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開這個先生名氣大
時間:2024-11-07 09:36:33
會開一覺醒來,才知道天早已經大亮了。r摸一摸身邊,也沒有人。怪事。今兒個怎麼就睡到這個時候了。他靠在枕頭上醒盹兒,忽然就想起昨天夜裡的夢來。模模糊糊的,好像是三钗,又好像是小梨。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整整糾纏了一晚上。身上汗淋淋的。也不知道,他喊了什麼沒有。他摸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陽光透過窗簾,把屋子弄得一塊明一塊暗的。有一朵牡丹,連枝帶葉,正好被陽光穿過,活潑潑的,金絲銀線繡成的一樣。床頭櫃上放着一杯酸奶,吸管在上頭斜插着。他看了一眼那酸奶,心裡不由怨三钗多事。r電話響的時候,他已經洗漱好了,正在吃早飯。三钗在電話裡問,起來了吧?他說廢話。三钗就笑了,說那你快點呀——這邊一堆人等着哩。r到底是開春的天氣了。太陽在天上亮亮的,叫人不敢擡頭看,也不知道在哪裡,隻把村子照得明晃晃的。雲彩倒是一大塊一大塊的,飛過來,飛過去。楊樹柳樹的枝條都變得柔軟了,在風裡一搖一搖的。遠遠看過去,好像是有那麼一點綠蒙蒙的意思了,待走近看時,卻又沒有了。一路上,不斷有人跟他打招呼,吃了吧?吃了呀?會開嗯嗯啊啊答應着。也有人半路攔住他,就訴說起了自己的病。會開皺眉聽着,一面把眼鏡摘下來,哈一口氣,拿衣襟慢慢地擦。不知道誰家的狗,踱到他們中間,搖着尾巴,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會開聽那人說得啰唆,隻好打斷他,問他飯量怎麼樣,胃怎麼個疼法,上回開的藥吃完了沒有。那人一疊聲答着,還想多問一句,會開卻邁腿往前走了,一面走,一面說,有空過來吧,過來給你摸摸脈。r衛生院就在村委會對過,位置十分沖要。這個時候,門口早停滿了各種各樣的車,也有汽車,也有摩托車,也有電動車,也有自行車,也有那種小三輪,這地方俗稱三馬子的,挨挨擠擠的,簡直過不去人。兩旁擺着一些個攤子,炸馃子的,打燒餅的,賣雞蛋灌餅的,賣小孩子玩具的。會開側着身子擠過去,一面跟人們招呼着。透過玻璃窗子,見三钗穿着白大褂,正給一個婦女看病。會開心裡笑了一下。山中沒有老虎,孫猴子就跳出來啦。r到了晚飯的時候,人才開始少一些了。會開靠在椅子上歇口氣。太陽穴一蹦一蹦的,好像是有兩把小錘子,在那裡不斷地敲着。昨天晚上沒有睡好,扯了一夜的亂夢。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竟然就夢見了她。這些天勞累,想必是上火了。上火了就會瞎扯夢。待會兒得泡點菊花喝,加上一點玉蝴蝶,麥冬,再加上一點金銀花。要麼就幹脆吃幾粒牛黃上清丸,清熱敗火。内熱,就容易上火。一上火就走嗓子,真是奇了怪了。r鄰村的一個婦女絮絮叨叨的,正訴說着她兒媳婦的病。會開半閉着眼睛,極少插嘴問,隻是聽着。一隻手在桌子上輕輕敲着,笃笃笃笃笃笃,五個手指頭輪流,彈鋼琴似的。眉頭微微皺着,好像是有點克制,又好像是,有點不耐煩。