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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米給燙得淚汪汪

時間:2024-11-07 09:34:32

春米正在院子裡洗衣裳,聽見前頭有人叫她。答應了一聲,濕淋淋的一雙手就出來了。她婆婆正把一捆子韭菜拿出來,預備着到門口的樹蔭裡擇。建信穿得人模狗樣的,在一張桌子前坐着。見春米出來,她婆婆笑道,你建信叔來了,還不快泡上茶。又朝着建信笑道,我把這韭菜擇出來,晌午咱就吃餃子。建信笑眯眯的,也不說吃,也不說不吃。跷着二郎腿,一隻手夾着煙,另一隻手放在桌子上,幾根手指隻管在桌上嗒嗒嗒嗒亂點。春米耷拉着個眼皮,對他待看不看的。建信說還是那個啥,花茶吧。春米也不說話,就燒水泡茶。

r春米今兒個穿了一條淺黃裙子,上頭落着一片一片細細的葉子。頭發拿一個淺藍塑料卡子绾起來,有一小绺散了,在臉頰上一飛一飛的。飯館前頭有一棵大槐樹,把這屋子遮去了大半個。蟬不知道在哪一根樹枝上唱着,喳,一聲,喳,一聲,喳,又一聲。日頭透過樹葉子,有一片正好落在春米身上,春米整個人就成了金色的,毛茸茸的。春米泡了茶,端到建信跟前。建信卻不接,隻拿眼睛看着春米頸窩裡的那一顆痣。春米就把臉飛紅了,把茶杯咣當一下放在桌子上,也不理他,扭身就走。建信這才哧的一聲笑出來。說别走呀。還沒說話兒哩。春米隻不理他,拿了一塊搌布,仔細擦起周圍的桌子來。建信就端起杯子,慢悠悠喝茶。一雙眼睛卻緊緊追着春米,在屋子裡轉來轉去。春米心想,這家夥,看來今兒個是閑了。又不好老這樣不說話,就過去把音響打開了。一個女人正在唱着,我愛你在心口難開。春米心裡罵了一句,偷眼看了看建信那邊。他一面喝着茶,一面二郎腿跟着那歌打着拍子,倒是十分自得。又看了看外頭,她婆婆正在樹蔭底下擇韭菜呢。春米心裡不由恨道,老東西。這是故意。就又把音響擰小了點,坐在一旁,一面剝蒜,一面跟建信說閑話兒。東一句西一句,笑得咯咯咯咯咯咯的,花枝子亂顫。惹得她婆婆不斷朝這邊看過來。春米越發來了興頭,笑得更清脆了。

r建信難得見她這樣喜歡,就盡着把一些個笑話段子講給她聽。春米笑得颠颠倒倒的。她婆婆忍不住在門外頭咳嗽起來。春米心裡冷笑一聲,想,怎麼,這就怕了?老不要臉。打量我不知道你們肚子裡那幾根花花腸子呀?

r街上有個沙啞的嗓子在叫賣,油炸——糕,油炸——糕,油炸——糕,前兩個字聲音挑上去,拖着長長的尾音,最後一個字卻又忽然低下來,收束得短促有力,十分幹淨利落。建信笑道,吃不吃?春米說不吃。建信小聲道,真不要?眼睛一眨一眨的,直看到春米眼睛裡去。春米橫了他一眼,罵道,沒正經。建信委屈道,我是說油炸糕哩。春米氣得咬牙,就紅了臉,低頭剝蒜。建信見她羞答答的樣子,隻管拿話兒撩撥她。春米心裡又臊又惱,卻又不好發作,隻好借故燒水,躲到後頭廚房裡去。

r飯館不大,前頭廳堂裡還算寬敞,後廚裡便覺得有點局促了。迎面一個大冰箱,占去了不少地方。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擠擠挨挨的。竈台前頭,隻能容下一個人。要是有人炒菜,另一個人隻好側着身子才能過得去。料理台拿瓷磚貼了,明晃晃的,上頭擺着一溜大紅塑料盆子,裡頭有泡着綠豆芽的,有泡着粉條的,還有放着焯好的青菜的,還有一盆子切好的土豆絲,也拿清水泡着。廚房裡有一股子油煙味道,有一隻蒼蠅,在這個盆子上停一停,在那個盆子上停一停,嘤嘤嗡嗡的,張狂得很。春米也無心理它。在廚房裡磨蹭了半晌,方才慢慢出來。建信正舉着手機打電話。高聲音大嗓門的,笑得十分爽朗。見春米出來,把眼睛朝她眨了眨,又沖着茶杯點了點下巴颏兒,春米見那茶杯果然空了,心裡恨了一聲,隻好過去續水。

