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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15

時間:2024-11-07 11:20:37

兩個月。逃跑計劃宣告泡湯。兩個月必須打出一把精美絕倫的或許他這輩子都沒打出過的好刀。這比出走、流浪、返回對一個阿昌刀匠的誘惑更大。池田臨走前交付一萬定金,石胖子将六千大大方方給了他。

記着,兄弟,你是為中國人打刀!

他那把小刀咋打出來的?他念念不忘。

總有辦法。

我怕是一輩子也打不出那樣的刀。

淨說喪氣話。莫輸給日本人。還有時間,大把大把時間。有我在,你哪樣都莫怕。

阿玉咋辦?

交給我。

交給你?

當然交給我。

白天他輕松應付遊客,若非打刀不可,就随便拎一條幾乎完工的刀片,拎錘敲打,并不生火煅燒。遊客看他比畫一陣也就滿意了,再說外屋陳列着那麼多打好的刀呢。傍晚,他頂死院門拔掉電話劈柴生火,爐火熊熊,最好的彈簧鋼埋入梨炭,取出後他突然洩氣——這種看似上佳的鋼材仍然不是最好的。必須找到最好的。他直奔園外,打車直奔碧雞關的廢品收購站。抵達時院門緊鎖,他在門前陰涼的磨刀石上坐等。一輛接一輛笨重的大卡車連續碾過,掀起沖天灰塵,路邊夾竹桃和冬青木葉片布滿污垢,如一條條耷拉的舌頭。老頭很晚才回來,手裡提着一個白色塑料壺。他老遠就聞到壺内的苞谷酒味。

老頭沒看他一眼,兀自掏鑰匙開門。院落很黑,廢舊橡膠、鋼鐵一類東西堆出兩座小山,比他首次所見壯觀多了。他向老頭說明來意。老頭像聾子一般置若罔聞。他隻好追在他屁股後面大喊,問他有沒有最好的鋼材,他要打一把絕世好刀。老頭猛然止步,回頭狠狠看他。聽見了,老子不聾。你來過?他回答說是的,來過。他報上身份。老頭擱下酒壺,擰開壺蓋,把酒倒入一個髒兮兮的搪瓷杯,仰頭咕咚喝下,一面喝一面搖頭,咂嘴。酒氣四散,老頭重複他剛才的話,你要打一把好刀?你來找我要材料?不是要,他說,是買。我掏錢。你在民俗園打刀?是。你是阿昌人?是。我認得阿昌戶撒刀。嗯,很多人都認得。

老頭的目光瞬時兇狠。我不是一般的認得。早年一個叫張玉民的在滇西打仗,帶一支小分隊直插隴川,在緬甸邊境上,我操,子彈打完了,小日本的子彈也打完了。兩邊拼刺刀。他用的就是一把戶撒刀,小日本用的是東洋武士刀。慘烈啊。張玉民劈死三個小鬼子,才被狗日的一刀砍倒,活活掏出腸子來。最後還是中國兵赢了,十個砍翻八個。

他沒吭聲。

你沒聽說過?

沒有。

媽的逼,你沒聽說過張玉民?你是不是戶撒人?

我是。

那你應該聽說過。

沒有。

老頭又倒一杯酒,仰頭喝下,直視夜色。

你打一把牛逼的刀幹哪樣?

他說了實話。老頭嗚嗚大笑,我操,也為了砍翻日本人?老頭湊到他面前,提拎他的衣領,滿嘴酒氣噴他臉上,兩隻混濁的老眼仿佛射出火來。給老子打一把最牛逼的刀。砍死狗日的小日本。聽清楚了?

他點頭。

老頭放下他,起身走入黑乎乎的堆滿廢舊鋼鐵的偏房,拽開燈。他待在門口。滿屋的廢鋼鐵臭味腥涼刺鼻。老頭跳上跳下四處翻檢,最終拽出一塊鏽迹斑斑的彈簧鋼。他伸手接過去。的确是如假包換的好鋼,沉實、細膩,稍稍用心就能擦亮它燒造它,令其無可匹敵。他連連稱贊。老頭笑了,腳底的廢鐵絲吱嘎作響。媽的逼,認得哪來的彈簧鋼?就是小日本的汽車底盤,幾十年前的好東西。你要是不打出一把牛逼的刀來砍死他小日本老子饒不了你。

