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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全大全

時間:2024-11-07 09:33:02

一進家門,媳婦就迎上來,趕着問大全吃飯了沒有,外頭熱不熱?又是拿濕毛巾,又是沏茶,一面把空調打開了,拿手把那個風扇葉子撥拉來撥拉去。大全嗯嗯啊啊地應着,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把身子往後面一靠。媳婦知道他這是累了,便把茶水端過來,遞到他手上。大全冒冒失失喝了一口,不想卻被燙了嘴,哎喲一聲,一口茶水噴在茶幾上。媳婦趕忙拿毛巾過來擦。雪白滾圓的腕子,金手镯磕在紅木茶幾上,叮當作響,一對赤金耳墜兒,滴溜溜亂顫。大全看她戰戰兢兢的樣子,騰出一隻手搭在她肩上,粗枝大葉地按了按。媳婦朝他一笑,扭身去廚房裡端飯。

r大全就慢條斯理地吃飯。媳婦搬了一把小凳子,在一旁坐着,看着他吃。打鹵面,一面兩吃。西紅柿雞蛋,茄子肉丁,嫩黃瓜破成條,盛在一隻豆綠底子勾銀邊的小碟子裡。白生生的大蒜瓣,紅彤彤的辣椒油,旁邊還預備着老陳醋。大全最好這一口兒,頭也不擡,痛吃了兩大碗。媳婦手腳麻利地收拾了碗筷,擦了桌子,又重新沏了茶。大全歪在沙發上,腆着肚子,閑閑地剔着牙,一面摸出手機來看。

r屋子裡冷氣很足。空調機呼呼呼呼呼呼地響着,真絲罩子垂下鵝黃的流蘇,被吹得簌簌簌簌亂動。寬大的黑色真皮沙發,一字排開,配着寬大的榻,有一點拙,但這拙裡面卻是十足的氣派。大全換了個姿勢,把一雙腳丫子跷起來,架在茶幾上,慌得他媳婦趕忙把那茶杯往旁邊挪一挪。又問他看電視不看?大全隻顧鼓搗手機,頭也不擡,說哪有閑工夫看電視,一天到晚雞巴忙,腳後跟打屁股蛋子。媳婦趕忙賠笑說,這會兒不是沒事嗎?大全說,沒看見我回短信?媳婦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咽下去了。轉身拿了個雞毛撣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撣灰塵。

r大全斜了一眼他媳婦,不覺歎了一聲。想當年,她也是一個人尖子,出了名的俊。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些年,日子越好,她卻越來越看不得了。他媳婦今兒個穿了一件綢子衣裳,亂花,一大朵一大朵,花枝纏繞着,紅紅粉粉裡面,綻出一枝一葉的綠,也不知道是月季還是牡丹。隐隐約約的,像是還有鳳尾,鬧得不可開交。那絲綢一閃一閃的,越發顯出了媳婦的胖。大全把手機往茶幾上一扔,啪的一聲,把媳婦吓了一跳,慌忙過來,拿了一個靠墊塞在他腰後面。大全合上眼睛,半晌才問,怎麼,有事兒?媳婦支支吾吾的,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倒跑到廚房裡去了,不多時捧了半個西瓜過來。大全頂恨她這個樣子。接過小勺,一口一口地吃瓜。媳婦照例在一旁看着他吃。大全也不理她,隻管埋頭吃瓜。西瓜不錯,又涼又甜,沙瓤瓜,籽兒又少,皮兒又薄。吃了一大半,他媳婦才吞吞吐吐開了口。大全心裡罵了一聲,聽她說。

r原來是他媳婦的娘家侄子,今年娶媳婦,人家嫌家裡蓋的不是樓房,非要在城裡買樓。大全閉着眼問,要是不買呢?他媳婦說,人家說了,不買就退親。大全冷笑道,你這個侄子,想媳婦怕是想瘋了。他媳婦說,這一撥兒大的孩子都娶上了,就剩下他一個,我哥能不急嗎?大全說買多大的?媳婦說,說是至少得一百五十平的。大全說,那買下來,加上裝修,怎麼也得四五十萬。他媳婦說,可不是。把我哥愁死了。大全剔了老半天的牙,才說,論理,你親侄子,這事兒我得管。他媳婦慌忙點頭,一口一個是是是。大全又說,可俗話說得好,救急不救窮。你哥他們的光景你也清楚,這麼多年,什麼時候翻過身?大全說不是我不管,實在是管不過來。這些年,我給過他們多少了?無底洞哪,填不滿的黑窟窿。他媳婦聽這口氣,知道是借不出來了,便哭道,你好狠心啊。他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是,好歹也是我的親哥,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親哥!我哥嫂他們兩口子就算愁死,我也不心疼!還有我那親侄子,打一輩子光棍兒,也礙不着我癢癢!可我那親娘偏偏還活着,她老人家眼睜睜看着哪!八十多歲的人了,又不糊塗,要是有個好歹,你叫我怎麼能忍心?大全知道她又是這一套,幹脆閉上眼。他媳婦看他這個樣子,知道是兇多吉少,索性就撒起了潑,一心大鬧一場。大全看這架勢,想來是少不了一場閑氣,便起身要走。他媳婦哪裡肯放他,一屁股坐在地下,抱住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了起來。