r快晌午的時候,果然來了一幫子人。有芳村的,也有苌家莊,也有東燕村的,總共有七八個。兩輛車停在飯館門前頭,慌得她婆婆扔下沒擇完的韭菜們,進屋裡來招呼着。春米忙着燒水泡茶,心想,建信這家夥,還真是财神爺哩。

r難看回來的時候,春米早張羅好了一桌子飯菜,有葷有素,有涼有熱,香氣撲鼻。一桌子人就喝酒。難看笑呵呵的,滿滿倒上一杯,挨個給大家敬酒。又囑咐春米記着續茶水。春米見公公回來了,心裡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她又去廚房裡和了一塊面,叫它饧着,預備着包餃子。把一些個木耳放盆子裡發上,又煮了一些椒鹽花生,切好一盤子肉糕,防備着他們一會兒高興了添菜。這時候,外頭早開始劃起拳來了。

r五魁首哇,六個六哇,哥倆好哇。建信赢了,正立逼着别人喝酒。那人偏偏是個娘兒們脾氣,磨蹭着不肯喝,建信非得叫他喝。一桌子人鬧哄哄的。春米拎着水壺出來灌水。建信喝得紅頭漲臉的,腦門子上都是汗。大着個舌頭,叫春米開空調。春米說,開着哩。建信說,開——着?那——怎麼還這麼熱——熱呀。難看趕忙過去,又把溫度調低了一點。說有冰啤,要不咱來點冰啤?大熱天兒的,這白酒也忒烈了。就喊春米婆婆拿冰啤來。春米抓了個空兒,溜回去洗她的衣裳。

r這是前後兩進院子。前頭是飯館,後頭住人。兩進院子通着,中間有一道月亮門。早先不過是一個豁口兒,這兩年光景好了,就拿花磚重新壘了,又找把式給畫了影壁。畫的是一片湖水,青碧碧的,停着一隻小船,遠處隐隐有山峰,被雲霧遮掩着,倒影卻落在水裡頭,清幽幽的。叫人看了一眼,還想看第二眼。越看呢,越想住到這畫裡頭去了。春米就常常立在這影壁前面發呆。芳村這地方,都是大平原。誰見過這樣的好地方?也不知道,這世上怎麼竟有這樣好山好水的景緻,叫人看了,心裡酸酸涼涼的,一時覺得滿滿的,一時又覺得空落落的,那一種滋味,說也說不出。院子裡種着一棵石榴樹,一棵香椿樹,還有一棵柿子樹。柿子樹這東西,早些年芳村還沒有。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兒,這幾年,倒漸漸多起來了。平日裡也顯不出什麼好來,隻到了秋天,那才叫好看。一樹一樹的大柿子,點了燈籠一樣,給日頭一照,紅紅黃黃的,十分耀眼晶瑩。北屋台階前頭,拿碎磚頭砌了一個花池子,栽着月季,瓜葉菊,還有美人蕉,還有一種花,春米也叫不出名字,細細碎碎的小花瓣,竟全是粉色的,深深淺淺的粉,乍一看倒平常,細細看去,卻有一種亂紛紛鬧嚷嚷的好看。花池子旁邊的泥土裡,竟然長出了幾棵玉米苗子。或許是誰不小心掉了幾顆種子在這裡,如今長得倒有一尺多高了。玉米葉子寬闊青翠,在風裡搖曳着。晌午的日頭煌煌照着,把院子曬得滾燙。一院子樹影子亂晃,落到人身上,落到洗衣盆子裡,落到腳邊的大白貓身上。把它們弄得明一塊暗一塊的。春米擡起手背擦了擦汗,歎了口氣。

r前頭傳來喧嘩聲,一浪高過一浪。有猜拳的,有行令的,有叫的,有笑的。酒杯碰到一起的聲音,清脆響亮。有人罵着粗話,咯咯咯咯咯笑着。這個時候,那幫人想必是正喝到了好處。