他要給錢,老頭連聲罵他。他用報紙包好鋼片,走出院門。老頭已跑上一堆廢舊垃圾的小山,瘦小的輪廓如鐵器般焊接在黑色天空之上。他問他哪裡聽來的張玉民的故事。老頭笑了,吱吱嘎嘎的笑聲十分響亮。張玉民是我親戚,老頭大聲說,信不信由你。

沒到阿昌院門口,他老遠就看見她了。淺綠色的籠基,腳上的白木拖鞋在石闆路上來回搓動,發出清脆的吱吱聲。

他緩緩靠近,挨着她開了院門。她走進去,坐在門廊下。他開了燈。她看起來像個紙人一樣憔悴。他給她倒了杯水。

沒打刀?她說。

他将手裡的彈簧鋼放下,它發出脆生生的聲音,聽上去結實、完美,韌性十足。

我去找它。我要打一把好刀。最好的刀。

她看都沒看。微微閉上眼睛,又睜開。

我睡不好,吃不下。我不該再跑來找你了,可還是要來。唉,傣族女人都是賤皮子。

莫這麼說。

我明明認得你咋想的,還是要來。

他一聲不吭。薄薄的月亮已經出來,月光清亮溫柔。

民俗園天天出事,你認得嗎?

他搖頭。

有人往湖裡、井裡投毒,污蔑少數民族幹的。真兇抓住了。他說他就想制造麻煩。

老天,我哪樣也沒聽說。

遊客整天跑來摩梭村的花樓下面,有人大晚上爬到人家姑娘花房想走婚,姑娘吓得大叫,兩個摩梭小夥子趕過來把他扔出去,摔個半死。他們說是他自己掉下去的,哪個也沒動手。派出所還在調查。

你呢,都好嗎?傣族園都還好嗎?

好得很。每天唱歌跳舞,不能再好了。

每天都是潑水節?

每天都是。

他一陣難過。

民俗園不準随便生娃娃。他說。

哪個說的?

石胖子。

我生我的,和天王老子也沒關系。

你要走?

遲早要走。離了民俗園我就活不了?

他沉默着。

你要我咋辦?他說。

咋辦?我咋敢要你景大師咋辦呢?

他的心怦怦跳。到處是她的氣息。在月光下尤其明顯。

我來要一件東西。

哪樣?

刀。

我給過你呀——

我要你進園的時候帶來那把。

紅龍?

她盯着他。

不是給我的。是給你兒子的。讓他認得哪個是他爹。

他待在黑暗中。院裡冰冷沉重,黑色如嵌入地底,萬物颠倒過來。成了混沌的黑色之海。

我過幾天就走。帶着你的刀,帶着你兒子,收拾東西就走。

阿玉!

這把,你自己留着。我不要了。阿玉掏出那把手指般的小刀,擱在桌上。她曾用它削了多少水果啊。

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她靜靜等着。

他起身走向偏房,從床頭取下紅龍。盡管十分不舍,但他知道必須給她。刀隻是刀。刀還能再打。他回到院中,交給她。阿玉抽刀出鞘,寒光射入他們之間。他心驚肉跳。這把刀一旦待在别人手中就和他絕緣了,不留一絲眷顧。她仔細看着,之後送回刀鞘,發出清脆的響聲。她起身說,我走了,你保重。

阿玉。

她大步往外走,高聲說,小心石胖子,千萬小心。

接連三天,他閉門不出,遊客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但無人見識這位傳說中的戶撒刀大師。就連小許也見不到他,他聲稱自己病了,病得很重,按阿昌人的習俗,必須閉門驅鬼,耐心将養,想買刀的遊客就去前面陳列室。身為病人,他沒有義務滿足管理者和遊客的需求。沒人知道他悶在院中幹嗎。第四天下午,他胡子拉碴開了門,一副被折磨被摧殘的苦相,也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決絕。小許帶來兩個韓國客人,他随意表演一番就高價賣出一把匕首。傍晚,石胖子帶來上好的高粱酒、叉燒肉探望他,問他答應池田的寶刀進展如何。他似乎全沒聽見。石胖子連聲追問,他仍一言不發。石胖子搖搖頭,起身在院子裡來回走動,檢查爐子、炭火和鋼材——那塊優質彈簧鋼已被洗過,就擱在砧闆上。他舉起來,眯着一隻眼睛查看,用手紙輕輕叩打,聽它發出清朗的回聲。

