到了夜晚,便霧蒙蒙一片。街上的路燈已經亮起來了。仿佛是一點一點的螢火蟲,一高一下的。草木們都還懵懂着,有點蠢蠢欲動的意思,又還不大确定。田野裡的麥子們卻忍不住,郁郁青青的,散發出熱烘烘的躁動的氣息。正走着,見迎面拐出來一個人,差點跟她撞上,定睛一看,原來是青棉。蘭月說,啊呀,吓我一跳,吃了不?青棉說,吃了呀。你哩?這是才下學呀?蘭月說,我去我娘那兒坐了會兒。青棉說,聽說敏子又鬧哩?蘭月不想提這事兒,打岔道,我吃了,小妮還在家哩,我得趕緊回去。青棉卻笑道,心還挺大,還吃得下飯呀。敏子那張嘴,老天爺,真厲害,刀子一樣。蘭月心裡煩惱,臉上便不笑了,說了一句走了,騎車子就走。青棉還在後頭喊,走這麼快呀。還沒說完哩。

r回到家裡,順春還沒有回來。小妮正在沙發上,仰面八叉躺着玩手機。蘭月一看,不像是吃過飯的樣子,便說,你爸哩?還沒回來?小妮說,他說晚點回來。蘭月說,那你怎麼不弄點飯呀。小妮說,我泡了一袋方便面。蘭月見她眼睛不離手機,魂不守舍的樣子,便氣道,這麼大個閨女了,怎麼還不知道心疼人呀。你要我操心到什麼時候?小妮正玩得高興,不防備被她娘訓了一頓,一個翻身起來,嗵嗵嗵嗵跑到自己屋子裡,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把蘭月氣得,立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r正煩惱着,喜針的電話卻來了。蘭月餓着肚子,哪裡有心思敷衍她。喜針卻噜蘇得厲害,車轱辘話盡着說個沒完沒了。蘭月隻有嗯嗯啊啊地應付着。聽了半晌,方才聽出一點滋味來。喜針那頭聽她半晌不說話,問道,你聽沒聽啊,我可是都為了你家好。蘭月忙說,聽着哩聽着哩。嫂子,這個時候正在氣頭上,咱說話可得拿捏好了呀。喜針說,這個你放一百個心。我活了半輩子,連這個都不懂?蘭月呀,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咱們好歹是一家子,我還能往岔道兒上支你呀?

r放下電話,蘭月在沙發上坐着發呆。怎麼她就忘了,喜針是敏子的堂叔伯姐姐。敏子這一回西河流,準是敏子她娘給喜針打電話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呀。這才多大工夫,從西河流到芳村,怕是早傳得滿街都是了。揣測方才喜針那口氣,是想着叫她娘帶着蘭群,親自去西河流,上門賠不是。如若不然,那敏子就不回芳村來。蘭月心裡歎一聲。她娘倒還罷了,一向是怕媳婦怕慣了的。可要是讓蘭群去彎這個腰,他怎麼肯?怎麼說呢,蘭群這小子,早先也是一個綿軟的,在媳婦面前,最是會做小伏低。那時候,家裡過得也不大寬綽,敏子呢,又是個潑辣角色。在娘家又是老生閨女,一向是掐尖兒要鮮兒的主兒。這些年,在劉家,蘭月是個事兒少的,又是大姑子,向來肯容讓着她。她娘也是個老好人兒,生怕她不如意,蘭群呢,更是手掌心裡捧着,敏子便越發得了勢。後來有了兒子,自以為從此坐穩了江山,越發猖狂了。蘭群在鎮上開了一家店,專賣制皮革的藥劑。這些年,雖說是上頭一直要治理,皮革生意沒有早先好了,可整個大谷縣,有多少人靠着這皮革吃飯的?這皮革藥劑店的生意十分紅火。眼看着,這些年蘭群掙下了些錢,買了車,又在村子裡跟人家套買了一大塊宅基地,預備着蓋一棟二層樓。現今小子才十來歲,年紀還小,要是早早蓋起來,到娶媳婦的時候,也該舊了。蘭群就不着急蓋。這麼好的光景,不想竟然出了這麼大的岔子。誰會想到呢,蘭群這麼一個腼腆的小子,如今也變壞了。那小妖精,不是旁人,正是村子裡一個年輕媳婦,叫作彩巧的,在鎮上的一家服裝店打工。這彩巧男人長年在外頭工地上幹活,彩巧把孩子扔給婆婆帶着,自己也出去掙個零花錢。也不知怎麼一回事,這兩個人一來二去,就勾搭上了。村子裡都傳開了,說是有人看見他們兩個人在城裡逛商場了,一人一個大墨鏡,跟特務似的。也有人看見他們兩個在鎮上的飯館裡吃飯,臉對着臉。傳到敏子耳朵裡的時候,已經是一年多以後了。敏子都快要氣瘋了,尋死覓活的,一口一個小妖精,一口一個賤老婆。說句實在話,那彩巧長得,怎麼說呢,粗粗笨笨的,冷眼看上去,不妖不豔,倒是沉穩老實,最像一個農村婦女的模樣,哪裡像是跟這些個花花事兒沾邊兒的?真是叫人想不通。蘭群這小子到底要幹什麼呀。

