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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志手機響個不停

時間:2024-11-07 09:37:03

正喝得高興呢,手機響了。增志拿起來一看,卻是素台。故意地不理她,接着喝酒。胖子從旁笑道,誰的電話呀,也不敢接。增志說,事兒娘兒們,甭理她。胖子說,那肯定不是二嫂,也不是三嫂。增志笑罵道,你小子,粘上毛兒比猴兒還精。一桌子人就笑。

r趁着上廁所,增志看了看手機,一共有五六個未接電話。有心給她打過去,又惱恨她這個樣子。就把手機調成靜音,自顧回去喝酒。

r衆人興緻都很高,喝了酒,又要去洗腳唱歌,被增志給攔下了。這些天,為了一些個破事兒,鬧得家反宅亂的,素台正在氣頭兒上,他可不想再惹麻煩。

r一進院子,卻見屋子裡黑黢黢的。借了鄰家的燈光,還有天上的月色,見院子裡影影綽綽的,花木繁茂。也不知道是什麼花兒開了,香得異常,還有一股子甜絲絲涼森森的腥氣。增志料定夜裡沒人,就把衣裳脫了,隻穿了一條小褲衩去洗澡。正洗着呢,院子裡燈卻忽然亮了,倒把他吓了一跳。趕忙三下兩下胡亂洗了出來。隻見素台穿着睡袍,在門框上靠着,定定朝着他看。增志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也不開口,等着她問。

r等了半晌,素台卻不說話。隻把門子咣當一摔,進去了。

r增志長籲了一口氣,慢吞吞洗漱。

r滿天的星星,好像紛紛揚揚落下來了,落了一院子,半盆水都閃閃爍爍的搖晃不止。洗漱完了,酒勁兒下去了大半,才覺得清醒多了。家和萬事興,看來老話兒是對的。這陣子家裡也鬧,廠子裡的買賣又不好,真如同火上澆油一般。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陣子買賣都不好做。皮革這一行,在這地方興了總有三十多年了,莫不是真的說不行就不行了?夜裡蟬也不睡,還在遠遠近近地叫着,把整個村子叫得越發的安靜了。他想吸煙,摸來摸去,卻沒有摸到,有心進屋去找,又怕驚動了素台。隻好罷了。

r正發呆呢,卻見手機一亮一亮的,心裡煩惱,也不想理會。半夜三更的,有什麼破事兒呢。不想那手機隻是一閃一閃地亮個不停。他隻好打開來看,是瓶子媳婦的短信,上頭隻有一個問号。他知道這是她在怨他,電話也不接,短信也不回。這陣子心裡煩亂,确實是把她冷落了。想仍然不理,又心下不忍,就簡單回了一個字,忙。就關機了。

r夜裡卻睡不着了。聽素台也在那裡翻身,知道是她也睡不着。就索性合上眼睛裝睡。也不知道,趕明兒素台會不會又來一場大鬧。上一回,他是賭咒發誓過的,絕不再碰酒了。就為了那一回喝多了,跟娜子在廠子裡親熱,被素台撞見了。也是活該出事。那一回,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忘記了鎖門,也忘記了看手機。娜子那娘兒們又撩人,眼睛一飛一飛的,很不老實,直把人的火都撩撥上來,又故意不肯了。兩個人在屋子裡一個趕,一個跑,都沒有聽見手機響,也沒有聽見有人推門進來。那一回,素台好一場大鬧。立逼着他把娜子開除了,工資也扣下不許給。他隻說是鬧着玩兒的,喝多了,不關娜子的事兒。素台哪裡肯信。

r這陣子,廠子裡活兒少,工人們都白閑着。又不敢全放了假,一大幹子人,在一天就得發一天的工資。他心裡好像是着了火一般,左右沒有辦法。聽說團聚廠子裡頭一年的工資還都欠着,到處找擔保,要借高利貸。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不到萬不得已,誰敢去碰高利貸呢。這一回,團聚恐怕是遇上了一個大坎兒,也不知道能不能邁得過去。正想着,聽見素台抽抽搭搭在哭。他心裡亂糟糟的,也不想哄她,索性仍然裝睡。不想素台越哭越痛了,嗚嗚咽咽的,隻是止不住。增志知道她的心事,卻也勸說不得。

