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蓮嬸子怎麼了
時間:2024-11-07 09:35:33
過了秋分,天氣到底是涼下來了。r這個夏天好像是格外的長。蟬們也叫得煩了。天又熱,熱得叫人覺得沒有指望。屋子裡熱。院子裡呢,更熱。r早先時候,院子裡倒是種了很多樹,也有楊樹,也有槐樹,也有香椿臭椿,也有石榴樹。一院子的樹蔭,涼爽得很。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這些個樹木都給小子砍掉了。小子的說法是,要這麼多樹幹什麼呢,還不如種上菜,省菜錢了。她心裡不舍,念叨了幾句,也隻好由他去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竟然開始看孩子們的眼色了。r胡亂吃了一口前天的剩飯,也沒有吃出什麼滋味來。還是難受。頭暈倒不怕,她血壓高,頭暈是家常便飯了。這些天老覺得胸悶,好像是有一塊大石頭,壓在胸口上,叫人喘不過氣來。吃過飯,她倒了半杯水,去北屋裡拿藥。桌子上瓶瓶罐罐,也不知道都是一些什麼藥。她拿了一瓶,湊到眼前看,看了半晌,到底看不清楚。索性就弄了一大把藥片子藥丸子,仰脖子吃了。久病成醫。這些年下來,她也算得上半個先生了。r桌子還是那張桌子,這地方叫作方桌的,柳木,當年他爹置下的。左右兩邊是椅子,快散架了,拿鐵絲把腿綁着。還有那個梳妝匣子,是她當年的嫁妝。朱紅漆面,描着龍鳳呈祥。早先總被她擦得亮亮的,能照出人影兒來。這幾年,也沒有那份閑心了。r吃了藥,她想着在床上歪一會兒。太陽曬在窗子上,黃黃的。這個季節,陽光也變了顔色,不那麼耀眼了。好像是一個人,漸漸上了年紀,變得性子平和了。有一隻蟬蛻,在冷布上趴着,一動不動。冷布原先是綠色的,是那一種翠翠的碧綠,如今年頭長了,也沒有多少顔色了。日光的影子慢慢移動,有一片正好落在牆上的相框上。相框鏡面一閃一閃的,晃得人睜不開眼。這相框也有些年頭了。裡頭那些個照片,大都是孩子們的。小子穿着老虎頭棉鞋,臉蛋子凍得通紅,笑得傻乎乎的。閨女紮着羊角辮,小花衣裳,跟一個小閨女并肩立着。那小閨女叫什麼來着,好像是老木頭家的老三,叫作小梨的,後來念書好,考出去了,聽說如今落在了北京城。北京是一個什麼地方呢,她努力想了想,到底是想不出來。無非是車多人多,東西貴罷了。私心裡,她還是覺得鄉下好。她一輩子在鄉下,十九歲上,從東河流嫁到芳村,在芳村,一待就是五十年。閨女呢,從芳村嫁到小辛莊,如今也有了一兒一女。這地方就是這樣,嫁娶就近,都是四鄉八鄰的,又方便,又知根知底。相框裡頭正中間,是一張全家福。她跟他爹并肩坐着,一人腿上攬一個。他爹抱着小子,她抱着閨女。那時候她才多大?黑油油一頭好發,銀盆樣的一張臉,胸前鼓脹脹的,把那件細藍格子衣裳頂出去老高。那一年,她不過二十幾歲吧。二十二,還是二十三?她想掰着指頭算一算,到底還是罷了。r昏昏沉沉正要睡去,有人在院子裡說話。小豬他娘撩簾子進來,拄着拐杖,顫巍巍的。她忙掙紮着起來,強笑道,吃了呀。小豬他娘道,光氣都氣飽了,還吃啥吃。她見她臉色不好,知道是又生了一場氣,就勸道,不管怎麼,飯得吃呀。咱們都這個年紀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呢。小豬他娘氣道,老蓮嬸子,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媳婦這樣也就算了,人家一個外人。