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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栓把短信發錯了

時間:2024-11-07 09:35:03

回到家裡,瓶子媳婦一顆心猶自撲通撲通亂跳個不停。

r好在家裡沒有人。屋裡靜悄悄的。瓶子媳婦走到鏡子前面照了照,隻見滿臉飛紅,眼睛卻是濕漉漉的,斜斜飛過去,就有了一種招惹人的意思。瓶子媳婦拿一根指頭點了點那女人的額頭,罵道,不要臉。卻又笑了。

r剛進了三伏,天就熱得不像話了。蟬不知道躲在哪棵樹上,喳,一聲,喳,一聲,喳,又一聲,喳,又一聲,待要再想着下一聲的時候,卻忽然喳喳喳喳喳喳叫成一片,叫得人心裡亂紛紛的。瓶子媳婦歪在床上,身子懶懶的,一顆心卻動蕩得厲害。方才,那家夥的樣子,實在叫人招架不住。她斜眼看了看自己,側身歪着,起起伏伏的,有高有低,依然十分的撩人。她知道,她是好看的。雖說是生過孩子,卻更見豐腴了,反倒多了那麼一種說不出的味道。瓶子媳婦把臉埋在枕頭裡,隻覺得兩頰滾燙,好像是變得越發嬌嫩了,被枕巾揉搓得有點疼。枕巾是化纖的,淺粉的底子上,繡着一大枝并蒂蓮,并蒂蓮是深粉色,配着綠的葉子,又豔麗,又熱鬧。還是他們結婚的時候添置的。一晃都多少年了。她扳着指頭想數一數,終究是罷了。黃昏的影子從窗子裡悄悄溜進來,屋子裡就暗淡下來了。她沒有讀過多少書,卻也知道,人這一輩子,好像是睡了一小覺,快得很。一個恍惚,就是三年五年,一大段的光陰了。她怎麼不記得,很小的時候,喜歡跑到街上,看人家的新媳婦。芳村的嫁娶,大都是臘月天氣,北風小刀子一樣,割人的臉。她縮着脖子,袖着手,也不怕冷。雪花細細碎碎地飛着,連同鞭炮紅的碎屑子,落了人一頭一臉。硫黃的味道,混合在凜冽的空氣裡,有點兒嗆人。哈氣呼出來,白茫茫的一團,在眼前繞啊繞,老半天才散去了。新媳婦勾着頭,粉白脂紅,含羞帶怯,嬌滴滴的。她仰臉兒看着,看着,滿心羨慕,簡直等不及長大了。

r後來呢,等到她真的嫁人的時候,卻是模糊得很。努力想想,好像什麼都記不起來了。閉上眼,隻記得一些零亂的畫面:一院子的人,黑鴉鴉的,走來走去。大門上紮了紅綢子,紅燈籠照着人們的臉,亮了半條街。熱騰騰的餃子,冷的煮雞蛋,炖菜上面的一層油,都膩住了。嫁妝上貼着紅喜字,擺得滿地都是,牽牽絆絆的。被人摁住,盤發髻,摘眉毛,絞臉。紅綢子小襖,一排黑的琵琶紐子一路系下去,總也系不完。新衣裳硬紮紮的難受。紅蓋頭弄得臉頰刺癢。被人囫囵抱上馬,想掙又掙不開。熱烘烘的馬的鼻息,兩條腿緊張地夾着馬肚子,索索地抖。一路上戰戰兢兢,腳凍木了,鞋掉了都不知道。亂糟糟的喜宴,到處都是人。吃喝,劃拳,說話,笑。歡騰,熱鬧,雜亂。也不知道是誰的喜宴,她這個主角,竟不相幹似的,不尴不尬坐在床上,仿佛被遺忘了。那個晚上的事兒,也都想不起來了。隻記得,瓶子嘻嘻笑着,漲紅着一張臉,滿嘴的酒氣。燈光透過紅紙,一昏一亮的,照着滿屋子的新東西。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她忽然想起來,小時候的瓶子,穿着老藍粗布棉襖,挂着兩條清鼻涕,寒寒索索的,也不敢擡眼看人,時不時擡起袖子,飛快地抹一把,袖口油油的,發出鐵一樣的光。燈恍惚了一下,又亮了。她心裡陡地一涼。

