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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信媳婦做了個夢

時間:2024-11-07 09:33:32

吃罷早飯,建信媳婦便忙着梳洗打扮。

r她娘家侄子結婚,這可是她們老劉家的頭等大事兒。千頃地,一棵苗。從她爹到她哥再到她侄子鵬鵬,三代單傳,都恨不能含在嘴裡,又怕化了。今兒個初三,正日子是初六。在芳村,如今都鬧得大了,不論是娶媳婦還是嫁閨女,都是提前三天,大擺筵席。建信媳婦描了眉,施了粉,把那厚嘴唇仔細塗了,便在衣櫥裡挑衣裳。左挑右揀,都不大如意。最後隻好穿了一條鹦哥綠薄呢裙,上頭配一件桃紅高領小毛衣,脖子裡偏圍了一條嫩黃水紋絲巾。立在鏡子前左看右看,覺得不妥,又挑了一條草綠暗花的大絲巾換上。穿了鞋,拿了包,鎖門就出來了。

r這幾天,村子裡熱鬧了一些。聽說北京要開一個頂要緊的什麼會,大小廠子裡都放了假。人們難得清閑,也有打牌的,也有兩口子吵架的,也有包餃子改善生活的,也有的趁機把麥子澆一水,這個時節,剛過了立冬,該壓凍水了。遠遠的,麥田裡有人影子在晃動。麥苗子綠油油的,上頭覆着薄薄的一層白霜。天很高,很遠,隻看見一痕兩痕的電線,淺淺淡淡的,像是誰試探着畫了一道,覺得不好,又畫了一道,意意思思的,有點拿不準。有一個小黑點,在那痕迹上停着,半晌不動,安靜得好像是睡着了,可一錯眼珠的工夫,卻又忽地一下,飛走了。叫人滿心疑惑,猜測着那究竟是麻雀,還是老鸹。

r遠遠地,便看見她哥家新樓前頭,鬧嚷嚷的一堆人。臨街上早已經搭起了喜棚,一張一張擺着八仙桌,條凳,有幾個閑人,坐在那裡吸煙吹牛。大竈子也盤起來了,還沒有幹透,一口極大的鐵鍋坐在上頭,熱騰騰的,冒着白的蒸汽。旁邊地下滿滿當當的,一大瓦盆肉方子,一大瓦盆油炸豆腐,一大瓦盆炸丸子,一大瓦盆濕粉條,一大瓦盆海帶,一大瓦盆水發蘑菇,旁邊是幾籠屜大饅頭,熱氣騰騰的,饅頭尖兒上統統點着大紅胭脂。一堆大白菜,一棵一棵,足有臉盆子大。後頭是一捆一捆的好劈柴,齊齊整整碼着。一摞一摞的盤子碟子,一摞一摞的大碗小碗,筷子也是賃來的,一大把一大把,齊楚楚擺在那裡。大師傅穿着連腰白圍裙,正一面吸煙,一面指揮着人們擡面粉。幾個小夥子,從車上往下搬一大筐綠豆芽,幾捆子大蔥,一大桶一大桶的豆油、菜籽油,另有芹菜、蒜薹、四月鮮、西紅柿、茄子等各式新鮮菜蔬,另一個大師傅正埋頭切冷碟,隻聽刀響案動,一碟子一碟子豬肝兒、豬心、豬耳朵、豬頭肉便都切出來了。幾個年輕媳婦正在喜棚外頭說閑話兒,都穿着連腰圍裙,也有碎花的,也有格子的,也有大紅的,上頭黃字寫着,太太樂雞精。見建信媳婦過來,老遠都笑嘻嘻的。建信媳婦笑道,大夥兒受累了呀。一會兒可千萬别回去,好歹的菜湊合吃一口。其中一個媳婦笑道,姐姐甭操心了,都不是外人。另一個媳婦笑道,嫂子這衣裳好看。哪兒買的?還有這絲巾,真絲的吧?上來就摸那衣裳料子。建信媳婦笑道,說是桑蠶絲,加了一點羊毛。圍着倒不涼脖子。那媳婦啧啧贊歎道,我說呢,一看就是好東西。建新媳婦見她的一雙粗手隻管揉來搓去,有一根流蘇被鈎出線頭來,那媳婦慌忙去摘。建信媳婦心裡惱火,也不好發作,隻好低頭幫着她摘。那媳婦紅了臉,不住地說,你看我這粗手,你看我這粗手。建信媳婦一面說不礙事兒,一面岔開話題道,今兒個好天呀。這幾天都不忙吧?旁邊一個媳婦笑道,不忙不忙,錢哪裡有掙完的呀。你們鵬鵬的大事,再忙也得來呀。建信媳婦就笑。正說着話呢,見旁邊幾個半大小子嘀嘀咕咕的,朝着她比畫,心想不好,打算轉身就走,卻晚了。有一個半大小子過來,笑道,嬸子,你可是咱芳村的第一夫人,這幾天大喜,怎麼也得意思一下呀。旁邊的那一個也湊趣道,是呀,第一夫人嘛,給小的們個賞錢呗。建信媳婦罵道,我是哪一門子第一夫人,少給我戴高帽子。那小子說,建信叔是村裡一把手嘛,嬸子你可不就是第一夫人?人群裡有笑的,也有起哄架秧子的。建信媳婦見這陣勢,情知躲不過,隻好拿出錢包,拈出一張一百塊的票子來,罵道,去,話多屁稠。那幫小子們見才一張,哪裡肯罷休,軟硬兼施,纏了半晌,又叫建信媳婦拿出了兩百塊,才放過她,一溜煙跑到超市買東西去了。建信媳婦在後頭咬牙笑罵道,臭小子們!