三钗過來,給他的杯子續上水,卻騰出一雙眼睛,隻管盯着那媳婦看。那婦女忍不住哎呀一聲叫道,滿啦滿啦。三钗一驚,慌忙抽出幾張紙來擦。不想卻越擦越多。又跑去找抹布。會開端起杯子就喝,哪知道水那麼燙,一口含不住,噗的一下噴在地下。那媳婦撲哧一笑。r會開這才擡頭看了一眼那媳婦,心頭不由得一熱。怪了,怎麼這麼像呢。那媳婦把袖子往上绾一绾,手伸過來,放在布墊子上。會開看着那秀氣的手腕子,把心神定一定,給她摸脈。有一片日光,正掉在那媳婦的耳朵垂上,透明的淡藍的血管,柔弱的小絨毛,細細軟軟的,一顆朱砂紅的痣,藏在耳垂後頭。三钗一會兒過來找充電器,一會兒過來找鑰匙,一趟一趟的。會開聽那高跟鞋嗒嗒嗒嗒嗒嗒,心裡煩惱,一個忍不住,飛起一腳,咣當一下把旁邊一個凳子踢翻了。那媳婦吓了一跳。會開笑道,沒事沒事。這脈摸着不齊——夜裡睡不好吧?r晚飯居然是包餃子。韭菜雞蛋餡兒,油不能忒大,素素淨淨的,會開就好這一口兒。桌子上還有兩個小菜,一個椒鹽煮花生,一個涼拌菠菜粉絲。旁邊放着醋瓶子,辣椒油。三钗穿着圍裙,頭發在後頭胡亂绾起來,在電爐子上煮餃子,一面煮,一面嘴裡念念有詞。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觀音菩薩,各路仙家,都來吃餃子呀。會開洗了手,坐在桌前等着吃。三钗先盛了一碗,放到香爐前頭。香案上供着關公,紅臉長須,一雙鳳眼微微閉着,看上去,有十分的威嚴。三钗跪在地下,磕了三個頭。又立起來,雙手合十,對着财神爺念叨了半晌。上完供,這才又端過來一碗餃子,當的一下,放在桌子上。會開見這餃子離他老遠,就說,誰又惹你了?三钗也不說話,又去端餃子。會開見她拉着個臉,知道她心裡那病,故意不理她。又去酒櫃裡拿出那半瓶白酒,倒了一杯,吸溜吸溜喝起來。三钗忍不住,嘟哝道,喝喝,就管不住那張嘴。會開笑道,餃子就酒,越過越有。誰叫你包餃子哩。三钗恨了一聲,埋頭吃餃子。會開喝了酒,腦袋暈乎乎的,見三钗吃得臉頰紅紅的,鼻尖上沁出幾粒細汗,亮晶晶的,就故意地拿話兒撩撥她。三钗氣得端起碗就要走,被會開拽住了。三钗耷拉着眼皮,氣道,幹嗎?會開嬉皮笑臉,你想幹嗎就幹嗎。在她耳朵邊上悄悄說了一句。惹得三钗臉更紅了,罵道,甭找我,去找那小媳婦呀。會開疑惑道,哪個小媳婦?會開說我就一個媳婦,莫不是你又給我娶了一個小的?氣得三钗照着他背上就是一巴掌,罵道,你想得倒美。會開趁機把她抱住,任她打。r正鬧着,有人在門口咳嗽了一聲,把兩個人吓一跳。回頭一看,卻是會開他爹寶宗。三钗臊得不行,慌忙攏一攏頭發,把臉色正一正,去端餃子。會開他爹坐在沙發上,會開遞過一支煙,看着他慢慢吸煙。會開知道他這是有事,也不問,等着他說。三钗端過來餃子,老頭兒也不說吃,也不說不吃。直到那支煙吸得隻剩下一個煙屁股,眼看着就要燒到手了,才扔到地下,拿鞋底慢慢碾滅了。三钗哎呀叫了一聲,見會開瞪她,賭氣出去了。r會開見他爹隻是不開口,就笑道,啥事呀這是?他爹歎口氣道,村子裡人多嘴雜,咱家又是幹這一行的,難保不被人家說一半句。他爹說我就是問你一句,這藥價的事兒——會開笑道,怎麼啦,你是聽到啥話了?他爹說,一些個風言風語,難聽哩。說你這藥價就沒有個一定,漫天要。本村的一個價,外村的一個價。親戚本家一個價,遠房外姓的一個價。