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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走,喜針也走

時間:2024-11-07 09:34:02

今年閏九月。眼看着到了八月十五,秋莊稼還都青綠着。喜針掰着指頭算了算,處暑,白露,秋分,恐怕還要等小一個月,莊稼們才能熟透。

r今兒個八月十二,青草鎮逢集。吃罷飯,喜針就去翠台家,叫上她搭伴兒去趕集。翠台一家子正在院子裡吃飯。飯桌子不大,飯食倒分了兩樣兒。油汪汪一大碗豇豆角炒肉絲,放在愛梨跟前,還有一小碗腌小黃瓜青辣椒,被翠台兩口子吃了大半。箅子上幹糧也分了兩樣兒,有三四根馃子,黃金金的,想必是早上新買的。還有幾個剩卷子,餾得飛了花,龇牙咧嘴的,難看得很。愛梨手裡拿着一根咬了半截的馃子,盡着給喜針讓座。喜針卻不坐,踱到絲瓜架下面,仰臉兒看那絲瓜花。翠台掰了一塊卷子塞進嘴裡,含含混混地說,這絲瓜真能結,都吃不過來。翠台說上頓炒絲瓜,下頓炒絲瓜,把人都吃厭煩了。喜針說絲瓜好呀,通筋絡,我就好吃個炒絲瓜。翠台說,什麼好東西?你随便摘。喜針就随便摘,挑着肥大好看的,摘了總有六七根,送回家一趟。再過來的時候,翠台早把鍋碗收拾清楚了,正接了半盆水,嘩啦嘩啦洗臉。

r喜針低聲說,走了?又四下裡看了看。翠台拿毛巾擦臉,一面嗯了一聲。喜針說什麼世道這是。咱們做媳婦那會子,誰敢這樣?翠台擦完臉,抄起一把塑料梳子梳頭。喜針說,人家都說,生個小子生個爺,娶個媳婦娶個且(客)。這話真是不假。翠台歎了一聲,找出一瓶大寶,拿指頭鈎了一點子,在手掌心裡弄勻了,往臉上抹,說這天兒一涼快,臉上就緊。喜針笑道,臭美,你倒舍得。喜針說我這張臉,長年也不抹東西,砂紙似的。喜針說兒媳婦那些個高級油,怎麼不跟着人家抹點兒?翠台就笑。喜針拿過那大寶看了看,倒還有大半瓶,看日期,竟是前年的,哎呀一聲,說過期啦這個。翠台說,啥過期不過期的,抹上滑溜溜的,好着呢。

r天兒不錯。日頭懶懶地照下來,軟軟的,有一點溫,有一點涼,是秋天的意思了。槐樹卻都還枝枝葉葉的綠着,好像是打算就這樣綠下去。白楊樹就收斂多了,再沒有了夏日裡森森郁郁的氣勢。不知道誰家的爬山虎,一直爬到院牆外頭,那一牆就綠幽幽的,把牆頭那幾朵絲瓜花,照得越發明豔了。街上有三三兩兩的人,都是趕集的樣子。要過節了,節前這最後一個大集,可不敢錯過了。喜針說這節怎麼過哪?翠台說,不過是割點肉,吃頓好的。喜針說,我家那兒媳婦不好吃餃子,我就炖菜吧,炖冬瓜還是炖茄子?冬瓜倒還便宜,也出數兒。喜針說肉得多割點兒,頭一年嘛,新人兒家。翠台說,可不是。喜針說,家裡這一頭兒倒好說。人家娘家那一頭兒,怎麼也得出點血。頭一年嘛。喜針說這是啥世道!養個小子,就活該低三下四的,給人家當孫子!

r正說着話兒,迎面遇上建信媳婦。建信媳婦穿一件棗紅色薄絲絨旗袍,外面搭一件豹紋小披肩,描眉畫眼,打扮得花枝兒似的,見了她們,眼皮子朝下,下巴颏子擡得老高。喜針趕着跟她說話,那媳婦卻待理不理的,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喜針碰了個軟釘子,心裡氣不忿兒,眼看着建信媳婦一扭一扭走遠了,方才壓低嗓子罵道,小賤老婆!仗着男人當個破幹部,眼睛都長到天上去啦。翠台說,人家男人厲害嘛。喜針說擡頭老婆低頭漢。這賤老婆,一看就不是個善茬。自家男人在外頭招貓遞狗的,還美哩。

