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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村子的狗叫起來

時間:2024-11-07 09:36:03

一早晨,團聚媳婦唠唠叨叨的,埋怨他軟柿子,由着人家揉搓。又罵廣聚這個不要臉的,白眼狼,連自己親哥都坑。團聚被她唠叨得越發煩惱,訓斥道,你少說兩句行不行?他媳婦說,要是你剛硬一點,怎麼就顯出我來了?團聚氣道,我怎麼不剛硬了?我就是對你妹子不剛硬。他媳婦說,我妹子怎麼了?你怎麼不說說你那好兄弟呀?兩口子正吵嘴呢,聽見外頭有人叫,就都不說了。

r卻是村南的根蓮。團聚媳婦趕忙把她往屋裡讓,根蓮卻不進屋,就在廊檐下的一個凳子上坐下來。團聚媳婦又要倒水,根蓮說嫂子你甭忙,又不是外人。我說句話就走,孩子還在家裡躺着哩。團聚知道她這是有事兒,就朝着他媳婦使了個眼色。

r原先根蓮是挺瘦挺黑的一個閨女,沒想到生養了以後,倒變得白胖了。渾身熱騰騰的,胸前濕漉漉的兩塊。根蓮說,哥呀,但凡能過得去,我肯定不過來朝你張這個嘴。根蓮說去年的工資,你說年底結,年底了你又說開春結,開春了你又說麥天結。如今眼看着麥子就要開鐮了,到底怎麼樣,你也給個準話兒呀。團聚媳婦端着一杯水過來,說你喝水喝水。根蓮就接過來喝水。團聚笑道,你也不是外人,我就不跟你藏着掖着了。這二年買賣不好做,外頭跑着不少賬,手頭一時周轉不開。容我一陣子,我把外頭的賬們收一收,等手頭松動了,頭一個給你結了。根蓮微微冷笑道,哥呀,不是我心硬,你讓我信你哪一回呢。誰不知道,工人們上一年的工資,都還欠着哩。團聚笑道,我這麼大個人了,說一句算一句,過了麥天,我就是砸鍋賣鐵,頭一個給你。根蓮說,我爹輸水哩,老毛病犯了,還有添了這個孩子,哪兒哪兒都等着錢花。多了沒有,沒少的呀。我過來一趟,你就忍心讓我空着手走?他媳婦把一盆水嘩啦一下潑出去,嘟哝道,當初誰哭着喊着要進廠子上班呢,求人的時候,怎麼就忘了?這樣步步緊逼的,什麼意思呢。團聚叫她快閉上臭嘴,卻晚了。根蓮立起來笑道,怎麼,是你們欠我的錢,不是我欠你們的。欠錢的倒有理了?天下還有沒有說理的地方了?團聚媳婦說,守着一個能幹的好嫂子,還能缺錢花了?根蓮說,你說誰呢?團聚媳婦說,誰應了就是說誰。團聚生怕她們吵起來,趕忙罵他媳婦,少說一句行不行?少說一句能把你當啞巴賣了呀?

r太陽老高了,兩口子也無心弄飯吃。一隻麻雀在地下蹦來蹦去,這裡看看,那裡看看,叽叽喳喳的,也不怕人。菜畦裡豇豆角正在開花,團團簇簇一大片紫色,惹得蜂啊蝶啊亂飛。有幾顆西紅柿都熟透了,也有紅的,也有黃的,圓滾滾一大個一大個,鈴铛一樣。團聚蹲在地下,不住地唉聲歎氣。他媳婦見他這個樣子,恨道,你這樣子管啥用?團聚說,那你說怎麼樣管用?他媳婦說,我一個娘兒們家,你倒問起我來了。團聚說,這會兒你又成了娘兒們家了?怎麼平時倒像個猛張飛,五馬長槍的。他媳婦說,你就是在我跟前有本事,窩裡橫。團聚眼看着又要吵起來,心裡煩惱,也不理她,徑自出來了。