會開笑道,是呀,頭開藥方子,還要往外頭看一看,看看是開車來的呀,還是騎車來的,是開的好車呀,還是一般車。看人下菜碟兒,看人算藥費。還有啥話兒呀。他爹忽地一下立起來,瞪着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會開趕忙扶他坐下,給他倒杯水,又給他點煙。他爹隻是不理他。r三钗進來,見他們爺兒倆這個樣子,進不是,退不是,正要扭身出去,會開沖她擠擠眼睛,三钗就過來,勸老頭兒吃餃子。摸摸餃子涼了沒有,又要端走去熱一熱。當着兒媳婦,他爹就不好寒着臉,隻好強笑道,鄉裡鄉親的。擡頭不見低頭見,可千萬不能叫人家戳脊梁骨呀。他爹說咱老劉家祖上就行醫,從你老爺爺算起,你老爺爺,你爺爺,你爹我,幾輩子人的臉面。這方圓百裡,誰能說出咱半個不字來?會開說知道知道。他爹說到了你這一輩兒,念過大學,又在省裡大醫院待過,正經八百地受過教育的。誰還敢說,咱老劉家是江湖混子,蒙古醫生?會開知道他又是那一套老話兒,趕忙掐斷他,叫他放一百個心,把心擱回肚子裡去。他爹說,忒難聽呀那話。就好比是,叫人家往臉上扇耳光哩。會開忍氣道,你是信人家呀,還是信你親小子呀。他爹歎道,我誰都不信。我信我自家的良心。r酒這東西,有一樣好處,就是越喝越跟它親,越喝呢,越覺得放不下。其實,會開早就嚷嚷着要戒酒了。他是醫生,他怎麼不知道,喝酒傷身呢。可自古以來,先生治不了自家的病,因此,他的酒總也戒不成。為了這個,三钗都跟他鬧了多少回了。喝酒誤事,會開這一行,可是管着人家性命的。弄不好,要誤大事。誰能擔得起生死大事呢。會開聽她唠唠叨叨,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他心裡笑一下,三钗的那點心事,他心裡明鏡似的。她是想叫他把酒戒了,再把煙也戒了。這麼多年了,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他們偏偏就要不成孩子。兩個人求醫問藥,吃盡了苦頭,也沒有問出個一二三來。會開是早就灰心了。三钗哪裡肯呢。小别扭媳婦的門檻子,都快給她踢爛了。小别扭媳婦燒香磕頭,特意請下來送子娘娘,在跟前許下了願。三钗呢,也請了神,挂在牆上。初一十五,逢年過節,香火不斷。會開心裡煩她這一套,也不敢說。一則是三钗準會借機跟他生氣,二則呢,私心裡,會開這個年紀,也是太想孩子了。村子裡,像他這麼大年紀的,孩子都該成家了。有結婚早的,都見了下一輩兒。有心從外頭抱一個吧,又不甘心。這麼多年了,他們的這一塊心病,不光治不好,倒越來越厲害了。r三钗出去了。老倔家兒媳婦生了二胎,她過去給人家送東西。論起來,跟老倔家出了五服,算是遠房了。其實呢,老倔他老爺爺,跟寶宗他老爺爺,是親堂兄弟。什麼是近,什麼是遠呢。好比是一棵樹上,生出來兩個樹杈,兩個樹杈上,又各自生出來兩個樹杈,一枝又一枝,一年又一年,多少年下來,就慢慢覺得遠了。仔細究起來,根卻還是那一個根。有時候,想得深了,遠了,不免叫人覺得茫然。人這一輩子,怎麼說呢,實在是荒唐得很。r月亮已經升起來了。透過窗子,圓圓地停在那棵老槐樹的枝桠間。他這才想起來,是十五了,難怪有這麼圓的月亮。香爐裡正點着一炷香,青煙絲絲縷縷的,靜靜地追逐着。神案上供着新鮮果木,還有一碗餃子。喝着酒,忽然就想起來夜裡那場亂夢。