r趕集回來,已經晌午過了。喜針打電話叫立輝回來,把從集上買的油酥燒餅豆腐腦給他媳婦端過去。立輝在增志廠子裡上班,穿了一身幹活的髒衣裳,匆忙趕回來,見他娘臉色不好,也不敢多嘴,拿了東西起身就走,氣得喜針在背後罵道,沒良心的東西,白養了你一場!一心顧着你媳婦,也不問一句,你親娘吃的,是糠還是菜!立輝卡在門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吭哧了半晌,隻好硬着頭皮問,晌午飯吃啥?喜針見他諾諾的樣子,越發來了氣,罵道,現如今養兒子有罪!我養了兒子,我活該受罪!人家好命養閨女,吃香喝辣,順嘴流油!立輝見他娘話裡有話,猜着又是他那丈母娘惹的,也不敢深問,就立在門口聽着。包燒餅的報紙被浸得油光光的,依稀可以認出上面的字,新農村……建設……美麗……還有一個好像是招工啟事,小工……建築……包吃包住……豆腐腦已經不怎麼燙手了,塑料袋子裡面哈着一層水珠子,白茫茫的,香油蔥花的味道直往人鼻子裡鑽,夾雜着芫荽特有的香氣。正罵着,順秋回來了,見他們娘兒倆這個架勢,知道是吵了架,也不勸一句,自顧去小東屋裡做飯,又大着嗓子叫立輝接水。立輝趕忙趁機溜了。

r晌午飯隻喜針和順秋兩個人吃。喜針的嘴噘得老長,一句話也不說。順秋也不問她,埋頭呼噜呼噜吃飯。喜針見他這個樣子,越發氣得不行,摔摔打打的,把碗筷弄得叮當亂響。順秋隻作聽不見。喜針深知男人的脾氣,也不敢大鬧,胡亂吃了兩口,賭氣把飯碗一推,跑到北屋裡床上躺着。

r日頭透過窗子照過來,正好落在床上,半張床就明晃晃的,像是浸在水裡面。窗前那棵棗樹結滿了果子,沉甸甸的,有一大枝被累得彎下腰來。七月十五紅半圈兒,八月十五打落竿兒。這個時令,棗兒們都熟透了,一大顆一大顆,一大顆又一大顆,紅瑪瑙珠子似的,十分喜愛人兒。時不時有按捺不住的,終于墜下來,撲哧一聲,落在院子裡,便有雞們咕咕咕咕叫着,跑過去啄食。

r真是芝麻掉進針眼兒裡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就趕得那麼巧,今兒個在集上,偏偏碰上了梅她娘。論起來,梅她娘比喜針還要大兩歲,卻穿了一件顔色極鮮明的衣裳,乍一看,像極了那種小蛾子,叫作花媳婦的,張着紅底黑點的翅膀,喜歡招惹人。梅她娘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的,一張鐵皮菜瓜臉,倒是緊繃繃的,一道褶子也沒有。喜針心裡不待見,暗罵一聲老妖精,臉上卻笑得挺大,趕着叫姐姐,拉着手,問暖問涼。梅她娘也是一口一個妹子,一雙眼睛,卻隻是朝喜針籃子裡瞟。兩個人立在當街,手拉着手,被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們擠得一歪一歪的,也顧不上管。那親熱的模樣,冷眼看上去,簡直不像是兒女親家,倒像是嫡親的姊妹倆。喜針問姐姐趕集這是買啥來了?梅她娘說不是快過節嘛,割點肉,包餃子。喜針忙說,真是巧了,我正要割肉哩,想着叫梅給你捎回去。梅她娘說,啊呀,那怎麼好?喜針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子話。梅她娘啊呀了好幾聲,說妹子你是不知道,我就好吃個羊肉餡,剛剛我打問了,肉二攤子上的新鮮羊肉,可是忒貴。喜針笑道,看姐姐你說的,一年能有幾個八月十五?就拉着她去割了羊肉,抓着肉二的電子秤,看了老半天,直把肉二都看惱了。說你這個人,認不認秤?我肉二哪一回坑過你?喜針也不同他理論,隻管從肉案子下頭的塑料盆子裡抓了一把羊雜子,卻被肉二劈手搶下來。喜針摩挲着濕淋淋的手,撇嘴道,不值錢的東西,小氣!見梅她娘臉上似笑非笑的,生怕惹她笑話,便轉到旁邊的果木攤子上,二話不說,買了一大把香蕉,好說歹說,硬是給梅她娘裝上。梅她娘推不過,便歡歡喜喜地受了。喜針掉臉兒便破口大罵,直罵了一路。翠台橫豎是勸不住。

r撲哧一聲,又有一顆棗兒掉下來。喜針張着耳朵聽一聽,聽不見動靜,想着順秋是去拉腳兒了,心裡氣道,拉,拉你娘個腦袋!拉不了個仨瓜倆棗,全孝敬小辛莊那老娘兒們了!