r院子裡有人叫她。她一個激靈坐起來。一顆心還在撲通撲通亂跳。隻見小閨一腳邁進屋子來,笑道,我說怎麼叫不應呢,在睡覺呀。瓶子媳婦說,有點兒盹哩。躺下又睡不着。瓶子媳婦說今兒個你怎麼這麼清閑呀。小閨說,難得清閑一天,今兒個沒活兒。又歎口氣道,人清閑了,嘴也就清閑了。掙不上錢,白閑着。瓶子媳婦笑道,你呀,鑽到錢眼兒裡頭了。這輩子,錢哪能掙得完呀。小閨也笑道,不是我财迷,實在是,這世道呀,沒錢活不成。如今的錢有多暄哪,一百塊破開了,一下子就光了。瓶子媳婦就笑。小閨壓低嗓子說,聽說了吧,難看家兒媳婦的事兒。瓶子媳婦說,誰呀,春米?小閨說,可不是,不是她是誰。瓶子媳婦說怎麼了?春米怎麼了?小閨說,你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呀,春米靠着建信哩,一村子都知道呀。瓶子媳婦說哦。小閨說這媳婦看上去倒是挺正經,不像是這樣的人。小閨說聽說呀,在娘家做閨女的時候,名聲就不好了。瓶子媳婦哦了一聲,說可也是,她男人長年在外頭,又開着那麼一個飯館,迎來送往的,是非就多。小閨說,那還是人不強?開飯館的不說,男人在外頭的多了。不說别的,就說咱們芳村,有多少男的在外頭的?小閨說有幾個像瓶子哥這樣的,天天在家裡守着。瓶子媳婦臉上一熱,說小閨你這是啥意思嘛。小閨見她臉上變顔變色的,知道說話造次了,趕忙說,嫂子,我就是打個比方,打個比方。瓶子媳婦冷笑道,打比方,我看是你這是笑話你哥吧。小閨說,啊呀,你這人,我怎麼會笑話我瓶子哥呢。我好歹也是他堂妹子呀。瓶子媳婦笑道,那就是笑話我喽。小閨聽她說話這樣鋒利,也不敢再辯,隻好賠不是,軟聲叫嫂子。瓶子媳婦歎口氣道,你也甭這樣兒。我不聾不傻,還不知道人們背後怎麼說我?小閨急說哪有哪有呀。瓶子媳婦笑道,人們無非說我,騷,賤,不要臉的貨,專會勾引男人。小閨吓得直叫嫂子。瓶子媳婦笑道,你也不必這個樣兒。瓶子媳婦說滿村的人都說,難不成我還去堵住滿村子人的嘴?我就是騷了,賤了,勾引男人了。又能怎麼樣呢。我男人都不管我,旁人就更管不着,鹹吃蘿蔔淡操心!小閨直個勁兒叫嫂子,再也說不出别的話來。

r正說着,小豆子回來了。一進家門就喊餓,把書包扔在一旁,跑到冰箱那兒去找吃的。小閨忙趁機說,嫂子,那啥,我也該回家做飯了。瓶子媳婦隻不理她。小閨讨了個沒臉兒,同小豆子搭讪着,讪讪走了。她這才一頭撲在床上,嗚嗚咽咽哭起來。