怎麼親生小子,從我腸子裡爬出來的,也是這樣一個白眼狼呢。一面說,一面掉淚。老蓮嬸子隻好勸道,如今就是這樣的世道,能怎麼樣呢。咱們都是上年紀的人了,活一天賺一天吧。小豬他娘道,話是這麼說,可這一天一天的,實在難熬呀。我就是後悔,怎麼當時糊塗着一顆心,死活非要在一個院兒裡呢。老蓮嬸子道,我怎麼勸你都不聽。小豬他娘道,我不就是圖個近便嗎,一家子還鬧着分家,像什麼話?我就這一個小子,我不靠他,叫我靠誰去?老蓮嬸子道,可也是。小豬他娘道,誰知道呢,我那媳婦,竟是一個蛇蠍心腸的。外頭看着倒還好,卻是個笑面虎,暗地裡零零碎碎給我受的那些個閑氣,說不得。就說今兒早晨起來,人家一家子吃的是方便面,打荷包蛋,連讓我一下都不讓。等我過來,一口湯都沒剩下。老蓮嬸子道,興許是你多心了,可巧就那麼一點子東西,不夠一家子吃呢。小豬他娘道,就單單多了我一個?誰信呢。小豬他娘說方便面吃光了,倒是留下來一大堆鍋碗,賭氣不收拾吧,回來又是一場氣。老蓮嬸子道,上年紀的人了,少生氣才好。小豬他娘道,不是一回兩回了。他們這樣多嫌我,怎麼早些年給他們看孩子的時候,不這個樣兒呢。老蓮嬸子歎道,沒用處了嘛。小豬他娘道,老實說,我活到如今,也還沒有花過他們一分錢。我就是有這個骨氣。老蓮嬸子道,你也真是,都這個年紀的人了,還賭這口氣幹什麼呢。小豬他娘道,你看看,咱這村子裡,但凡能走動跳動的,誰在家裡白吃飯呢。老蓮嬸子道,是呀,像我這樣的老廢物,叫人家多嫌。小豬他娘道,要不是你摔壞了腿,也不肯白閑着。我還不知道你。一輩子苦慣了。勞碌命。老蓮嬸子不說話。小豬他娘看了看窗外,小聲道,他們,就沒有人來過?老蓮嬸子不說話,隻是歎氣。小豬他娘道,往開處想吧。腿摔壞了,還能摸摸索索走,也是萬幸了。你看那誰,村南的仙娣,癱在床上,隻能是孩子們輪流送飯。老蓮嬸子道,那還不把人家給煩死。小豬他娘道,可不是。都有怨言呢。他們家老二有錢,請了保姆,輪到他值班,替他伺候。别人就不行了,隻好一天三頓送。那天碰上她家老大媳婦,也怨得不行。老蓮嬸子道,是呀,誰家不是一家子呢,耽誤人家也幹不成活兒。小豬他娘道,話兒呢分兩頭說。沒有他們老娘,哪裡就有他們了?老蓮嬸子道,可也是。小豬他娘道,照說咱們也該知足了。好歹還在家裡頭住着。你看燕雪小改她們,還有小疙瘩媳婦,老虎他爹,包子哥,被人家給攆出來,在村外弄個小窩棚住着,才叫人心酸呢。老蓮嬸子說可不是,人得知足。小豬他娘道,自己勸自己呗。這人哪,還得多往好處想。r正說着呢,聽見隔壁有人說話,罵罵咧咧的。小豬他娘歎道,聽見了吧,又找碴兒哩。我得回去了。一面說,一面慌忙走了。r說了半晌的話,口渴得厲害。摸摸索索去倒點水喝,暖壺裡卻是空的。有心想燒壺水,到底是腿腳不便,頭又暈得厲害,隻好算了。有一隻雞在院子裡叫喚,咕咕咕咕咕咕,叫得人煩亂。她養的那幾隻雞,如今就剩下這一隻了。她自己三災六病的,哪裡顧得上管它。也不知道,這一陣子,這雞是怎麼熬過來的。隔壁好像是還在罵。聽不見回嘴,隻聽見小豬媳婦的聲音。那媳婦嗓子尖利,好像是鐵鏟子刮鍋,十分刺耳。她是一個火爆性子,聽着聽着,不由得惱了。如今的媳婦們,也忒厲害了。哪裡有一點做媳婦的樣子呢。想當年,她們那時候,在婆婆跟前,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一步路也不敢多走。懷裡揣着一千個一萬個小心,生怕落了不是。做在頭裡,吃在後頭。饒是這麼着,還動不動就挨了罵。