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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33

時間:2024-11-07 11:20:07

六月初六,大吉,宜互市,動土,搬遷。石胖子帶着小許早早敲開阿昌院;他走到門外,赫然發現遠處東南角已被一場罕見的夏日大霧籠罩——它來自滇池北岸,由暖濕氣流與西山北麓的小型冷氣壓帶相遇形成,是民俗園難得的奇景。石胖子對景瓦的态度谄媚而低下。他抱了那塊從廢品收購站得來的好鋼,跟随兩人一路抵達籌備整整三周的園區門口。門外竟有兩列民族演員,特地為他舉辦了一場典禮——中間就有阿敏,她打量他的目光深邃複雜,他沖她微微點頭。他們熟練地載歌載舞,又有兩個小夥放了四五隻花炮,紙屑撒他一臉。他睜眼時才發現池田已帶着翻譯待在人群背後,雙手合十,沖他深深鞠躬,臉色嚴肅得幾近猙獰。石胖子說了簡短的開場詞,儀式就此結束,跳罷孔雀舞的阿敏從他身邊經過,輕聲說,阿玉保佑你!

他心中一凜,手心微微冒汗。霧氣仍在缭繞,石胖子驅散姑娘小夥,讓他們迅速撤離。就剩他們四人了,石胖子打開園區大門,帶他進去。院子不大,右前方是紅磚砌成的火爐,下方水槽是梨木的,已經灌滿;鐵砧子還是新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左側牆下擺着香爐和蒲團,牆上有關公畫像。簇新的黑色梨碳堆積在爐子下首。他走過去,熟練點燃松明和梨木。這裡與阿昌院或任何一個戶撒院落沒什麼區别,他納悶石胖子幹嗎擺弄了那麼久。之後,就在爐子斜後方,他發現兩隻小桶。他揭開蓋。是血,還汩汩冒着熱氣。他的心怦怦跳,知道這不是普通牲畜的血,卻無法詢問石胖子它們來自哪裡。石胖子告訴他,這裡看似普通,但關鍵在于地氣——他找風水大師仔細看過,此處既有滇池沃土之陰,更聚集了西山巉岩高崖之陽,它面南背北,依山卧水,找遍民俗園乃至全昆明,再也無法找到比這裡更适合打刀的風水寶地了。石胖子指着牆邊一排茂盛的碗口粗的本地毛竹說,最難弄的是它們,你不曉得我他媽跑遍民俗園才偷偷給你移植了這十來根。它們是倒下還是站着,就看你的了。

他一聲不吭。

兄弟,你早晚要面對這一天,我也早晚要面對這一天。

兩隻暗紅的小桶猶如魔獸蹲在院角,他無法直視。池田沖他深深鞠躬,随後又面向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鞠躬,虔敬無比。之後,石胖子走出院子,池田和翻譯緊随其後。他們從外面鎖門。石胖子大聲說,他們将在門前把守,不讓女人靠近,要是完工了就大聲叫他。他從門内再将大門闩死,然後走向打了半輩子交道的東西。從鋼闆到水槽,從火爐到梨碳,從鐵砧到鐵錘,從天空到氣息。那塊好鋼仍躺在懷中,像個面目黑魆魆的野孩,沉甸甸地壓手,抵住他心跳加速的胸膛。他緩緩放下,就放在鐵砧上;他左右環視,走向北牆,在盆内洗了手,再點了一炷香,沖牆上黑白色的關公畫像跪地三拜,在香爐内插好香;他轉過身,邁步來到鐵砧前,重新抱起它,埋入爐子的炭火中。火焰還沒燃起。他為自己這個小小的失誤感到難堪,仿佛高超的體操選手忘了先擦拭器械。他重新取出鋼闆。它在初升的陽光下亮得發黑,表面略有鏽迹,确是一塊上乘的好東西。他用火柴燃起松明,再填入細柴,之後是小小的梨碳;十分鐘後,火勢蹿起,他一點點加入梨碳;火焰漸漸強烈,他盯住火的中心。閃爍跳動的火。由紅轉白再由白轉紅。最深處的小小的核心似虛無一樣空洞。他靜靜等着。驅逐腦子裡一切雜念。欲望、恐懼都将燒個幹淨。梨碳内部傳來細碎的坍塌,猶如咒語;小小的火舌啃噬、鞭打這些黑色的來自大地深處之物,它們糾結着時間的粉末與權威共同制造一場自我瓦解之旅。刹那間,他将鋼闆閃電般塞進火裡。火苗撒着歡兒撲上去,鋼闆亦毫無怨言地獻身其中。他盯着它們,火舌撕咬鋼闆的聲音輕微而禮貌,如一種亘古不變的緻敬,類似于神聖的犧牲。他轉身看一眼霧蒙蒙的天空,陽光散軟無力,他有條不紊地套上皮挂,戴上手套,再轉身,面對火焰,拉動風箱。他不得不佩服石胖子小許們工作之細——就連擦汗的毛巾都準備好了,就挂在院中一根立柱上,一共四條;擦刀的幾條土布也準備好了,旁邊還有拭刀的磨刀石鵝卵石。比阿昌院那些周全細緻得多。