r門口燈影一黑,是順春回來了。見蘭月癡癡呆呆的樣子,笑道,怎麼啦?吃飯了沒有呀。蘭月歎口氣說,光氣就氣飽了,還吃哪門子飯呀。順春就洗手,去廚房裡做飯。蘭月聽他在廚房裡忙碌,心下有些不忍,便跑過去,說别費事兒了,也不餓。順春說,你是胃裡有火,覺不出餓來。就煮碗面條,想吃不?蘭月隻好應了。

r不一會兒,面條就端過來了。蔥花炝鍋,還有一個荷包蛋在上頭,煎得金黃金黃的。蘭月聞着那香氣,覺得有了些胃口,又讓順春倒點醋來。一碗面下去,身上汗津津的。心裡也不像方才那麼緊巴巴的,揪得難受了。順春要去洗碗,被她一下子拽住了。她叫他在身邊坐下,靠在他身上。順春身上有一股煙味兒,混合着皮革特有的味道,烘烘的,叫人覺得沒來由的踏實和安心。順春在她耳朵邊上小聲說,怎麼了這是?蘭月不說話,直往男人懷裡拱。順春說,怎麼了,走,到咱們屋裡去——叫妮兒看見。蘭月說,看見怎麼了?我的男人,我光明正大的,一不偷二不搶,我怕誰?順春說好好好,姑奶奶,你不怕,我怕行了吧。妮兒大了,咱們得避着點兒。說着抱起她就往卧室裡走。急得蘭月叫不是,不叫不是,掙又掙不開,隻好千驚萬險的,任他抱着去了。

r早晨,果然下起小雨來了。滴滴瀝瀝的,也不大,卻很緊。雨絲細細的,一千簇一萬簇銀針似的,從半空裡落下來,落在樹木上,花草上,簌簌簌簌的亂響。街上的人們見了,相互感歎着。好雨呀。是呀,好雨。大街上濕漉漉的,麥田裡也濕漉漉的,卻是更加碧綠了。整個村子煙霧蒙蒙的,被微風一吹,便恍惚了。

r蘭月騎着電動車,也沒有打傘,一路就到了學校門口。老遠就看見芳村聯合小學幾個大字,被雨洗得更醒目了。校園裡種着泡桐樹、白楊樹,還有槐樹。樓前頭的花壇裡,迎春花開了,嫩黃嫩黃的,像是吹彈可破似的,在細雨中顯得又明亮,又新鮮。旁邊一棵萬年青,油汪汪的綠着,簡直要綠到人的心裡去了。蘭月撩簾子進屋,差點跟小苌撞個滿懷,不由得紅了臉。小苌更是臉紅脖子粗的,一疊聲地對不起對不起。慧欣在一旁倒啪啪啪鼓起掌來,笑道,好呀,這實在是極好的。又道了個萬福,小主,今兒個面若桃花,不是有什麼喜事吧。蘭月笑道,本宮騎了一路的電動車,也乏了,快去沏碗上好的香茶來。慧欣啐道,美得你。小苌早趁機溜了。蘭月說,這小子怎麼了,魂不守舍的。慧欣笑道,還能什麼事兒?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鐘情呀。苌老師可都二十有五啦。想媳婦了呗。蘭月說,可也是。多好的小夥子呀,如今村裡這些個閨女們,都長了一雙勢利眼。專門盯着那些個暴發戶,堂堂人民教師,這些個小妮子們就看不見?慧欣冷笑道,她們隻認錢。除了錢,怕是連親娘老子都不認了。