r臭菊來串門的時候,喜針正在洗衣裳。臭菊自己搬個凳子坐下,絮絮叨叨說起來。喜針怎麼不知道她家的事兒,這陣子聽得多了,也懶得搭話,隻管埋頭幹活。原來是臭菊家的小子海亮,剛剛退了親。本來預備着今年臘月裡過事兒的,按照人家女方開的條件,城裡的樓也買了,家裡的房子也蓋了,車也預備下了,喜帖子也打了,正忙着裝修買家具,不想這樁親事卻黃了。臭菊唉聲歎氣的,愁得什麼似的。喜針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勸她。臭菊說,如今這聯系方便了,是非倒平白地多了,小年輕兒的們,左一個短信,右一個電話,不知怎麼,一句不合,就不樂意了。臭菊說從提親到眼下,多少冤枉錢花進去了?肉包子打狗哇。喜針說,叫海亮好好跟人家閨女說說,遞兩句柔軟話兒,誰叫咱是男方哩,可不就是這低賤角色。臭菊咬牙罵道,那個犟驢,跟他那犟爹一個樣兒,頭撞南牆不肯拐彎兒的貨!喜針說,要不就去找找媒人?誰說的這是?臭菊說建信媳婦。這閨女是建信媳婦的娘家堂侄女。喜針啊呀一聲,說這可是皇親國戚呀。臭菊歎口氣說,有啥用?要是旁人倒好了,偏偏是建信媳婦。建信媳婦是誰?她那門檻子,是誰輕易敢邁的?喜針說,那看來海亮這小子倒挺厲害。蔫蘿蔔辣死個人。這小子,怎麼就把人家閨女給迷住了?臭菊說,倆人兒原先倒一塊念過書,誰知道怎麼,後來就在網上好上了。臭菊說真把人急瘋了,海亮這年紀,咱家這條件,可不敢再耽擱了。臭菊說我這輩子就這一個小子,難不成還真打了光棍?喜針見她急得什麼似的,也隻有一句一句慢慢勸她。心裡卻想,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自己再不如意,好歹算是把媳婦娶進了門。臭菊這煩惱,真是比天還大了。這麼想着,心裡那疙瘩,倒是漸漸解開了些。

r吃過晚飯,喜針到她妯娌蘭月家去。蘭月剛吃完飯,正在收拾鍋碗。見喜針來了,忙着叫她坐。喜針就坐了,看着蘭月慢條斯理地幹活。蘭月在芳村小學教書,算是個公家人兒,說話慢悠悠文绉绉,喜歡說“字兒話”。蘭月穿一件橘黃薄開衫,煙色裙褲,戴一條粉色小圍裙,上頭開着一朵一朵的小紫花,兩根帶子系在後腰上,越發勾勒出細腰圓屁股。頭發卻拿一根皮筋绾起來,露出白淨的脖子,一根細細的銀鍊子,在燈下一閃一閃的。喜針心想,不就是多識幾個字嘛,裝什麼大尾巴狼!嘴裡卻問,順春哩?蘭月說出去了,剛接了個電話,說是廠裡有事兒。蘭月說就他忙,忙得都不着家。喜針說忙了好,不忙怎麼掙票子?蘭月就笑。喜針說青兒家快滿月了,咱們商量一下,這禮錢還漲不漲了?蘭月說,我都行,聽嫂子你的。喜針笑道,我倒是不願意漲了,我這條件,比不得你們,你們是月月有活錢兒,心裡踏實。我和你哥,是幹一天有一天,幹半天有半天,一天不幹,就一分也沒有。喜針說可要是不漲吧,如今興得忒大,這幾十塊錢,又覺得拿不出手。蘭月說可不是。喜針說我要是張羅着漲呢,那些個事兒老婆們又該有話說啦。蘭月說什麼話?喜針笑道,無非說我财迷呗,剛娶了媳婦,不出一年半載,眼看着也要添人進口,這不是明擺着替自己打算?蘭月笑道,嫂子你可真是仔細人兒。我腦子慢,都沒有想到這個上頭。喜針笑道,啊呀你識文斷字的,腦子慢!喜針說你不想不等于旁人不想。咱們這個院房大,人多嘴雜,難保那些個碎嘴老婆們說出不好聽的來。蘭月擦了手,給喜針倒了一杯水,說嫂子你真是,前怕狼後怕虎,倒不像你素日裡的脾氣了。喜針咯咯咯咯笑起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也不放下,隻把那杯子在手裡倒來倒去,良久,才歎了一口氣,說也是,光聽蝲蝲蛄叫,還不種地了。