r正鬧着,她娘顫巍巍過來,見她掏錢,又氣又疼,不由數落道,就你有錢?燒的你!建信媳婦忙勸道,這不是咱家裡大喜事嘛。她娘說,要了幾百?這不是明搶嗎?這一幫子強盜。建信媳婦生怕她娘再說出什麼不好聽的來,趕忙扶着她往家裡走。一面小聲埋怨道,今兒個都是來給咱幫忙的。人家跟咱鬧,是給咱臉哩。冷冷清清沒人理沒人問倒好了?真是。越老越糊塗了。她娘氣咻咻的,隻管嘟嘟囔囔抱怨。

r大門上紮着大紅綢子堆成的繡球,門楣兩邊挂着大紅燈籠,對聯上寫着:歡慶此日成佳偶,且喜今朝結良緣。門前頭,還有一個極大的充氣彩虹門,在風裡一顫一顫的。院子裡滿滿的都是人。也有本家本院的,也有外院外姓的,也有村西頭這邊的,也有村東頭那邊的,還有村南頭村北頭的,建信媳婦看了看,差不多大半個村子的人,都驚動了。她娘朝着屋子裡努了努嘴,說屋子裡也都是人,要不咱們去後頭院裡坐會兒?建信媳婦說,我又不是且(客),去後頭院裡白坐着?她娘說,我不是怕你嫌煩亂嘛。她娘說也真是,怎麼這麼多人呀,看一會兒晌午飯怎麼個吃法兒。正說着話兒,她哥過來了,聽見她娘的話,埋怨道,這種事兒,還怕人家吃窮呀。人多了還不好?多一個人,就多一張臉,這都是村裡人給咱臉面哩。她哥說人家沖着啥,還不是沖着建信?她娘說,我連這個都不知道?輪到你來指着鼻子來教訓我了?建信媳婦怕娘兒倆吵起來,咬牙恨道,當着這麼多人哪,也不怕人家笑話。大點兒聲,有本事再大點兒聲。那娘兒倆立馬便噤聲了。

r陽光曬着院子,暖洋洋喜洋洋一片。女人們在剁餡子,嗒嗒嗒嗒嗒嗒,旁邊地下橫七豎八扔着白菜幫子。有一隻白翎子母雞,試探着啄一口,再啄一口,踱來踱去,不肯離開。也有剁蔥姜蒜的,辣得眼淚汪汪的,一面剁,一面擦。剁肉的呢,一個喊手酸了,一個喊倒醬油。就有人拎着醬油瓶子往肉餡子上倒醬油。還有幾個媳婦在弄茶架兒,把花生瓜子芝麻糖葡萄幹什麼的,分裝在一個一個小碟子裡。地下方方正正擺了一個碟子陣,一個年輕媳婦,花蝴蝶一樣,一忽飛到這頭,一忽飛到那頭。建信媳婦定睛一看,不是旁人,卻是難看家兒媳婦春米。那春米穿一件藕荷色小夾襖,下頭是一條靛藍色燈芯絨肥腿褲子,一頭長發燙過了,卻又編成一根辮子,繞到胸前來,辮梢子蓬蓬松松的,拿藕荷色絲帶系了,不偏不倚,正好停在高高的胸脯子上。建信媳婦冷眼在旁邊看着,也不搭話兒,也不走開。春米不時彎下腰來,越發顯出了細細的小腰圓圓的屁股。建信媳婦心裡啐道,你個小騷貨。