r街口立着幾個閑人,都是一些個老頭兒老婆兒。見他過來,趕着跟他打招呼,他漫聲應着,有口無心的。還沒有數伏,天就熱起來了。麥子們早都熟黃了,金錠子似的,在風裡一起一伏的,等着收割。村北這一大片,早先都是莊稼地,如今建成了工業區。空氣裡有一股子臭烘烘的皮革的味道,混合着麥子幹燥的焦香,還有泥土濕濕的腥氣。不知道誰家性子急,地頭上早割了一畦,好像是一個人剃頭剃了一半兒,就撂下了。老五趕着一群羊,慢悠悠過去了。嗆人的灰塵騰起來,夾雜着熱烘烘的羊膻味兒。

r遠遠地,見大全在廠子門口立着,低頭看手機。等團聚到了跟前,才看見了,笑道,這麼早啊,忙不忙呀這陣子?團聚說,我倒想忙哩。大全嘎嘎嘎嘎笑起來,看你一腦門兒的官司,怎麼了?團聚說,叔你故意的吧,笑話我。大全說哪能呢。團聚說,外頭跑着的賬忒多,工資也發不下來,工人們都鬧哩。大全說,不能吧。你團聚不是工資高嗎。兩口子都是活菩薩,人們都争着往你廠裡跑哩。團聚笑道,叔你淨數落我,看我笑話是吧。大全冷笑道,難不成我說錯了?團聚歎了一口氣道,一句話也說不清。我如今是,老鼠鑽進風箱裡,兩頭受氣。大全說,照說呢,我們都是幹這一行的,同行是冤家。有些話,我不該說。團聚說,你說叔,你說。大全說,你叫我一聲叔,我就把你當侄子看待。你這人,哪兒哪兒都好,就是有一樣兒。團聚見他不說了,忙問道,怎麼了呢?又掏出一根煙來,替他點上。大全吸了一口煙,慢慢吐出來,看着那煙霧在眼前慢慢散開去,才道,對人心眼兒太實了。做買賣的,這是大忌諱。團聚說,那要怎麼樣呢。大全說,不說别的,就說那些個工人們,你越是把他們當人,他們就越不把你當人。一個打工的,就得知道自己的身份。聽說這幾天有鬧的?誰鬧開了誰,看誰敢再鬧!大全又吸了一口煙,慢悠悠道,我就不信了,有誰還能跟錢過不去。團聚剛想再問,大全的手機卻響了。大全朝他擺擺手,自顧去接電話。

r工廠旁邊是一大塊空地。一群婦女蹲在地下釘皮子,叽叽嘎嘎笑着,老遠見了他,也有叫老闆的,也有叫叔叫舅叫哥的。也有的喊老闆,這麼熱天,吃犒勞不?給買冰糕吃呗。太陽在天上曬着,又大又毒。婦女們頭上頂着濕毛巾,也有戴草帽的,一個個曬得黑黑紅紅,不像樣子。他正要開口,卻一眼看見喜針也在裡頭,頂着一塊濕毛巾,長衣長褲,捂得嚴嚴實實,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他心裡罵了一句,有心叫她出來,人多眼雜的,又不好叫。隻好罷了。

r老倔頭正在屋子裡看電視,從監控器裡看見他來了,趕忙把電視關了,迎出來,說老闆來了?今兒個早呀。團聚說,人們還沒來?老倔頭說,剛來一批貨,鉸邊兒的都來了。團聚一看,果然院子裡停着一輛卡車,順春正指揮着幾個人卸貨。團聚又踱到車間裡,見轉鼓正轟隆隆轉着,幾個工人光着膀子,預備着出鼓。團聚心裡略略松了些。

r院子裡有個花池子,種着美人蕉、月季、雞冠子花,紅紅紫紫,爛漫成一片。地下橫七豎八有一些個碎皮尖子。雙強媳婦正坐着個小凳,在廚房門前擇茴香。見了團聚,笑道,今兒個蒸包子。老闆你在這兒吃不?又壓低聲音說,南方人,不好伺候呀。硬是吃不慣茴香,說是吃草哩。一面說一面哧哧哧哧笑。團聚知道她說的是誰,也無心理她。雙強媳婦讨個沒趣,也不覺得怎麼樣,一面笑一面說,我就不信了,他們南方人真的不吃這個?老闆你去過南方沒有?團聚見她大咧咧坐着,也不知道并上腿,裡頭的花褲衩竟露出來,有心調戲她一下,到底是沒心思。那媳婦渾然不覺,自顧絮絮叨叨的。團聚心裡罵了一句,想這娘兒們真是缺心眼兒。欠收拾。