r月亮慢慢升起來了。天空是那種很深的藍,濕漉漉的,好像是剛從染缸裡撈出來一樣,隻要輕輕一擰,就能擰出藍的汁兒來。月亮卻是淡淡的黃,也不怎麼圓,挂在樹枝子上,一路上隻管跟着人,走走停停。星星很稠,在天上一亮一亮的。遠遠地,見村委會小白樓前圍了一堆人,一聲一聲的,像是在吵架。喜針剛要過去看熱鬧,聽見建信大着個舌頭在罵人,猜着又是喝高了,找碴鬧事兒。這幫狗日的,成天價吃吃喝喝,灌二兩馬尿,連親娘老子都不認了。喜針有心繞到旁邊小街上走,卻聽見建信在罵團聚。心裡跳了一下,趕忙過去看。

r建信敞着個懷,兩手叉着腰,嘴裡罵罵咧咧,會計四槐在一旁苦勸。團聚蹲在地上,耷拉着腦袋,一聲也不吭。聽了一會子,喜針才聽出了八九。原來是團聚的廠子被罰了,連累着建信也要寫檢查。晚上團聚請建信喝酒,不知怎麼不痛快了,就鬧上了。四槐急得滿頭大汗,好說歹說,也勸不動建信。圍着看熱鬧的越來越多,人們雞一嘴鵝一嘴,嘈嘈雜雜議論着。喜針看團聚那低三下四的樣子,氣得心裡罵了一句。有心掉頭就走,又不忍。聽了一會子,見人們也不怎麼真勸,隻顧看戲,建信也是姥姥妗子的,越罵越難聽,喜針咬牙恨了一句,跺腳走了。

r順秋歪在沙發上看電視。見喜針回來,也顧不上看她一眼,自顧盯着電視看,一面看,還一面咯咯咯咯地笑。喜針心裡不痛快,越發見不得他這個樣子。自己燒水洗了,去裡屋睡覺。

r電燈光黃黃的,把屋裡也照得黃黃的,就有了那麼一點溫暖安閑的意思。這房子還是當年結婚時候蓋的,算起來總有二十一年了。那時候房子蓋得窄,喜針老是埋怨,說這房子呀,取燈盒子似的,轉不開身兒。在芳村,火柴不叫火柴,叫取燈。這麼多年了,村子裡變化忒大。眼看着蓋新房的蓋新房,起高樓的起高樓,一個一個,蓋得鐵桶似的。住這種舊房子的,已經沒有幾家了。喜針也買了宅基地,蓋了新房,可那是給大小子立輝蓋的。要是二小子考不出去,還得蓋這麼一處。喜針心裡亂糟糟的,像是有一百隻小雞崽在懷抱裡,毛烘烘鬧得厲害。不說遠的,單這眼前的八月十五,就是一道難邁的坎兒。喜針掰着指頭算了算,往少了說,也得小一千塊。電視上的嬉鬧一聲一聲傳進來,喜針氣得一下子把頭蒙在毛巾被裡。