r這小飯館,春米嫁過來的時候還沒有。那時候,是小财财開的财财酒家。小财财是劉增雨家二小子。劉增雨是誰?那時候,芳村的人誰不知道,劉增雨是芳村的頭号人物兒,當着村幹部,劉家院房又大,弟兄又多,因此,劉增雨在芳村,跺跺腳,地都要抖上一抖,勢力極大。後來,劉、翟兩家鬥法,劉家敗下陣來。劉增雨下台,建信上台。都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那财财酒家眼看着就不行了。當初,她公公難看,還隻是在街上弄着一個燒餅攤子,打油酥燒餅,冬天呢,也賣點兒豆腐腦,夏天呢,就是涼粉兒呀扒糕呀,小本兒買賣,十分不易。後來,也是難看腦子好使,見财财酒家不行了,才盤算着自己開個小飯館。說起來,這事兒還真多虧了建信。拿她公公難看的話,一村子人哪,誰都沒有長着倆腦袋瓜兒。旁的不說,就說翟家院裡頭,有多少能人兒?憑啥就咱家能開?人呐,受了人家的恩情,不能不講良心呀。

r建信的聲音一聲高一聲低傳過來。旁邊的人們,一口一個領導,一口一個大哥,十分恭維他。建信哈哈哈哈笑起來。

r是怎麼開始的呢,春米努力想了想,卻想不起來了。

r日頭挺熱,水管子裡的水倒涼冰冰的。春米洗完衣裳,一件一件晾在鐵絲上。又擡起腳,伸到水管子底下,把涼鞋上濺的肥皂沫子沖幹淨。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屋裡弄一下頭發,卻聽見她婆婆在前頭喊她。就濕着一雙腳,咕叽咕叽往前頭去。

r屋子裡酒氣沖天。一桌子人都喝高了,東倒西歪的,有的嘴裡還在叫着,五魁首哇,六個六哇,哥倆好呀。建信靠在椅子背上,早動彈不了了,隻是傻笑。她婆婆給她使了一個眼色,叫她過去。春米遲疑一下,還是過去了。建信見了她,笑得更大了。嘴裡叫着春米,春米,春米。伸出一隻手來,想要拉她。春米心裡又氣又急,待要甩開他,又覺得動作太大了,反叫人疑心。又偷眼看了看她婆婆,她婆婆正一趟一趟地進進出出,收拾盤子碗碟。她公公難看,立在門口,也不知道正給誰打電話。春米重新燒了水,濃濃的泡了一壺茶來。又到後頭廚房裡,拿溫開水調了一碗蜂蜜水,端到建信面前。建信歪在椅子上,嘴裡一個勁兒地亂叫,春米,春米,春米,春米。正着急呢,四槐竟叫了幾個小夥子過來,七手八腳把那幾個喝醉的人弄到外頭的車裡去。一時屋子裡隻剩下建信和春米。建信含含混混地笑道,春米,春米——春米心裡油煎一般,眼巴巴的,盼着四槐再回來把建信弄走。四槐卻沒有回來。外頭推推搡搡鬧了一陣子,又安靜下來。春米跑出去看了看,汽車早都開走了。她公公婆婆也不見了人影。春米看着地下那一片亂七八糟的車轱辘印子,歎了一口氣。隻聽見建信在屋裡叫她,春米,春米——