鋼闆不久便燒得通紅。他握住底部抽出它,放到鐵砧上開始第一次捶打。鐵錘翻飛,這是他無比熟悉的節奏。火花飛濺,卻沒有絲毫敵意。手感好極了,知道今天的天時地利都遠勝往常。腰刀的雛形很快出現,這是他最拿手的。為了節約鋼材,他故意将刀鋒刀背留寬,是對普通戶撒腰刀的一次蓄意改變。最初幾次淬火也十分順利。他出汗了。它已漸漸呈現出他想要的樣子:刀背刀鋒精準優美,月牙兒的刀尖陡峭挺拔。他再次将它埋入火中。風箱的呼呼聲大得驚人。太陽繼續升高,但霧氣并未隐退。他回首看一眼淬火槽内的水,果然,這些不知從何處運來的山泉水在霧氣浸潤下發出難以察覺又千真萬确的愉快顫動,如無數的小腳在水面上跳起芭蕾;他說服自己盡量不去看那兩隻桶。它們紅得發黑,還遠未凝結,但必須搶在凝結之前。爐子邊上的幾隻托盤裡還裝着各種各樣的小東西:毛發、牛糞、明礬、硼砂、朱丹石、毛皮和一些碎鋸末和鐵粉砂,都是按他的要求添置的,隻多不少。再次鍛造時他不得不用上它們以求穩妥。每次撒入燒紅的刀身時幾乎沒有動靜,如葬身大海。他每打十下撒入一些,通通撒過一遍後打了第三遍,第四遍時又撒;如此反複,第十遍時,他終于拎過捅來,舀出深紅的泛着腥味的血,小心翼翼潑到刀身上,吱吱啦啦的響聲不絕于耳,比淬火的聲音還大。他渾身冒汗,兩隻耳朵都在冒汗。一股頭發燒焦似的腥臭味緊随白色的煙塵升起、消散。他使勁掄錘敲打,叮叮當當,叮叮當當,刀身的力度與韌度突然有了變化。他為此興奮莫名。再埋入火中煅燒,再拎刀鍛打。至第十五遍時兩桶血各用去一半。他估算着應該夠了。此時的刀鋒已閃爍灼人,霧氣散開,陽光朗照,他要的刀,已經從最初的粗糙和混沌中昂首而出。當然,距離他想要的那一把,還有相當的距離。