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做媳婦的,要等到有了小子,才能擡起那麼一點點頭了。誰能想到呢,等她做了婆婆,世道卻大變了。變得,怎麼說,叫她越來越看不透,越來越沒有底了。r如今想來,她最舒心痛快的,還是頭娶兒媳婦那幾年。那時候,剛剛送走了公公婆婆,孩子們也大了。他爹還沒有生病。他們一家四口,住在新房子裡。新房子在村南,給兒子娶媳婦預備下的。本來她是不肯搬過來住,新房子嗎,怕弄髒了。叫人家來看了看,說是這房子因為大門沖着一個過道,不大好,到底怎麼不好了,人家也不肯多說,隻說是這樣子犯沖,家裡人口不利。她慌得要改,人家說倒也不必。新宅子生疏,隻需要老人家先住一住,暖一暖,就不礙事了。他們隻好搬過來,處處加着小心,冬天也不敢生爐子,怕把牆熏了。那一年冬天偏偏格外冷,格外長。夜裡凍得不行,他爹就拿輸液的玻璃瓶子,灌了熱水,在被窩裡焐着。有一回瓶蓋子松了,弄了一被窩的水。一家四口,擠在一個屋檐下,又親香,又熱鬧。那時候,兒女還是兒女,爹娘還是爹娘。也常常有人來串門,說些個閑話兒。說着說着,也不知道說起了什麼,就嘎嘎嘎嘎笑起來。院子裡樹影子搖曳,光陰悠長,好像一眼都看不到邊。r還是口渴。她強坐起來,一步一挪的,去廚房裡燒水。一院子的陽光,一跳一跳的,在地下畫出一個一個金點子銀點子。那隻老母雞在牆根卧着,半閉着眼,好像是在打盹兒。風吹過來,吹亂了一身的羽毛。有一片葉子落下來,落在腳邊,一飛一飛的,也飛不到哪裡去。菜畦裡的白菜苗子綠湛湛的,給陽光一曬,好像是染的一般。她年年種白菜,買菜籽,種,上肥,澆水,捉蟲子,綁棵子,都是她一個人,摸摸索索地侍弄。她有的是工夫。小子早先怨她找麻煩,後來,一年一年的,臉盆子一般的大白菜,飽滿瓷實,現成的給他們吃,也就不說話了,嘴裡還是嘟哝着,卻沒有那麼不耐煩了。她怎麼不知道,小子好吃大白菜。從小就好。炖白菜,炒白菜,醋殺白菜心,白菜餡兒餃子包子,白菜曬幹了,熬白菜湯,小子就沒有吃夠過。白菜之外,還種了半畦蘿蔔,幾棵蔥,還有幾棵芫荽。有一隻蛾子,繞着菜畦飛來飛去,金色的底子上頭,撒着黑的點子,也有圓的,也有不圓的。r水壺忽然就叫起來。她慌忙去關火,走得着急,腳下不穩,不想一下子摔倒了。水壺還在嘀嘀嘀嘀叫喚着,她坐在地下,半天動彈不得。那隻雞被驚醒了,颠颠颠颠跑過來,圍着她咕咕咕咕叫,好像是詢問,又好像是着急。她隻覺得尾巴骨疼得厲害,頭更暈了。陽光亂濺,濺了她一頭一臉,滿身的樹葉的影子交錯,亂紛紛的。有幾塊雲彩在天上飛,飛過來,飛過去,有一塊竟然飛到她眼前來了。她想抓,又沒有力氣。天藍得透明,忽然變成了一條河,嘩嘩嘩嘩流着,流得滿院子都是。房子好像是船一樣,浮在水面上。浪頭一個接着一個,船搖晃得厲害。石榴樹上結滿了梨,一大個一大個,圓滾滾的。正納悶呢,卻看見小子騎在一個樹杈子上,兩條腿垂下來,一晃一晃的。她急得叫起來。訓他,哄他,叫他快下來。小子卻好像聽不見似的,隻是啃着梨,朝着她笑。那樹杈子眼看着嘎吱嘎吱的,就要折了,她急得不行,想喊,卻是喊不出聲兒來。水嘩嘩嘩嘩流着,白茫茫滔滔汪洋一般,漸漸什麼都看不見了。耳朵邊水聲震天,響成一片。r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悠悠醒來。尾巴骨還是疼,鑽心地疼。頭暈,一動就天旋地轉。她掙紮着起來。這才想起來口渴的事兒。水壺早涼下來了。看看日影,已經偏西了。那隻雞還在她腳邊,踱來踱去,咕咕咕咕叫着。一身的羽毛,在風裡亂紛紛的。她這才有些後怕起來。要是她剛才昏過去,再也醒不了呢。