r門口的大竈子上正熱鬧着。炖菜的肉香混合着菜香,熏染了大半條街。孩子們在人叢裡跑過來,跑過去,過節似的。老遠看見小鸾過來,手裡拿着一把菜刀,笑得明晃晃的,趕着叫她嬸子。小鸾說,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家裡的水管子壞了,弄了半天。你看這。你看這。建信媳婦拿下巴颏兒指了指院子裡,笑道,人多着哩。也不差你一個半個的。看把你忙的。小鸾臉上就讪讪的。說我哪能不來呀,誰家老娶媳婦?小鸾說鵬鵬一輩子的大事兒,我再怎麼也得來呀。建信媳婦隻是笑。小鸾拎着菜刀,急火火就去了。建信媳婦看着她的背影,心想,這是掂量了掂量,覺得不來不妥,還是來了。那一年,為了一件衣裳做壞了,她跟小鸾一通好吵。要她賠,她哪裡肯。在街上對罵,都妨礙了對方的八輩子祖宗,兩個人好幾年不說話。那時候,建信還沒有上台,不過是平頭老百姓。怎麼如今這小娘兒們倒柔軟了?真是看人下菜碟兒。建信媳婦心裡冷笑一聲,對着那一片菜畦,長長出了一口氣。

r這個季節,大白菜們已經起來了。一大棵一大棵,瓷實飽滿,有白有綠。還有大蘿蔔,挺着碧綠的蘿蔔纓子,可以看見細細一層小白絨毛,打了露水,有一種濕漉漉的生氣。白菜們蘿蔔們,正是瘋長的時候,總要等到小雪過後,才能收回家去。辣椒卻紅得嬌豔,一串一串的,點了小燈籠一般,把這初冬的村街都給照亮了。田埂上種了幾棵大蔥,深綠粗壯的葉管子,挂着薄薄的一層白霜。正看得出神,聽見有人叫她。回頭一看,卻是她嫂子。她嫂子蠍蠍蜇蜇的,問她怎麼在這兒立着?怎麼不去家裡頭?又抱怨今兒個人忒多,也不知道那大鍋炖菜夠不夠。建信媳婦見她說話噜蘇,心裡煩惱,便不大理會。她嫂子卻拉住她,隻管說起閑話兒來。她嫂子今兒個穿了一件油綠綢子對襟小襖,下頭是一條棕色彈力褲,更顯出了一雙大象腿。新燙了頭發,一堆幹柴似的,在頭上硬硬地頂着,黑漆漆的,一眼看上去,倒不像是真的了。建信媳婦怎麼不知道她嫂子的脾氣,也不好轉身就走,隻好聽她噜蘇。她嫂子說了半晌,建信媳婦方才聽出了一二,心裡冷笑一聲。原來是女方那頭又提了條件,說八輛車不行,要十六輛。還要大紅的。沒有這個,人家閨女不上轎。她嫂子說,這不是拿捏人嘛。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要這要那的。要不是這一大群人在這裡,我還就真不低這個頭。建信媳婦說,三十六拜都拜了,就差這一哆嗦了。答應她。她嫂子說,我就是咽不下去這口氣。建信媳婦說,這口氣呀,你不咽也得咽。還得痛痛快快地咽下去。有句話怎麼說來着,胳膊肘折了藏在袖子裡。好歹把這媳婦娶到家,就念佛了。她嫂子哽咽道,那我聽你的。還得麻煩建信——建信媳婦最見不得她假模假式的樣子,便不耐煩道,行行,我這就給他打電話。她嫂子立刻擦幹眼淚,笑道,那我先過去了,晌午飯你可千萬别走呀。

r建信的手機打不通,一個女人說,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建信媳婦連着打了三回,那個女人就說了三回。這是怎麼回事兒,早晨起來,建信說是去鄉裡開會,吃完飯就走了。難不成還沒有開完,或者是,開完會,忘記開機了?開個破會,也不至于關機呀。莫不是這家夥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思前想後,心裡亂麻一般。正煩亂着,見那邊有人擺手叫她。

r開飯了。大鍋炖菜,餾饅頭。人們端着碗,也有坐着的,也有立着的,也有就蹲在地下,埋頭苦吃的。大人孩子,男女老少,黑壓壓一大片。北屋裡有管事兒的在喝酒,猜拳聲,說話聲,行令聲,亂成一片。建信媳婦也端了一碗菜,找了一個角落,不聲不響吃飯。人們七嘴八舌的,誇獎這菜好,油又大,肉又多。也有人說起小罐子家娶媳婦那一天的炖菜,肉片子有指頭厚,肉丸子骨碌骨碌的,都看不見白菜。旁邊就有人說,那怎麼吃呀。膩得慌。建信媳婦潦草吃了多半碗,就到後院裡去了。