r月亮清清的,把花木的影子畫在窗子上,又畫了滿床都是。增志躺在一小片陰影裡頭,腦子裡也亂麻一般。廠子,娜子,素台,瓶子媳婦,稅務,工資,訂單……胸口上好像是壓着一塊大石頭,悶得透不過氣來。剛洗了澡,又密密麻麻出了一身的熱汗。嘴裡發苦,幹燥得厲害,他忍不住翻身起來,去找水喝。

r再回來的時候,見素台還在哭,試着伸手抱一抱她,卻被她一下子掙開了。他心裡惱火,也隻有忍耐着,又把手伸進她毛巾被裡。見她并沒有躲開,就大了膽子,放肆起來。不想素台一下子坐起來,哭道,少碰我。你去跟外頭那些個養漢老婆去好啊。增志賠笑道,我誰都不要,就要我媳婦。素台哭道,誰是你媳婦?你外頭三妻四妾多了去了,還回這個家幹嗎。增志說我不該喝酒,我都發過誓了,我再喝酒就不是人。我要是再喝,我就開車撞死,做買賣賠光賠淨。素台哭得更厲害了,一面哭一面說,誰叫你紅口白牙的,發這些個毒誓呢。你這是故意氣我,氣死我你們就稱心如意了。我好給那些個賤老婆們騰地方。增志見她還在這個上頭不依不饒,心裡惱火,也不想再哄她。誰知素台卻把身子依過來。他心裡納悶,隻輕輕一攬,就倒在他懷裡了。她好像是剛洗過頭,有一股好聞的洗發香波的味道,他心裡不由一動。

r早上醒來的時候,才知道是起晚了。拉開窗簾,陽光一下子撲進來,把他晃得睜不開眼。隔着玻璃,見素台正在院子裡伺候她那些個花草。素台穿了一件淺粉色絲綢裙子,無袖,更顯得她整個人好像雪團一般。頭發蓬蓬松松,給陽光一照,像是一蓬金色煙霧亂飛。增志呆了一呆。想起來昨天夜裡,素台那個颠颠倒倒的樣子,心裡隻是納悶兒。從前素台最是一個死腦筋的,這也不肯,那也不行。弄得他隻是索然。也不知道她是怎麼了,昨天夜裡,竟然像是變了一個人,直惹得他心裡又驚又喜,又歎又怕。私心裡,怎麼說呢,增志倒甯願素台在這個上頭木一些,雖說有時候他也惱火得不行,可是,素台是他媳婦嘛。要是自家媳婦太過活潑了呢,也不好。增志把手放在後脖頸子上,慢慢捏着,心裡頭百種滋味,一時也理不清。

r早飯是綠豆粥,包子,還弄了兩個小菜。一個菠菜花生仁,一個炒雞蛋,小半碗醋殺芫荽,蘸着包子吃的。增志一面吃,一面誇,說好吃好吃。一口氣喝了兩碗粥。素台對他倒是愛嗒不理的,隻是低頭吃飯。有一片陽光照在她臉頰上,隻把她弄得光彩閃閃。增志忍不住,把腿碰了碰她的腿,壞笑道,多吃點兒呀。素台橫他一眼,啐道,滾。增志笑着,抹抹嘴就要滾,卻又被素台叫住了。素台說,大後天我娘忌日,叫咱們都過去。增志說,那就在城裡飯館擺席吧,省事兒。素台說,爹說就在家裡頭,哪兒都不去。增志笑道,還不是怕花錢。你甭管了,我今兒個就把這事兒給辦了。