r外頭大門吱呀一聲,不知道是小閨,還是小豆子。屋裡屋外靜悄悄的。大喇叭裡頭正在唱戲。一個小旦正慢悠悠唱着,凄凄楚楚的,像是有無限心事要說。背後那鑼鼓卻一陣一陣激烈起來,那小旦的聲音倒被淹沒了,時斷時續,十分吃力的樣子。瓶子媳婦哭得乏了,趴在枕頭上發呆。今天這事兒,照理說怨不得小閨。她怎麼不知道小閨的性子,天生一副直腸子,有口無心。她再缺心眼兒,也不見得就當面這樣紅口白牙地笑話她。也實在是,這麼些天了,耳朵裡不幹不淨聽得多了,她心裡早憋了一口惡氣。也活該小閨倒黴。她心裡笑了一下。臉頰上冰涼,半個枕頭都濕透了,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寒浸浸的。瓶子媳婦翻身坐起來,走到鏡子前面照了照,見鏡子裡頭那個人,好像是淚人一樣,不由歎口氣,點了點那人的額頭,笑道,要不要臉哪。

r天色漸漸暗下來了。不知道誰家在煮粥,小米的香氣一陣子一陣子散開去。菜畦裡,黃瓜沉沉垂下來,一大根,又一大根,頂着黃的小花,毛刺刺的新鮮。豇豆角也爬滿了架子,累累挂挂的,開着一簇簇的小紫花。瓶子媳婦摘了幾根黃瓜,又摘了一把豆角,拔了一棵蔥,盤算着弄晚飯。

r天邊最後一道霞光漸漸隐去了。風悠悠吹過來,有了一點涼爽的意思。房子是去年翻蓋的,方方正正的院子,不大,倒也幹淨敞亮。先蓋了一層,還有一層,預留了空間,打算過幾年再蓋。對外頭的說法是,小豆子還小哪。其實還是錢的事。有錢誰不想一下子蓋好呢。有人問起來,瓶子總是很認真地跟人家說,着啥急呢,小豆子還小哩。人家就笑道,是呀,小豆子娶媳婦,怎麼也得十多年吧。瓶子也笑道,可不是。看着瓶子那個樣子,她不由得心裡冷笑一聲,心裡恨得不行。

r怎麼說呢,瓶子就有這樣的本事,最會自己騙自己,騙得自己信了,還眼巴巴盼着人家也來相信。她很記得,新婚那個晚上,她瞥見褥子上幹幹淨淨的,心裡慌亂得很,不知道該怎麼搪塞過關。瓶子倒暈乎乎的,隻顧倒頭大睡,也不深究。是等到好久以後,到了第二年,春天早過了,都快入伏了,才像是忽然想起來一般,問了她一句。她吓了一跳,以為被識破了,正想着怎麼辯解呢,瓶子卻又像忽然醒過來一樣,一拍腦袋,哎呀一聲,說看我這記性,記錯了記錯了。瓶子媳婦見他這個樣子,一肚子的話,想說,又說不出來,隻有鑽進他懷裡,哭得一噎一噎的,好像是那一肚子的話,變成了一肚子的委屈幽怨。倒是瓶子,反被她哭傻了,打疊起來一百樣一千樣兒的溫柔,哄她勸她,方才漸漸止住了。月光從窗子裡照進來,正好落在枕畔。她看着瓶子熟睡的臉,在月光下,有一種淡淡的光澤,歡喜,滿足,又有一點吃力,像是懷裡抱着一個貴重的瓷器,生怕不小心摔壞了。她拿一隻手,狠狠掐着自己的腿,惡狠狠的,像是要掐斷那一點模模糊糊的過去。掐得幹幹淨淨,隻把一個幹幹淨淨的自己,給了這個傻乎乎的睡覺的人。夜深了,月亮就在天上,靜靜地看着她。她看着那月亮,看着看着,竟覺得好像那是一個人的臉,似笑非笑。再仔細一看,卻是冷笑。她心裡一凜,背上簌簌地起了一層細汗。