r晌午飯懶得回家吃,蘭月就到門口的小賣部買點吃的。雨還在下着,依然是不緊不慢,卻是又細又密。小賣部其實是門房開的,在窗口開了一個小門,收錢取貨。門房是校長峰林的老丈人,苌家莊人,總也有六十多歲了。專賣一些個花花綠綠的小吃食小玩意兒,掙學生們的錢。蘭月在那貨架子上看了一遍,總沒有可吃的東西,正要往回走,卻看見小苌立在樓前朝她招手。蘭月濕漉漉地跑過去,随着他進了屋子,見地下有一個小電爐子,上頭坐着一隻小鍋,正咕嘟咕嘟冒着熱氣。蘭月說,不是不讓用這個嗎?小苌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還老師哩,在原則性基礎上要發揮靈活性。蘭月笑道,你還真靈活。做什麼好吃的?小苌說,嘗嘗我的天下第一面。蘭月見辦公桌上有一大塑料袋幹面條,一把青菜,一袋鹽,一小瓶香油,一紙盤雞蛋,碗筷子齊全,便笑道,還真齊全哩。小苌說,必須的。就煮面條,卧雞蛋,末了,才把一把洗幹淨的青菜綠生生扔進鍋裡,又點上香油。屋子裡熱騰騰的,香氣撲鼻。正說着話,蘭月忽然道,慧欣哩?叫她一塊吃呗。小苌說,她去她姑家了。她姑家今兒個待且(客)。蘭月說噢。兩個人就吃飯。正吃着,聽見有人敲門。蘭月趕忙說,快,把電爐子收起來。小苌三下兩下收拾利索了,才去開門。卻是一個胖胖的婦人,敞開嗓門便問,誰是劉老師?小苌說,你是?胖婦人說,我是耿樂樂他媽。我找劉老師。小苌說,哦,哪個劉老師?我們學校有好幾個劉老師。婦人說,劉蘭月。好像是叫這個名兒。蘭月趕緊說,我就是。你找我有事兒?婦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蘭月,說啊呀,怪不得。我家樂樂老說他們劉老師好看,是挺俊哩。蘭月臉紅道,你有什麼事兒呀?孩子好點了嗎?他請假好幾天了,說是病了。婦人道,實話跟你說吧,孩子根本就沒有病。我和他爸不想叫他念書了。蘭月急問道,怎麼不念了?孩子挺聰明,說不定往後有大前程哩。婦人說,能有啥大前程呀?村子裡有幾個能考上大學的?就算是考上了,家裡頭沒人沒勢的,工作也難找。還不如出去打個工,早點掙下錢了,早點娶媳婦要緊。蘭月笑道,孩子才多大,怎麼就說到這個上頭了?這年頭,文化吃香。再怎麼,也不能當個睜眼瞎呀。婦人冷笑道,文化吃香?你們倒有文化,怎麼在這小屋子裡白水煮面條吃?掃一眼桌子上那半碗面,笑道,村子裡那些個大老闆們倒是睜眼瞎,個頂個金山銀山的,幾輩子享不盡的福。吓,還跟我這兒講大道理!蘭月急得直說,千萬别不讓孩子念書呀。可不敢把孩子給耽誤了呀。再說不出别的話來。那婦人說,我也就是過來說一聲。你甭攔着,也攔不住。就是有一條,别去家裡找孩子。他信服你,别聽了你話,又跑回來了。蘭月還想再說别的,被小苌攔下了。小苌說,知道了。還有事兒嗎?要是沒事兒,我們還得吃飯。

r一碗面吃下去,卻沒有吃出一點滋味來。蘭月到水管子下頭去洗碗,雨還在下着,卻是更緊了。遠遠望去,麥田裡霧蒙蒙的,苌家莊的老墳就在不遠處,種着老松柏,蓊蓊郁郁的,在雨裡沉默着,竟如同墨潑了一般。有老鸹在叫,嘎,一聲,嘎,一聲,嘎,又一聲。水管子嘩嘩流着,蘭月忽然就驚醒了,心裡罵了一句,專心洗碗。小苌走過來,歎道,劉老師,還真憂國憂民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蘭月說,我就是覺得,挺好的孩子,可惜了兒的。小苌說,那也輪不着咱來操心呀。有人家爹娘哩。小苌說你就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蘭月說我怎麼了?好好的呀。小苌說下巴颏兒都尖了,還嘴硬。