r後院其實是老家兒院,門前頭那一棵老柳樹還在,這個季節,也沒有大精神了,綠倒還是綠着的。老房子都蓋得低,被前頭那新樓比着,顯得更矮了。院子裡有一小片菜地,種着幾樣蔬菜。幾隻雞正在那裡啄食,咕咕咕咕咕咕小聲叫着。建信媳婦一個不留神,踩上了一泡雞屎,氣得罵道,誰拉的雞屎呀。她娘聽見動靜,從屋裡出來,笑道,還能有誰呀,雞們呗。一面從旁邊牆上揪了一片玉米皮子給她,她也不接,從包裡摸出一張紙巾來,仔細把鞋擦了,埋怨道,喂這幾個雞幹啥,還不夠添亂哩。滿地都是雞屎,也不嫌髒。她娘說,如今你們都大了,倒嫌髒了。你們小時候,油鹽醬醋,還有你們念書的本子筆,哪一樣兒不是從這雞屁股裡掏出來的?她一聽她娘又要講老黃曆,趕忙岔開話題道,那都是多少年的事兒啦。如今誰家不是買雞蛋吃?喂這些個張嘴子貨,忒麻煩。她娘說,嫌麻煩,吃飯嫌不嫌麻煩?如今的錢有多暄?一斤雞蛋多少錢?她見她娘又是老一套,便掏出錢包來,抽出一張一百塊的票子,她娘死活不接。娘兒倆正拉扯着,聽見院子裡有人說話,她娘趕忙把錢裝兜裡,出來一看,是西鄰家領琴嬸子。

r領琴嬸子見了建信媳婦,便笑道,要娶孫媳婦啦,看把你娘喜歡的,夜裡都睡不着覺了。她娘說,喜歡倒是喜歡,可也愁呀。用下巴颏兒指了指前頭,說這麼大折騰,老天爺,眼瞅着錢嘩嘩嘩嘩,流水似的。領琴嬸子笑道,你怕啥,橫豎有你女婿抱着後腰哩。她娘歎氣道,誰家不是一家兒,誰家不過日子了?建信辛辛苦苦的,能掙下幾個錢呀。建信媳婦也笑道,我們孩子還小,又應着個好名兒。其實不過是個空架子。我哥也找過我,我也隻好實話實說。不是我跟自己親哥哭窮,旁人不清楚、瞎猜疑,家裡人總該知道。建信說是當着個破幹部,除了鄉裡那點工資,還能剩下啥?看上去人五人六的,上頭有人下來了,成天價陪吃陪喝,啥都落不下,倒是落下一副好腸子。領琴嬸子笑道,話是這麼說。自古以來,隻要是個戴帽子的,好歹比平頭老百姓強得多。建信媳婦聽這話不是味兒,便笑道,領琴嬸子識文斷字的,哪像我娘,睜眼瞎似的。她拿出瓜子筐子來,讓領琴嬸子吃。領琴嬸子就嗑瓜子。

r建信的手機還是打不通。吃過飯,人們都有些萎靡。三三兩兩的,也有說閑話兒的,也有擡杠的,也有的索性躲在一旁打牌玩。小年輕的們就埋頭玩手機。陽光暖暖地曬着,叫人越發覺得困了。有人說,北京這是開啥會哩。這麼大動靜。另一個說,沒聽電視上說嗎,北京河北天津這一片,工廠都停工啦。旁邊一個說,咱芳村在哪兒,離着北京這麼老遠,我就不信了,還真能把北京的空氣弄壞喽?方才那人說,你看你,淨擡杠。上頭怎麼說就怎麼聽呗。這個時候,誰不怕丢官帽子?有人說,李家莊那個誰,叫啥來着,那個大老闆?旁邊有人說,李德生,李老闆,西頭峰林他大舅子。那人說對對對,就是他。他倒是硬氣,覺得天高皇帝遠,又有點急活兒趕着,就偷偷摸摸開了一天工,結果你們猜怎麼着?衆人都問,怎麼着?那人小聲兒說,沒掙着幾個錢,倒被罰了一下子。人們問,罰了多少?那人四周圍看了看,伸出兩個指頭,衆人急問道,兩千?那人搖頭。衆人又問,兩萬?那人還是搖頭。衆人一下子吓住了,半晌才道,二十萬?老天爺!那人趕緊擺擺手,又四周圍看了看,才壓低嗓子說,千真萬确。衆人嘴裡啧啧着,一時都無話。

r微微起了一點風,把喜棚子上的塑料布吹得簌簌簌簌響。大紅綢子垂下來,一忽這邊,一忽那邊,在涼風裡顫巍巍的。幾個孩子在點小鞭炮,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啪,噼啪,噼啪,炒豆子似的。不知道誰開了那邊的音響,一個女人正在唱時間都去哪兒了。旁邊幾個年輕媳婦一面擇菜,一面小聲跟着哼着,時間都去哪兒了,時間都去哪兒了。有個壞小子過來,照着一個胖媳婦的屁股上擰了一把,笑道,時間都在這兒哩。一天不見,都肥成這個樣兒啦。那胖媳婦起身就追,一面追一面罵,眼看着追不上了,把手裡那菜照着那家夥就扔過去。罵道,臭不要臉的。自己也就笑了。

