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找到最棒的戶撒刀匠。我相信你就是其中之一。幹嗎找到你們?我說過我做夢都想重拾七彩刀法,我想找到答案。隻有你們讓我接近答案。再說,我骨子裡沒準流淌着戶撒人的血。天知道。我是不是戶撒人?是不是阿昌人?沒準。否則你哪見過一個漢人對戶撒刀這麼癡迷?
這是我頭一回前往戶撒。我乘飛機抵達芒市,被告知當天下午前往隴川縣城章鳳小鎮的班車已經爆滿,車票售罄;唯一的辦法隻能乘坐前往瑞麗的中巴車再想法中轉。我坐上搖搖晃晃的破中巴,兩個傣族姑娘坐在我身後靠窗位置,一路上叽叽喳喳喋喋不休,漢話與傣語交錯使用,你根本聽不清楚她們說些什麼;她們看起來是要好的姐妹,一上車就告訴司機說她們将在畹町小鎮下車。畹町,從前僅僅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車子開得很慢,平均速度不超五十邁;山路崎岖蜿蜒,路邊的茂盛植物充滿亞熱帶特征,你在昆明别想看到。傍晚六七點,我猛然遭遇了巨大的夕陽——即将抵達畹町小鎮時它迎面出現了,比血還紅,比山還大,毫不客氣地将森林、峽谷和荒野拖入浩瀚的紅色之海,猶如萬劫不複的傷口;天空仿佛向後退去,露出一種憂郁腼腆的鋼藍色,仿佛上帝臨睡前随便吐出的一縷青煙。兩個姑娘在畹町下車,這是一個猶如睡着了的小鎮,安詳地躺在最後的夕陽餘晖之中,我幻想在清爽的街邊開了一間小小的戶撒刀專賣店,一心推銷你們這些戶撒巧匠的傑作。在這種邊境小城安安靜靜活下去其實挺好的。如果将來有足夠的錢,也有足夠的時間,我真會這麼幹。
晚八點,中巴車抵達瑞麗車站,我雇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章鳳。一小時後,我在章鳳一家幹淨的小酒店下榻,當晚沉沉睡去。章鳳像芒市一樣悶熱。
次日一早我打車直奔戶撒。巨大的雲霧像蚊帳一樣将巍然聳立的高山峽谷團團包裹。霧氣形成雲海,十分鐘後我已無法分辨究竟是在天空飛翔還是在山間疾馳。車子上山,接着下山,以蝸牛般的速度抵達壩子腹地的戶撒,此時霧氣剛剛散開,我一眼看見了路口的戶撒刀具店。我像個傷寒病人一樣發抖,似乎回到夢境而不是走出夢境。刀的機油氣息、刀鋒刀背刀把如此頻密地出現了。我跳下車,不知道是否應該跪下親吻這片血紅色的土地。我走向其中一家刀具店,這裡的刀種類繁多,但你仔細打量就不難發現其中大部分并非産于戶撒本土,而是江浙一帶仿制的水貨,有的故意打上戶撒刀的名頭,有的直接亮出某某大師的旗号。真正的戶撒刀不算太多,也不是名匠的作品。我在路口重新雇了一輛三輪摩托車直奔戶撒鎮。十分鐘後,一條窄窄的小街向我敞開,當地人告訴我,這裡最有名的兩大匠人今天一個不在:薛老八去了芒市,裴五東出訪緬甸。我運氣不行。但這是戶撒,打刀匠人何止他們兩三家?
我沿着窄窄的小街往前走,從側後方走向薛老八的宅院。三進大瓦房門頭挺立,屋宇壯闊,我緊貼大鐵門縫看見院子裡高高的爐竈和鐵砧。沒有一個徒弟。我感到奇怪。我回到主街,街上的人很少,街邊零星開着幾家店鋪,路邊有人賣瓜子花生和說不出名堂的小吃。我向幾個老鄉問路,很快就找到裴五東的打刀作坊,這裡又髒又亂,比我的預期差遠了,簡直像個難民窟——不知從哪兒淘換來的廢棄彈簧鋼扔得滿地都是,兩個學徒工髒得像泥猴,在院子裡鑽進鑽出卻遲遲不燒爐打鐵,他們要麼把鋼闆從這頭扔到那頭,要麼抓起尖細的電鑽在刀面上雕龍畫鳳;我問他們話一概無人回答,後來我才意識到他們聽不懂漢話。我出了院子,繞過一排低矮的泥坯院落,很快找到景氏刀匠景南王的鍛刀院落,這裡照樣冷火熄煙,一個人影也沒有。堂屋門邊一個奶孩子的女人告訴我,景南王去緬甸郎勃拉邦啦,天曉得他跑那麼遠幹嗎,說不定是收兩個緬甸人當徒弟呢,緬甸人,越來越有錢。她讓我去找一個叫景瓦的同族匠人,他的刀也很牛逼。我驚訝于她竟能準确使用“牛逼”。我有些沮喪,不知道自己就這麼跑來是不是太冒失。我告訴她我要找最好的匠人,最好的刀王。她說,哪樣是最好?我說,難道他們每一個都很牛逼?女人說,他們各有各的厲害啊。我說,誰能打出七彩寶刀?她說,七彩刀?哪樣七彩刀?我們這裡從來就沒有七彩刀八彩刀,你肯定整錯了。我說不會錯。她說,我祖祖輩輩都在戶撒,我家老景祖祖輩輩打刀,咋個可能錯?
我無話可說。這天夜裡,我下榻鎮上唯一的小旅館,他們的房費很便宜,每晚才四十塊錢。
什麼,你就是景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