r一出門,老遠見瓶子媳婦騎着電車過來了。想要躲開,早來不及了。隻好硬着頭皮笑道,吃了呀。瓶子媳婦呸了一口,道,吃啥呀,氣就氣飽了。增志回頭看看自家院子,小聲求道,有話别在這兒說。一會兒,一會兒我給你打電話呀。瓶子媳婦笑道,我今兒個還偏要在這裡說。怎麼呢,你怕了?增志道,好啦姑奶奶,算我求你。一面說,一面四下裡看,從兜裡摸出兩張票子來塞給她。瓶子媳婦嗤的一聲笑了,說你這大老闆不是厲害嗎,也有這個時候呀。我倒是不知道。說着,故意朝着院子裡大聲說,我看呀,是做賊心虛。吓得增志朝着她又是瞪眼,又是努嘴。隻聽見素台在院子裡說話,增志臉兒都白了。瓶子媳婦忍着笑,騎上電車,一溜煙走了。

r增志看着她的背影,不由罵道,小娘兒們,等我閑了,看怎麼收拾你。正心慌呢,素台出來了,問他跟誰說話呢。增志忙說,不知道誰家的一隻小母狗,淘氣得很,被我轟走了。家裡電話鈴響,素台踢踢踏踏跑回去接電話。增志長籲一口氣,擡起手背把額頭的汗擦了一把,正要邁步,卻聽見有人咯咯咯咯笑起來。回頭一看,見小鸾手裡拿着一件什麼衣裳,笑得花枝子亂顫。增志一驚,心想壞了,肯定給她看見了。剛要開口,小鸾笑道,增志哥吃了呀。嫂子給你做的啥好飯呀。增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隻好讪讪笑着,把她往家裡頭讓。小鸾湊到他跟前,小聲道,少裝吧你。我這雙眼睛毒着呢,可不揉沙子。增志求道,你想怎麼樣呢。小鸾笑道,我敢怎麼樣呢,橫豎是别人家的事情,我又不是管閑事兒的人。增志忙笑道,這情分我記着呢。小鸾道,光記着有啥用呀。回回還不是那一張嘴。增志笑道,占良的獎金,我月底就發,我親手交到你手裡頭,怎麼樣?小鸾咬着嘴唇想了一下,故意歎了口氣,拿一個指頭點着他,道,那,就饒你這一回。笑着走了。看着小鸾一扭一扭進了院子,增志氣得咬牙,又後悔自己做事兒太冒失了。這個小鸾,果然是厲害角色,占良那個榆木疙瘩腦袋,怕是對付不了她。

r轉過房子背後,是莊稼地。芒種剛過,麥子眼看着就要收割了。麥田金黃一片,在陽光下灼灼熱熱的,好像就要燃燒起來了。田埂地邊兒上開着一簇一簇的野花,也叫不出名字。遠處好像有鳥在叫,也不知道是布谷,還是别的什麼。增志靠着一棵白楊樹,給瓶子媳婦打電話。卻沒有人接。這小娘兒們,肯定是故意。就索性不理她。瓶子媳婦這人,怎麼說呢,好是好,就是心機太深了。跟她好了總有兩年了吧,到底還是吃不準她。都說她是一個水性的,靠着的不止一個,能一一點出名字來。他起初聽了心裡惱火,後來呢,也就把自己慢慢勸開了。管她呢。愛跟誰跟誰。她又不是他媳婦。隻要她在他身上好就夠了。有時候,兩個人難舍難分的時候,他也想問一問,到底她對他有幾分真心,可話到嘴邊,也就咽下去了。有什麼可問的呢。倒是他該問一問自己才對。他不照樣家裡有媳婦,外頭還招三惹四的,不安分嗎。他想法子把瓶子安排到田莊一個廠子裡。不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心裡頭這道坎兒,過不去嗎。還有瓶子媳婦,他也沒有叫她來廠子裡上班。人多眼雜的,他可不想平白的惹是非。隻在暗地裡時時幫她,落得個幹淨利落。他怎麼不知道,廠子裡那些個大閨女小媳婦,恨不能把他給生吃了。還有那些個嬸子大娘們,眼巴巴瞅着他,要挑他的錯縫兒呢。正想得出神,一隻野貓噌的一下子竄出來,倒把他吓了一跳。

r人們早陸陸續續地來上班了。通往工業區的幾條村路上,也有騎自行車的,也有騎電動車的,也有走着的,也有騎摩托的。人們見了他,老遠叫老闆。增志笑眯眯應着,心裡漸漸高興起來。