這就是打刀之前與石胖子的最後一面。此後他上午迎接遊客,下午關門苦幹。叮叮當當的打刀聲一天也未停止。不少遊客向民俗園投訴說,這位阿昌刀匠對誰都不理不睬,根本無法交流,甚至不願意費時賣刀,撂下愛買不買的狠話調頭就走;小許也沒辦法,深知他正投身一項重要工程,隻能将就孩子一般将就他。他自我隔絕的時間越來越長,從過去的下午至傍晚變為上午直至深夜,呼呼的風箱聲、叮當的打刀聲此起彼伏,成為阿昌院的特殊标志;每天他僅上一趟食堂,吃得很少,且總在食堂快打烊的時候才去,像個枯瘦的孤魂野鬼。對于投訴,石胖子一概笑嘻嘻地賠禮道歉,說少數民族就這臭脾氣,園區一定好好做他工作。于是,連續一個多月,從前門庭若市的阿昌院漸漸乏人問津,這個埋頭打刀的匠人一再拒絕遊客探訪;從前被拒者多為女性,現在連男性也不能幸免。就連石胖子也被拒過三次——無論怎麼敲門砸門他就是閉門不開。石胖子扯着脖子大喊,狗日的景瓦,我給你帶酒帶肉了,不吃算球!他用叮叮當當的打刀聲作答。很快,民俗園傳遍了他正埋頭打一把驚世好刀的消息,人人都翹首以待。有人說——通常是從石胖子嘴裡傳出的——景瓦這次打的寶刀已出現六種顔色,距離傳說中的七彩寶刀不遠了,這也是當今戶撒阿昌刀匠所能打出的最棒的刀啦。一個月之後,當此刀亮相,一定會讓人目瞪口呆,尤其會讓那些活着的阿昌刀匠為之汗顔。

一個月又二十八天,适逢立春,民俗園巨大的擴音喇叭傳來的喧嚣驚醒了他。他接上電話線,用疲憊而沉穩的嗓音通知石胖子,刀好了。

他敞開門,院外的石闆小徑落了一層深冬的竹葉。他眯眼打量,見一輛大如火車般的載重卡車隆隆駛過,車身上寫有巨大的紅字:民俗園九百裡搖滾烽火。他猜不出這是什麼意思。陽光強烈刺眼,他轉身回來,猛然聽到那輛大卡車放出搖滾樂,不知哪個樂隊,更不知唱的什麼。一切恍如夢中。石胖子興沖沖趕來,進門就喊,哎呀兄弟,瘦多啦!他問他外面的大卡車開來幹嗎。石胖子解釋,民俗園正舉辦大型搖滾演唱會,門票提前兩個月就搶光了,年輕人趨之若鹜。這是民俗園擴大影響的嘗試之一。他不感興趣,也無心了解。搖滾樂,在他有限的印象中不過是一群瘋子狂呼亂喊,竟有人熱衷這種東西?

刀就擱在院中的木桌上。院裡很亂,廢鋼片到處都是,遍地的炭灰;幾個快餐飯盒也撂在牆角。石胖子走近刀,怯生生抓起。已經配了一個漂亮的緬甸紅木刀把,握上去熨帖稱手。

石胖子舉刀細看,半天說不出話。

他轉身取出二十多條毛巾,蒙住,揮刀。毛巾四散,沒有一條完整。石胖子哇哇大叫,問他是不是這半輩子打出的最好的一把刀?他一聲不吭,舉刀細看,隐隐約約有彩色的光芒環繞,但仍然不是七彩。他稍感氣餒,舉着刀一言不發。石胖子從包内掏出一根碩大的豬頸骨,連筋帶肉,又從屋角撿來一塊三公分厚的鋼闆。接下來,他們順利劈開了這兩件東西,刀口光亮如初,沒有一絲缺口。兩人激動得發顫,像兩個孩子彼此望着,不敢說一句話。石胖子立即動身趕往傣族園布置潑水池,今晚做最後一道檢驗。他終于回過神,望着石胖子亮閃閃的胖臉說,傣族園?

放心,她走了。

走了?

走了。沒有消息。

走就走吧。

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球她!