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會知道。有時候,小豬他娘也過來串門。可萬一她有兩天不來呢。她身上一凜,激靈靈打了個冷戰。r陽光曬過來,隔着冷布,弄得那面牆斑斑駁駁的。也不知道是樹影子,還是别的什麼影子,水波一樣,晃過來,晃過去,晃得人眼暈。牆上還是那幅中堂畫,松鶴延年圖。還是他爹在的時候,他們在青草鎮集上買的。那隻仙鶴高高的一對細腿,脖子長長仰着,說不出的好看,又雅緻,又貴氣。松樹青青蔥蔥的,襯着白雪,精神得很。當時買這畫的時候,就是圖個意思好,挂在家裡,吉祥。人這一輩子,就是一眨眼的事兒。還圖個什麼呢。方桌旁邊,是一張條案。條案上擺着香爐,逢初一十五,她都記着要燒一炷香,拜一拜。這地方,人們都信這個。她總覺得,頭上三尺有神明。人間的事兒,仙家們都看着呢。有時候,她也跪在地下許願。她的心願挺多。比方說,保佑着小子弄皮子發财,孫子念書出息,找個好工作。比方說,保佑着閨女家養豬場順順當當的,豬們一天一個價兒,使勁兒往上漲。早先腿還好的時候,她也常去村東的土地廟去燒香。小别扭媳婦那兒她有時候也去。後來說要把神請家裡來,挂在牆上,被小子喝止了。小子怨她事兒多,神也是能亂請亂挂的?萬一有一個不妥,沖撞了,就不好了。她隻好罷了。他爹在的時候倒不覺得,等那個人不在了,不知道怎麼回事,在小子跟前,漸漸剛硬不起來了。平日裡,娘兒倆竟沒有什麼話說,難得有一句半句,也是淡淡的,不怎麼耐煩的口氣。她心裡委屈,也不好發出來。心想小子四十好幾,要不是孫子忙着念書,也是要當爺的人了,能怎麼樣呢。難不成還指望着他坐在炕頭上,娘兒倆頭碰頭說幾句體己話兒?真是越老越糊塗了。還有她那兒媳婦,雖說是在這個門兒裡這麼多年,可到底是外人嘛。隔着一層肚皮哩。怎麼說呢,隻要人家沒有指着鼻子罵到自己臉上,就算是孝順了。芳村裡這樣的刁媳婦還少了?r躺了一會兒,渾身的骨頭散架了一樣,又疼又酸。真是老骨頭了,不經摔。要是想當年,這一下能算什麼呢。真是年歲不饒人呀。她左歪一歪,疼,右歪一歪,還是疼。這一下子摔得不輕。看來,非得給孩子們打個電話了。r看看表,十二點多。這個點兒,恐怕是在吃晌午飯吧。小子弄皮子,好像是說專門給人家配藥水,都說那藥水毒性大,不服那藥性的,動不動就過敏了。小子倒是皮實,體格也好,隻在胳膊上有星星樣的小紅疙瘩。有一回,她實在忍不住了,說甭幹這個了,咱找點别的活兒。不待小子開口說話,兒媳婦就冷笑道,不幹這個?不幹這個就能掙這麼多錢了?一天二百。幹别的能有這個數?她半晌才道,那也不能豁着身子上呀。兒媳婦又是一聲冷笑,道,那怎麼辦呢?要不叫他開工廠當老闆?她就不說話了。r這地方做皮革,總也有三十多年了。這東西厲害,人們不敢喝自來水不說,更有一些人,不敢進村子,一進村子,就難受犯病,胸口緊,喘不上來氣,頭暈頭疼。隻好到外頭打工去。看着小子那斑斑點點的胳膊,她心裡真是疼,又怕又疼。小子這是舍着命掙錢哪。也不知道,往後上了年紀,有沒有什麼不好。如今村裡人,年紀輕輕的,淨得一些個稀奇古怪的病的,難說不是這個鬧的。r牆上貼着一張紙,上頭記着幾個手機号,小子的,兒媳婦的,閨女的,女婿的沒有記。她還是老腦筋。女婿到底是外人嘛。兒媳婦就不一樣,進了咱的門子,就是咱的人。都說一個女婿半個兒。她從來就不信這個。還是在自家小子跟前氣勢一些。連親生小子都使不動,女婿又算什麼呢。她仰着下巴颏兒,眯着眼睛看那手機号,看了半晌,才想起來,她這個手機早不能用了。這手機還是她閨女的,好像是出了什麼毛病,換了新的,就把這個舊的給了她。