r建信媳婦騎着電動車往家裡走。日頭忽然就暗了一下,好像是被一塊雲彩遮住了。過了好半天,才又慢慢亮起來了。一路上不斷有人跟她打招呼,她胡亂應付兩句,全沒有心思。路過小白樓,她日日日日騎過去了,又返回來,把車子停在樓下,咯噔咯噔咯噔咯噔上樓去。

r這小白樓一共兩層,一層賃出去,給秋保開了超市,二層留着村委會辦公用。門都鎖着,隻有頂頭一間屋子半開着門,隐隐約約像是有響聲。建信媳婦推門一看,卻見混子幾個人在打牌,見有人來,吓了一跳,擡頭看是建信媳婦,就笑道,還當是抓賭的哩。建信媳婦說,怎麼沒有人影兒呀?混子說,這話說哩。咱們就不是人呀。建信媳婦剛要說話,混子又說,頭兒們都有任務,滿村子巡邏哩。建信媳婦說,不是去鄉裡開會去了嗎?混子說是呀,開會領了任務,要包責任區哩。混子見她不懂,便笑道,北京不是開會嗎,工廠不許開工,村裡不許燒柴火燒樹葉子,不許上北京告狀,一句話吧,就是不許搗亂。建信媳婦疑惑道,咱芳村的工廠就能夠得上北京啦?混子笑道,這你就不懂啦。又壓低嗓子說,這是政治。政治,知道不?

r從村委會出來,建信媳婦剛要上車子,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又折回樓上去,朝混子要建信那屋的鑰匙。混子說,四槐他們去巡邏,我不過是在這兒替他看一會兒門兒,我哪知道鑰匙放哪兒了呀。建信媳婦笑道,你不知道?好,别叫我翻出來。就翻箱倒櫃地找。混子的牌正在要緊處,哪裡顧得上她,嘴裡卻說,好嫂子,我真不知道,誰要是知道不告訴你,誰是小狗。建信媳婦不理他,翻來翻去,果然在抽屜裡找到了一大串鑰匙。過去一個一個試下來,卻都打不開。正氣惱呢,見四槐喘籲籲跑上樓來,忙叫住他。四槐冷不丁見了她,吓了一跳,結結巴巴的,一時說不出囫囵話來。建信媳婦忙叫他進屋說話。四槐卻不進去,隻把她悄悄拉到一邊,小聲說,嬸子,出事兒了。建信媳婦一驚,忙問啥事兒。原來,四槐一大早就在村子裡巡邏,見她哥家人多熱鬧,怕有人趁機惹事兒,就多留個心眼。不想,怕什麼來什麼,偏偏就出事了。建信媳婦見他說話繞圈子,急得罵道,你倒是快說呀,什麼事兒?四槐說,有人給縣裡打電話,說是芳村幹部帶頭違反紀律,制造污染。見她還不明白,急得說道,我的好嫂子呀,說我建信哥哩,你哥那大竈子上不是燒劈柴嗎。這些天北京開會,上頭明文規定了,不叫燒這些個。建信媳婦這才明白了,急得問道,你哥哩?四槐說,找不到人呀。縣裡把電話打到鄉裡,叫徹查。村裡找他,都找瘋了,他手機一直關機,從鄉裡開會出來就沒見着他。建信媳婦氣得罵道,這個賊操的,能死到哪裡去呀。說不定是跟哪個相好的瞎混哩。四槐哭喪着臉,也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建信媳婦罵道,狗日的,壞了良心,背後捅人刀子。喂不熟的白眼狼們,髒心爛肺,别叫老娘我查出來。又打建信電話,還是關機。四槐說,已經告上去了,現今就得想辦法,怎麼把這事兒給遮過去。這些天正在風頭兒上,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要是真有人揪着這事兒不放,我哥這一關還真不好過哩。建信媳婦說,誰呀這是,跟你哥這麼大仇?四槐歎口氣,半晌才道,我哥當着幹部,老實說,這幾年也得罪了不少人。建信媳婦說,那還不是為了公家的事兒?誰家娶媳婦不盤大竈子,不燒劈柴?怎麼偏偏到了你哥這兒就不行?四槐說,這不是上頭有規定嗎?北京開會哩。建信媳婦罵道,開會開會,開他娘的腦袋。北京開會,礙着咱芳村哪兒疼了?正罵着,四槐手機響了。建信媳婦就聽他接電話。四槐彎着腰,賠着笑,一口一個是是是,好好好,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挂了電話,四槐說,鄉裡李書記電話,說是一會兒派人下來調查。見建信媳婦隻管發愣,便急道,嫂子呀,甭愣着了,趕緊的,叫你哥把大竈子收拾了,該拆的拆,該藏的藏。一會兒人家就到了。建信媳婦這才哭出來,罵道,我家鵬鵬招誰惹誰了,一輩子的大事兒,還叫不叫人過了?狗日的們,臭不要臉下三濫的貨!