石胖子直奔傣族園。他有些凄惶地出了院門,蓦然發現數不清的年輕孩子正從四面八方湧來,趕往民俗園中心廣場。那裡,巨大的喧嚣持續不斷。他被裹挾着,被年輕人的躁動搞得惴惴難安,正如許久之前的火鳥之夜,似乎預示今晚最後一次檢驗或将出現意外。意外。他和他的刀原本就是意外。春季九百裡搖滾演唱會。誰還在乎一把戶撒刀?隻有他在乎。隻有他和石胖子。認刀更認錢的石胖子。偌大的民族大團結廣場上人聲鼎沸,一個前所未見的舞台已經搭起,大得仿佛一座黑色的山,四周高音喇叭架在半空。大量他聞所未聞的電子音樂向外攢射,吸引着年輕的孩子們前赴後湧。他随人群來到台下,一支穿着還算正常的樂隊正埋頭調整鼓點和吉他,他仔細打量,鼓手很帥,兩側彈貝斯和吉他的年輕人都留光頭,他們身後的巨大電子顯示屏出現淩亂的MV畫面,看起來像水墨動畫和電子顆粒物的混合體;台下有人揮動巨大的旗幟,上面寫着九百裡字樣,如同古典小說裡的大王旗;孩子們發出陣陣尖叫。幾個姑娘舉着手機,不停拍照,不停嘶吼。光線在舞台上劫掠,如同戰鬥機掃射前的瞄準聚焦;有人大聲呼喊樂隊名字,有人叫嚣主唱登台。不久之後,随着一個頭戴棉帽——最老式的東北棉帽——的家夥蹦上來,人潮瞬間沸騰;他被推擠得不能動彈,幾乎失去了插腳站立的郵票大的地盤。瘋狂的吼叫聲更加刺耳,那家夥上台後一聲不吭,沖底下比畫了個噓聲手勢:食指壓住嘴唇。台下頓時死寂。接着是巨大高亢的吉他旋律迸射出來,如神氣活現、不可一世的聖物降臨,震得人後腦灼熱,仿佛即将鑿出坑洞,投射某種生命之光。最初的過門簡單直接,畫面從山巅落入湖底;他渾身顫抖,兩腳發麻;主唱開始吟誦着,歌詞他全聽不明白;寂靜的開場過門迅速轉向瘋狂的咆哮和呐喊,台下群情激奮,跟随台上蹦跳嘶吼連比帶畫,無數的胳膊舉起手機,無數的人伸出拇指食指和小指前後搖擺。一首歌唱完後現場幾近瘋狂,他已無法忍受,奮力擠出人群;沒人看他一眼,後面的人立即撲上來填補他的位置。他擠到廣場外圍,終于擺脫了。歌聲仍在耳畔呼嘯;他走到人少之地,到處是小吃攤子,從燒豆腐、咖啡到燒烤、羊肉串,再往前是各種各樣的手工藝品,一個放射青春荷爾蒙的混亂集市。有人招呼他要不來一串鱿魚卷,他擺手拒絕。擺攤的姑娘頂多二十歲,紮着大大的馬尾,前額光滑閃亮,笑起來十分動人,身上那件雪白的圍裙讓她平添幾分妩媚。聽搖滾,吃鱿魚,完美生活!她大聲說。他還是搖頭拒絕,笑得尴尬而羞澀,仿佛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闖入者,一個民俗園的異類,而她哪裡曉得他才是這裡的常住居民,他們才是外來者?姑娘仍不放棄,繼續向他推銷她的鱿魚卷,他低頭前進,生怕遭人誤解。心中猛然明白過來:自己何嘗不是他們的同類呢?何嘗不是民俗園的外來者?他們打造刀具、銀飾、陶器讨好遊客,這些外來的孩子無非重複他們每天都在重複并賴以生存的伎倆而已。他心中小小的優越感無影無蹤了。他朝她走去,掏五元錢買了一條手指粗細的鱿魚卷。還是頭一回吃這種東西呢。

就是嘛,完美生活!姑娘笑了。

這是哪樣樂隊?他說。

喲,這麼牛逼的樂隊你居然沒聽過?痛仰啊,大叔!

痛仰?

痛苦的信仰。我心中的NO.1!

他把這一小團韌性十足的東西吞下去。沒聽過。他說。

現在聽呀,來得及。你不老。

他搖搖頭,大步往前。姑娘說了聲好運之類的話。人群不再密集,外圍全是一幫忙于賺錢的小子。他猛然發現很多園區的民族表演者都跑出來了,三三兩兩待在外圍探頭打量,好奇而迷茫。他從湖邊小徑直奔傣族園,兩三個傣族小夥正濕漉漉地離開;石胖子坐在池邊一把碩大的具有傣族風格的竹椅裡,告訴他,木樁布置停當,已在水池底部的鋼架上固定好了。石胖子看起來比那個主唱還有氣魄。

兄弟,準備好了?

行。

外面唱的哪樣鬼東西?