r團聚家廠子門口,有一大堆紙灰。有幾個人圍着看,雞一嘴鴨一嘴地議論。增志也過去看了一眼,還沒有開口,旁邊一個婦女說,這是夜裡燒的。昨個大初一。有人說,怎麼回事兒呢。那婦女撇嘴道,這還看不出,八成是請“識破”燒的。另一個人說,聽說這廠子遇上事兒了?那婦女說,風水輪流轉,明年到我家。連皇上都是一個朝代一個朝代的替換,自古以來,哪裡有鐵打的江山呢?忽然回頭見增志在一旁立着,便不說了,笑道,管理不好呗,你看咱們老闆,把個廠子治理的,鐵桶似的。增志聽她奉承,也不搭腔,隻笑眯眯聽着。那婦女讨了個沒趣,讪讪走了。

r到了廠子裡,增志還想着那一堆紙灰。看來團聚是遇上大坎兒了,邁不過,隻好求求仙家。也不知道,他那擔保找到了沒有。辦公桌上擺着一盆富貴竹,郁郁蔥蔥,長得十分茂盛。陽光照在上頭,好像是騰起一團綠煙似的。旁邊是一個魚缸,幾條金魚在裡頭遊來遊去,自在極了。他歎了口氣。富貴竹,魚,發财樹,意思都是好的。他怎麼不懂素台的心思呢。當初,這辦公室是她一手布置的。還有那一幅畫,上頭是幾枝荷花,開得十分恣意,是和氣生财的意思。對這個廠子,他很是費了心血。該彎腰時候彎腰,該低頭的時候低頭。該硬的時候硬,該軟的時候軟。做買賣嗎。自然了,手底下的工人們,未免也會議論他的不是。誰人背後無人說呢。叫他們說去。自古以來,老闆和打工的,就坐不到一條凳子上。團聚在這一點上就不行。

r電話響起來。他抓起來一聽,是建信。建信說鄉裡有人要下來,問他有沒有空兒陪一下。增志心想,又來一群白眼兒狼,陪一下,說得好聽,還不就是叫他結賬嗎。建信這點小把戲,竟然也玩不膩。心裡嘀咕,嘴上就怠慢了些。想必是那頭兒聽他不痛快,就笑道,是鄉裡耿秘書,二号首長,想幫你們聯絡感情哩。增志隻好強笑道,好呀,晌午還是晚上?建信說,還沒定,等我電話吧。就挂了。

r聯絡感情,聯絡個腦袋!如今村子裡不像早先了,一盤散沙似的,輕易聚攏不起來。有點事兒,就盯着他們這幾個當老闆的。話頭兒上倒是說得柔軟,叫人耐煩聽,可出錢的事兒,誰那麼痛快呢。俗話說:錢難掙,屎難吃。芳村那些個吃奶的孩子,恐怕也知道這個道理。正心裡不痛快呢,他兄弟明志推門進來,喘籲籲的,一時說不出話。他不耐煩道,着火了呀?明志這才道,打,打起來了,快去看看吧。增志來不及細問,噔噔噔噔下樓來,見兩個小子被衆人拉着,一蹦一蹦地,眼看就要抓在一起了。有人小聲道,老闆來了。那兩個小子聽了,方才老實了些,嘴裡仍然罵罵咧咧的。增志沉着臉道,這是怎麼了?不好好上班,來這兒打架來了?一個小子說,這活兒本來是我的,怎麼他不吭聲就搶了?這不是欺負人嗎。另一個說,上頭寫着你名字了?你叫一聲兒,看它答應不答應,要是答應呢,就算是你的。增志看了看明志的本子,聽了一會兒,早明白了八九,訓斥道,這麼大個人了,也不怕人笑話。朝着頭裡說話的那個小子,你不是老鼠家的老二嗎。又沖着另一個說,你不是壞棗家的三女婿嗎。就算不是一個村子,難道連親戚都不認了?為了多掙個仨瓜倆棗的,撕破了臉皮,看你們往後還見面不見了。兩個人仍是不服,你一嘴我一嘴地,争着叫他評理。他心裡不耐煩,沖着他們發狠道,我白費唾沫了?要是不想幹,都他娘的滾蛋。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兩個人見他發狠,都不敢吭聲了。衆人也各自去幹活兒了。明志把那本子遞過來,他看也不看,徑自上樓去了。