r剛在辦公室坐下,工程師老陳就過來了。老陳是南方人,白白淨淨的,一看就很有文化的樣子。團聚掏出煙來,扔了一根給他,自己也點上一根。兩個人就吸煙。過了半晌,老陳才說,老闆呀,有個事兒,得跟你說說。團聚說怎麼了呢。老陳說,我老家出了點事兒,我得回去。團聚說,那好說。我準你假。沒啥大事兒吧。是孩子呢,還是老人呢。老陳說,事兒倒是不大。頓了頓說,老闆,不瞞你說,我不想幹了。團聚吃了一驚,忙問,怎麼好好的,就不幹了呢。老陳歎了一聲,說,這幾年,老闆你待我不錯,照說我不該半路撂挑子。可有一句老話兒,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也是有家有口的人,背井離鄉的,出門在外不容易。我也不過是想多掙幾個錢,回家去給孩子買房子。這不為過吧。團聚說,不為過不為過。你是不是嫌我這兒工資低呀。不是剛給你漲了嗎。老陳笑道,是呀,漲是漲了,可我一分也拿不到呀。上一年的工資,到今天還沒有見影兒呢,今年,眼瞅着都過去一半啦。團聚哦了一聲,說,老哥你我同歲,比我大幾個月,我就叫你一聲哥。咱們共事也有幾年了,你說我這個人怎麼樣呢。老陳說,老闆你是好人,肯定是好人。團聚說,我這買賣的情況,你最清楚。你吃住在廠子裡,有啥能瞞得過你呀。如今就是外頭的賬要不回來,周轉不靈。你容我半年。就半年。老陳歎了一聲,道,不是我不信你,老闆,你但凡要是有點兒手腕兒的,就不會給人家坑了。團聚說你也知道了?老陳說,誰不知道?整個芳村,誰不知道這事兒?團聚歎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這是家醜。我都沒臉提。老陳說,照理說你們是親兄弟姊妹,我不過是個外人。打斷了骨頭連着筋。可我就是看不慣,怎麼就那麼坑自己一奶同胞呀。老陳說,老闆你也是太心慈面軟,敞開了供着他們發貨,貨款倒一分錢也收不回來。有一回二回不知道,到了三回四回,怎麼還這樣由着他們呢。團聚低頭吸煙,半晌才說,都是親兄弟,能怎麼樣呢。老陳冷笑道,那我就納悶了。你念着是親兄弟,人家在城裡樓呀車呀都買全了,廠子也蓋起來了,如今你這廠子倒被掏空了,眼瞅着就要倒了,這麼大的難處,怎麼沒有一個肯站出來,大話都不敢說一句。誰當你是親兄弟了?團聚不說話。老陳說,算了算了,算我多嘴,你就當我什麼都沒說。我還是那句話,想走了,不想幹了。上一年的工資,還有這半年的,你看能不能給我結了。正說着,門口老倔頭喊老闆老闆,有人找哩。

r從難看飯館出來,團聚深一腳淺一腳的,才覺出來有點醉了。正是中午,芳村人叫歇晌兒的。街上人不多。天熱,這個時候,人們大都在睡歇晌兒覺。蟬倒是好大精神,不知道在哪一棵樹上躲着,知了知了唱個不休。誰家的院牆上,大咧咧畫着一幅宣傳畫,上頭是一些花花草草,分别寫着春夏秋冬。旁邊有大大的幾個字,有德者有餘慶。另一個上頭寫着有德者前程遠。還有一幅,一個小丫頭,穿着紅花襖,胖嘟嘟蹲着,上頭寫着中國夢。那畫上又貼了一張很大的白紙,上頭密密麻麻寫着黑字,進孝禮,小盆子,五十,大臭,一百,渣子爺,二十,大全,二百……是永利他爹殁了的時候,各家各戶進的孝。地下還能看見星星點點的鞭炮碎屑,還有白的紙幡。有一個絲瓜架翻過牆頭來,幾朵小黃花,開得十分放肆。團聚伸手從一棵矮樹上揪下片葉子,放在唇邊吹了兩下,沒響聲兒,又噗的一口吐出來。這幫稅收的,真是難伺候。找個名目就過來一趟,煙不用說,一頓酒肯定是少不了的。他娘的腦袋。尤其是那個胖子,簡直就是個酒膩子。一來就喝,一喝就多。他心裡煩透了,臉上卻還得笑着,笑得腮幫子都酸了。這幫狗日的。