r正鬧得不可開交,手機響了。大全拔腿要去接,無奈被他媳婦抱得緊緊的,哪裡能脫身,便發狠道,個臭娘兒們!就他娘的會撒潑。要是誤了我的事兒,看我不弄死你。偏那手機催命似的,響了一遍又一遍,大全急了,一把把他媳婦推開,也顧不得褲子被她拽着,露出裡面的花褲衩子,一面抓起手機,一面沖他媳婦做個了警告的手勢,滿臉堆笑地接電話。

r哎,張總,張哥,我啊,不好意思,手機剛才不在身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r他媳婦依然坐在地下,怔怔地看他接電話。大全彎着腰,像是電話裡那個人就在對面,滿臉的笑容,腮幫子都笑酸了。好不容易挂了電話,額上、臉上早已經出了一層熱汗。不由得罵道,狗日的!他媳婦見他臉色不好,也不敢再鬧,立起來不是,不立起來也不是,坐在那裡,十分的難堪。大全也不給她個台階下,一心想着那電話裡的事情。

r是個大熱天。太陽白花花的,把院子曬得滾燙。蟬躲在綠蔭裡,喳——喳——喳——喳——吵得人心慌。廊檐下擺着一盆發财樹,又粗又壯,綠得十分潑辣。院子裡的花草們卻蔫頭耷腦的,像是要盹着了。大全立在廊檐下,一面吸着煙,一面琢磨事兒。狗東西!當面稱兄道弟的,竟然背後下刀子!這一回,要是不給這狗日的一點兒顔色看看,真不知道他大全是不吃素的!正琢磨着,聽見屋裡還有嘤嘤喋喋的哭聲,心裡煩亂,顧不得換件衣裳,起身就出來了。

r正是錯晌午。村子裡靜悄悄的,街上也不見個人影兒。不知道誰家的黑狗,在樹蔭下歇着,吐着紅紅的舌頭,懶洋洋的,見了人,也待看不看的。路過香羅家門口,大全忍不住朝裡頭看了一眼。高大的門樓,影壁上畫着山水,山一重水一重,爬滿了綠浸浸的絲瓜葉子。影壁擋着,看不見裡面。隻有一枝美人蕉探出頭來,胭脂紅的一大朵,開得放肆。大全沖着那美人蕉發了會子呆,又手搭涼棚,擡頭看了看天,心裡罵道,好個毒日頭。

r麥子已經收完了。麥茬兒裡面,玉米苗子早蹿起來,有一尺高了。細細長長的葉子,在風裡招展着。偶爾,有青綠的螞蚱蹦起來,從這個棵子,蹦到那個棵子,又蹦到另一個棵子。一塊雲彩悠悠飛過來,轉眼間卻又飛走了。玉米這東西,長得瘋,要不了幾天,莊稼地就會深起來了。