r第二天早晨,做好飯,喜針就給立輝他們打電話。等了一會子,過來的卻是立輝一個人。喜針問梅哩?立輝說她身上不大好,不過來吃了。喜針急得問道,怎麼不好了?是不是着涼了?燙不燙?立輝說不礙事兒。說是心口兒疼。立輝說我一會兒另做點兒,給她端過去。立輝說她說了,就想吃一樣兒酸酸辣辣的東西,油别大了。喜針還是放心不下,問長問短,立輝就有點不耐煩。喜針說你煩啥?我問你媳婦哩。是不是——有了?立輝說,想哪兒去了,真是。怎麼啥都往那上頭想。喜針說我當然得想。我白操了半輩子心,我為了啥?立輝見他娘急了,也就不說了。兒媳婦不在,一家子這頓飯吃得倒沒意思了。喜針看着那一碗雞蛋羮,埋怨道,也不早吭一聲,白白瞎了倆雞蛋。立輝笑道,怎麼就瞎了?真是,我吃了就算瞎了?說着端過來就吃。喜針說,雞蛋可是忒貴,四塊多一斤,誰沒事兒吃雞蛋?立輝說你真是偏心,倒一心向着外人。喜針笑罵道,胡說!那不是你媳婦?立輝就吸溜吸溜吃雞蛋羮。見喜針發呆,便拿勺子往他娘碗裡舀了小半碗,一面說,她說明天回趟小辛莊。喜針正忙不疊地擋着,聽了這話,便停下了,等着立輝往下說。立輝卻不說了,隻顧埋頭吃雞蛋羮。順秋說,過節氣哩,該回去看看。扭頭對着喜針說,去給他們拿上二百,夠不夠?立輝一口雞蛋羮沒咽利落,忙說夠夠,怎麼不夠。立輝說那啥,我就不去了,叫她自己回去。順秋說按理你也該去,去看看老人,過節了嘛。立輝吞吞吐吐地說,要是我也跟去,這點子錢,怕就拿不出手了。喜針見他爺兒倆一唱一和的,把小勺子當啷撂在碗裡,說你們都商量好了?好!好得很!說着就嗵嗵嗵嗵去屋裡,拿了幾張票子出來,一下子扔給立輝,說夠不夠?不夠還多得是!誰不知道咱們家種着搖錢樹呀!幾張票子輕飄飄的,落在地下,立輝也不敢就去撿。順秋說你這是幹啥哩?回娘家嘛。喜針說,什麼話!我攔着不讓她回娘家了?我吃了豹子膽了?喜針說今兒個就咱們一家子,沒有你們那親人在。我把醜話說在頭裡,立輝你算算,你自己掰着手指頭算算,從結婚到如今,有多少錢花進去了?唵?蓋房子裝修,全套家具,汽車摩托,不說這些個,就是你們身上穿的戴的,嘴裡吃的喝的,你們的手機費電話費車油錢,大病小災的藥費,擦臉手巾擦屁股紙,哪一分不是朝我們要?逢年過節了,還要替你去到你那好丈母娘跟前去盡孝。人家是爹娘生養的,難不成你個下賤貨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還是從樹杈子上結出來的?我生你養你這麼多年,我吃過你一嘴東西沒有?穿過你一根布絲沒有?順秋說你這都扯到哪裡去了?立輝端着半碗雞蛋羮,一聲也不吭。喜針哭道,昨天集上,遇見人家那親娘,人家想吃羊肉餡餃子,我也是犯賤,聽不得一聲兒,上趕着就給人家割了二斤好羊肉。你去問問,羊肉多少錢一斤?還有那麼一大把香蕉,進口香蕉哪,沉得砸胳膊。她那親娘沒有打電話來,告訴她一聲兒?順秋呵斥道,小點聲兒!看不讓人家笑話!喜針說我為了誰?唵?我那老娘還活着哩。奔八十歲的人了,我都舍不得給我那老娘吃一口。甭怨你妗子罵我不孝順。我是不孝順!我隻顧着往下親,不往上親!我是為了哪一個?沒良心的王八羔子們!順秋見她越說越不話,趕忙跑過去把大門關上,回來把她往屋裡推,一面給立輝使眼色,立輝把地下那幾張票子拾起來,立在院裡,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

r正鬧着,聽見有人敲門,翠台在外頭一聲一聲地,叫喜針。立輝趕忙跑過去,把門打開了。翠台說這是怎麼了?五馬長槍的?在大街上就聽見了。喜針哭得一噎一噎的,隻是說不出話來。順秋說鬧不痛快呗,你勸勸她。都當婆婆的人了,真不嫌難看。翠台趕忙努努嘴,叫他别說話,一面說,你們父子倆也真是,這都幾點了,還不趕緊走?該上班上班,該幹活幹活去。