r正歪頭看呢,門裡頭卻出來一個婦女,叫他老同學。他想了半晌,也沒有想起來是誰,隻覺得面熟得很。那婦女笑道,啊呀,當了老闆,就不認識人了呀。見她眉眼倒是挺标緻,門牙卻缺了一小塊。團聚把腦袋一拍,笑道,你看我這記性,對不住對不住。不認識誰,也不能不認識你呀。彩萍笑道,我說呢,念書那會兒,咱們是前後桌。團聚說可不是。又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面笑道,一點兒都沒變呀。彩萍倒紅了臉,伸手把頭發攏一攏,笑道,你笑話我吧,都老太婆啦。

r兩個人就立在陰涼裡說話。原來今兒個是永利他爹三七,彩萍來燒三七紙來了。論起來,彩萍她婆家跟永利他爹是幹親,如今紅白事興得大,幹的濕的都動。彩萍說燒完紙,她還得回去上班哩。團聚因問起來,她在哪裡上班。彩萍歎道,正說呢,我在城南一家廠子,那廠子也不怎麼行,有一天沒有一天的。團聚說,誰家呀,是不是牌坊底下,道西那一家,叫個飛龍皮革的?彩萍說可不是嘛。你怎麼知道?彩萍說要不是今兒個碰上了,我也不好找上門去麻煩你。團聚怎麼不知道她的意思,趕忙說,不是我不仗義,實在是我這廠子這陣子出了點問題。就把周轉不靈的話說了幾句,礙着臉面,也不好說得太過,隻說是外頭的賬要不回來,有多少多少賬,這家有多少,那家還有多少,聽起來,不像是在告艱難,倒像是在吹牛皮了,吹自家廠子攤子大,有錢。一面說,一面在心裡頭扇自己嘴巴。彩萍聽了笑道,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哩。你這大老闆,拔根汗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少在我跟前哭窮吧,你都這樣兒,我們小老百姓還活不活了呀。不由分說,就要去他廠裡上班。團聚好說歹說,彩萍哪裡肯信。一口一個大老闆,一口一個老同學。一會兒嗔,一會兒笑。團聚左右無法,隻有應下來。

r太陽毒辣辣曬着,村莊好像是被曬暈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綠煙卻升騰起來,同天上的雲彩纏繞在一起。一陣風吹過來,綠影幢幢。團聚嗓子一癢,就想開口唱。一隻花狗卻冷不丁朝他叫了兩聲,倒把他吓了一跳,剛要訓斥一句,卻見廣聚家大門半開着。心想這小子什麼時候回來了,他竟不知道。有心到家裡去看看,大夏天的,生怕不便,況且又是做大伯子哥的,要是撞見點什麼,就不好了。走了兩步,見車庫的門也開着,那輛桑塔納停在裡頭,黝黑锃亮,十分威武。他心裡罵了一句。廣聚這小子,如今真是闊了。早先他還半信半疑。這大房子大院好車,由不得他不信。

r芳村有句話,親兄弟,明算賬。他就是不服。一筆一筆算起賬來,還算是親兄弟嗎。旁的人他不知道,他跟廣聚,一個娘胎裡爬出來的,吃一個娘的奶長大。就兄弟兩個,再沒有旁人。廣聚比他小六歲,這個兄弟,是在他背上長大的。小時候,一個白面卷子都要掰兩半兒,一塊糖都要咬開來吃。他手把手教他做買賣,手把手把他扶上馬,還要送一程。怎麼可能呢,他竟叫這個親兄弟給坑了?