當年他十五歲時打刀。景弄扶着他的手教他生火,教他拽動風箱,教他觀測天象,感知風力,教他用掌心乃至舌頭試探水溫——全是密不外傳的景氏刀法。他第一次錘掄時虎口振得生疼。那一整天持續不斷地鍛打差點累死他。夏天的戶撒酷熱難耐,知了在門外的松樹上嘶吼,爐火熊熊,幾乎把他瘦小的身體烤化。他好像無論如何也征服不了一塊鋼闆,無論如何也打不出一把戶撒刀。直到半年後,他打造出爐的刀才獲得景弄的首肯,此刀當場就斬開了十條毛巾和一塊三寸厚的鋼闆。他知道自己從此上道了,再也無法歇手。他追随景弄的步伐,每天天不亮起床,打到夜裡才收工。熊熊爐火就是待在村口也能望見。那時薛家樓家的爐火也仿佛晝夜不息,他們在對抗、較勁和競賽中為戶撒、隴川、芒市、瑞麗乃至緬甸、印度、泰國的山民村夫、市井閑客們打出一把又一把精湛的刀。它們劈斬樹木與大地,它們插進牲畜的心髒和喉嚨,它們延續戶撒自身的傳奇與曆史,為阿昌人找到并捍衛尊嚴。七彩刀源于戶撒,它是傳說,也是考驗,甚至是不折不扣的調侃,正如誰也不曾見過上帝的影子卻對他深信不疑。誰也沒打出過一把七彩刀。無論薛老八、裴五東還是當年比他們都要有名的景弄。他記得自己打出一籮筐勉強能用的刀時景弄還是打不出他想要的那一把。景弄陰沉着臉,将他打的刀重新扔回火裡,讓他再打,死命打。其實景弄打出的樣本已精妙絕倫:活活劈斷二十七八條毛巾不在話下。他與薛老八不分伯仲,他深信也比那個從未見過的傳奇般的薛老七分毫不差。盛大的阿魯窩羅節不是景弄當上刀王就是年輕的薛老八或裴五東輪流坐莊。他們穿着阿昌人的傳統黑服,裹上頭巾,立于高高的窩羅台上,在遮帕麻、遮米麻兩尊阿昌始祖神祇和太陽柱及月亮柱的凝視下,抽刀出鞘。空氣裡彌散着令人緊張窒息的刀鋒味,涼而香甜,帶着勃勃怒氣。他記得景弄第一次劈下刀王名頭的下午,陽光燦爛,二十六條毛巾紛紛散落。他驚喜得尿了褲子。景弄高高舉刀,接受戶撒人的歡呼。那把刀送入鞘中仿佛還在震顫跳舞。他晚上偷偷抽刀細看,被它輕輕劃開手指,幾滴血沿着刀鋒滾動,迅速消失不見了。刀竟然吞沒了它。這才是真正的戶撒刀王。他驚呆了。夢裡全是此情此景。然而景弄遲遲不能滿意,他究竟要打一把什麼樣的刀?七彩刀?——直到最後他才懂了。景弄每天累得像牲口,滿臉的泥汗與煙灰。阿昌人普遍長得黑是否與世代打刀有關?他後來告訴景瓦,沒有一個戶撒刀匠不想打出七彩刀。可是,他們越是處心積慮、窮盡招數,越是與之無緣。徹底的無緣。薛老七打出七彩刀仍是傳說,誰真正見過呢?他,從景弄手中接過鐵錘的他,這輩子能打出一把?但豈非已有了一把?紅龍,竟然因為連續的意外幾乎成了。幾乎。可紅龍早已遠離了戶撒,更不是從前他親手打的那把了。它簡直像個噩夢。你已經無法說它屬于誰,又是誰造就了它。總之它不再屬于他,不再是他親手鍛造的愛物。它成了一個高級赝品,一個雜種,一個血迹斑斑的魔獸。曆史遍布失敗,失敗才是如假包換的曆史。如今,他真有機會創造曆史?

他一整天沒有歇手。隻吃了一頓晚飯,還是天黑後由石胖子親自敲門送來的。池田和翻譯仍守在外面。還多了一個他差不多忘了的李果——此人說他有事耽擱了,十分抱歉。沒人多說一句話。整個鍛造工程持續到深夜十一點。他精疲力竭開了門。石胖子問他是否順利,他氣喘籲籲,告訴他們,最少還要兩天。