小梨還是當年的模樣,穿着花裙子,眼睛亮亮地看人。這麼多年了,怎麼還是心心念念的,忘不了呢。真是他媽的。r正胡思亂想着,卻見小梨推門進來了。他一顆心忽然一下子,就到了嗓子眼兒那兒。小梨也不說話,隻管看着他,一雙丹鳳眼,水水的,也不知道是跌進去了月光,還是燈光。他癡癡傻傻,簡直是看得呆了。小梨卻回頭沖他一笑。他的魂兒就飄飄搖搖的,慢慢飛走了。他追啊追啊,怎麼也捉不住。正茫然呢,背上就挨了一下子。仔細一看,卻是三钗,抱着肩膀,立在那裡,臉上似笑非笑。他一下子酒醒了一大半。r躺下卻睡不着了。三钗唠唠叨叨的,說那孩子如何胖,那媳婦奶水如何足。說人家怎麼像下小豬似的,骨碌一個,骨碌一個,一個接一個。不由得又抱怨起老天爺。會開聽得心煩,也不理她。三钗見他隻不開口,便氣道,算了算了,我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大不了,老了去要飯去。我怕啥。老半天,會開才歎口氣道,你說,爹是不是聽到啥了?三钗道,村裡那些個人,一個一個的,眼紅咱哩。三钗說人怕出名豬怕壯。蝲蝲蛄天天叫喚,咱聽它哪一聲呀。會開說,你聽見啥了沒有呀。三钗笑道,傻呀。人家就是有啥話,也落不到我耳朵裡呀。會開笑道,那倒也是。我就是不知道,怎麼就落到爹耳朵裡啦。三钗道,爹也是,老了老了,還操着這麼多心。不缺他吃不缺他喝的。真是。會開道,爹也是要面子的人。三钗冷笑道,啥面子裡子的。這是啥年頭兒?有錢就有面子。沒有錢,那張面子連一張擦屁股紙都不如。他還以為,是早先那些年哪。r一早起來,會開潦草吃過飯,就往衛生院裡去。天半陰着,太陽一會兒露出頭來,一會兒又藏在雲彩後頭。起了一陣風。風把那幾塊雲彩吹得東一塊西一塊的,悠悠地飛。走到小螞蚱家門口的時候,見一個媳婦從院子裡出來,蓬着一頭燙發,趿拉着一雙紅塑料拖鞋,呱嗒呱嗒的。見了會開,笑道,吃了呀。會開說吃啦。你哩。那媳婦卻不答,隻笑吟吟地看他。他知道這小螞蚱媳婦不是一個省油的,早幾年,在香羅發廊裡待過,如今年紀大了,洗手不幹了,在附近村子裡打點零工。會開見她笑得不地道,心想這是非之地,不能久留,借口要走,誰知那媳婦卻笑道,怎麼這麼怕呢,又吃不了你。會開心裡一驚,趕忙叫嫂子。小螞蚱媳婦笑道,誰是你嫂子?你那眼眶子長得高,啥時候把你嫂子看到眼裡了?會開見她一臉幽怨,雖說是穿得馬虎,沒有打扮着,眼角眉梢,仍有一股子說不出的風騷,心裡罵道,這娘兒們,果然是一個騷貨。便笑道,啊呀嫂子,看你說的這話,倒像是外人了。又湊過去,在她耳朵邊說了一句,那媳婦嗤嗤嗤嗤嗤嗤笑起來,飛了他一眼,嗔道,還先生哩,就知道你不是好人。遠遠好像有人走過來,會開忙道,天黑了你過來,我好好治治你那病。那媳婦又橫他一眼。會開的一顆心怦怦怦怦亂跳起來。r到了衛生院,早有一幹人在等着了。會開換了衣裳,洗了手,就給人看病。這衛生院早先是一個藥鋪,從他老爺爺那時候,就開在家裡頭。他家那條胡同,天天人來人往的,熱鬧得很。後來,他畢業以後,從石家莊回到芳村,才開了這家衛生院。這地方在芳村的中心,臨着大街,交通十分方便。村委會的小白樓就在對過。還有秋保家超市,難看飯館,還有純淨水站,遊戲中心,都在這一片。這兩年,會開的名氣是越來越大了。方圓百十裡的人,都來芳村衛生院看病。