r下了學,路過她娘家門口,蘭月本來想狠心不進門的,卻終究忍不住,下了車。

r她娘正一個人坐在床上,臉上黃黃的。見她來了,也不說話。地下的飯桌子上擺着幾個涼包子,冷鍋冷竈的,不像做飯的樣子。蘭月就洗了手,打算熬點小米粥,把包子餾一餾。又見旁邊堆着幾個土豆,便盤算着炒一個土豆絲。她娘見她忙活,開口道,甭忙,弄了我也不吃。蘭月說,我吃行了吧。隻管忙碌。蘭月從小念書,竈上這一套就有點笨拙。好容易做好了,叫她娘吃飯。她娘盤腿坐在床上,撇嘴挑剔道,你看你,這麼大個人了,幹活還這麼沒樣兒。小米粥都飛上天啦。這土豆絲切得,跟檩條子似的。蘭月賭氣道,我上了一天班,正累哩。就這麼個水平,你就将就點吧。她娘罵道,怎麼了這是,吃了槍藥啦。願意來,來,不願意來,走。蘭月見她娘真動了氣,隻好賠笑道,這是我娘家,你是我親娘,我走哪兒去?又盛了粥,把凳子擺好。她娘這才嘟嘟囔囔地下來吃飯。

r吃着飯,蘭月趁機說,喜針,我那妯娌,昨晚上捎話兒來了,敏子她娘的意思,看是不是叫你帶上蘭群,去西河流走一趟。她娘說,幹嗎去?上門賠不是?蘭月忖度她娘的臉色,說是這麼個意思。媳婦家,臉皮兒薄,婆家給個台階就下來了嘛。她娘說,臉皮兒薄。哼。在大街上撒潑的時候臉皮兒薄不薄?蘭月說,又是馬後炮。怎麼當着人家不說這話?她娘說,當着怎麼樣?不當着又怎麼樣?眼睛再高,還能高過眉毛去?蘭月說,是呀,你是一家之主,誰敢把你怎麼樣。又問蘭群哩,怎麼成天價不見個人影呀。她娘說,忙哩。忙得四爪不着地。蘭月說,我看這事兒呀,蘭群頭一個不願意。她娘說,他不願意?這事兒能由着他了?蘭月見她娘又倒過來了,忍住笑道,這負荊請罪的滋味,好說不好受呀。她娘說,啥?甭給我說那些個字兒話。我是他娘,我一句話,他就得去。

r第二天早晨起來,雨早停了。街上濕漉漉的,空氣像是洗過一樣,清新透明。有賣豆腐腦的,推着車子,一面走一面喊,豆腐腦——又香又燙嘴的豆腐腦——聲音又蒼老,又嘶啞。蘭月忍不住下了車子,買了一碗豆腐腦,給她娘端過去。大門卻關着。蘭月敲了幾下,也沒有敲開,心想,莫不是去西河流了?這一大早的。疑惑着,就把豆腐腦放進車筐裡,去學校。麥田裡水靈靈的,麥苗尖子上,大顆大顆的露水,滾過來滾過去,一閃一閃。不斷地有汽車從路上開過來,開過去,嗖一聲,像是閃電一般。蘭月就靠邊騎,小心翼翼的。

r遠遠地,卻見小苌騎着摩托飛過來,見了她便說,出事兒了,出事兒了。先别去了,出事兒了。蘭月正待要問,小苌的電話卻響了。蘭月見他慌張的樣子,猜不透是什麼事,隻好在一旁等着。

r又有一輛汽車嗖的一下子過去了。

r村東到村西,有一裡地。村南到村北,有一裡地。

r村子四周是莊稼地。莊稼地裡生長着莊稼,也生長着工廠。

r莊稼們出産糧食。

r工廠裡出産鈔票。

r人們更喜歡鈔票。鈔票可以買糧食,還可以買别的。

r莊稼地越來越少。

r工廠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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