r窗戶外頭那一棵老石榴樹,花早開過了,隻剩下了滿樹的青枝子綠葉子,倒越發潑辣了。要不了幾天,一個一個的小果子就悄悄結出來了。陽光透過樹枝子,在床上畫下亂七八糟的影子。窗子半開着,有風悠悠吹過來,把那窗簾的一角,弄得一掀一掀的。窗簾是粉色的底子,上頭開着一朵一朵的小藍花,清幽幽,孤單單,好像是結着一股子淡淡愁怨。床頭的牆上是一幅大大的婚紗照,金色鑲邊的框子,華麗麗的。春米穿着婚紗,半低着頭。臉上好像是害羞,又好像是着急。睫毛垂下來,也不知道在看什麼。那假睫毛長長密密的,小蒲扇一樣。旁邊的那個人,是永利。永利穿一套白西裝,大紅的領結,烏黑油亮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永利看她的眼神,倒是十分專注。永利也半低着頭,拉着她的手。看上去,永利足足比她高出半個頭來。可是,誰能猜出來呢,他腳底下墊着兩塊磚頭。他們身後,是尖頂的教堂,大束的玫瑰,紅玫瑰,白玫瑰,黃玫瑰。金色的小天使,張着潔白的翅膀。當時他們是在縣城哪個照相館?好像是,花園街那一家,緊挨着農貿市場。照完相,他們還順路到市場上,挑了一隻上供用的大紅公雞,還有半斤剛出鍋的肉糕。永利總記得,她娘就好這一口兒。好像是個臘月裡,屋子裡沒有暖氣。薄薄的婚紗穿在身上,覺得紮得慌,癢梭梭的,難受。後頭的拉鍊也壞了,拉了半天,把那旁邊的針腳都拉裂開了,隻好不管它。好在是背後頭,誰都看不見。她凍得渾身哆嗦。臉色蒼白,嘴唇發青,害得那個小姑娘一個勁兒跑過來,給她補胭脂補唇膏。照片裡,她的妝顯得格外隆重,太濃了,一點都不像她,倒像是另一個人了。她看着那個穿婚紗的濃妝豔抹的女人,越看越陌生,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來了。永利卻還好。低頭看着她,像是安慰,又像是柔聲勸說,神情裡有一點喜歡,有一點局促,好像還有一點緊張。也不知道,怎麼就稀裡糊塗結了婚了。想起來,真是做夢一樣。當時媒人說,永利在村裡教書。春米聽了,還沒有見人,心裡就暗暗應允了。春米雖然自己隻念了小學,卻喜歡讀書人。媒人是春米一個堂嬸子,娘家在芳村。堂嬸子跟春米她娘說,我給米說的這一家,正經八百的好人家,老實本分,還有一點頂要緊的,這孩子識文斷字,當老師,月月有工資——這還不是有了一個小搖錢樹呀。又體面,又寬裕。裡子面子都有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等見面那一天,隻見屋裡坐着一個瘦小的年輕人,床沿高,兩隻腳還挨不着地,隻好在半空懸着。春米吃了一驚。再看旁邊,還立着一個人,高高大大的,結實得像牛犢子。春米心裡又歡喜起來,暗想,這個該是了。床上坐着的那一個,說不定是跟着來的。過了一會兒,高高大大的那一個竟然出去了,隻留下床沿上這一個。春米越發慌亂起來,覺得背上起了薄薄一層細汗。後來才知道,這人果然就是永利了。永利坐在那裡不顯眼,一開口說話,倒真是不一樣的。永利穿得也幹淨,長得呢,也是幹幹淨淨的。說話慢言慢語,有一種,怎麼說,有那麼一種東西,想想是好的,說又說不出來。後來,永利一看見這婚紗照,就說好。永利說,你半低着頭的樣子,真好看。春米不相信。照片上那個女的,怎麼會是她呢。

r床頭對面是一幅娃娃圖。兩個娃娃,肥肥白白的,小胳膊小腿兒藕節似的,十分喜愛人兒。這娃娃圖結婚的時候便有,當時來鬧洞房的人們都說,看這娃娃,多胖。又看看她和永利,不懷好意地笑。春米便又低下頭。如今,他們也有了自己的兒子,正是淘氣的時候。平時是她婆婆帶着,忙不過來,就送到永利他姐姐永紅那裡去。床頭櫃上放着一隻碗,被翻過來扣着,當作了煙灰缸。上頭有半截煙頭。有一兩點煙灰,落在旁邊的一卷衛生紙上。旁邊的枕頭上,還留着一個淺淺的窩兒,上頭仿佛還有建信的煙味。春米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r電話響起來的時候,她恍惚覺得像是做夢。待響了半晌,才遲遲疑疑過去接了。她婆婆在電話裡小心翼翼的,叫她吃飯。她拿着話筒,不說去,也不說不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婆婆喂了幾聲,叮囑道,快點呀,啊,涼了就不好了。

r她懶懶地起床,懶懶地梳洗。在衣櫥裡看了看,挑了一件連衣裙穿上,奶白的底子,上面暗暗繡着一個一個綠點子。也不擦油,黃着一張臉,就把床上的床單枕套扯下來,扔到洗衣機裡頭。又把那毛巾被也扯出來,也扔到洗衣機裡。洗衣機轟隆轟隆響起來,她在旁邊看着那些被單枕套在裡頭滾動,翻來覆去,翻來覆去。看了半晌,她才幽幽地歎口氣,到前頭去。