r瓶子媳婦電話還是不通。他氣得心裡癢癢地,恨不能立時三刻,就把這小騷貨摁倒在地下,好叫她嘗嘗他的厲害。再打,還是不通。他氣得把手機往辦公桌上一扔,索性閉上眼睛,眼前偏偏是瓶子媳婦那一雙眼睛,撲閃撲閃的,直把他的魂兒都勾走了。他掰着指頭算了算,從上一回,到今天,總有小一個月了吧。這一個月,他是如卧在荊棘裡一般,左右難受。為了那天的事兒,素台跟他鬧也就罷了,娜子也跟他鬧。素台是立逼着他開掉那個賤貨,娜子呢,是堅決不走。娜子說憑啥呢,她叫我走我就得走。她又不是老闆。娜子說你說,你說叫我走,我立馬走。你敢親口說出來,我就敢把咱倆的事兒抖摟出去。增志笑道,咱倆有啥事兒呢。娜子說,你說呢。增志道,我可沒有把你怎麼着。你可别把屎盆子往我頭上扣。娜子笑道,那你别逼我。增志見她神色異常,深怕她胡來,趕忙軟聲兒勸道,你一個媳婦家,上頭有公公婆婆,下頭有小孩子,還有你女婿,要是說出來,唾沫星子能把你淹死。娜子冷笑道,我要是怕了,就不來招你了。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全靠着我,我一個娘兒們家,總有撐不住的時候。我一個娘兒們家,我跟誰去訴冤去呢。說着就滾下淚來。增志見她嬌滴滴的,心裡一軟,就開始胡亂許願,隻要他把家裡瞞過了,一定把她安排好。兩個人又是一番恩愛,就把這事兒給定下來。這陣子隻顧忙着這些個破事兒,他哪裡還有心思去會瓶子媳婦呢。真是摁下了葫蘆,又起來了瓢。

r快下班的時候,建信的電話才打來。他跟明志交代了一番,就出來了。

r轉過胡同,就是瓶子媳婦家,他朝着裡頭看了一眼,見大門半開着,影壁下的一叢雞冠子花露出幾朵來。有心進去看一眼,終究忍住了。隻見大門上白粉筆寫着幾個字,去改需嬸子家剁餡子去了。十來個字,倒錯了有四五個。他心裡笑了一下。想這麼好的媳婦,卻是個睜眼瞎。改需嬸子家要聘閨女,她這是去給人家幫忙去了。他想起那一回,在玉米地裡,瓶子媳婦濕淋淋的樣子,莊稼地裡蒸騰的青氣,混合着甜絲絲的汗味兒,還有說不出來的濕漉漉的腥氣,叫人實在按捺不住。正想得心裡頭突突突突亂跳,見一個小小子從大門裡出來,搖搖晃晃的,有兩三歲吧,黑漆漆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心裡跳得更厲害了。這孩子,恐怕就是那天玉米地裡那一個吧。當時他哭得好痛啊。那時候他才多大?好像還不滿一歲,也好像是一歲多。他心裡跳着,逃也似的走了。

r正是做飯的時候,小白樓這一片就熱鬧起來。炸馃子的,打燒餅的,還有一個賣涼粉兒的,一路走,一路吆喝着。有人叫住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講價。老遠見翠台拿着一個大碗,過來買涼粉兒。增志趕着叫姐姐,叫那賣涼粉兒的多給點兒,又問有塑料袋沒有,再盛上一大碗,給他姥爺送過去。翠台一個勁兒推讓,推不過,隻好拿着走了。增志結了賬,那賣涼粉兒的笑道,大老闆,就買這點兒涼粉兒呀。增志笑道,我倒想買龍虎肉,你有沒有?