r這個季節,天到底變得短了。才一會兒工夫,日頭就要落下去了。西天上的雲彩燒成一片,紅的,黃的,粉的,紫的,一塊一塊,糾纏在一起,好像是碎錦爛綢子一般。夕陽挂在樹梢上,把樹木們剪成枝枝杈杈的影子,映着半天的彩霞,好像是一筆一筆畫上去的。整個村莊,仿佛是被誰不小心潑上了一重油彩,又鮮明,又安靜。霧氣卻漸漸彌漫起來了。青白中,帶着一點點淺藍。村莊的顔色便慢慢淡了,淡了。隻留下西天上那一段,一忽見,一忽又不見了。麥田裡起的卻是一片青霧。有一點風,悠悠吹着,把這青霧吹得越發恍惚了。

r建信媳婦立在門口,她嫂子坐在門檻子上,低着頭抹眼淚,一面嘴裡罵罵咧咧的。她哥蹲在地上,不住地吸煙。她娘颠着一雙小腳,裡走外轉的,唉聲歎氣。院子裡靜悄悄的,人們都變戲法似的,一個影子都不見了。一隻大紅的氣球,被風吹着,在地上滾來滾去,寂寞極了。她嫂子走過去,沖着那氣球就是一腳,卻被它溜走了,她嫂子氣得不行,追着那氣球跑了半天,方才把它捉住了,啪的一聲,把它踩破了,嘴裡罵道,叫你張狂。叫你張狂。叫你叫你叫你——又跟上幾腳,才算解恨。她哥見媳婦嘴裡不幹不淨,就罵道,還不閉上你娘的臭嘴。還嫌你娘的不熱鬧?當着婆婆和小姑子,她嫂子一時下不來台,便回罵道,你罵誰哩?我娘礙着你啥啦,你也有娘,别等我罵出好聽的來。她哥正在氣頭子上,撿起旁邊的一個笤帚疙瘩就扔過去,罵道,你也敢!你罵一句試試,你罵一句試試。她娘撿起那笤帚疙瘩,小腳飛一般過來,照着兒子頭上就是一下子,說你個膫子操的!等我死了你再發威。我還沒死哩。建信媳婦見他們亂成一團,氣得也罵道,你們也不用這樣指雞罵狗的。這一回,是,是建信帶累了你們,費了多少錢,我叫他一個子兒不差,都賠給你們。她嫂子哭道,這叫什麼話呀。這就是個錢的事兒?這親事怎麼辦哪?這兩天倒還好,後天初六,就是大日子了,這大竈子也不叫弄,一大幹子人們,怎麼吃飯哪?她哥罵道,你娘的,不說話行不行,不說話誰能把你當啞巴賣了呀?她嫂子就哭起來,罵道,我不說話,好,你有本事,你倒是想個法子來。你一個大老爺們家,怎麼就知道窩裡橫?建信媳婦冷笑道,哥,嫂子,甭給我唱這雙簧了。等我找着了建信,我叫他就是頭拱地,也把這親事給你們辦了。她嫂子就止住了哭聲,聽她往下說。建信媳婦笑道,你們摁着胸脯子想一想,這幾年,建信在台上,你們得了多少好處?人都得講良心哪。怎麼就隻能見好兒,就見不得半點子不好?眼皮子又淺,又沒有見過世面。這一星子半點子的風浪,看把你們吓的。要是建信真有個好歹,你們還不得跟着,往井裡頭扔石頭哇?她嫂子見她動了氣,趕忙賠笑道,我是氣你哥哩。建信到如今還沒有找到——回頭沖着男人說,你木頭呀,還不快找建信去。