r飯館裡收拾得幹淨利落。隻有她婆婆在門外頭坐着,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竈台上放着一隻鍋,鍋裡溫着一大碗餃子,旁邊的砂鍋裡,正在咕嘟咕嘟冒着熱氣,雞湯的香味混合着水蒸氣,彌漫了一屋子。春米端了餃子,找了一張桌子吃起來。昨天晚飯也沒有吃,她早就餓壞了。吃完餃子,又盛了一大碗雞湯。雞湯很燙,她也不怕,好像是在跟誰賭氣。一大口一大口,一大口又一大口,直把她喝得眼淚汪汪的。她婆婆在外頭喊,夠不夠呀?不夠冰箱裡還有呢。

r吃完飯,她就坐在門口桌子前發呆。

r這地方十分沖要。大街上人來人往,有人停下來,跟她婆婆說兩句閑話兒。也有人叫一聲,說忙呀,好買賣呀。就過去了。不斷有汽車開過來,開過去,揚起一片黃白的灰塵,好半天不散。正出神呢,手機裡來了一條短信。她心裡一跳,打開一看,卻是永利。永利問她吃了沒有,吃的什麼。春米就說了。永利又問今兒個忙不忙?春米嫌他啰唆,就不理他。永利就是這一點好,細心,知道體貼人。人雖說不在身邊,短信倒是來得十分殷勤。春米是在後來才知道,永利不過是代課老師,幾個村小學合并,成立聯合小學的時候,清理了一批代課老師,永利就不教書了。先是在石家莊打工,後來又去了天津。春米看着他瘦小的身影,背着一個大編織袋子,跟村裡幾個人搭伴兒去趕火車,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來。

r正發呆呢,隻覺得門口兒一暗,仔細一看,卻是她們村的纓子。纓子比她大一歲,嫁到了青草鎮上。今兒個是帶着孩子來會開這兒看病了。春米趕忙起身給她讓座,又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可樂來遞給她。纓子四下裡看了看,笑道,哎呀,當上老闆娘啦。春米笑道,我哪裡比得上你呀。小本買賣,賺不了幾個錢。纓子笑道,我呀,我可沒有恁大的本事。纓子說還不是我家那個,整天瞎折騰。春米知道她又要說她那女婿,也不好打斷她,就聽着她說。纓子她女婿在鎮上儲蓄所,這倒也罷了。纓子在家也弄了一個小買賣,專門給人家放款,高利貸,也有薄的,也有高的,全憑她說了算,利滾利,這些年下來,賺了個大甕滿小甕流。号稱小銀行,在這一帶名氣很大。當初弄這個難看飯館,就是從纓子家小銀行貸的款。因為是本村的,纓子在利錢上格外照顧。春米怎麼不知道,這纓子是一個鐵公雞,平日裡都是一毛不拔的。叫人家在那個上頭讓利,實在是難為了她。因笑道,孩子怎麼了?哪兒不舒坦?纓子說,也不是啥大毛病,咳嗽,老也不好,就想着到會開這兒來看看,才放心。春米說,是呀,會開看小孩子最拿手了。纓子說,誰想到這麼多人,還得排隊哩。會開家真是賺足了。春米說可不是。晌午飯就在我這兒吃吧,都是現成的。纓子忙說不用,回家還有事兒哩。纓子說我那邊一會兒都離不開,忙得呀,四爪朝天哩。春米說是呀,知道你是忙人兒。纓子說,這飯店買賣怎麼樣呀?依我說,村裡能有多少吃飯的,還不如咬咬牙,開到鎮上去,鎮上是什麼地方?春米說,那可開不起。鎮上也是誰想去就能去的呀?纓子說,如今這世道,是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兒小的。纓子說你比方我吧,當初咱們做閨女那會兒,誰想到還會有這樣的日子呀。春米說可不是。兩個人就說起了村裡的一些人和事兒。誰誰過得好,發了,誰誰過得不好,借的大窟窿小眼的。誰誰倒是婆家特别有,忒有了,嫁到人家門子,人家就很看不上,可受氣哩。正說着閑話兒,孩子卻醒了,鬧起來。纓子這才像是想起了看病的事兒,急忙要走。春米見她執意不吃飯,隻好算了。送她出來的時候,又抱着那孩子,跑到秋保家超市裡,買了一堆吃的玩的。纓子嘴裡客氣着,卻是十分喜歡。