r晌午喝的是白酒,泸州老窖,五十多度。稅務那個胖子,就是好喝高度酒。說高度酒不上頭。真是胡扯。今天他不過多喝了兩杯,怎麼就覺得暈乎乎,好像是有點高了呢。廣聚家後頭早先是生産隊,如今早有人家蓋了房子,有樓房,也有平房,高高下下的,也不齊整。臨着道,不知道是誰家的菜園子,四周用栅欄圍起來,隻留了一個小栅欄門,明晃晃挂着一把鐵鎖。這年頭兒,連種個菜都這樣防賊似的,想想好沒意思。一大串四月鮮卻從栅欄縫隙裡鑽出來,鮮肥碧綠,好像不耐寂寞的樣子。他憋得難受,看了看四下裡沒人,就躲到栅欄後頭,沖着那菜園子就尿了一泡。一隻螞蚱被驚動了,噌的一下子跳起來。正系褲子呢,恍惚見一個人騎車子過去了。他哎了一聲。那人也不停下。又哎了一聲。

r喜針跳下車子,對他待看不看的。團聚見她渾身是汗,濕漉漉的,剛娩出的小羊羔一般,笑道,你看你,就是個财迷,這麼熱天也不歇着。喜針說,是呀,我倒是想歇着呢。就是這麼個勞碌命。團聚說,這麼大熱天,白坐着還出汗哩,掙錢也不是這麼個掙法。喜針冷笑道,怎麼掙呢,你這大老闆,倒是教教我。團聚見她這樣兒,就不肯說了。半晌,喜針才說,釘皮子,就是要趁着日頭好,越熱越要趕着釘呢。團聚說,知道,這我還不知道。團聚說往後這種活兒你甭幹了,也是有年紀的人了。團聚說家裡兩個大漢們,怎麼就老是你沖在頭裡呢。喜針冷笑道,你也是懷裡揣笊籬,撈(勞)不着的心。團聚見她汗淋淋的,有一绺頭發濕濕的粘在額前,雖說是一身幹活的衣裳,卻仍是結結實實的,飽滿筋道,要哪兒有哪兒,心裡不由一動。仗着酒蓋着臉兒,伸手就想替她把那绺頭發弄一弄,不想喜針劈手一擋,就把他手打掉了。團聚臉上讪讪的,隻好把手放在腦袋上,胡噜一下自己的後腦勺。喜針歎口氣道,我的事兒不用你管,橫豎累不死人。你還是把自己的事兒弄一弄吧。團聚笑道,我有什麼事兒呀。喜針說,還嘴硬呢。要是有點法子,就把工人們的工資算一算。一人一張嘴,這麼多張嘴,一個人說一句,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團聚說,你是聽見啥話兒了?喜針說,裝,你再裝。芳村能有多大呀。我都聽說了。團聚笑道,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兒。你隻管把心放回肚子裡。這點子事兒,還叫個事兒?喜針橫他一眼,嗔道,誰管你呢。你又不是我啥人兒。說着扭身就要走。團聚見她這個樣兒,身子立馬就酥了半邊兒,也不顧左右有人沒人,伸手就要拽她。喜針急得沒法兒,也不敢叫,隻好一口咬在他的手腕子上,團聚哎呀一聲,擡頭看時,喜針早騎車子走遠了。

r挨了咬,心裡頭亂糟糟的,又是恨,又不甘心。隻在心裡頭把喜針一遍一遍地叫了罵了,仍是不解恨。酒這東西,說好便好,說不好,怎麼說呢,實在是不好。喝了這麼一點子酒,就亂了陣腳了。真是沒出息。這麼多年了,對喜針,他竟是老也忘記不了。早先的那些個事兒,恩也好,怨也罷,都是年輕時候的事兒了。如今兒女成行,生計也艱難,照說早該丢開手了才是。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這些年,竟沒有一時一刻不挂念的。年紀越大,倒越是記起舊人舊事了。是不是,果真老了呢。想起方才喜針那個樣子,含嗔帶怒,濕漉漉熱騰騰,心裡頭越發不甘了。