閨女說萬一有個事兒,就打電話。教給她怎麼打,怎麼接,怎麼開,怎麼關。她哪裡能記得住這些。這手機在枕頭邊扔着,一回都沒有用過。她左摁又摁,鼓搗了半天,還是黑乎乎的。八成是沒有電了,好像是有個充電的玩意兒,她也不會弄。隻好罷了。r算起來,他們有日子沒有來過了。雖說是一個村東,一個村南,可芳村統共能有多大?當年,她背着孫子,從村東到村南,從村南又到村東,那麼沉的一個大胖小子,幾十斤肉哪,還不是一趟一趟的,一天不知道要跑多少趟。那時候,為了抄近道,就從田邊地埂上,穿過來穿過去的。太陽照下來,把田野照得亮閃閃的。風微微吹着,莊稼們一高一下,一高一下。孫子在背上咯咯咯咯笑,沉甸甸肉墩墩的。汗水流進眼睛裡了,殺得眼淚都流出來,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鹹鹹的,一直流到嘴裡。有時候,背上忽地一熱,她就知道,肯定是那小子尿了,要麼就是拉了。背上熱乎乎的,心裡頭也是熱乎乎的。她的孩子的孩子,她的親孫子,有血有肉熱乎乎的那麼一個小人兒,就在她背上趴着,那種感覺真的是,一句兩句說不清楚。後來,孫子大了,念書了,在城裡住校,就很少看見他影子了。小子忙着掙錢,媳婦呢,也忙着掙錢。小子幹活的地方在李家莊,媳婦就在增志廠子裡頭,管給人家裁沙發座套。家裡一天到晚鎖着個門,誰有工夫來她這兒看一眼呢。她不怪他們。真的不怪。孩子們忙,是好事兒。要是成天價好吃懶做的,她才發愁呢。r街上有人吆喝,換手機——換舊手機——換舊手機——她看了看那個舊手機,心想這舊手機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用,要是能換兩個塑料盆子,洗菜用,倒挺不賴。正亂想呢,卻聽見隔壁又罵起來。她心裡一驚。想這小豬媳婦,也實在是厲害。紅口白牙的,罵得這麼難聽,真難為她,年紀輕輕的,倒能罵出口來。當年,這媳婦剛嫁過來的時候,也是一個羞怯怯的新人兒,不笑不說話,還沒有開口,臉就先紅了。這麼些年下來,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那個小母雞一樣的小媳婦,竟然變成這個樣子了。小豬他娘也是能忍,要麼就躲出來,就在家裡白白聽着,不生氣才怪哩。正着急呢,簾子一動,竟然是小豬他娘。r她想強坐起來,動了動,隻覺得骨頭疼,隻好半靠着。小豬他娘坐在床頭,拿指頭指了指外頭,小聲道,聽見了吧?就是這麼個不講理的東西。她說為了什麼呢這是?小豬他娘道,也不為什麼,就是有半碗剩飯,我一聞都酸了,就倒給大黃吃了。她說,不就是一點子剩飯嗎,怎麼這麼大氣呢。小豬他娘道,哪裡是為了這半碗剩飯,她不過是借着這個茬口,給我一場氣受。小豬他娘說沒聽見嗎,一口一個老不死的,一口一個老逼,說是罵大黃,其實是罵我哩。我知道她恨毒了我,恨不能我立時三刻就死了。我倒是不怨她。我就是恨我自己,恨小豬,怎麼就生了這麼個賊操的,良心叫狗給叼走了。眼睜睜看着他媳婦給他娘氣受,他還看得下去?一面說,一面掉淚。她隻好勸道,小豬不是沒在家嗎。他要是在家,肯定不能這麼白看着。他肯定得管。小豬他娘歎口氣道,管?他倒是敢。就有這點兒心,也沒有那個膽子。一個大男人,給媳婦拿捏成這個樣子。我就是恨。恨他骨頭軟,在媳婦跟前挺不起腰子來。她見她咬牙切齒的樣子,勸道,要是他們兩口子打起架來,你又該着急了。左右都不是你的主意。小豬他娘道,可不是。我就是覺得受屈。我活到七十三歲,倒叫自己兒媳婦指着鼻子罵了。我就是想不通。