r超市就在飯館斜對面。從超市裡出來,遠遠看去,自家門楣上那塊匾牌倒是醒目,白底子上頭,紅筆寫着“難看飯館”幾個字。她婆婆卻不見人影了。想是看見纓子,躲出去了。她婆婆這個人,怎麼說呢,小氣,心眼子倒不多,老實本分,一輩子聽男人的。對春米呢,倒還算是不錯。正慢慢往回走,卻見她大姑子永紅遠遠過來了,懷裡抱着她兒子。春米趕忙迎上去,從她懷裡把兒子接過來。她大姑子笑道,這回見着你親媽了,不鬧了吧。那孩子把臉藏在他媽懷裡,哼哼唧唧的,不肯擡頭。春米拍了一下他的小屁股,笑道,在大姑家吃啥好東西啦。唵?她大姑子笑道,跟着大姑能吃上啥好東西呀。大姑又沒錢。春米見她說話陰陽怪氣,就笑道,大姑熬的粥好喝不好喝?媽媽就老也熬不了那麼好。她大姑子卻笑道,跟着大姑就是喝個粥,不像跟着親媽,吃香的喝辣的。親媽本事大嘛。春米見她這樣說,就紅了臉,強笑道,姐姐,你這是啥話?我這一個勁兒地跟你說好話兒哩。你看你,當着孩子——她大姑子冷笑道,當着孩子?如今怕當着孩子了呀?孩子算啥呀,就是當着孩子爺爺奶奶,那一對老糊塗,你不是也不怕嗎?春米嘴唇哆嗦,氣道,姐姐,你怎麼這麼說話?她大姑子冷笑道,怎麼說話?你叫我怎麼說話?一村子的人,都眼睜睜看着哪。别叫我說出更難聽的來!春米氣得渾身發抖,一句囫囵話兒也說不出來。隻死死抱着孩子,眼裡淚汪汪的。她大姑子罵道,不是東西!敢做不敢當的賤貨!大街上人來人往,早有一些閑人跑過來,湊着看熱鬧。她大姑子不料會有這麼多人,也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人們議論紛紛的,也有說春米不是的,也有向着她大姑子的,也有說難看兩口子的,一時嘈嘈雜雜,亂成一團。正熱鬧着,隻見她婆婆飛一般過來,一手一個,拉着閨女媳婦就往家裡走,嘴裡罵道,家裡盛不下你們,跑到大街上來丢人現眼來了?人家正等着看戲哩,你們唱得倒是來勁兒!

r還沒有數伏,天兒就熱起來了。芳村就是這一點,樹多。到了這個季節,一村子綠雲纏繞,和那天上的幾塊子閑雲糾結在一起,倒像是把那白雲彩都給染綠了。田野裡的玉米苗子都蹿起來了,也不怕大日頭曬,竟仿佛越曬越青翠似的。田埂上長着野蒿子,一片一片的。也有一種小喇叭花,張着一個一個小嘴巴,有粉的,有白的,也有紫的。也不知道,這小喇叭花為什麼都張着嘴,是不是也有一些心裡話,想說又說不出來。天空藍湛湛的,四下裡都是綠,一眼看不到邊的綠。晌午過了,整個村子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來。有一隻大螞蚱,從草棵子裡忽地一下飛出來,停在一叢野蒿子上。