r難看媳婦正在門前忙活,兩腿之間夾着一個大紅塑料盆,裡頭是一大捆子小白菜苗。她孫子在一旁蹲着玩水槍,弄得泥猴兒似的。樹蔭底下停着一輛三馬子,有兩個小孩子在那裡爬上爬下玩捉迷藏。難看掀開簾子出來,看見增志,笑着把他往屋裡讓。進屋一看,建信早在桌子旁邊坐着了,正慢悠悠喝茶。增志說,怎麼就你一個人呀。那二号首長哩?還沒來?建信一面給他倒茶,一面笑道,說是馬上,馬上到。又問起他買賣上的事兒。增志歎道,不行啊,好像是皮革這行快不行了。你們消息靈通,是不是上頭要弄這一行呢。建信說,早就說要治理要治理,都嚷嚷了這麼多年了,不還是好好的呀。依我看呀,沒有那麼快。增志說,說的倒是,可這回有點說不準。都沒有活兒了,工人們幹啥?建信說,待會耿秘書來了,正好問問他。他們懂政策。難看過來,問一會兒還有幾個人。建信說,你就照着五六個人準備吧。又沖着增志道,咱喝五糧液?還是泸州老窖?增志說你定吧,都行。建信就笑道,五糧液吧,耿秘書就好這一口。增志心裡罵道,真他娘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建信這小子,小刀子是越來越快了。難看又過來倒茶,還端來一盤花生瓜子,叫他們剝着吃。增志左右看看,不見春米,又不好問,心想建信這家夥,就是屬蝴蝶的,沒有那朵花在,他怎麼肯來這裡喝酒呢。正疑惑呢,隻聽見後頭廚房裡有人嚓嚓嚓嚓嚓嚓切菜,聽上去有十分好刀法。不多時,果然就見春米端着一盤菜出來,建信的眼睛一亮。春米穿了一條湖藍色裙褲,寬寬松松的,上頭偏偏配了一件窄窄的鵝黃色背心,一頭長發在腦後绾起來,好像一個蓬蓬松松的鳥窩。兩隻金耳墜子,一走一搖晃。難看說先上幾個涼菜,熱菜等領導們來了再上。增志看春米把盤子擺好,耷拉着眼皮,愛看不看的。建信呢,在椅子裡靠着,看上去倒是鎮定,可一雙眼睛,哪裡管得住。增志心裡笑了一下,心想照說建信這小子,在台上這幾年,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了,怎麼還這樣眼饞肚子飽的,當着人家老公公,就這樣不沉着。偷眼看難看,竟好像是沒事人一般。看來都是見怪不怪的事兒了,隻自己還這樣大驚小怪的。村裡人那些個閑話,想必都不是瞎編的。

r兩個人喝茶,說起了村子裡小七家的事,都唏噓了半晌。小七得了一種怪病,城裡醫院也治不了,隻好回家養着。人們說,都是芳村這水鬧的,小七家舍不得買桶裝水,結果吃出病來了。小七還不到四十歲呢,媳婦倒還好,肯定是守不住的,隻可憐那兩個孩子,大的十幾了,小的才七八歲。正說着話呢,聽見外頭汽車響。建信忙立起來,說來了來了。迎出門外去。增志也跟着迎了出去。