r村委會對面,是難看家的小館子。難看媳婦紮着圍裙,正坐在門前的陰涼裡擇菜。老遠見大全過來,慌忙立起來,叫大全哥。大全說,忙着哪,冰啤來一紮。難看媳婦慌着把他往屋裡讓,一面吩咐兒媳婦上冰啤。大全揀了個座兒坐下,那小媳婦早把啤酒端過來,趕着叫大全伯,又拿過菜單來,叫大全點菜。難看穿着大褲衩子,趿拉着拖鞋從裡屋出來,笑着訓道,你大伯什麼沒見過?地下跑的,天上飛的,山裡的海裡的,怕是都吃膩了。點什麼點,就來幾個家常小菜,喝冰啤,就挺好。那小媳婦紅着臉,答應着,趕忙去預備了。這邊難看笑道,今兒個大哥你怎麼有空兒來我這兒了?你兄弟我得好好陪你喝兩杯。大全說,天兒熱,正好喝啤酒。難看說可不是,這天兒熱的。說着話,見那小媳婦已經把菜擺好了。一個熏豬耳朵,一個手撕雞,一個鹽水花生,一個煮毛豆,難看沖着他媳婦喊道,再添倆熱菜。一面說,娘兒們家,頭發長,見識短。一面端起杯子,跟大全叮當一碰,說來,咱哥兒倆先走一個。隻聽後廚裡刀響案動,不一會兒便傳來油鍋爆炒的聲音,香氣夾雜着水汽,漸漸彌漫過來。大全說,怎麼樣,生意不錯啊。難看說,湊合着幹呗。俗話說,錢難掙,屎難吃。全指望着大哥你來照顧哪。大全說,你少哭窮。我也圖個近便不是。又把下巴颏兒指了指對面的村委會,說光他們就把你喂飽了,當我不知道?難看瞅瞅外面,壓低嗓子說,兄弟我也不瞞你,建信他們這一幫,是常客。還有咱村這幾個廠子,尤其是老哥你,買賣做得大。這幾年一直看顧着我,兄弟我心裡有數。又揚起下巴颏兒指了指對面,這幫家夥們,是天天有場兒。三天一小喝,五天一大喝。不醉不算一回。大全笑道,那你還不高興?難看舉起杯子,也笑道,高興,怎麼不高興?這幫家夥們,橫豎吃的是村裡的。不像我哥你,那可是自己掏腰包呀。哪裡該深,哪裡該淺,兄弟我,心裡雪亮。大全見他喝得急,勸他悠着點。那小媳婦來來回回的,又端上兩個熱菜來。一個紅焖肘子,一個溜肥腸。難看說也沒有像樣兒的,湊合吃點。一個勁兒地勸酒勸菜。

r正喝着,聽見外頭他媳婦在招呼人,正待說話,建信一幫人已經進來了。難看趕忙立起來招呼。建信看見大全,笑道,全總也在啊。大全笑罵道,你這大領導,怎麼,親自來吃飯了?建信笑嘻嘻地,拉了把椅子在大全身旁坐下,說,全總都親自來喝酒,我哪裡敢不陪着?難看趕忙給那幾位讓座。那幾位也都是村裡的頭面人物,紛紛坐下,吵吵嚷嚷地點菜要酒。忙得那小媳婦一趟一趟的,腳不沾地。建信見大全兩眼直往那小媳婦身上溜,把嘴巴附在他耳朵邊,悄聲說道,怎麼樣——看到眼裡,别拔不出來了。大全笑罵道,眼饞肚子飽的貨!誰都像你小子?一肚子壞水!建信嘻嘻笑着,把一大杯啤酒一口氣幹掉。

r難看跑前跑後,一會兒勸酒,一會兒勸菜,一會兒呢,又跑到後廚那裡,督着他媳婦她們炒菜。喝着喝着,就有幾個喝高了。猜拳行令,拍桌子敲闆凳,鬧成一片。建信是個好酒的,跟大全碰上,哪裡肯輕易放過他。一杯一杯的,說起了那些個陳年舊事,一口一個她。大全怎麼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但故意地不點破。大全心裡也有事兒,多貪了幾杯,不覺就醉了。兩個人一聲一聲地,一個叫全總,一個叫領導,一個叫大哥,一個叫兄弟。臉紅脖子粗的,一腦門子的熱汗。難看立在一旁,勸不是,不勸也不是。趕緊叫上主食。餃子上來了,卻沒有人吃。難看眼見着熱騰騰的餃子慢慢冷下去,沒有辦法,隻好叫人撤掉。另沏好了茶水,請他們喝茶醒酒。可大家哪裡肯。建信早已經喝多了,搭着大全的肩膀,舌頭都大了。叫全總,又叫大哥,說大哥你的人,兄弟我得叫一聲嫂子。我建信是個雞巴領導?我有幾斤幾兩,我還不知道自己?我既然叫她一聲嫂子——衆人見他說得不像,趕忙打岔。可建信哪裡肯依。又鬧了一陣子酒,建信又掏出手機打電話,嚷嚷着,要去城裡唱歌洗腳。被另一個好說歹說攔下了。

r從難看酒館出來,已經是黃昏時分了。旁邊的超市亮起了燈火。裡面人影綽綽,映在落地玻璃窗上,一高一下的。大全一雙醉眼,哪裡看得分明。一摸衣兜,煙沒有了。就深一腳淺一腳地,過去買煙。一進門,迎面過來一個人,正好跟他撞個滿懷。大全剛要發作,卻聞到一股子幽幽細細的香氣,定睛一看,竟是望日蓮。