r春米慢慢走着,不覺身上便汗涔涔的。衣裳想必是濕透了,黏得難受。路過村北的工廠區,見幾個婦女正吃了晌午飯,去廠子裡上班。其中有一個,叫作小包袱媳婦的,老遠見了春米,便叫,春米隻得停下來等她。這小包袱媳婦和永紅是妯娌,兩個人不太對付。春米知道她要問今兒個街上吵架的事兒,心裡煩她,也不好就走開,隻有岔開話題,強笑道,姐姐這是上班去呀。那媳婦笑道,是呀,上班去。又左右看看,把手攏到嘴邊,小聲道,怎麼,聽說今兒個晌午,和你那大姑子,嗆嗆起來了啦?春米笑道,沒有呀,不過是說話大聲兒了點。我姐姐那人,就是個大嗓門兒。那媳婦眉毛一挑,笑道,我怎麼不知道她?我那好妯娌呀,牙尖嘴利,一副好口才呢。你這好性兒,哪裡能降得住她呀。依我看,她也是欺軟怕硬。整個芳村,誰不知道你是好媳婦?又能幹,又孝順。還長了這麼俊的好模樣兒。也是他們家有福,不然哪裡配得上?春米見她挑撥是非,不肯跟她啰唆,就笑道,我還有事兒哩,等哪天有空兒,到姐姐家說話兒去。那媳婦見她這樣子,笑道,我也是看着不平,多嘴了。你們關起門兒來,總是一家子,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哩。再吵再罵,一筆寫不出兩個翟來。旁邊一個媳婦過來叫她,她笑道,叫啥叫,我正狗拿耗子哩。

r小鸾家院子裡靜悄悄的,在門口叫了幾聲,也不見動靜。撩簾子一看,小鸾正在床上睡着。見春米過來,揉着眼睛坐起來。見春米眼睛紅腫着,忙問怎麼了?春米也不說話,隻低頭弄自己的衣裳角兒。揉搓來,揉搓去,直把好好一條裙子揉搓得皺巴巴的,不像樣子。小鸾問了半晌,不耐煩道,怎麼了這是?你看你,啞巴啦?春米張了張嘴,到底也沒有說出什麼來。小鸾急道,是不是永利?春米搖搖頭。小鸾說,那就是你婆婆?你大姑子?小鸾說你那婆婆倒還是老實人,你那大姑子,不是省油的。春米搖搖頭,又點點頭。小鸾氣道,你到底說不說?我最恨這樣的,一錐子紮不出一個帶響兒的來。你不說算了。就賭氣坐在縫紉機前,嗒嗒嗒嗒嗒嗒做起衣裳來。春米遲疑了一會兒,到底說了。

r日頭透過竹簾子照進來,在地下畫出一道一道的影子。有一道正好在那茶幾角上,來不及拐彎,一下子就跌落下來,在地下的一塊碎布頭上濺成一片。那碎布頭是杏黃綢子,上面撒着銀點子,給日頭一照,滿眼錦繡。也不知道是誰家閨女的喜襖,還是老人家的送老衣裳。