r一幹人坐定,喝酒吃菜吹牛皮,說是下來檢查,也不見他們扯幾句正事兒,隻說是眼看着快要麥收了,上頭要求要注意防火。有幾個村裡的麥田着火了,損失挺大。建信忙說那肯定那肯定。耿秘書長得斯文幹淨,好像戲文裡白面書生的樣子,戴金絲眼鏡,白襯衣白得晃人的眼。說話的時候,喜歡說這個這個這個。也不大笑,很有領導的派頭。增志忽然想起來,這個耿秘書,莫非就是跟瓶子媳婦好的那一個?那一回,瓶子媳婦也是昏了頭,不知怎麼就說漏了嘴了。待要再追問,卻怎麼也問不出來。增志心裡惱火,又不好深究。這個小白臉兒,仗着自己在鄉裡頭,倒是人模人樣的。看他那身子骨,也不像個厲害的,怎麼就叫那個小娘兒們那麼心裡念裡不忘呢。建信早已經在敬第三杯酒了。那姓耿的酒量不行,三杯酒下肚,臉也紅了,脖子也粗了,直個勁兒地喝茶。增志心裡冷笑一聲,就這點出息,還找娘兒們哩。熱菜陸續上來了。一時間桌子上盤子碟子滿滿當當,一層一疊的。難看也過來敬酒,那耿秘書越發的紅光滿面。邊喝酒邊說話,建信因問起了皮革的事兒。耿秘書大着個舌頭,笑道,前一陣子,中央台不是曝光了嗎,說是咱大谷縣皮革業污染嚴重,地下水污染面積有幾百平方公裡。咱大谷縣算是出了名了。建信說,不是說要治理嗎?耿秘書笑道,皮革是縣裡的支柱産業,一大半的稅收靠着它哩。停了?哪個領導敢這麼幹呢,誰停了誰是傻瓜一個,除非官帽子不想要了。建信歎道,往後可怎麼辦呢。人們就喝這種髒水?耿秘書打了個酒嗝,笑道,過一天是一天吧,這事兒,誰也沒辦法。增志說,上頭的政策,是還要扶植這一行?耿秘書笑了一下,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隻慢悠悠喝茶。建信說,你看你這人,領導都說這麼清楚了。一根筋呀。增志心裡罵道,娘的,狗日的領導。豬鼻子插大蔥,裝啥呢裝。

r月亮出來了,彎彎的半鈎,金鐮刀一樣,好像是老天爺專門打磨出來,叫人間割麥子的。星星這裡一顆,那裡一顆,乍一看不多,仔細看時,卻見星星點點,越來越密,越來越稠,一時竟也數不清了。增志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得有點飄。倒不是他喝高了,這點子酒,對他來說,就是漱漱口的事兒。讓他覺得飄的,主要是心情。那個姓耿的,還沒怎麼着呢,就先趴下了。看着他那雪白的襯衣上濺了好多點子,也不知道是酒水,還是菜汁兒。他心裡真是說不出的爽啊。好像是,報了仇解了恨似的。建信他們還在那裡勾肩搭背的,醉話屁話說個沒完,他早趁亂溜出來了。

r夜晚的芳村到底是涼爽多了。村委會院子裡,有一幫婦女們在跳舞。音樂嘣嘣嘣嘣嘣嘣,十分熱鬧。一會兒是《小蘋果》,一會兒是《最炫民族風》。增志朝裡頭張望了一眼,隻見人影幢幢,塵土一陣一陣揚起來,在燈影裡頭起起落落的,好像是金沙銀粉,撒得到處都是。幾隻小蛾子也被燈光染成了金色的,飛過來,飛過去。正看呢,忽然見有人在背後哧哧笑了兩聲,回頭看時,卻是望日蓮。望日蓮穿着一條黑色吊帶裙,整個人雪堆出來一般。增志笑道,哎呀小蓮哪。熱不熱呀。望日蓮笑道,熱呀。出來逛逛。增志見她兩隻眼睛亮亮的,心想這小妮子,忒是非了,多一事兒不如少一事兒,我還是躲着點吧。說着話就要走,不想那望日蓮卻笑道,怎麼這麼怕呢,我又不是老虎。增志笑道,我才不怕呢。又小聲道,就是你嫂子她,是個醋壇子。望日蓮道,我就不信了,光正經跟我說句話,我嫂子就肯吃我的醋了。增志道,可也是呢。我被她轄治了這麼多年了,也成了兔子膽兒了。望日蓮就笑。增志見她笑得不祥,心想這妮子不知道又有什麼幺蛾子鬧出來,就說,怎麼不去跳一會兒呢。望日蓮道,誰跟這些個老娘兒們跳呀。土死了。擡胳膊弄了弄頭發,增志簡直不敢看她那雪白的膀子,還有腋窩裡那片陰影。心想這丫頭,果然是懂的。也不知道,那麼榆木疙瘩一樣的爹娘,怎麼就生出來這樣招惹人的閨女。正心裡躁動呢,卻見望日蓮的手機響了。她對着手機,神色都不一樣了。哧哧哧哧笑着,是撒嬌的意思,又好像是挑逗的意思。那嬌滴滴的樣子,恨不能叫人半邊身子都酥了。增志見她說得專心,趕忙溜了。