忙不過來,雇了哥哥嫂子,姐姐姐夫,給他幫忙。為了這個,還生了一場閑氣。嫂子想叫她妹子也來上班,被他頂回去了。除了他哥,都是一群沒文化的,鬥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照藥方子抓藥,都是大眼瞪小眼,他不認得那字,那字也認不得他。人命關天的事,這還了得!他嫂子一哭二鬧,沒少給他哥罪受。捎帶着他爹寶宗,都跟着受他嫂子的窩囊氣。他嫂子見天過去逼問他爹,這老二是你親生的不是?跟他哥,是親兄弟不是?抓把灰還比土熱哩,怎麼就甯願雇外頭那些個不相幹的,也不肯照顧一下親戚?到現在了,他嫂子還常常摔摔打打的,怨他臉酸心硬,罵他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他隻是裝聾作啞。r怎麼說呢,這麼多年了,他的心也是漸漸的冷硬了。再不像年幼時候,面薄心軟,吃盡了苦頭。他怎麼不記得,他在城裡念書,每一回返校,都是哥騎着車子送他。冬天的田野光秃秃的。冷風小刀子一樣,吹得眼睛鼻子又酸又疼。腳都凍木了,棉鞋掉在地下,走出去老遠也不知道。在校門口,哥在兜裡摸索半天,摸索出一點錢,溫熱的,皺巴巴的,偷偷塞給他。還有他姐姐,大伏天兒裡,趴在炕上,一針一線的,給他做棉襖。汗珠子滴滴答答的,淌了一脖子一臉,把那厚墩墩的靛藍棉襖都弄濕了。娘走得早,姐姐就是他親娘。如今他好了,是該回報他們的時候了。拿什麼回報呢,好像是,拿什麼都不夠,拿什麼都是虛的空的假的。好像隻能是,拿錢,白花花的,真金白銀。這年頭兒,他是真的想不出,有什麼能比這個更厲害,更管用的了。r晌午的時候,還有不少人在排隊。會開吩咐三钗去買點馃子來,再到秋保超市,稱半斤肉糕。三钗小聲道,都在這兒吃呀,好幾口子人哩。會開不耐煩道,叫你去就快去。啰唆。三钗嘟嘟囔囔去了。會開看着她背影,歎口氣。當初娶她的時候,倒是有一點樣子。如今還不到四十歲,居然就看不得了。又想起夜裡那場亂夢,心裡頭亂紛紛的。他嫂子過來,指着藥方上面的幾個字,叫他認。見他這神色,撇嘴道,啊呀呀,三钗剛出去就這樣兒。一會兒都離不了呀。他懶得跟她理論,隻埋頭看那藥方。旁邊排隊的人就笑。r正在裡頭屋裡吃飯,聽見外頭有人大聲說話。起先會開也沒在意,村裡人說話聲兒高,大嗓門慣了。後來聽着不像了,出來一看,見是村裡的一個老頭,叫狗娃的,正跟三钗嚷嚷着。會開趕着叫狗娃叔,又叫三钗拿凳子,讓他坐。狗娃卻不坐。跟會開說,你在呀。你在就好。我不跟你媳婦說。好男不跟女鬥。會開呀,我跟你說。會開說好,掏出一盒軟中華來,給他遞煙,又要給他點上,狗娃擺擺手,不叫他點,卻把那煙夾在耳朵後頭,才說,會開呀,我問你一個事兒。聽說上頭有政策,藥費能報銷。去找村裡,說是你這兒管着哩?會開道,是有這麼一回事兒。叫合作醫療。每年個人交點兒,國家給補點兒。要是得了大病,那幾樣兒大病,國家就給管着。頭疼腦熱的,小病小災的,另說。情況不一樣。狗娃說噢,那我這藥費,你看能報多少呀。會開看他那些藥費單子,一面笑道,這些個都不能報。會開說,有的藥能報。有的不能報。這都有規定哩。狗娃說,誰規定哩?會開說上頭規定哩。狗娃說,上頭?上頭是誰呀?會開說,國家規定哩。狗娃冷笑道,國家規定哩?我看就是會開你規定的吧。狗娃說啥藥能報,啥藥不能報,還不是你說了算?