r望日蓮穿一條牛仔短褲,屁股包得緊繃繃的,一雙長腿卻白花花地露出來,上面是一件窄巴巴的體恤,短得蓋不住肚臍眼兒。大全斜着一雙醉眼,朝着那細細的小腰兒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剛要說話,那望日蓮卻開口了。望日蓮叫他叔,問他買什麼?望日蓮小腰兒細細的,肚臍眼兒卻深深的,圓圓的,小酒盅似的,叫人忍不住想吃上一盅。大全把眼睛盯住那小酒盅,并不說話,隻把望日蓮盯得绯紅了臉,恨得一跺腳,嘴裡罵道,什麼叔啊這是!大全仗着酒蓋着臉兒,直湊到她的耳朵邊兒上,悄聲說道,流氓叔啊。望日蓮又羞又氣,扭身要走。大全卻在後面笑道,我車裡有一個耳墜兒,也不知道是誰丢的。望日蓮吓得慌忙看看左右,小聲求道,叔!好叔!親叔!一會兒給你短信啊。

r日頭挂在樹梢上,眼看着已經掉下去大半個了。薄薄的煙霭升起來,像是淡淡的藍色,又像是淡淡的紫色,把村子一重一重地掩映起來。曬了一天的村莊,這個時候才有些涼意了。樹木的影子一層一疊的,被煙霭籠着,在暮色中散發出郁郁的濕氣。向晚的風吹過來,把身上的汗都輕輕拂去了,皮膚緊繃繃的,像是有無數個小嘴兒吮吸着,癢酥酥的。大全坐在村東的石碾子上,慢慢吸着煙。不知道誰家的狗在咬,一聲高一聲低,好像是故意在咬給主人聽。有小東西一亮一亮的,來來去去,是螢火蟲在飛。

r大全吸完一支煙,隻覺得嘴裡又麻又苦,不是滋味,正在兜裡找口香糖,香羅的短信進來了。香羅問他在幹嗎呢。大全知道她這是想他了,便故意逗她,說跟一個小娘兒們喝酒呢。香羅說,你敢!大全笑了一下,忍不住回道,哪天回來?香羅好半天才答,說不準。大全見她這樣,心裡又恨又癢,罵了一句小婊子。個小娘兒們,真是反了她了!

r怎麼說呢,芳村人誰不知道,大全的心頭肉,有兩個。一個是錢,一個是娘兒們。這個香羅呢,更是大全心尖子上的那一個,顫巍巍地小心供着,一碰就疼,不碰呢,就癢。竟是左右為難了。

r大全慢慢吸了一口煙,看着那灰白的煙霧在眼前一點一點升起來,又慢慢散開。說來真是奇怪得很,這麼多年了,想起香羅的某個樣子,心裡還是燥得不行。沒出息!算起來,香羅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怎麼就一點都不見老呢?不光是不老,還更加有味兒了。這些年在外頭混,他什麼沒有見過,什麼沒有經過?怎麼竟還像個毛頭小子一樣,一點就着,這樣的沉不住氣!大全狠狠地吸了一口煙。不過呢,這香羅也真是他娘的好。怎麼說,簡直就是一個響器,一碰就響。小碰小響,大碰大響。碰粗響粗,碰細響細。響得人越發起性兒。真是好得說不出。又簡直是雪堆成的,一碰就化,化成水,化成河,高山上流水,流水上劃船,直叫人性命都不顧了。

r正胡思亂想,迎面影影綽綽過來一個人,老遠就叫他。走近了一看,竟是瓶子媳婦。大全見她穿一條草青裙子,米白小衫,光腳穿涼鞋,十個趾頭,卻染得紫葡萄一樣。頭發濕漉漉的,想必是才洗了澡。瓶子媳婦見大全癡癡地看她,撲哧一笑,怎麼,不認識了?這媳婦微黑,瘦怯怯的,眉眼之間,卻有一股子說不出的風騷勁兒。看人的時候,眼睛裡像是長了鈎子,直把人的魂兒都勾了去。論起來,這瓶子媳婦還得叫他一聲姑父。大全再眼饞,一向也不敢招惹她。見她這樣子,隻好說,老了,眼都花了。天剛擦黑,就看不清人啦。瓶子媳婦軟聲笑道,好個全老闆。虎狼一樣的人,倒倚老賣老了。大全見她笑得嬌媚,心裡癢癢,不由得罵道,個小騷貨。我那侄子雖說不争氣,也不至于把你浪成這個樣子。嘴上卻笑道,老喽。不比你們年輕人。土埋半截身子啦。瓶子媳婦嗔道,看你,越說越來勁了。大全見她嬌嗔滿面,心裡便有些按捺不住,說今兒個多喝了兩杯,不行啦。瓶子媳婦笑道,大漢們家,哪就一口一個不行的。全總你真是的。大全聽得早酥了半邊身子,心想,小騷貨,要是不讓你知道我的厲害,恐怕要被你小看了。便斜着一雙醉眼,看她的奶子。那媳婦被看得臊了,待要過來擰他,卻被他一手擋住了。那媳婦恨道,都說全老闆壞,我就不信。今兒個見了,我才信了。大全說,怎麼個信了?我又沒怎麼你。那媳婦說,正是哩。沒怎麼人家,就叫人家心裡亂了。可不是壞人嗎?大全心裡歎道,這小賤人!也不知道夜裡怎麼個好法。臉上卻笑道,你那三姑是個醋壇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媳婦見提起了她三姑,就不說話了。大全看她默默的樣子,忍不住許道,你有什麼難處,盡管跟我說。那媳婦扭捏了一番,果然說了。