痛仰。

哪樣?不痛不癢?

兩人大笑。

扯淡!石胖子說。扯雞巴蛋!

他不再笑了。

石胖子緩緩抽刀,舉在手中。遠處的搖滾節拍時隐時現,夕陽為他肥碩的身體鑲上金邊;他像個年邁的巫師,一個專心緻志的操控者,一個通神的殺人犯。

多牛逼的刀!景瓦你是個天才,偉大的天才!這把刀離七彩不遠了!我仔細數過,我看見幾種顔色。五種!

他低頭不語。

紅的,藍的,黃的,綠的,白的。五種,還差兩種。你就快弄出來了。

他一聲不吭。

你要我清場嗎?把這裡的小屁娃娃都趕走?

他默許了。石胖子立即跳到椅子上揮刀大吼,都給我出來,凡在家的,都出來!很快,跑出三四個姑娘小夥。阿敏也在其中。石胖子繼續高喊,今天是盛大的搖滾演出,各位配合一下,都去看演出吧,都去嗨皮吧!

幾個傣族年輕人趕緊往外走,沒人追問他們究竟幹嗎——在他們看來,這兩人差不多半瘋了;胖的更胖,簡直搖搖欲墜;瘦得更瘦,像個風吹即倒的吸毒鬼;他們出去後,石胖子立即拽上大門,拴緊。園裡隻剩下他倆。他擡頭望向右側竹樓。門窗緊閉着。阿玉。阿玉。他急忙驅走她。冥冥中或已注定,他必将來她待過的地方考驗他的傑作。無論此時她在哪裡,無論她是否還恨他仇視他,都請她庇佑他和他的刀吧。這将是一把為中國人長臉的好刀。

石胖子在水池邊單膝下跪,試了試水溫,擡頭望他,咧嘴而笑。

他默默點頭,舉起刀。石胖子沖他做了一個俯首稱臣、鞠躬邀請的手勢,猶如偉大的奴仆。池中泛起細細的漣漪,倒映着牆外的懸鈴木、石楠和翠柏。除了外面太亂,一切都好。石胖子返回那把椅子裡坐定。事後他已無法回憶石胖子何時從那裡離開、消失的,更無法回憶随後的經過。當時,他逆光查看手中的刀。劈過豬頸骨和鋼闆的刀鋒一片雪亮。他或許看到了那五條精心打出的光影。這不再重要。任何一個出色的阿昌刀匠都有可能打出五彩,重要的是如何将其餘兩色補足。這輩子還有補足的希望嗎?

他張口咬住刀背,沿池邊的鐵梯子一步步走入池中。池水冰涼,但十分清澈。能看見一根大腿粗的木樁穩穩立在水中,白得耀眼。他一直往下走,長吸一口氣悶入水下。但輕飄飄的無法舉刀。他鑽出水面,讓石胖子想想辦法。石胖子搬來一塊巨石,用繩子拴在他腰上。如此一來,他毫不費力就能在水下站住了。他鑽出水面深深吸氣,再次潛到池底,睜眼看着木樁。明淨的水微微搖晃,木樁似乎也在晃動。他暗暗祈禱,舉起刀,沿四十五度角斜向劈下。僅砍入木樁不到兩寸。沉沉的水仿佛消耗了所有聲音。他拔出刀,再次鑽出水面換氣,看一眼呆愣愣的石胖子——他正舉着手機拍攝。他再度入水,緊緊握刀,對準木樁狠劈。水以難以想象的阻力妨礙着他,牽絆着他,像被無數的水草捆住手腳。刀無法将木樁劈下,甚至不能砍得更深一些。他試了很多次,最後隻能鑽出水面,趴在池邊呼呼喘着,瞪着石胖子。後者已經離開了那把碩大的椅子,兩手撐在池子邊上,面如死灰。誰都不說話。水,來回翻騰的水仍在耳邊呼嘯。遠處轟鳴的搖滾樂為這一切增添了不可思議的色彩。夕陽閃爍不止。石胖子決定自己試試,于是他上了岸,為石胖子綁好石頭,給他刀。石胖子沒入水中。驚人的搖滾樂節拍剛好結束一個尖銳的琵琶音。石胖子碩大的腦袋呼啦一聲破水而出,大口大口噴着水,喘息着,咳嗽着,哐當一聲将刀抛上岸,像扔一條死魚般扔得遠遠的。之後,他趴在池邊喘了很久也咳了很久。終于止住了。死一般的寂靜。他不知是否該撿回那把刀,它躺在牆角,射出細細的銀光。石胖子搖搖頭,大喊一聲,做了一個驚人舉動:跳下水将木樁狠命拔出,扛着它一步步走出水面,猶如一個喪失理智的屠夫;他将木樁扔到園子裡,然後撿起刀,對着木樁揮刀劈下去。水花四濺。石胖子的喊聲驚天動地。但刀仍隻是沒入木樁。他吼叫着,拔出刀來繼續劈它,再劈它;木屑飛濺,反複折騰十餘次後,他終于精疲力竭扔了刀,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傷得不輕的野獸,大口大口地嗚咽、喘息。