當晚他睡在院中。此後兩天完全在重複第一天所有的工序。石胖子和池田、李果繼續守在門外。無人說話,甚至沒人經過。這場罕見的大霧整整持續了三天。三天來院中香火不停,煙氣霧氣汗味煙味蒸騰缭繞。叮叮當當的打刀聲成為整整三天帶給衆人的最大沖擊,它固執得讓人憤懑,單調得令人作嘔,當他們各自返回住處時這叮叮當當的響聲仍在耳畔盤旋。第四天中午,叮當聲終于止歇,且止歇的時間長得像整整四天的總和。沒人知道景瓦在院中做了什麼,是在用白布拭刀,還是在思考如何進行微調。人心都繃得緊緊的,既不敢擅入,更不敢喧嘩。除了等待,還是等待。

第五天早上,他用簇新的土布拭刀。刀鋒徐徐伸展,如月亮的骨骼。一條完美的脊椎出現了。他拭了又拭。仔細審視經層層疊加、鍛打之後刀身閃現的微光與色澤。果然,逆光看時,隐隐出現彩色的光斑在刀鋒和刀尖處遊走,猶如完美的精靈。他沉下心。繼續擦拭,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從刀尾至刀鋒,從刀尖至刀背,反反複複,難以計數。最終,他氣喘籲籲将刀放在鐵砧上晾曬,讓接近中午的太陽灑滿它,接受太陽的鍛打。這個過程耗時頗久,直到太陽西斜,天空出現紫色的暗影,雲團與散去的雲霧如鳥雀般舞動卻又停滞着,像數不清看不見的天地英靈凝望于他。他重新取刀,刀身微微發燙,是一整天的太陽暴曬所緻。他繼續燒造,繼續淬火,以最快最輕捷的速度讓垂直的刀鋒吻過水面,幾乎沒有濺起一絲水花。刀鋒咬水的聲音如夜莺低唱。他重新擦拭它,再一次反反複複,再一次耐心到了極緻,也認真到了極緻。光影閃爍,把他汗涔涔的臉照得一清二楚。但在刀背的鏡像中,他已無法認出自己——一個渾身汗濕,布滿了污泥汗水灰塵火氣的男人,臉頰塌陷如幹涸的泥地。光線浮動,香火仍在牆下缭繞。他最終起身,提了刀,仔細審視東牆下那一排挺拔的毛竹。每一根毛竹的間距不過兩厘米,幾乎緊挨着。他狠狠喝一口水,擦了擦臉,走向它們。

院外的人聽見氣勢驚人的劈砍聲。整齊,響亮,沒有停頓,啪啪啪啪的連續響動如爆竹般炸裂,卻帶着驚人的快感。之後一切都安靜下來。死寂容納萬物。沒有一點兒聲音。很遠的地方傳來象腳鼓或手鼓的低鳴。天空暗淡,被抹成暗紅的雲朵如山峰般聳立。沒有一隻鳥飛過。他們面面相觑。實在太可怕了。靜得隻能聽聞對方的呼吸和心跳。池田閉上的眼睛又睜開,李果望着石胖子,石胖子望向池田。最先發問的是李果。好了?無人回答。不知過了多久,石胖子說,砍了多少?池田仍閉着眼睛不發一語,能聽到他微微的喘息聲,像什麼東西卡住喉管。每一個人的臉都被夕陽染紅,之後像被擦亮的錢币般發白,細密的汗水向外滲透。翻譯對池田悄聲耳語,大約重複了李、石二人的問話,池田置若罔聞。之後他們各自盯着别處,不再彼此對望。天色漸漸黑了。民俗園的路燈亮起來。石胖子第一個跳起,沖着院内高喊,

兄弟,好了嗎?

沒有回答。

兄弟,你說句話!