老百姓知道個啥?會開道,狗娃叔,你這是啥話嘛。我叫你一聲叔,是尊你哩。可不敢這麼亂說話。狗娃道,會開呀,你是先生,誰敢得罪你呀。芳村的人不敢,外村的人更不敢。誰敢保證就沒有個三災六病的?會開你是先生,得罪不起呀。狗娃說我從小看着你長大,你是行醫的,治病救人,積善積德的事。做人得憑良心呀。會開聽他說得不像樣,笑道,狗娃叔,咱爺兒倆屋裡坐,屋裡坐。外頭人多,鬧得慌。朝着三钗使了個眼色,三钗過來就扶着狗娃進屋裡去。r夜已經深了。村子裡靜悄悄的。不知道誰家的狗,汪汪叫兩聲,就又安靜下來。鄉下的春天,到底來得早一些。過了驚蟄,小蟲子們就醒來了。唧唧唧唧唧唧叫着,好像是,被這夜晚的安靜給驚着了,也好像是,在這樣安靜的夜裡,終于耐不住寂寞了。沒有月亮。星星稀稀落落的,東一顆,西一顆。小螞蚱家大門虛掩着。會開在門前遲疑了一下,到底是推門進去了。院子裡種着菜,還有花花草草,在夜色裡影影綽綽的。一隻狗噌地竄出來,剛要咬,就被主人喝住了。小螞蚱媳婦在燈影裡立着,會開看不清她的臉,隻聞到一股子脂粉的香氣。那媳婦也不說話,拉他進屋,反手把門鎖上了。屋子裡隻亮着一盞台燈。黃黃的燈光,好像是蜜罐子打翻了,流得床上地下,滿屋子都是。他剛想看看她的臉,燈卻給關上了。那媳婦嗤嗤笑道,還先生哩,臉皮忒薄呀。r回到家的時候,是後半夜了。會開怕弄醒三钗,也不敢開燈,索性就在客廳沙發上湊合一下。剛換了鞋,燈卻大亮了。三钗在沙發上坐着,定定看着他。會開揣摩她臉色,還好,便打了個哈欠,含含糊糊道,去給四爺輸水,被拽住說了半天話兒。怎麼?還不睡呀。三钗冷笑道,跟四爺有啥可說的。這大半夜,不是被誰絆住了腿吧。會開吓了一跳,心裡猜測着,她到底知道不知道,知道了多少,臉上卻惱火道,累死累活一天了,回家還不給我好臉子。活該給你們當牛做馬,我欠你們的。轉身摔門子進屋裡去了。r後半夜卻睡不着了。r腦子裡亂糟糟的。一會兒是小螞蚱媳婦,一會兒是狗娃叔。這小螞蚱媳婦,果然是一個厲害角色。到底是在外頭見過世面的。不像芳村這些個婦女們,就是一張嘴厲害,罵街忒難聽。也是怪了。小螞蚱媳婦這種人,走在街上,不顯山不露水的,眉眼呢,也不出色,怎麼到了這件事上,就整個像是換了一個人呢。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這話實在是對極了。三钗仰面八叉躺着,一條腿伸過來,擱在他身上。會開心裡歎口氣,有心想把那胖胖的腿拿下去,又懶得動。三钗這個人,怎麼說呢,還算是能幹,利索,家務事一把好手。可就是文化不高,初中沒念完,照如今的眼光看來,算是半個文盲。模樣呢,也說不上。不醜不俊,倒是長得白。早些年,仗着年紀輕,倒是還有那麼一點顔色。這幾年,卻越來越胖起來了。隻是有一點,三钗守本分。如今這年頭兒,風氣都開了,電視網絡手機,芳村的婦女們,心都變野了。在外頭打工的那些個娘兒們,個頂個都一屁股的爛事兒。回到芳村,誰都閉口不提,裝得沒事人似的。三钗沒有生養,對他們老劉家,心裡頭也是一個虧欠吧。這些年,衛生院買賣好,錢呼呼地賺,日子越來越滋潤。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日子越好,怎麼越不快活了呢。是,狗娃叔說得沒錯。