r一路上心裡起起伏伏的,想着方才那小妮子的樣子,也不知道,電話那頭是哪一個。這閨女的名氣大,早先人們倒是指指戳戳的,後來呢,見人家果然厲害,反倒都不說了。這人心的深淺,怎麼說呢。

r回到家,素台正在看電視,一面看,一面擦眼淚。增志笑道,圖啥呢這是。都是編的,還當真了。素台一面哭,一面說,我就是哭這個女的,命忒苦,男的發達了,就在外頭亂來。增志見她看這個,趕忙過去,連哄帶勸,給她把電視關了。說要商量給她娘過忌日的事兒。素台這才喜歡起來。

r素台想把親戚本家都叫上,大夥熱鬧一天。增志知道她是顯擺的意思,也不好駁了她,就說好啊,那就熱鬧一天,也費不了多少。增志說隻是有一個事兒。素台說怎麼呢。增志說,要是人家來吃咱的酒席了,肯定不能空着手來,怎麼也得給禮錢。素台說,給呗。增志道,那叫人家來,好像是成心跟人家要禮了。素台說,人情往來呀,我都記着哩。一面就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小本子來,果然上頭一筆一筆記得仔細。素台說這些個人情上頭,就是換嘴吃的事兒,半斤八兩。增志皺眉笑道,那也好,圖個熱鬧。兩口子就認真估算了人頭兒,街坊四鄰,七大姑八大姨,算着算着,增志忽然道,這個酒席錢,就咱們一家出吧。素台道,怎麼,你還指望着叫我姐姐他們出呀。增志說,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給你姐姐商量一下,探探她的口氣。素台冷笑道,她哪裡有這份閑錢呢。你是不是覺得咱們吃虧呀。增志道,我不過是替他們着想,怕他們覺得臉上不好看。都是閨女,一樣的人兒嗎。素台說,那你的意思呢。他們那光景,你也知道。增志想了想,半晌才道,要不然,咱們給他們做個假臉?素台看了他一眼,笑道,呀,今兒個怎麼這麼好心了呢。一面說,一面隻管拿眼睛往他身上看,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隻把他看得心裡發毛,氣道,那随你便吧。我不過是鹹吃蘿蔔淡操心。你倒歪心眼子想人。素台見他這個樣兒,反倒撲哧一聲笑了,軟聲道,看把你急的,知道你是好心,怕他們難堪。那怎麼說呢,就說我們姐倆兒,對半平攤的?增志說不管,不管你們家的閑事兒。就出去洗澡去了。

r月亮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倒是有星光,一點點一簇簇的,落在水盆子裡頭,一漾一漾的。院子裡樹多,花草菜蔬也稠密,綠影幢幢,有一股子濕漉漉的青氣。增志吸一口,隻覺得五髒六腑都給清洗了一遍。剛沖過澡,一身清爽痛快,心裡頭喜歡,就拿出手機,四仰八叉,躺在絲瓜架下面的躺椅上,玩微信。正玩得有滋味呢,卻見一個短信進來,卻是娜子的。娜子問他在幹嗎呢。他說洗澡準備睡了。娜子又問,想我嗎。增志心裡跳了一下,回道,嗯。又覺得太冷淡了,又回了一個字,想。心想娜子這個娘兒們,八成是又催他那個事兒了。這些天亂成一鍋粥,又正趕上家裡過忌日,哪裡顧得上她的事兒呢。正琢磨着怎麼過了這一關,娜子卻再沒有發過來。增志一會兒看一回手機,一會兒看一回手機,一個晚上心神不定的。心裡一個勁兒罵娜子這個小騷貨,害人精。半夜裡起夜,忍不住又從枕頭底下拿出手機來看,不想被素台劈手奪了過去,嗖的一下子給他扔到院子裡。增志氣得哆嗦,一面罵,一面就到外頭去找。

r不想那手機竟忽然響起來了。

r誰能把世事識破呢

r諸神不答

r諸神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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