還是無聲無息。

石胖子使勁擦掉滿臉熱汗,仿佛他才是真正的打刀人。他來回踱步,盯着路面喃喃自語,像一條漸漸失控的狗。池田的臉色越來越白,如失血的死屍。

狗日的,死了還是睡着了,沒聽見我說話?狗日的兄弟!景瓦!你他媽說句話啊。是驢是馬該你拉出來遛遛啊。五天啦。

李果也起身大喊。院子裡還是毫無動靜。

石胖子急了,轉身征求二人的意見是否該闖進去。李果望向池田。後者仍沉默不語。石胖子咬咬牙,下定決心大步走向院門,掏出鑰匙。兄弟,我們進來啦!還是無人回答。他回頭看了看另外兩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打開鎖,一把推開門。

他就坐在冰涼的台階上,刀擱在鐵砧上。一片毛竹倒在院中,他們逐一清點,整整九棵,一棵不多,一棵不少。還有一棵是完好的,仍孤獨地立着。石胖子抱着池田哇哇大叫,不知該高興還是罵娘。後者臉上浮現出一絲詭異的微笑,似乎對此情景仍深感疑惑。李果走向那把刀,卻不敢輕易舉起它,仿佛此刀已被注入千斤的重量。坐在台階上的景瓦一聲不吭,兩眼直直望向門外。石胖子大聲喚他,他總算站起來,搖晃着,曳步走向門口。石胖子大聲喝住他,走向鐵砧,拎起刀,借助院外投射的燈光及最後一抹斜陽的暗淡餘晖細細查看。池田緊跟其後。兩人的腦袋像搶食的牲口般湊在一起。他們反複打量刀鋒和刀身。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太快,以至于距離他們最近的李果也毫無反應——石胖子從池田手裡奪過刀,大聲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并一腳踢翻了兩隻空空蕩蕩的塑料桶。他奔向景瓦時仍癫瘋着魔般地重複着不可能不可能。他這一刀從背後砍中景瓦鎖骨,是斜向砍入的,景瓦的身體微微搖晃,但并未摔倒。隻是一次小小的趔趄和停頓。血濺出來。他難以置信地回頭看了看石胖子。後者說還差這一刀,就差一刀。兄弟我現在就告訴你七彩刀的秘密——你就算打好了還差這最後一刀。你懂了嗎兄弟我在幫你完成你做夢都不敢想象的曆史……

燈亮了。燦如白晝。

滿眼雪白。他知道自己躺在醫院。他知道他一直清醒但并不了解如何從民俗園來到醫院的。巨大的疼痛讓他想起戶撒。想起壯觀的落日和逆光飛行的白鹭,收割完畢的稻田平整得像裁出來的毛毯。全是叮當叮當的聲音。家家戶戶立起爐子,打造天地那麼大的戶撒刀。他們舉起它,面向太陽。是七彩的。這一回他看得十分清楚。刀鋒閃亮如鏡,照出他憔悴變形的臉,照出戶撒的山川河流,照出幾個女人,幾條狗。青娜和阿玉重疊起來,成為刀與戶撒的一部分,之後又分開,可悲的是他居然無法分辨。他聞見稻草燃燒的香氣,與大地經過雨水浸泡的暖洋洋的氣味交織;阿魯窩羅節現場人頭攢動,高高的窩羅台坊上立着最出色的刀匠,包括他本人。他的刀活活劈下九棵毛竹而不是二十七條毛巾。所有人都仰望他,猶如眺望神祇。他沖他們舉起刀。他的刀。刀王之刀。

空空蕩蕩。白色似乎要将他蕩滌幹淨。将他送去某處,交給某人。窗外分明有一輪明月,月光也白得驚人,讓他空空蕩蕩的腦中繼續出現青娜和阿玉,最終仍是阿玉。他再也看不清她的臉。玫瑰花落在何處?是被那夜無法看到的月光奇迹般消融了?還是被大地收走了?所有的謎題紛亂擾攘,最終隐入刀鋒。再沒别的了。一條雪白的月光。一條雪白之線。護士來了,身影白得仿佛從牆壁中摳出來的,像甬道街上小鴿子的白襯衫。她問他哪裡不舒服,他隻能搖頭。護士出去了。寂靜擴散,月光移動。他吞咽着什麼,借此感知自己還是個活物。一個從戶撒走出的活物,再也無法返回戶撒。疼,真他媽疼。他确信自己正是自己了。打刀的景瓦。疼得不知将來還能否打刀的阿昌人景瓦。

一個人影走來。白色的幻光讓他誤以為是醫生或護士,直到她走近才看清楚了。他想仰身喊她,但他明明是坐着的,并未躺卧不動。權姐……他想喊出來,聲音卻哽在唇邊。她走過來,将手裡的水果、營養品、補品一股腦兒堆在床頭櫃上,在床邊坐下,望着他。她的短發梳得整整齊齊,目光是他此前從未見過的,像溫暖的汪洋。她拉起他的手。

莫說話,莫說。說話要動氣。醫生說你現在最好靜坐,躺不得,傷口在背上?