r一進家,院子裡靜悄悄的。一院子的花草影子亂動,隻有那隻貓在門外陰涼裡卧着打呼噜。掀開簾子,卻見他媳婦隻穿了一件家常的裙子,在床上歪着呢。團聚看她肥肥白白的一身好肉,按捺不住一時的性子,直撲上去。他媳婦正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理會,由着他動。他見她哼哼唧唧的,越發起了性兒,一面弄,心裡頭把那個可恨的人叫了一千遍一萬遍。

r正忙亂呢,聽見外頭有人說話。吓得兩個人不敢出聲,也不敢再動。那人在外頭叫了一會兒,團聚,團聚,團聚團聚,又敲了一會兒門,方才嘟嘟哝哝走了。團聚這才想起來,幸虧方才順手關了門。被打斷這一下子,早沒有了興緻。隻好把懷裡那個顫巍巍的人丢開了,心裡頭隻覺得索然。

r挂鐘當當當當響了一下,才知道有一點半了。他媳婦早已經醒了,卻不肯起來,一個勁兒撩撥他。團聚怎麼不知道她的意思,故意不理會。他媳婦見他不理,不由得惱了,翻身坐起來,罵道,又去哪裡喝了?成天價就知道灌那二兩馬尿。灌了就灌了,還要挂出幌子來。渾身酒氣,非得醉成這個樣兒。他見她說話颠颠倒倒的,不耐煩道,少說兩句吧,啰唆。自顧躺床上睡去了。他媳婦哪裡肯叫他去睡,過來又是給他揉,又是搓,鬧得他到底是禁不住了,隻好起來,罵道,都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都四十好幾了,怎麼還跟虎狼一樣呀。他媳婦擰他一把,剛要罵,電話卻響起來了。

r屋子裡煙氣騰騰的。團聚皺着眉頭吸煙,一根接一根。他想起大全的話,誰鬧開了誰。大全這家夥,果然是個有氣魄的。可大全的買賣做得有多大?他這一個小廠子,怎麼能跟大全比呢。他不過仗着待人厚,得人心,才把這一攤子撐下來。可誰會想到呢。這世道,竟不講道理了。就像大全說的,你越是把人家當人,人家就越不把你當人。方才,是見起的電話。見起是他挑擔子,耿家莊的。如今也在城裡租了鋪面,專門搞批發。從他這廠子裡進貨,因為是親戚,向來是先發貨,後結賬。誰知這見起看上去最是一個老實巴交的,這幾年漸漸卻變了。怎麼說呢,為了這個,他們兩口子吵了好幾回了。

r他媳婦倒了一杯水過來,遞給他,看着他臉色,小心道,見起這個王八蛋,都是他撺掇着老妮子。團聚說,那也不一定。你那妹子也是一個見錢眼開的。說到底,見起也不過是外人。你可是她親姐姐呀。他媳婦道,你光說她,廣聚呢,他不是你親兄弟?還有你那好兄弟媳婦,把咱的錢都吞了,你在人家面前,怎麼連個屁都不敢放?團聚把桌子一拍,罵道,你說夠了沒有?桌子上有一個大白杏兒,被震得骨碌碌滾下來,在地下滾了老遠。他媳婦跑過去撿起來,想要罵,又怕把他惹火了。由着他吸了半天煙,才道,總得想個辦法呀。團聚不答。

r他媳婦拿上手機,砰地摔門子出去,珠子穿的簾子晃晃悠悠的,叮當亂響,半晌停不下來。陽光透過簾子,把地下的瓷磚弄得明一塊暗一塊的。這見起,竟然好意思跟他張嘴。這些年下來,他白白喂他們的還少了?可見是人心不足。錢财這樣東西,最不是好的。這一回,看來真的得想點急法子了。院子裡有誰在說話,高一聲低一聲的,說着說着就罵起來。仔細一聽,原來是他媳婦在打電話。一口一個老妮子,一口一個髒×妮子。好像是跟她妹子。有心出去勸勸,還是懶怠動。她們姊妹倆的事兒,叫她們弄去吧。這老妮子,也是一個厲害茬,在家裡,仗着老小,爹娘又偏心,一向不把這個姐姐放在眼裡頭。人呢,又長得好。嘴尖性大,最是一個不好對付的。相比之下,這個做姐姐的,倒是一個沒嘴兒的葫蘆,全由着她了。正想着呢,隻聽外頭他媳婦哭起來。嗚嗚咽咽的,一面哭,一面罵,卻隻有那一句沒良心的妮子,再也說不出别的話來。他知道這是給老妮子氣的。心裡不由恨他媳婦嘴笨,又恨她沒出息。賭氣不理她。