r還不到五點,黑影子已經下來了。這個季節,田野裡都空曠了,樹木們也慢慢落下葉子來。滿街的風,涼涼的,把整個村莊都給吹徹了。街上水蒙蒙的,像是起了霧。有一隻老鸹,不知道躲在哪棵樹上,嘎,一聲,嘎,一聲,嘎,又一聲,嘎,又是一聲。叫得人心裡一顫一顫的。老鸹這東西,不是好物兒。早些年隻在苌家莊的墳圈子裡有。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這幾年,村子裡也能見到了。路燈還沒有亮起來。倒有一彎新月,在深藍的天上,細細的,怯怯的,好像是新媳婦的眼。星星們零零落落的,東一顆,西一顆,一眼看上去仿佛有,再看的時候,卻又沒有了。小白樓前頭,難看家小酒館裡,照例是燈火通明。門前頭停着兩輛汽車。難看媳婦坐在燈影裡,低頭擇菜。旁邊是她小孫子,留着光頭,在她腳邊轉來轉去,跌跌撞撞的。建信媳婦心裡一動,從兜裡摸出幾塊糖來,過去逗那孩子。難看媳婦見是她,一盆火似的,趕着給她讓座,又教她那孫子,說,叫呀,叫奶奶。看奶奶給你甜甜了吧。建信媳婦啊呀一聲笑道,老喽,都有人叫奶奶啦。難看媳婦奉承道,你可不顯老,蘿蔔不大,長在背兒(輩兒)上。你們輩分兒大,論你婆家那邊,可不得叫你一聲奶奶。又跟她孫子說,這可是個小奶奶。小奶奶的糖甜不甜呀?那孩子得了糖,隻顧咂咂吃着,口水滴滴答答淌下來。建信媳婦笑道,嫂子好買賣呀。成天價不斷人兒。又拿下巴颏兒指了指屋裡頭,說一村子的錢,全叫你家給賺啦。難看媳婦笑道,小本買賣,湊合着幹呗。掙不了個仨瓜倆棗的,辛苦倒是真是。建信媳婦聽她直個勁兒的告艱難,心想,傻老婆,在我跟前,還裝哩。也不點破她,任她說。兩隻眼睛,卻隻是朝着那屋裡瞅。不知怎麼,那孩子卻跌到地下,哭起來。難看媳婦奔過去,一把拉起他,嘴裡訓斥道,又摔了,唵,怎麼又摔了?真是不叫人省心。那孩子挨了訓,哭得更響了。建信媳婦笑道,孩子們天黑了都認人兒,他媽哩,怎麼不見他媽呀。難看媳婦歎口氣,半晌才道,忙着哩。都忙。又訓斥那孩子,光打雷不下雨。哭,哭!上輩子欠你們的呀。白天黑夜的,給你們伺候着。

r家裡冷冷清清的。建信媳婦也無心吃飯,燈也不開,在沙發上歪着。吃晌午飯的時候,好像沒有看見春米。想了想,又好像是看見了。一時心裡亂糟糟的,理不清楚。建信這東西,怎麼說呢,早些年,還算是老實。對她呢,也還知道體貼。即便後來,上來當了幹部,對她,還有她娘家,也還算盡心。她怎麼不知道,她長得并不好看,最多,也隻好算得上六分人才。村子裡,大閨女小媳婦們,俊的,騷的,浪的,妖的,什麼樣兒的沒有?如今的這些個女的們,膽子又大,臉皮子又厚,簡直虎狼一般。建信頂着這頂帽子,又白披了一張好皮子。明裡暗裡的事兒,保不齊就沒有。平日裡,她是不願意朝這上頭想。這麼多年,建信好歹把家裡日子過得,火炭一般。家裡小樓蓋得宮殿似的,又在縣裡買了小區,石家莊也買了樓。小子才十三歲,早把娶媳婦的樓給預備下了。村子裡,誰不知道翟建信?誰不眼氣她?