r吃過晚飯,小豆子趴在桌上寫作業,嘴裡念念有詞的。她從旁監督着,手裡織着毛衣。一會兒說,豆子,坐直了。一會兒又說,豆子,眼睛離書遠點兒。瓶子在一旁鼓搗那個破電視。這陣子,瓶子天天晚上鼓搗那個破電視。瓶子媳婦往他那邊瞥了一眼,嘴裡卻對着小豆子說,好好念書豆子,好好念書才有好前程。千萬别學爸媽,一輩子窩在芳村,憋屈一輩子。小豆子也是聽慣了,隻管埋頭寫作業。瓶子也專心鼓搗電視。見爺倆兒誰都不搭腔,她一時讪讪的,反倒覺得沒了意思。

r風扇不緊不慢地轉着,把桌子上的課本吹得沙沙響,一張掀起來,又一張也掀起來,另一張眼看着想要掀起來的時候,卻又落下去了。瓶子媳婦忍不住,叫道,豆子,能不能把你那書壓上點兒?豆子就順手從旁邊拿了一個桃子,壓在那書本上。瓶子朝這邊看了一眼,依然低頭忙他的。瓶子媳婦心裡罵了一句。

r進來一個短信,她騰出一隻手,拿起手機來看。是銀栓。銀栓在短信裡說,想你了。瓶子媳婦心裡一跳,回道,去。銀栓說,實話啊。瓶子媳婦回道,滾。銀栓發來一個笑臉,說,我想和你一起滾。她心裡恨了一聲,就笑了。銀栓這家夥,就這一點,嘴巴又甜又壞,叫人愛不得,恨不得。這銀栓是鄉裡的秘書,書記身邊的紅人兒。那一回,也是個夏天,在村口,銀栓從一輛锃亮的車裡下來,叫她哎。他說,哎,這是芳村吧。他穿一件細格子襯衣,白白淨淨的,戴眼鏡。她紅着臉,替他指路。他的眼睛藏在眼鏡後面,亮亮的,直看到她的眼睛裡去。她被他看得臊了,扭身就走,卻又被叫住了。哎,你叫什麼?正咬着嘴唇想,要不要告訴他呢,偏偏小鸾遠遠地喊她,瓶子媳婦,瓶子媳婦。她臉上更臊了,又要跑,卻被他拉住了。她緊張地扭頭朝車裡看,隻見一個秃頂,倚在窗子上,背朝着他們,正在打電話。那人說,哎,你東西掉了。卻塞給她一張小卡片。她倉促接了,正不知該怎麼辦,他卻轉身上車,一溜煙開走了。

r細細的塵土飛起來,迷了她的眼。卡片上寫着,劉銀栓,秘書,後面是手機号,還有一些個字母,怪模怪樣的,她看了半天,也沒有看明白。劉銀栓。這名字倒不難聽。人呢,長得也斯文,像白面書生。她想起那人的眼神,心裡又是一跳。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剛從地裡回來,汗淋淋的,裙子皺巴巴貼在身上,顯出裡面山山水水的輪廓來。有一绺頭發散落了,掉在額前,濕漉漉的。眼睛裡好像是進了灰塵,被她揉得淚汪汪的,有點兒疼。劉銀栓。她在心裡試着叫一聲。

r再一次見到他,是秋天了。莊稼們都成熟了。秋收就在眼前,人們還能清閑幾天。好像正是八月十五吧,人們都忙着過中秋。那一天,她正抱着一個冬瓜回家,在胡同口,一輛車從後頭開過來,不由分說,就把她弄到車裡去了。她緊緊抱着那個冬瓜,都來不及驚叫。銀栓不說話,一直把車開到村外。

r秋莊稼又高又密,被秋陽曬得蔫蔫的。空氣裡流蕩着一股子成熟莊稼的氣息,帶着新鮮刺鼻的青草的腥氣。他溫存地親她,揉她,直弄得她身子軟了,化了,忍不住叫出聲來。他這才不慌不忙地要了她。她尖叫着,簡直要死過去了。跟瓶子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這麼瘋過浪過。傍晚了,她抱着那冬瓜回家。兩腿一軟一軟的,仿佛踩在棉花上。晚霞羞答答的,也有紅的,也有粉的,胭脂一般,把西天染了一大片。