他是先生,不要說芳村,方圓幾十裡,誰不知道他會開呢。他會開管着這一方百姓的性命,誰見了都要叫一聲,滿捧滿敬的。誰敢不尊着先生,誰就是不想好好活着了。會開歎了一聲,翻了個身,把三钗的那條腿甩下去。r二十九是爹生日。會開本來打算要大鬧一下,好好過一過。他爹卻不願意。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這時候生日不能大鬧,隻能是偷偷過去,不敢驚動了閻王爺。會開笑他爹迷信,見他爹說得認真,就不敢笑了。兄弟幾個開了個會,商量這事兒。姐姐說,過呀。都七十多的人了,說句不好聽的話,往後過一個少一個了。他哥不說話,隻是吸煙。嫂子說過就過呗。老二有的是錢。大哥瞪她一眼。嫂子說我就是打個比方。老二有錢是人家老二的。過生日這種事,還是大夥分攤。三钗笑道,嫂子這話說的。蓋那房子,爹看腿,還有正月裡待且(客),有哪件事讓大夥分攤啦?光看見賊吃肉了,看不見賊挨打。會開天天長在衛生院裡,釘在那桌子前頭。錢難掙,屎難吃呀。會開把手機往桌子上一扔,罵道,不說話就把你當啞巴賣了?一時大家都無話。他爹吸着煙,顫巍巍道,說不過就不過,說下大天來也不過。糟蹋錢哩。嫂子笑道,如今都興這個哩。香羅她娘過生日,到城裡大飯店,酒席擺了多少桌,那排場!他爹說,給誰看哩?排場恁大給誰看哩?嫂子說盡孝呀。當兒女的臉面大呀。誰不誇香羅好閨女,孝順哩。他爹道,孝順?那麼多酒席,她娘能吃幾口?有這孝心,把錢給她娘留着。要不就多回去幾趟,比啥都強。會開不耐煩道,依我看,就這麼着。也不去城裡了,就在家裡,我哥那院裡,一大家子熱鬧一天,算是把生日過了。親戚們還有院房裡,誰都不叫了。也不聲張,省得人家跑來送禮。嫂子,姐姐,你們兩個就辛苦一下。衛生院那邊離不開人,我跟三钗都得在那兒盯着,也是不張揚的意思。見天看病的忒多。姐姐點頭答應着,嫂子一雙小眼睛一眨一眨的,聽他往下說。會開說,這兩天有啥要買的要置辦的,盡管去忙。工資照發,不算請假。這過生日的錢,我一個人拿出來。見三钗瞪他,他也不理。嫂子啊呀一聲,笑道,這怎麼好呢,我跟你哥也想着盡孝心哩。姐姐說,會開出錢,咱們出力氣。一家子骨肉,也忒見外了。就跟嫂子倆人,叽叽咕咕的,商量起了趕集買菜的事兒。三钗摔門子就出去了。r二十八這一天,下了班,會開到他哥那院裡去轉轉。他嫂子正咣咣咣咣剁肉餡兒,見他來了,叫道,老二過來了。又問他吃了沒有,今兒個人多不多。他哥從屋裡出來,搬了一個凳子,兄弟倆坐在院子裡說話。會開說,忙得怎麼樣了?差不多了吧。他哥說差不多了。兩頓飯,加上孩子們,我算了算,怎麼也得三席。會開說,是人兒就上席,三席打不住。四席吧。寬綽點兒。别弄得上夠下不夠的。會開說你估摸一下花多少,我趕明兒就給你拿過來。他哥剛要張嘴,他嫂子一面剁餡兒,一面笑道,不着急,你也忒着急了。不過呢,都是家裡人,我也不怕你笑話,你哥正愁哩。輝輝來電話,說是讓給他寄錢去,要考博士。你說,咱們芳村,有幾個能考那麼高的?有啥用?這些年,錢都給他花了。幸虧嬌嬌是個閨女。要不然還不把我跟你哥給吃了呀。會開說,孩子上進,有這出息,就不能攔着他。不是我說你們,眼皮子忒淺,就看鼻子下面那一拃遠。往後沒文化還行?嫂子笑道,念個博士出來,還得找工作,買房子,跟人家軍力他們比起來,一個花,一個掙,裡外裡,差了多少錢呀。