r黑影兒一重一重的,把屋子慢慢困住了。隻有鄰家的一點點燈光,從樹木的枝丫裡篩下來,影影綽綽的。風吹過樹梢,嗚嗚響着,倒像極了一個人,在抽抽搭搭地哭泣。也不知道是誰家的貓,在房頂上,喵嗚,一聲,喵嗚,一聲,喵嗚,又一聲,喵嗚,又是一聲。這才入了冬,還沒到臘盡春回的時候,難不成,芳村的貓們也都淩亂了,把這寒冬誤會成春天了?正想着,門簾一動,一陣香風兒,進來一個人。建信媳婦掙紮要起來,那人卻笑道,嬸子好閑情呀。卻原來是望日蓮。建信媳婦一驚。這望日蓮是村子裡出了名的風騷貨,她向來是躲着她走的。怎麼今兒個倒找上門兒來了。臉上卻笑着,趕忙起來,給她讓座。那望日蓮卻不坐,隻兩手抱着肩,在地下立着。望日蓮穿了一條胭脂紅綢子小兜肚兒,上頭繡着鴛鴦戲水,白花花一身好肉露着,晃得人不敢睜眼。建信媳婦趕忙拿了一件衣裳,要給她遮上點兒。望日蓮卻笑道,嬸子是不是笑話我呢。建信媳婦忙說,哪裡話。我不過是怕你凍着。這天也冷了,不比五黃六月裡。望日蓮冷笑道,嬸子你也不必這樣虛情假意的,白繞圈子。你當我不知道,村子裡的閨女媳婦們,見了我甯願繞道走。我這名聲,是叫我自己弄壞了,也怨不得旁人。建信媳婦大驚,待要說幾句勸慰的話兒,一時又說不出來。望日蓮笑道,我清清白白一個黃花閨女家,誰願意往那泥坑裡陷呢。可是我又能怎麼着?我是一步走錯,步步走錯。也怨不得人家往我身上潑髒水,扣屎盆子。建信媳婦見她說得懇切,心想都道是這望日蓮不正經,專偷漢子。可聽她這口氣,倒像是有一肚子冤屈苦楚,也說不定。可見是人心隔着肚皮,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書。一顆心不由軟下來,要忙着去給她倒杯熱水。那望日蓮卻攔下了,慢慢說道,嬸子今兒個要是願意聽我一句半句,我就把一顆心掏出來,捧着給了嬸子。建信媳婦忙說,願意願意。怎麼不願意。望日蓮幽幽笑道,我叔他現今在台上,多少眼睛盯着,恨不能他立時三刻有個錯縫兒,好治他一下。這幾年下來,我叔他得罪了多少人?嬸子你是個聰明人,村子裡那些個人,都長了一雙勢利眼,哪個不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今兒個這點子事兒,也不算什麼大事兒。我叔他天天忙亂,又正在得意處兒,不肯想這些。嬸子你卻早該料到的。建信媳婦忙問,那依你看,該怎麼着?望日蓮低頭想了半晌,方才慢慢道,最好呢,是去找找大全。大全上頭有人,好歹也能給遮掩過去。最不濟,就是破費一點,能把這事兒了了,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建信媳婦正要開口說話,那望日蓮卻擺了擺手,不叫她說,自顧笑道,還有一件事兒,我叔他也算是村裡的頭面人物兒,就是有一點子花花草草的事兒,原也算不得什麼。男人嘛,哪個不是眼饞肚子飽的。要是規規矩矩的,也就不叫男人了。隻是有一樣兒,現今這陣子,不比往常。嬸子你興許不上網,也不看新聞,現今上頭風聲緊得很,這些個男女的事兒,落在老百姓身上倒也罷了,要是落在為官的人身上,哪怕是沾染上一星半點兒,也是不得了的大事兒。望日蓮說有多少大官兒都栽在這個上頭了?何況我叔這一級的。建信媳婦急得問道,那照你說,該怎麼辦呢。望日蓮笑道,嬸子别急,這個倒也容易。壓低嗓子,把嘴附到她耳朵邊上,悄聲說道,隻要把那招是惹非的玩意兒一剪子剪了,一輩子也就清靜了。說完捂着嘴笑。建信媳婦急道,你這閨女,虧你怎麼想出這個來。那望日蓮卻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把剪子來,隻噌噌兩下子,便把一顆心掏出,熱騰騰扔過來,嘴裡哭道,嬸子不信,就看看我這個。建信媳婦吓壞了,啊呀一聲大叫,便悠悠醒轉來。

r屋子裡黑影兒更重了。夜色一點點的,把這屋子纏繞起來。建信媳婦摸索着開了燈,一顆心猶自撲通撲通撲通跳着。看看屋門,還關着。又看看地下,什麼都沒有。心想真是怪了。怎麼就夢見了那望日蓮。想了想今兒個白天,好像是見望日蓮她娘了,穿着個格子圍裙,和一幫婦女們叽叽嘎嘎剁餡子。又仔細想了想方才那夢,還有望日蓮那句話,腦子忽然像是閃電一般,一瞬間變得雪亮。

r建信的電話還是不通。那個女人說,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建信媳婦定了定神,一顆心倒慢慢平靜下來。是呀。她怎麼就沒有想到呢。這建信這賊操的!你等着。等我這小子成了家,立了業,我不用你了,再把你撂到一邊兒。到時候,别怪我心狠!

r路燈早都亮起來了。一點一點的,和天上的星星混合在一起,也分不清是星光,還是燈光了。那彎新月還是怯怯的,卻比先前更亮了一些。偶爾有一兩聲狗吠,引得村子裡的狗們都叫起來,一聲高一聲低的。建信媳婦穿了高跟鞋,深一腳淺一腳,忽然就把腳崴了一下,疼得她彎下腰來。不知道誰家在炒菜,蔥花的焦香,夾雜着肉的香氣,叫人才覺出肚子餓了。

r夜風越發寒涼了。

r一隻蝶子飛到一朵南瓜花上

r一隻蛾子飛到一朵豆角花上

r一隻花媳婦飛到一朵絲瓜花上

r它弄錯了

r它真慌張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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