r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人搖了一下,才哎呀一聲,像剛從夢裡醒過來,驚慌地朝四下裡看。小豆子立在她面前,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她吓了一跳。又見身上的衣裳好好的,電扇不慌不忙地轉着。那隻桃子早滾到一旁了,課本卻拿在小豆子手裡。小豆子說,這道題——她趕忙定定神,幫他看題。瓶子還在鼓搗那台破電視。一隻蚊子嗡嗡嗡嗡叫着,落在他臉上,他也不轟它。

r講完題,又接着織毛衣。大熱天,真不是織毛衣的時候。手心裡容易出汗,一黏一黏的,把針弄得又潮又澀。她以為銀栓還會再糾纏一下,卻沒有。

r樹上的蟬聲,更加聒噪了。好像是,這大熱天,蟬們都忍受不住了。不知道誰家的電視,開的聲音很大,乒乒乓乓打得熱鬧。豆子手裡夾着一支筆,飛快地轉着,轉着,一圈又一圈。瓶子媳婦叫一聲,豆子。豆子吃了一驚,手裡的筆卻一時停不下來。瓶子媳婦呵斥道,再轉!再轉看我把你那筆扔了。豆子趕緊把筆收起來,一心寫作業。瓶子媳婦看着他那小腦瓜,毛茸茸的,圓圓的,心裡就軟了一下,輕輕歎口氣。

r晚上,伺候豆子睡着了,瓶子媳婦洗澡,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要那個,把瓶子支使得團團轉。瓶子卻笑嘻嘻的,忙個不停。她好不容易洗好了,出來,一面擦頭發,一面叫瓶子去洗。瓶子樂颠颠去洗了。

r夜深了。整個村子都睡着了。月亮漸漸往天邊移去,隻把一點光暈,透過槐樹的枝葉,漏在窗子上。瓶子的鼾聲一起一伏,好像是波浪,整張床仿佛在水上漂着,也跟着一起一伏。瓶子媳婦閉上眼睛,卻睡不着。方才,恐怕把瓶子吓壞了吧。結婚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瘋樣子。簡直是,簡直是有點兒不要臉了。也不知道,豆子聽見了沒有。她張着耳朵聽了聽,東屋裡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她的一顆心方才略略放下些。出了一身的大汗,身上濕淋淋的,如今都涼下來了,黏黏膩膩的,十分難受。她也懶得去洗。

r難受。她就是要讓自己難受。這半輩子,什麼時候好受過呢。在娘家的時候不算。在爹娘跟前,那是自己的家嗎。可就算是在自己的家,在芳村,她怎麼就平白地受了人家的欺負?那一年,她幾歲?三四歲?五六歲?頂多,不過是豆子這樣的年紀。好像是冬天,正月裡吧。她在門口玩,百無聊賴。瞎眼老六過來,一把抱起她。她問去哪呀,六爺?老六說,去我家呀,找四兒。四兒是瞎眼老六的閨女。她就放心去了。卻沒有見到四兒。後來的事,她都模糊了。隻記得,她好像是尿炕了。瞎眼老六讓她立在炕沿上,幫她穿棉褲,厚厚的連腰棉褲,怎麼也穿不好。再後來,怎麼跑回家的,她都不記得了。是在很多年以後,她才漸漸省過來了。她恨不能殺了那老東西。那時候,瞎眼老六已經死了好多年了。