他點頭。确信這真的是權姐了。

她默默查看。他後背和前胸纏滿紗布,差不多裹得嚴嚴實實。她心疼地嘬嘴。

對不起,兄弟,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都怪我,全怪我……

他不解地搖頭。

她緊緊攥着他的手。怪我!為哪樣堅持要你留下來?你要是回了戶撒,哪還有這種鬼事情?至少,我該讓你留在甬道街,我該——

他還是搖頭。

沒事啦,兄弟。醫生說你沒事。權姐的眼眶濕潤了。她極力忍着。

他想張口說話。

莫講話。你聽我說就是了。我都打聽清楚了。

他直直望着她。

那個日本人想讓你去大阪開個店,專心打刀。

他一動不動。

還有那個李果——開古玩店那個,讓我轉告你,讓你考慮下,跟他合作,也搞個專賣店,就在昆明。

權姐從袋子裡挑了一隻紅蘋果,用一把普普通通的小刀削了,遞到他手裡。他搖頭拒絕。她隻好放下。

你咋想的?去日本,還是留昆明?

他輕輕搖頭。

去不得日本。哪個認得你這一刀是不是小日本讓石胖子幹的?再說了,那可是日本。

他一陣咳嗽。撕心裂肺般疼。

好好好,先不說這個。她将削下的蘋果皮拾掇好,扔進垃圾簍,返身坐下,望着他。滿屋的蘋果香味如月色一般擴散。小小很好,非常好,昨天居然拉着我的手說,媽媽你胖得像隻貓。哈哈哈,小小居然能說這種話了,你看看!

他笑了。狠狠牽動後背的肌肉和神經,那條峽谷一般深的傷痛将他吞下,仿佛要拆散他。

生意還行,莫擔心——幾個老闆同意賒貨,我賣出去再結款。媽的,我就說嘛,死不了。小小她爹的養雞場就快整起來啦,我前兩天去看過,半座山都是,野雞随便扔進去,吃哪樣都能活,肉好得很,香,真香!以後銷路肯定好。

明明很疼,他仍咧嘴笑了。她也笑了,說趕來醫院的路上自己的心撲通亂跳,誤以為景瓦挂了。我就想啊,他還沒成真正的大師呢咋能說挂就挂啦?他們相視而笑。他笑一陣,眼中猛然湧出淚水,沖下面頰。權姐吓壞了,抓住他的手。

咋個了兄弟,我說錯話了?

他搖頭。

莫難過,這點傷嗎,算哪樣,過幾天就好。她找來紙巾為他細細擦拭。你在醫院安心躺着,我過幾天就接你走,就住藍月茶莊。行嗎?

他仍無法說話。淚水總算止住,權姐繼續擦着。他就像個孩子。他移開視線,仿佛為此難堪。

以後照樣打你的刀。沒問題!

他的嘴張開,翕動,發出嗚嗚輕響。

你還是你嘛。莫放棄。聽見了?再難也咬牙挺住,有我呢。我全力支持。我永遠是你的粉絲。權姐望着他。再說了,你可以回戶撒的,為哪樣不可以回去?莫聽我的鬼話。我是我,你是你,不一樣嘛。其實,我男人的養雞場不在紅河,就在文山,就在我老家。你看,出來了照樣可以回去的。我想明白了。你說呢兄弟?

疼痛如海嘯般撲來。他哼出了聲。

你餓嗎?權姐說。我給你弄點兒吃的?

他搖頭。

喝水?

他還是搖頭。

權姐怔怔望着他。

刀。他張開嘴,終于吐出了這個字。刀。

責任編輯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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