r院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門上還挂着薄簾子,綠的冷布,四周包着軟布邊,中間攔腰橫了一道窄木條。陽光透過冷布照進來,在地下畫出水紋樣的影子,一波一波地流動着。門前頭那棵香椿樹,落下一地的亂影,同那水紋樣的影子糾纏在一起。黃狗在門口張了張,又張了張,不放心的樣子。翠台說,怎麼了,這是跟誰呀?喜針說還能跟誰?自打娶了這兒媳婦,我哪一天順心過?翠台說媳婦娶進來,不就是自己孩子嗎。喜針歎口氣,就把今天早晨的事兒學了一遍,說昨天在集上,你都見了,我隻說是這個節氣就算是過得去了,不成想,過不去!她不知道家裡是怎麼一回事兒?為了他們過事兒,我遭了多少難,借了多少賬?這本子上,一五一十,我都一筆一筆記着哩。眼瞎心也瞎呀?翠台說,孩子們,到底是年紀輕,他們哪裡就知道大人的苦處。翠台說誰家都一個樣。喜針說我把她娶進門子,天天擡得高高的,當且(客)待着,當奶奶供着,三茶六飯,盛到碗裡,遞到手裡,就差一口一口喂到嘴裡了,還要怎麼樣?我說呢,怎麼今兒個不過來吃飯,原來是指使着立輝開口要錢。心口兒疼!我看是心眼子爛了!翠台說,說不定真是心口兒疼哩。喜針說心口兒疼早去看了,還能等到這會子?前些天,立輝打電話來,說是人家胳膊上像是被啥咬了,一抓紅一片。叫我帶着去看看。吓,夏天還能沒蚊子?咬了個疙瘩就去看先生?莊稼主子,也不怕人家笑話!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喜針說我一聽就火了,難不成在娘家也是這樣嬌氣?土生土長的,又不是城裡的金枝子玉葉子!翠台說立輝這孩子也是,自己帶媳婦去看看不得了,這點子事兒還值得提一提。喜針說,未必就是立輝的主意。我養的小子我知道。這小媳婦,不是個省油的。就說今天這事兒,她就是故意。又咬牙恨道,立輝這王八羔子,肚子裡沒東西,草包一個,耳朵根子又軟,專聽媳婦的話。人家把他賣了,還要巴巴地幫着人家數錢哩。喜針說他掙的工資,一分都不往我這手裡交,全給了他媳婦。自己攢個金疙瘩銀疙瘩,生生地往娘老子身上啃肉。喜針說大坡哩?大坡的工資,交給你不?翠台忙說,還沒有分家嘛,肉爛都在鍋裡——哎呀火上還坐着水哩,我得過去看看。

r吃過晌午飯,喜針收拾完鍋碗,打算去秋環家打月餅。現如今,人們都興打月餅了。自己預備東西,用人家的烤箱,不過是掏點兒加工費。喜針預備好面粉,紅糖,白糖,炒花生仁,炒芝麻粒,花生油,還有集上買的青絲玫瑰的餡子。自家的東西,又實惠,吃着又放心。喜針盤算着,給婆婆二斤,給爹娘三斤,兒媳婦娘家那頭是大份兒,少說也要五斤。加上家裡留着吃的,十五斤恐怕是打不住。還有傻貨媳婦那兒,總也得三五斤,人家是媒人嘛,不能幹那種過河拆橋的事兒。再者說了,這傻貨媳婦是個财迷,又是個出了名的攪屎棍子,要是伺候不周到,難免生出是非來,就不好了。這麼粗粗一算,竟然得打二十來斤。喜針心裡面剜肉似的,舀一瓢面,罵一句娘。身上熱烘烘的,燥得厲害。正心疼肝兒疼,聽見電話響了,便沾着滿手面粉,跑過去接。

r蘭月在電話裡說,燕奶奶摔了一跤,送縣裡醫院了。喜針笑道,燕奶奶跟咱家婆婆是堂姊妹,按理說呢,該去看看。可是人家燕奶奶是多高的門檻子?人家閨女小子都是能人兒,日子過得,火炭似的。咱這樣的人家,日子艱難,東西拿少了吧,臉兒上不好看,白惹人家笑話。就算是踮着腳後跟兒,努着勁兒地多拿,人家哪裡就會把這一點子東西看在眼裡?蘭月聽她說話的口氣,知道是不情願去,說那你就裝不知道吧。我得過去看一眼,燕奶奶素常待我不錯。喜針笑道,這是什麼話?我裝不知道?芳村才多大?我不過是跟你掏心窩子說兩句,哪能就真的不去了?我再窮,也不能短了這個禮數。心裡卻咬牙罵道,臭老婆子!打量我不知道你那幾根曲裡拐彎的腸子?兩個人就商量好日子,到時候一塊兒去看。喜針趁機便問蘭月打月餅不打?蘭月說打呀,外頭買的那些,誰知道用的是啥油。喜針說我今兒個去,你去不去?