他不覺得冷。音樂熱火朝天。年輕人都去了,去擁抱着他們的世界。刀身折射着水珠和夕陽,躺在院落的另一頭。他們久久未動。石胖子終于頹然起身,一腳将那把巨大的椅子踹到,歪歪斜斜如醉鬼般走出園去,濕漉漉的衣服褲子将他肥胖的身軀緊緊包裹,看起來就像個失血的假人,一個上下部分嚴重變形的木偶。就剩他了。他連回頭打量阿玉房間的勇氣也沒有。也再無必要。這裡将淪為一片死寂之地,就像新壘的墳場,把他珍貴的東西一一埋葬了。他連詛咒的氣力和資格都未剩下。他緩緩走向刀,俯身撿起它,不再回頭看任何東西,一腳邁出園門。夕陽正在墜落,晚霞血淋淋的。九百裡搖滾演唱會現場還在持續。人影如黑色的海浪,被茂密的樹林隔開。他什麼也看不清了。

他在園中昏睡,似乎生病了,高燒不止;小許似乎來過,又不太确定。次日中午才真正見到小許。她硬是敲開院門闖進來,沖他嘶喊着,阿玉,阿玉她……你不知道?!

他呆呆地看她。

小許告訴他,就在昨夜,也就是他們試刀及九百裡搖滾演唱會當天夜裡,喝得醉醺醺的石胖子闖入傣族園,強奸了阿玉。後者起身反抗,用一把戶撒刀——對,就是你給她的一把戶撒刀将石胖子砍成重傷。

他目瞪口呆。

阿玉?!

她沒走。她一直就在園子裡。對,就在傣族園。你讓一個舉目無親的姑娘往哪兒走?我聽說她早不幹活了,想生下孩子再走。她賴在園子裡,誰又敢說個不字?昨天晚上,大約十二點,九百裡搖滾演唱會還沒結束。有人看見石胖子拎着酒瓶踉踉跄跄進了傣族園,直奔二樓。他說必定有人沖了風水。絕對是女人。看見的人說他醉醺醺摸到阿敏房間,之後又去了阿玉房間,嘴裡罵聲不絕。他進去後又喊又叫,又唱又跳,一下威脅一下哀求;後來,有人說他居然威脅阿玉立即滾出傣族園;再後來,他就像豬一樣大喊大叫号啕大哭。沒有一個人,都去團結廣場聽搖滾去啦。那個目擊者說,後來他聽見并确信石胖子強奸了阿玉,阿玉不知從哪裡抽出刀來狠狠砍了他,差點砍死。當晚保衛科、110、120和民俗園值班領導全趕去了,石胖子送醫院急救,阿玉被警察帶走。這一刀差點把石胖子老二剁下來……深深砍進大腿,骨頭都砍出來了,白花花的……

昨夜。是的,昨夜,他回到院子。潮水般的人聲、歌聲、腳步聲從門前慢慢退卻。巨大的喧嚣大概一直持續到後半夜。他沒有開門,更沒心思跑去中心廣場。燈光撕破民俗園的天空,燦若七彩。再之後的之後,他睡了,比死還沉。耳邊居然一直萦繞着那個叫痛仰的家夥莫名其妙的歌聲——不是歌,是吼。嗚哩哇啦野獸般的嘶吼。

他看看小許,再看看藍天——新的一天,沒有一絲雲彩。他擡腳往外走。

你去哪裡?

他待在門檻上。

阿玉沒走?

沒走。

她在哪裡?

被警察帶走啦——

他久久不能說話。

……真是她壞了風水?

他遲緩搖頭,仿佛耗盡了氣力。回頭就能看見那把五彩新刀——就撂在門邊,連屋子都沒讓它進。它不配。

刀呢?

什麼?

阿玉砍了石胖子的刀?

小許半天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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