r哭了一陣子,就沒有動靜了。他一等不來,二等不來,就掀簾子出來看看。他媳婦坐在廊檐下頭,兩隻眼睛爛桃兒一樣。擡頭見他出來,也不說話,隻是發呆。他本想着數落幾句,見她這樣兒,有些不忍,便笑道,姊妹倆吵架啦?他媳婦不說話。團聚道,你怎麼能吵得過她,老妮子那張嘴,死人都能叫她說活了。他媳婦還是不說話。團聚說,你也甭生氣了。老妮子的性子你還不知道?一分錢,看得比車輪子還要大。占便宜沒夠。凡事又不肯吃虧,說話兒也要站在上風頭兒。他媳婦忽然滴滴答答滾下眼淚來。團聚說好啦好啦,越勸你越來勁兒了真是。說着就要往外走。他媳婦一把抓住他,哭道,壞了,壞事了。團聚見她哭得不祥,急問道,怎麼了?到底怎麼了?他媳婦哭道,見起給人家騙了。團聚說,誰說的,老妮子說的?騙了多少?他媳婦說,老妮子不肯說。反正是,這回都賠進去了,賠了個底兒掉。說着又嗚嗚嗚嗚哭起來。團聚罵道,哭哭哭,哭你娘個腦袋。哭有啥用?還不趕緊給見起打電話,問問到底怎麼回事。

r見起卻關機。為什麼關機呢。照理說,團聚是老闆,見起不過是他雇來打工的。出了這種事兒,該是團聚更着急才對。怎麼見起倒關機了呢。這麼多年的挑擔子,他怎麼不知道見起的脾氣呢。他嬉皮笑臉話多屁稠的時候,倒是沒事的。要是他一句話都不說了,事情就大了。看來,這一回,竟是真的了。

r正煩惱呢,他爹推門進來,一臉愁苦,也不說話,就蹲在地下卷旱煙。他媳婦過來讓他沙發上坐,他也不肯。扔給他一顆煙卷,他接過來,别在耳朵後頭,仍然卷他的旱煙。他知道他這是有事,也不問他。好半天,他爹才說,聽說,工人們工資發不下來了?他不說話。他爹說,一村子風言風語,說啥的都有。欠債還錢,這是天理。但凡要能想想辦法,就把人家的工錢發了吧。他心裡煩惱,也不肯露出來,強笑道,哪有啊,聽他們亂嚼舌頭。都是眼紅咱哩。他爹歎道,你也不用瞞我,我雖說老了不中用了,倒還不算十分糊塗。我知道你是遇上難處了。團聚心裡一熱,也不敢接話。他爹說,要不是遇上難處,你也不肯這麼拖欠着人家的。你是我小子,我還不知道你?他媳婦在一旁說,我早就憋了一肚子話,想說他又不讓說。團聚喝道,怎麼哪兒都有你呀。他爹就罵他,你倒厲害了,我還沒死呢,就把你厲害成這個樣兒了。又對着他媳婦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了。我又不聾不啞。他爹說廣聚他們兩口子,六親不認,是壞了良心了。團聚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隻低頭吸煙。他爹說,照說我這一輩子,就你跟廣聚兩個小子。我這個當爹的,本該站出來,劈一劈這個直理。倆小子,我一碗水端平了,誰對誰錯,把這件事兒攤開了,拿到桌面子上說一說。他爹歎口氣道,可我怎麼就是不能呢。他爹說我也是有年紀的人了,越來越是用人的年紀了。你們兄弟兩個,都是我親生的,你們替我想一想,這十個指頭,我咬咬哪一個不疼呢。說着就掉下淚來。團聚忙說,我也沒說啥呀。我也沒說讓你說他呀。他媳婦直個勁兒給他遞眼色,他也不管。他爹擦淚道,聚呀,我這一輩子,什麼苦都吃過了,什麼罪也受過了。如今老了老了,一不想花你們的錢,二不想享你們的福。他媳婦冷笑一聲,也不說話。他爹說,我就是有一個想頭兒,你們兄弟倆,和和美美的,可千萬别叫外人看了笑話呀。團聚忙說,看你說哩,怎麼會呢。他媳婦把簾子一摔,就出去了。他爹歎口氣道,說一千道一萬,你是當哥的,凡事你就該多擔待着點兒。你有怨氣火氣,就沖着我撒。團聚說這是啥話嘛。我能有啥氣呀。他爹吸了一口煙,道,我還是那句話,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趕緊想想辦法,把這窟窿給堵上。說着從兜裡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個髒乎乎的手絹來,左一層右一層,終于打開來時,卻是一小沓錢。他爹說,這個不多,你拿着。他推推搡搡半天,推不過,隻有接了。