r月亮西斜,把枝枝葉葉的影子畫在窗子上。瓶子的鼾聲忽然停了一下,又響起來了。她翻了個身,還是睡不着。挂鐘敲了幾下,也沒有數清。好像是下半夜了。

r一大早起來,打發豆子去上學,瓶子媳婦梳洗打扮,左挑右揀,穿了一件奶黃裙子,頭發随意绾起來,弄成一個髻,卻又有一绺頭發掉出來,顯得又俏皮,又嬌媚。瓶子正在院子裡澆菜,水管子嘩嘩流着,濺起白亮亮的水花。見她打扮着出來,也不說話,隻管把水管子沖着菜地,機關槍似的,掃個不停。瓶子媳婦忖度他的神情,停下腳,問他怎麼了,怎麼不去上班呀。問了兩遍,瓶子也不搭話。她忍氣道,問你哩,今兒個不上班呀。瓶子隻把水管子當槍使,嘩嘩嘩嘩沖着菜們掃射,半晌,才悶聲道,一會兒去。她這才放了心,一面往外走,一面又回頭囑咐道,幹活機靈點兒,還有,别成天耷拉個臉,好像誰欠你二百塊似的。

r街上人來人往,有去趕集的,有去上班的,也有去地裡幹活的。出了胡同,遠遠看見,村委會小白樓前頭,停着幾輛汽車,有幾個人咋咋呼呼的,在說什麼事。瓶子媳婦拿出手機來看了看,短信上寫的是十點。銀栓這家夥,看着斯斯文文的,卻是最沒有耐性的。每一回都這樣眼巴巴的,簡直是等不及。正想着呢,聽見有人叫她。小閨騎着電動車,日日日日日從後頭過來,在她面前停住,問她這是去哪兒呀,一面觑着她的臉色。她這才想起昨天的事,說去我娘那兒一趟。我大姨來了。不鹹不淡的,也不笑,也不正眼看她。小閨忙哦了一聲,意意思思的,叫了一聲嫂子,想說話,又說不出來。瓶子媳婦見她這個樣子,心裡冷笑一聲,隻裝作看不見,扯一些别的閑話。正不尴不尬呢,瓶子媳婦手機響了,她一面掏手機,一面笑道,有點兒事兒,先走啦,有空過來說話呀。

r一進院子,她娘正和她大姨坐着說話呢。她把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有給她娘的,也有給她大姨的,擺了一堆。她大姨見了,十分喜歡。她娘小聲埋怨道,來就來,還買這麼多,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是有錢的?她隻是笑着,也不理她娘,隻跟她大姨扯一些家常話。她大姨說着說着,就說起了她那閨女小子,一口一個白眼狼,沒良心的,一面說一面擦眼淚。瓶子媳婦知道她家的事兒,心裡歎了一聲,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呀。也不敢順着她的話頭說,又不敢太戗着她說,隻有百般譬喻開解,方才慢慢好些了。擡頭見她娘朝她使眼色,瓶子媳婦會意,說還有事哩,得去城裡一趟。趁機出來了。心裡一面暗暗埋怨她娘,這大姨雖說不是親生,好歹也是一塊長大的,都到了這個年紀了,她娘那性子沒有改一分。

r這個季節,正是麥子灌漿的時候。有一點風。空氣裡流蕩着一股子濕漉漉的土腥氣。槐樹早已經開過花了,結出了一簇一簇綠色的槐米。一隻白鵝在樹底下歇着,見她過來,嘎嘎嘎嘎叫了起來。村外的河堤上,種着很多白楊樹。立在河堤上,可以看見河套裡的莊稼地,綠色的河流似的,在刺目的陽光下,好像是在緩緩流淌。河堤上靜悄悄的。後頭就是苌家莊的老墳。栽着松柏,棵棵總有一抱粗吧,蓊蓊郁郁的,十分茂盛。一隻老鸹不知道落在哪棵樹上,忽然間嘎的一聲,倒把人吓了一跳。河堤曲曲折折的,一眼看不到盡頭,好像是一個人的心事。陽光被樹木遮住了,還是有一點一點的光斑漏下來,銀币似的,落在地上,一閃一閃。遠遠的,有汽車開過來,她的心怦怦怦怦跳起來。趕忙拿手攏一攏頭發,又拿出小鏡子,檢查臉上的脂粉和口紅。汽車越來越近了,卻見是深紅色的,在前面的一個岔道口,一個拐彎,開走了。她啪的一下把小鏡子合上,隻覺得心頭有什麼東西慢慢洇染開來。也不是委屈,也不是怨恨,酸酸涼涼的,說不出的滋味。那隻老鸹又嘎地叫了一聲。四下裡更安靜了。莫名其妙的,她心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卻又不願多想。一隻蛾子飛過來,黃的翅膀,上面落着白的黑的點子。她這才發現,身邊的田埂上開滿了牽牛花,還有燈籠草,貓眼睛,小野菊。她掏出手機,翻出那條短信來看,越看越看出破綻來了。也不知道,這條短信,銀栓這狗東西,到底是發給哪個不要臉的騷貨的。他敢!他竟然也敢!