小豬他娘說誰不是爹娘生養的,誰沒有老的那一天呢。自己的孩子們都看着呢,就不怕他們往後跟在後頭學?她見她淚汪汪的,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屋子裡暗了一下,好像有一塊雲彩,把太陽遮住了。牆上的那隻挂鐘,忽然就響起來。當的一下,再聽呢,就沒有了。小豬他娘擤了把鼻涕,在衣襟上擦了擦,才道,不說啦不說啦。早晚得跌到人家簍兒裡頭。這不是,能怎麼辦呢,在人家手心裡捏着,就得任由人家揉搓。人這一輩子!r她不說話。渾身的骨頭酸疼。今天這一下子,怕是真的摔狠了。剛才還是尾巴骨疼,說話間,肋條骨也疼,腰眼子也疼,好像是渾身上下的骨頭,沒有一處不疼。小豬他娘見她咧嘴皺眉,方才問道,怎麼了這是?她就把摔倒的事兒學了一遍。說渾身疼,說不定真的起不來床了。小豬他娘急道,那他們知不知道呢。怎麼也得跟他們說一聲呀。她苦笑道,他們都忙,我這點子事兒,還算個事兒呢。咬咬牙也就過去了。小豬他娘道,你都動彈不了了,還這麼撐着。不行,我去告訴一聲去。一面說,一面顫巍巍往外走。r她急得在床上坐起來,道,甭去,甭找氣去。那是一個渾不說理的,跟她說不清。小豬他娘立在門口,一隻腳門裡,一隻腳門外,歎道,都這個樣子了,還硬撐着,你不吭聲,人家怎麼知道呢。她歎口氣道,要是有那份心,早過來了。他們是沒有把我這個當娘的擱在心裡。說也是白說,倒惹一場氣。小豬他娘道,那怎麼好呢。她強笑道,自己還一屁股屎呢,還操心别人。又叫你媳婦罵你了。小豬他娘道,叫她罵。她不怕費唾沫她盡情罵。反正也少不了一塊肉。r兩個人就坐着說話兒。說起了亂海他爹。小豬他娘道,要說亂海他爹也算是一個體面人,識文斷字的,一輩子在外頭,退休金就有好幾千呢。誰想到會有這麼樣的結果呢。她說可不是。聽說人家治病吃藥,都是國家管着,國家給掏錢,公家的人嘛。小豬他娘道,饒是這麼着,還受了這麼大的罪。亂海他們弟兄也忒不是東西了。小豬他娘說他那幾個媳婦,為了老頭兒那些退休金,都打起來了。打得武着呢。她歎道,為了一點子錢,連臉面都不顧了。弟兄們撕破了臉,往後可怎麼辦呢。小豬他娘道,老頭兒可受大罪了。說是輪流送飯,就跟喂豬也差不多,有一個大碗,在跟前擱着,誰送飯去倒了扭身就走。那碗呢也不刷,有一回還是大媳婦見實在髒了,看不過,才拿個笤帚疙瘩,好歹給刷了刷。小豬他娘說那屋裡也真是沒法待,又拉又尿的,熏得人進不了屋。她說那亂海他娘呢,怎麼也不管呀。兩口子都這個樣兒,還能指望孩子們怎麼樣呢。小豬他娘道,要說年輕的時候,亂海他爹把他娘慣得不行,盛到碗裡,遞到手裡。伺候得周到哩。老頭兒月月有活錢兒,條件好,天天雞蛋挂面裡頭埋着。誰知道等老頭兒這一病倒,就不行了。自己不管還不算,還不叫孩子們管。嫌飯量大,吃得多拉得多。甯可叫他餓着點兒,也别多給他飯吃。人們都說,生生是給餓死的。她半晌不說話,道,不是還有個閨女嗎。好像是在城裡上班。從小念書,老頭兒疼得不行。小豬他娘道,是呀。就沒有見這閨女來過。還是後來在老頭兒墳上,這閨女哭得,任誰拉不起來。人都沒了,早幹嗎去了。這人心,怎麼說呢。她說,是呀。結發的夫妻都指不上,還指望孩子們怎麼樣呢。小豬他娘道,聽說最後,還是花錢雇了村西的傻豐收,好歹給洗了洗,頭發胡子老長,不像個人樣子了。屋子裡臭得不行,牆上屎尿都抹滿了。她歎道,那麼幹淨體面一個人,誰能想到呢。小豬他娘道,是呀。人的命。亂海他爹斯文了一輩子,這就是他的命吧。說着又感歎一陣子。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話。