r小鸾歎口氣,半晌才道,有點事兒呀,我早就想問問你了。要是你今兒個不說起來,我還不知道怎麼開口哩。春米道,啥事兒呀?小鸾遲疑了一會兒,慢慢說道,永利不在家,你又長年開着飯館兒,門前是非肯定就多了。如今雖說是開化了,可咱們都是好人家的閨女,又做了人家的媳婦,可不能叫村裡人在背後戳脊梁骨呀。春米直覺得鼻子一酸,淚就下來了。小鸾見她這樣,倒不忍了,歎口氣道,知道你也不容易。如今誰容易?春米隻是掉淚,不說話。小鸾頓了頓,想說什麼,又咽下去了。春米哭道,整個芳村,咱倆最能說得來。你今兒個就給我一句實話,是不是有人在背後說我了?小鸾想不到她這麼直接,一時不知怎麼答話才好。春米咬牙道,罵我養漢老婆,靠着建信?小鸾吓得趕忙看看窗外,又跑過去把門掩了,回來小聲道,姑奶奶,你再大點聲兒,我這淺屋子小院的,又臨着街,不怕叫人聽見了?春米冷笑道,都叫人戳脊梁骨子罵了,我還怕啥?還有我大姑子,今兒個在街上,就差指名道姓了。春米哭道,我為了誰呀?小鸾躊躇了半晌,方才問道,那,到底有呀,還是沒有呀?春米咬牙道,有呀,怎麼沒有?真有,昨天夜裡,他還在我床上哩。小鸾慌得忙過來捂她的嘴,被春米擋開了。春米隻是掉淚,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r也許是起了一陣風,地下那一道一道的影子便淩亂了。屋子裡靜悄悄的,那蟬的叫聲忽然間大了起來,在耳邊吵成一片,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喳——電風扇悠悠吹着,把地下一片布頭吹得一掀一掀的。春米卻隻覺得渾身燥熱。方才心一橫,把一肚子的話都說出來了。也不知道,小鸾會怎麼看她。春米眼睛瞥了一眼小鸾家的床,見床上整整齊齊的被垛子,兩隻枕頭,并排擺着,上頭蓋着枕巾,一塊粉紅的,一塊蔥綠的,上頭繡着龍鳳呈祥的圖案。小鸾從冰箱裡拿了半個西瓜出來,切好了,叫春米吃。春米不吃。小鸾就歎了一口氣,半晌才道,村子裡風言風語的,早就這麼傳,我還不信。我總覺得,你再怎麼,也不是這樣的人。春米冷笑道,什麼樣的人?不要臉,養漢老婆?小鸾忙道,你看你,一說就急。這可都是你說的。小鸾說你不想想,這村子能有多大?好事兒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尤其是這種事兒,說不定早就傳開了。春米說,傳就傳,誰愛說誰說去。我豁出去這一張臉,我怕什麼?小鸾笑道,那你還哭個啥?還嘴硬!春米咬牙道,我就是哭我這個命哩。我這命苦哇。小鸾道,我就是好命的啦?你看我們家那一個,一年到頭苦幹,啥都掙不來。我還不是天天趴在這裡給人家做衣裳,恨不得把眼睛都累瞎了。春米道,苦吧鹹吧,好歹你們也是圓圓全全的一家子。不像我,天天守活寡似的,啥時候是個頭呀。小鸾笑罵道,你這個沒出息的。就離不得男人。好歹還有個建信給你暖被窩哩。小鸾又壓低嗓子,笑道,說說呗,他們兩個,誰厲害呀。春米氣得要上去撕她的嘴,吓得小鸾趕忙求饒。春米恨道,人家一肚子苦水,你還有閑心鬧哩。小鸾捂嘴笑道,你是占了大便宜啦,心裡美的不行,還在這兒跟我裝蒜哩。要是叫建信媳婦知道了,可就熱鬧了。那是一個有了名的醋壇子。春米氣得又要打她,小鸾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鬧了。可是有一樣兒,你得有個主意。小鸾說你那公公婆婆,忒不要臉。既然他們能這麼着,也得防着他們将來在永利面前怎麼說你。春米隻顧着歎氣,不說話。小鸾道,依我看,找今兒個你大姑子這茬口,你趁早就把這事兒斷了。也給自己将來留個後路。小鸾見她半晌不說話,急得問道,你就說一句老實話,這個家,你還要不要了?跟永利的日子,你過還是不過?春米低頭半晌,才道,過自然是要過,孩子都這麼大了小鸾道,依我說,你也甭三心二意的了。幹脆就上天津找永利去。孩子你帶着也好,要是嫌麻煩,就扔給你婆婆。借口有的是,就說想要二胎了,料他們也沒話可說。春米盤算了一會子,才道,那建信——小鸾罵道,還建信建信的,都這個時候了。人家建信答應你啥了?我可告訴你,打翻了建信媳婦那醋壇子,非得鬧一個雞飛狗跳不可。還有,孩子也越來越大了,你不為自己盤算,也得給孩子留條道兒呀。依我說,你那大姑子說話雖不好聽,倒是一個明白人兒。

r六月的黃昏,說來就來了。風悠悠的,吹得滿村子都涼涼的。日頭也不像那麼熱烈了,在樹梢上挂着,慢慢地墜下去。西天上是一片彩霞,紅紅紫紫的,把村子也染得塗了胭脂一般。蟬卻還不肯歇着,叫得更歡了,喳,一聲,喳,又一聲,喳,又是一聲。不知道誰家正在做飯,小米粥的香氣,混合着草木的濕氣,一蓬一蓬的,直撲人的臉。手機卻響了,是建信的短信。春米看了看,也沒有回。前頭廠區裡,不斷有人下班出來。有騎摩托的,有騎電動車的,也有騎自行車的。春米待要拐進一個小胡同,繞開他們。一輛汽車卻嘎吱一聲,停在她面前,車窗搖下來,卻是建信。春米還沒有來得及多想,就被他弄到車裡去了。

r天漸漸就黑下了。

r夢是芳村天上的雲彩。

r一會兒一變。一會兒一變。

r夢是做不得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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