r天兒半陰着,日頭好像是害羞的新媳婦,一會兒露出來,一會兒又藏起來了。喜針肩背手提的,拿了一大堆東西,累得氣喘籲籲的,正琢磨着在半道上歇會兒,聽見後頭有汽車喇叭聲,趕忙往一邊閃。那汽車卻在她身旁停下了,團聚從裡面搖下窗子,問她吃了沒有。團聚穿了一件明黃亂花襯衣,皮馬甲,頭發梳得油亮,戴一副墨鏡。喜針心裡恨道,這半陰天兒,裝啥洋相!嘴上卻說,吃了。團聚說,這是去哪兒?我送你吧。喜針看了一眼那黑洞洞的墨鏡,猜不出他的表情,說甭管了,你忙你的。團聚沉吟了一會兒,道,他哩?成天價在家裡養着,坐月子呀?喜針說去拉腳兒了,我們這小門小戶的,可養不起。團聚說那立輝哩?長那麼大個子,你省着他們幹啥?喜針笑道,我自家的男人,自家的兒子,我願意。關你啥事兒?你開你的車,我走我的道兒,誰礙着誰了?說着扭身就走。團聚倒在車裡愣住了,半晌,才摁了下喇叭,嘟囔道,厲害樣兒!

r喜針賭氣走了好遠,方才停下腳,在路邊歇一歇。渾身汗涔涔的,一顆心好像驚了的馬車,撲撲撲撲,跳得又慌又急。真是年歲不饒人呀。這一點子東西,要是在年輕時候,算得了什麼呢。看來,不服老是不行啦。那時候,喜針可是出了名的潑辣閨女。幹起活來,連漢們家都要懼她三分。口才又好,真真是手一分,嘴一分。團聚呢,倒是個體格文秀的,人又瘦小,大閨女似的,說話動辄臉紅,幹活更是沒把的籃子,提不起來。村裡那些個大閨女小媳婦,動不動就拿團聚開玩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喜針就是看不得團聚那書生模樣兒,心裡是又愛又恨。想當年,團聚家托人來提親,喜針是願意的,但沒有拗得過爹娘。她爹說什麼來着?娘兒們似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莊稼主子,跟了他,還不得一輩子受苦?誰能夠想得到呢,就是這麼一個團聚,如今,竟然開了工廠,發了。牛高馬大的順秋,卻原來是一個空心大蘿蔔,除了一身力氣,什麼都沒有。這不是命是什麼?

r小汽車拐了個彎兒,遲疑了一下,開到村外去了。一片塵土揚起來,在車屁股後頭半天不散。有一隻蛾子,追着那塵土飛遠了。喜針眼看着那蛾子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終于看不見了,隻覺得喉頭硬硬的,又酸酸的,像是噎着什麼東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這個時候,日頭不知道又藏到哪裡去了。整個村子灰蒙蒙的,像是霧氣,又像是煙氣。秋莊稼們郁郁青青的,一大片一大片,向着天邊鋪展開去。空氣裡有一種草青氣,夾雜着泥土濕濕的味道,還有糞肥淡淡的臭味兒。大玉米棒子一穗一穗的,歪着大肚子,好像是懷孕的媳婦。紫紅的玉米纓子都蔫了,一绺一绺耷拉着。真快呀。過了這個節氣,眼看着就要秋收了。