風在窗外,飒飒飒飒吹着。有一片葉子落下來,猶猶豫豫的,落在窗台上晾着的南瓜子上。隻待了一會兒,又跌下去了。r小豬他娘說,你還沒吃飯吧?我蒸的糖包,給你拿過來倆?她忙道,可别。少惹事兒吧。我也不餓。湊合吃一口就行。小豬他娘道,那我給你弄點兒吃的?熬點兒粥?她說甭費事兒,有熱水,給我潑個雞蛋就行。小豬他娘就拿了倆雞蛋,燒開水潑了。她低頭喝潑雞蛋,一面說,我這隻蘆花雞,倒是肯幹活,隔三差五能下個蛋。小豬他娘道,閨女也沒來過?她不說話。雞蛋挺燙,不留心就燙了嘴。小豬他娘說閨女知道不?要不我告訴一聲?有電話不?舌頭給燙了一下,淚一下子給逼出來。她和着雞蛋咽下去,又鹹又腥,也說不清楚什麼滋味。小豬他娘見她不說話,還當是不同意,勸道,你都不能動啦,還這麼剛強,給誰看呢。到頭來受罪的還不是自己。她咽下一口潑雞蛋,點頭道,那麻煩你給她打個電話吧。那紙上有号碼。r閨女來的時候,她還正在昏沉沉睡着。一進門,見她在床上躺着,閨女就叫起來。說怎麼了呢這是?摔倒了?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冒冒失失的,要是有個長短,可怎麼辦呢。一面說,一面坐到床沿上來,摸一摸她的額頭,又在自己腦門上試了試,哎呀一聲,叫道,發燒啦?她心裡一熱,眼睛裡酸酸的。到底是自己的閨女,親生親養的,肝花連着心哩。閨女是個粗枝大葉的,難得跟她說句知心話兒,養着豬,供着倆孩子念書,白天黑夜的,忙得不行。如今倒又給她添亂了。正想着,隻聽閨女拿着手機,正在跟誰說話。聽了半晌,才慢慢聽出來了。閨女道,哥,咱娘摔了,你不知道呀。你這麼近都不知道?我這隔村邁舍的,倒知道了。你說啥?你忙?誰不忙?全天下就你忙?她聽着兩個人吵起來了,急道,你們是嫌我不死,要氣死我呀。閨女不理她,隻管沖着電話喊,甭跟我說這個!我就問你一句,咱娘摔了,發燒,動不了,你管呢還是不管?也不知道電話那頭說了什麼,閨女罵道,我就是孝順,最起碼比你孝順。你們兩口子幹的那些個拉血的事兒,還當我不知道呢。閨女說你少冤枉咱娘。我就在小辛莊,也沒有隔着山隔着海,我又不聾不瞎,什麼不知道?閨女說你們這會子就忙了,怎麼給你家小子過生日,去城裡大吃大喝的,就不忙了?閨女說你就是個怕媳婦的,人家一個眼色,吓得你就尿褲子,連親娘都不認了。閨女說咱娘是親我,可咱娘最親的是誰?你心裡頭清楚。你裝吧,你就裝吧你。你給句痛快話,回不回來?你說!喂喂,喂喂喂喂?閨女扭身氣道,挂我電話我哥他!他挂我電話!一面說,一面又打。r她躺在床上,氣得渾身亂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閨女背對着她立着,肥厚的後背一起一伏的,好像是一個火藥桶,一碰就炸了。閨女今兒個穿一件亂花衣裳,更顯得胖了。頭發燙得亂糟糟的,好像是一堆幹柴擔在肩上。閨女沖着電話裡說,你說啥,我哄咱娘的錢?咱娘那點子錢都給你們摳光了,如今倒又怨起我來了。你摸着良心想一想,咱爹看病,花你們一分錢沒有?到最後辦事兒發送,就沒有花你們一分錢!咱娘都這麼大年紀了,要不是摔了腿,還給人家澆地薅草撒化肥哩。你們也不怕街坊面兒上難看?她躺在那裡,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上下牙齒隻是咯吱咯吱亂碰,管也管不住。閨女說你甭罵。你是當哥的。你罵我一句,就是罵你自己一句。你說,是不是我嫂子教你的?你把電話給她,給她。你信不信,她要是敢撒潑,我堵着門子罵她三天三夜去!