r陽光更加強烈了。河套裡的莊稼地,茫茫一片,偶爾有葉尖子上的反光,灼人的眼睛。她緊緊攥着手機,手掌心裡都是汗。眼睛看着遠處,心裡也是茫茫一片。她怎麼就沒有想到呢。她以為自己是誰?能夠有恁大的本事,把銀栓這樣的男人攥在手裡?她想起第一次見銀栓的時候,那個夏天的午後,細格子襯衣,金絲眼鏡,白面書生一樣。她可真傻啊。就算銀栓是白面書生,她也不是那個花園裡的小姐。怎麼說呢,就連小姐身邊的丫鬟,也算不上,不過是這路邊草棵子上的一滴露水,風還沒有吹,就散了。她怎麼就沒有想到呢。以銀栓的身份,什麼不是手到擒來呢。她總以為,他對她,至少還有一分的真心吧。要不然,怎麼會對她這麼好呢。銀栓。她心裡叫了一聲,眼睛裡就霧蒙蒙的。她怎麼不記得,那一回,她吞吞吐吐說了蓋房子的事兒,還沒有說完,就被銀栓攔住了。銀栓在她那濕淋淋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笑道,就這事兒?她點頭,滿臉通紅。銀栓說多大點兒事兒啊,還不如這個大。他又捏了一下那屁股。她臊得鑽進他懷裡,再也不敢擡頭。銀栓哈哈哈哈笑起來。

r太陽慢慢爬到頭頂了。莊稼們被曬得蔫蔫的,有一股溽熱潮濕的氣息,叫人喘不過氣來。她艱難地站起身,才發現,裙子已經被汗水浸濕了。有心給他發個短信,或者,索性一個電話打過去,質問他這個沒良心的,逼着他說出個一二三來。手機就在掌心裡攥着,卻最終一動也沒有動。她以為自己是誰呢。她又不是他媳婦。這麼長時間了,他跟她許下過什麼嗎?沒有。他隻說他想她,他要她。仔細想來,他甚至都沒有說過他喜歡她。他咬他,親她,一口一個小騷貨地叫她。她不是都顫巍巍地應了嗎。她可不就是一個騷貨嗎。為了自家的新房子,為了自家的光景,賣了自己的身子。不是騷貨是什麼呢。

r那一年,豆子一歲的時候,她還為了去廠子裡上班,找過增志。怎麼說呢,瓶子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塊木頭,說難聽一點,就是一個廢物。文不能武不能,什麼都做不成。人又懶,又不長進。總之是,她從來不敢有半點兒指望。為了這個,吵也吵了,鬧也鬧了,橫豎是不管用。她是什麼時候死心的呢,好像就是那一回,豆子九個月大,她背着豆子,去澆地。秋天,玉米地很深了。玉米葉子刀子一樣,割得胳膊生疼。豆子哇哇哇哇哇哇地哭,尖錐錐的,哭得她心裡一撕一撕的疼。汗水把衣裳溻透了,眼睛被殺得睜不開。玉米地裡又濕又悶,籠子一般。一個男人奪過她的鐵鍁,把她推出玉米地。她坐在地頭的樹蔭底下,看着綠茫茫的莊稼地,一會兒這裡晃一下,一會兒那裡晃一下。就在那玉米地裡,她讓他要了。豆子爬在壟溝上玩水,有螞蚱一跳一跳。玉米棵子嘩啦嘩啦搖動着,她被他壓在身子底下,靜靜地流淚。玉米葉子拉着她的胳膊,大腿,玉米纓子落在她臉上,粉粒子紛紛揚揚的,弄得人睜不開眼,她也不去管。