嫂子說老二你倒是站着說話不腰疼。會開笑道,要不把輝輝給我得了。我供他念書,給他買房子娶媳婦。他嫂子哎呀一聲,叫道,老二,老二呀,啊呀老二,你咋不早說,唵?這是輝輝的福氣呀。見男人狠狠瞪她,就不說了,讪讪去剁肉餡兒。會開說,煙酒不用買。我那兒有,趕明兒我拿過來就是。又說了會兒閑話,起身就走。他哥送他到門口,吞吞吐吐的,像是有話要說。問了半天,才說了。r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這個季節,天漸漸變得長了。不知道從哪裡飛來一群小蛾子小蝶子,在他身邊繞來繞去。走不了幾步遠,卻看見一塊菜畦裡,幾棵大蔥正開着白色的小花,細米粒似的,瑣瑣碎碎,有一種鄉間的好看。那些蛾子蝶子們忙了一會兒,就去招惹那些小花去了。風中好像有花粉樣的東西,迷了他的眼。會開邊走邊揉眼睛,聽見有人笑,擡頭看時,卻見是小螞蚱媳婦,心裡不由一跳。那媳婦飛他一眼,笑道,怎麼,幾天不見,就不認識人了呀。會開心裡罵了一句,臉上卻笑道,哪能呢。又湊到她耳朵邊上,說了幾句。那媳婦咯咯笑道,去,少說好聽的。反正那件事,你得管。會開說管管,不管誰的也得管你的呀。正說着話,聽見有人咳嗽,便小聲道,好嫂子,後天給我留着門呀。r三钗還沒有回來。會開泡了一袋方便面,潦草吃了,靠在沙發上剔牙,一面剔,一面笑。把輝輝過繼給他。哥哥嫂子想把輝輝過繼給他。早幹嗎去了,等到如今。輝輝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念完碩士,正打算考博士,要是在村裡,早就孩子滿地跑了。這麼多年了,哥哥嫂子都轉不過這個彎兒來,怎麼一下子,說轉就轉過來了?這可是一樁大事。不說旁人,三钗她怎麼想呢。也不知道,這事兒爹知不知道。爹如今年紀大了,再沒有往常的威嚴了。爹能說啥呢。反正,都是他的孫子,都姓劉。正想着,手機響了。建信在電話那頭,大着個舌頭,叫他老弟。會開一聽,就知道他喝高了,趕忙問他在哪裡。建信含糊道,我在春米這兒,我就在春米這兒,怎麼了?會開一聽在難看飯館,就不好過去。隻好在電話裡勸他。建信罵罵咧咧的,問他是兄弟嗎,唵?是不是兄弟?會開忙說是呀,那還用說。建信道,甭跟我來這套。是兄弟,怎麼我叔過生日,不跟我說一聲兒?把我當外人,是不是?會開直個勁兒地解釋,又是賠不是,又是叫哥,說要不是我哥你,在上頭罩着我,我能這麼自在?嘴上不說,一筆一筆,都在心裡頭哩。建信就笑罵道,你知道就好。狗日的。自己吃膩了肉,記着把湯給你哥留一口就行。又是一通酒話醉話。會開忍耐聽着。一面在心裡把建信祖宗八輩兒幹了一過。r窗戶沒有關。有風吹過來,濕濕軟軟的,也不怎麼涼。也不知道是什麼花開了,腥甜裡頭,有一股子微微的藥香。他忽然想起來,在醫學院念書的時候,樓前花圃裡那叢芍藥。那時候,他不過剛十九歲。一腔的熱血,一心想要回到芳村。如今,他果真回來了。這些年,他錢也賺了,名也有了,缺個孩子,立馬就有一個大小夥子,活蹦亂跳從天上掉來。他還想要什麼呢。正想得颠倒,卻聽見三钗回來了。他心裡不由罵了一句。r輝輝那件事,該怎麼跟她說呢。r滿天繁星r是不是村莊的心事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