我撕爛她那張臭嘴!r閨女還在說。她胖胖的背影漸漸搖晃起來。房子院子床桌子也跟着搖晃起來。天旋地轉,耳朵邊一片嘈雜,心裡頭隻有一個主意,地動了,地動了,趕緊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像是孩子們小時候,她抱着一個,背着一個,踉踉跄跄往外跑。老輩人講過,這地方早年也鬧過地動。說是一條大魚馱着地面,大魚平時睡着,輕易不動,要是哪一天大魚一動彈,就該鬧地動了。她發瘋似的跑着,跑着。兩個孩子哇哇哇哇地哭。跑着跑着,前面卻是一堵高牆,嚴嚴實實擋在她眼前。正着急呢,地面忽然就裂開了一個口子。她還沒有來得及叫一聲,就被吞下去了。r天色已經暗下來了。窗子外面,昏黃慘淡。小豬他娘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擡眼看一看地下,也不見閨女。那張紙還在牆上貼着,上頭寫着手機号碼。渾身疼,枕頭上濕了碗大一片,寒浸浸黏糊糊的。嗓子眼又幹又苦,嘴角上一拱一拱的,好像是長燎泡了。怎麼就做了這麼個夢呢。她總想着,夢見他爹一回。卻從來沒有。也是怪了。這麼多年了,一回都沒有。是不是,他還怪她那一樁事,跟她賭氣呢。r說起來,那件事到底是她的不是。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那樣待他。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們兩個,做了一輩子的夫妻。他們之間,有多少牽牽絆絆的東西哪。說不清,一輩子都說不清。可是,又能怎麼辦呢。明知道是治不好的病,還是硬要往裡頭扔錢。一天一千多塊,他們那點子錢,能夠熬幾天呢。小子媳婦都不說話,也不撺掇着讓治,也不攔着不讓治。隻是來得越來越少了,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了。閨女呢,光會哭。哭得人心裡煩亂。她那小姑子,輕易不來一趟。來了就在那裡掉淚,數落她哥命不濟,辛苦了一輩子,到了竟得了這樣的病。傾家蕩産,怕是也不行。治得了他的病,也治不了他的命。她生怕他們在病房裡,當着病人的面,說出什麼不好聽的來。正是臘月裡,雪在窗外亂飛,把天地都飛白了。她心裡煎熬得厲害,一宿一宿睡不着覺。r那一回,孩子們都回去了,就她一個人在。他爹睡着了。外頭風雪正緊。她咬咬牙,再咬咬牙,一下子就把輸液的針管子拔了。r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雨來了。淅淅瀝瀝的,打在窗外的樹木上,落在菜畦子裡,瑣瑣碎碎的,十分愁人。r她掙紮着起來,一步一挪的,到裡屋,抱着一個藥瓶子出來。這種藥叫作一步殺的,十分厲害。還是她有一回給人家噴棉花,偷偷帶回來的。r秋雨一飛一飛的,落了人一頭一臉。大門口有一個草墩子,她平日裡老坐的。一清早,街上就該有人了吧。她把那藥瓶子舉着,慢慢喝下去了。r後天就是八月十五了。月又圓了。r一隻狗叫起來。r人們無心聽狗的話。人們也聽不懂狗的話。r狗日夜在村子裡遊蕩。r對于芳村,人們并不比一隻狗知道的更多。r白天有人在笑。夜裡有人在哭。狗都看見了。狗都知道。r狗看家護院,守着一個村莊的秘密。r有時候,隐忍久了,狗不小心叫出來。r人們無心聽狗的話。人們也聽不懂狗的話。r狗叫了幾聲,就閉嘴了。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