r正是晌午時分,村裡飄着飯菜的香味,混合着莊稼樹木的郁郁的濕氣。賣豆腐腦的推着車子,一面走一面吆喝,豆腐腦——油酥燒餅——,豆腐腦——油酥燒餅——有人拿着碗出來,叫住他,他不慌不忙的,吆喝得更響了。瓶子媳婦慢慢往回走。路上有人跟她說話,她也恍恍惚惚的,不知道答了句什麼。剛拐進胡同,見春米端着一個大碗走過來,顫巍巍的,老遠就對着她笑,叫她嬸子。她忽然想起小閨的話,也強笑着跟她打招呼。問她這是去哪兒呀。春米說,貴山奶奶病着,想吃壇子肉了,貴山哥叫我炖好了,給送去一碗。春米嘴裡咝咝哈哈的,說剛出鍋,這碗燙死人,我得趕緊走。瓶子媳婦笑道,可不是,趕緊的吧。看着她一扭一扭地走遠了,心裡歎了一聲,想,春米這閨女,長得挺甜,也是個苦命的。

r洗完澡,正擦着身子,手機響了,她想着可能是銀栓的短信,故意不理,慢騰騰收拾好,才拿起手機來看。卻不是。增志在短信裡問她,吃飯了沒有。她這才覺出肚子餓了。增志叫她别弄飯了。原來是他們廠子裡一幫人,剛在難看飯館裡吃過飯,把剩菜打包了,這就給她送過來。不多時,增志果然就來了,大包小包一堆,放在桌子上,然後斜着眼看她,笑道,怎麼不高興呀。誰惹你了?她說誰敢惹我呀。增志說也是,誰敢惹你呀。說我得走了,那邊還有一幹子人哩。轉身就要走。瓶子媳婦卻拽住他,不讓他走。他順勢在她腰間捏了一把,說你看你,懂事兒呀。回頭我短信你。瓶子媳婦的淚就下來了。增志見她這樣子,知道是不能走了,隻好停下來,聽她說。她卻不說了,抽抽搭搭的,一句都說不出來。增志急得無法,從兜裡拿出錢包,抽出幾張票子來,塞到她手裡,又在她臉上匆匆啄了一下,說回頭短信呀。轉身走了。

r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昏昏沉沉醒來,見陽光從窗子裡流進來,淌了一屋子。好像是誰家的蜜罐子倒了,黏稠緩慢,意意思思的。肚子咕咕咕咕叫起來,嘴裡又幹又苦。她掙紮着起來,想倒一杯水喝,卻一點力氣都沒有。

r豆子背着書包,滿頭大汗跑進來。把書包往沙發上一扔,打開電扇。桌子上那幾張票子飛起來。飄啊飄的,不肯落在地下。豆子叫了一聲,樂颠颠的,撲過來追。瓶子媳婦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邪火,沖上來,三把兩把抓住那幾張票子,噌噌噌幾下子就撕碎了。豆子吓呆了,也不敢攔她。她撕了幾下還不解恨,直把那幾張票子撕成了碎片片,揚手一扔,才算作罷。

r風扇呼呼吹着,那些碎片片飛呀飛,好像是一場小雨。豆子呆呆地看了半晌,這才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r芳村的田野裡,有數不清的墳

r芳村的人們,都跟田野親近

r下雨了,去田野裡看看

r起風了,去田野裡轉轉

r如今

r人們越來越沒有閑心去看田野了

r人們都忘記了

r他們最後要去哪裡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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