r一進秋環家院子,就聽見叽叽嘎嘎的說笑聲。今兒個人不少。秋環忙得腳不沾地,指揮着她那胖閨女,拿這個,弄那個。喜針看了看,不見蘭月。正盤算着是不是打電話問一聲兒,卻見素台在屋檐下朝她招手。素台穿一件蔥綠小衫兒,偏搭了一件鵝黃軟坎兒,下頭配一條茶色薄呢裙,奶白的高跟皮鞋,在院子裡踩出一個一個小坑來,羊蹄印子似的。喜針心裡說,人比人,氣死人呀。這素台跟翠台立在一處,哪裡像親姊妹倆?一面答應着,過來跟素台說話。喜針說怎麼你也來打月餅?你這老闆娘,怎麼也舍不得買?素台說,我這是要發給工人。過節了,一人二斤。喜針說我說呢。原來是給工人們謀福利。喜針說誰不知道你最是一個好心眼兒的,待工人們厚哩。工資也從不拖欠着。不像有些老闆,叫人幹活的時候是一張臉,發錢的時候又是一張臉。光叫馬兒跑,不叫馬兒吃草哇。一說支點工資吧,跟剜他肉似的。一年一支,還得三求四告的。素台說,鄉裡鄉親的,我們從來不幹那事兒。喜針說可不是,鄉裡鄉親的。人這一輩子,誰還沒有個凹處?誰能淨站在高處?素台聽她這樣說,便不再搭話,隻是笑眯眯的,東張西望。喜針見她這樣子,知道是說話造次了,便趕忙恭維道,你這身衣裳好看,顔色也鮮明,直晃人的眼哩。哪裡像我,燒煳了的卷子似的。素台就笑。喜針見她待理不理的,臉上便讪讪的,正沒主意,聽見有人叫她,回頭一看,是蘭月。

r蘭月累得紅頭漲臉的,喜針趕忙過去幫她。一面數落道,真是女秀才呀。看你這點子出息!喜針一把把蘭月的東西接過來,嗵嗵嗵嗵走到排着的隊伍裡,撂在她前頭。後頭的人就嚷起來,喜針嬸子,怎麼插隊呀。喜針說,我妯娌的就是我的,又不是外人兒。就你事兒多。一面扭身朝着蘭月擠擠眼兒。蘭月就笑。

r喜針和蘭月說着話兒,忽然一拍大腿,叫道,啊呀,看我這豬腦子。蘭月忙問怎麼了,喜針說,忘了拿芝麻了。我得回家去拿一趟。蘭月說,我這兒有呀,甭跑一趟了。喜針想了想說,那明年你使我的。喜針說你家芝麻去年收得真不少。蘭月說,可不是。喜針說我明年也種點,就在村東那塊棉花地裡,套着種。喜針說芝麻這東西可嬌貴,誰輕易敢種這東西?

r從秋環家出來,天已經慢慢黑下來了。街上的路燈還沒有亮。倒有一家一家的燈火,星星點點亮起來。村子裡霧蒙蒙的,那燈光像是浮在水裡一樣,一明一暗的。滿街的晚風,悠悠吹着,把這點點燈光吹得一忽遠了,一忽近了,一忽呢,又好像是吹滅了,正疑惑着,卻又忽然亮起來了。喜針抱着一箱子月餅往家走。月餅剛出爐,還熱乎着,有香甜的氣息不斷溜出來,叫人覺得,又妥帖,又溫暖。這個時候,街上麻麻黑,難得見到小孩子,也就省得白瞎了月餅。還有一箱子,她弄不動,等着吃過晚飯,叫順秋來拿。

r遠遠地,卻見立輝從會開家衛生院出來,正要叫他過來接她,才看見後頭還跟着梅。立輝幫媳婦高高打着簾子,還拿手替她虛擋着門框,防着她磕碰了,一臉的笑,明晃晃的,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子了。喜針張了張嘴,又閉上了。眼瞅着小兩口兒雙雙出了門,往家裡走,兩個人的肩膀一碰一碰的,走一步,碰一下,再走一步,再碰一下。有一點故意,又有一點挑逗的意思。喜針越看越氣,把箱子往地下一頓,咬牙罵道,小王八羔子們!正要叫立輝,卻見不知怎麼,立輝把媳婦給得罪了,立輝在前頭跑,媳婦在後頭追。咯咯咯咯咯咯,笑得氣喘籲籲的。快到臭菊家新樓的時候,卻忽然好像是把腳崴了,蹲在地下,哎呀哎呀叫喚。喜針吃了一驚,正要追過去看,見媳婦又忽地立起來,撿了個磚頭,朝着立輝就扔過去。喜針吓得一下子捂上了嘴巴。

r天已經完全黑透了。這個季節的夜晚,是秋天的意思了。喜針一身的熱汗,被夜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喜針擦一把汗,彎腰把一箱子月餅抱起來,歎了一聲。

r不知什麼時候,月亮已經在頭頂了。金黃金黃的,也不怎麼圓,卻亮亮的,照人。喜針走,它也走。喜針停,它也停。喜針腳下磕磕碰碰的,也顧不上擡頭看它一眼。

r沒有人知道

r天是怎樣黑下來的

r沒有人看見

r淚是怎樣流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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