r送他爹出門,看見粉紅迎面過來,趕忙朝她使個眼色,又指了指他爹的後背。等他爹拐進胡同走遠了,粉紅才笑道,團聚哥你這是怎麼了,擠眉弄眼的。團聚說,我不是生怕你當他面兒要工資嘛。粉紅撇嘴道,你倒是個大孝子。團聚苦笑道,我算是哪門子孝子呀。粉紅說,我倒不是來要工資的。聽說西河流招人哩,縫手套,好像是日工。我來就是想打聽打聽。你媳婦哩?聽說是她娘家一個堂哥。團聚說,你不在我這兒幹了呀?粉紅說,哥呀,我也得吃飯哪。

r太陽慢慢落下去了。西天上留下一大片雲彩,層層疊疊的,好像是誰打翻了顔料缸子,藍紫紅黃,亂糟糟滿眼。有誰家的兩口子在吵架,一聲一聲的,妗子姥姥的,罵得不堪。團聚也無心去看熱鬧,倒背了手,慢慢往回走。一面心裡盤算着找誰擔保的事。

r黑娃他女婿的意思,得找那些個端國家飯碗的人,要有公職有工資,才有資格擔保。黑娃他女婿是李家莊的,專門放貸款,利息呢,可以商量,要看貸款數目,還有還款期限,急還是不急。黑娃說,他女婿忙得不行,小打小鬧的本不想費事,是他出面,說是一個村裡的,又是本家本院,按照輩分,還要叫團聚一聲舅的,才算應下來了。隻是有一樣兒。利息上就不能再讓了。雙方都是買賣人,大家都該體諒着點兒才是。

r在芳村,有誰是端國家飯碗的呢。小手家小子倒是一個,聽說在石家莊,一個大單位裡頭。就去問一問小手,看能不能叫他家小子給擔保一下。小手剛拉貨回來,正在院子裡洗臉,聽團聚七繞八繞說了一車的話,才笑道,你真是找錯人啦。我那小子才上班不過兩年,媳婦還沒有娶哩。他一個孩子家,拿啥給你擔保呢。況且,你是做大買賣的,說句不好聽的,萬一有個好歹呢,這個誰也不敢擔保。團聚見他這樣說話,隻好讪讪出來了。

r在大杏家門口遲疑半晌,才把心一橫,硬着頭皮進去。大杏一家正吃飯呢,團聚繞了一大圈,終于問起了小梨。大杏笑着,一口剪斷他道,小梨出國啦。單位派出去考察,幾時回來,說不好。又問團聚有事嗎。團聚忙說沒事沒事,随口問哩。

r天終于慢慢黑下來了。風在樹梢上吹過,簌簌亂響。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白天是大太陽,晚上卻好像是陰天了。天上黑黢黢的,也看不見月亮。

r誰家的狗叫了一聲,惹得好幾隻狗也跟着汪汪汪汪叫起來。

r人們病了

r先生給人們看病

r村莊病了

r誰給村莊看病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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