r日頭已經從樹梢上掉下去了。隐隐約約的,有一片一片的橘紅,從樹枝的縫隙裡漏下來。不知道什麼鳥在叫,一聲長一聲短,被悠悠的晚風吹亂了。西邊天上像是有火燒雲,紅一塊,紫一塊,把樹木和房屋染得一塊紅,一塊紫,披綢挂緞的,竟不像是真的了。大全耐心聽着,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那媳婦的屁股。那媳婦笑着把他的手打掉了。大全把煙掐滅,扔在地下,又用鞋底子踩了踩,說趕明兒吧。趕明兒你等我電話。

r最後一縷天光,終于被慢慢收盡了。不知什麼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模模糊糊的,是一眉彎月。像是淡的章子,印在石青色底子的天上。月光水銀一般,把村莊輕輕地浸在裡面,被風撫弄着,時不時地蕩漾一下,溢出來零零落落的光。人家的燈都已經亮起來了。這一點,那一點,仿佛是,滿天的星星不小心跌落下來。草棵子裡,有什麼蟲子在叫,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十分的耐煩。石碾子也漸漸地涼了。鄉村的夜,露水大。空氣裡,還有一股子脂粉的香氣。瓶子這窩囊廢!大漢們家,自己不剛硬,也難為這媳婦了。爛泥扶不上牆!手機一直響個不停,他也不去理它。

r酒已經慢慢醒過來,這才覺出肚子餓了。在難看那裡,光顧着喝酒了,竟然連飯都沒有吃。建信那小子,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自從當了個小官兒,就人五人六起來了。吃了豹子膽,還惦記着他的女人。他也敢!這小子!也不摸一摸自家頭上那頂烏紗帽,是不是他大全的銀子打成的!當初,翟家和劉家争這個位子,鬧得有多兇!要不是他大全出面,建信他狗日的,能順順當當坐上這把交椅?自然了,他也有他的算盤。無利不起早。天底下沒有白吃的晌午飯嘛。

r手機又響起來。大全一看,是他媳婦,便摁掉了。個老娘兒們!就是要殺一殺她的性子才好。手機裡有好幾個未接電話,還有短信,其中有一個是望日蓮的。望日蓮在短信裡說,叔,還我那耳墜兒呗。大全想起望日蓮那個樣子,心裡跳了一下。

r這望日蓮,本名叫作采蓮的,村南傻貨家的閨女,人送外号望日蓮。芳村人把向日葵叫作望日蓮。望日蓮呢,聽名字就知道,哪裡有日頭,就朝着哪裡望。這望日蓮的日頭,就是男人。望日蓮在大全手下做事兒。本來大全一個老闆,不想招惹她。可這騷貨竟然招惹了學軍。學軍他一個青皮小子,怎麼禁得住?大全待要提醒那小子,卻又停下了。他倒要看看,學軍這小子,到底有多大定力。自己大家大業的,隻就這麼一個兒子,要是沒有一點本事,往後怎麼混?就冷眼旁觀着,隻做看不見。不想那望日蓮,剛剛放出一點點手段來,學軍那小子便傻了。真是沒出息!哪裡像他老子半點!不過一個望日蓮,芳村的小娘兒們,就把他迷得七葷八素的。往後大江大河的,他怎麼能夠蹚得過去!簡直是!大全心裡恨得不行,卻也并不真的那麼上火。男人嘛。多曆練曆練,總是好的。小兔崽子,等到毛兒長全了,自然也就長耐性了。不想,那傻小子,卻是要死要活地娶那望日蓮。真是瘋了。這個時候,做老子的就不能不出手了。翟家的兒媳婦,可不能要這樣的破爛貨。望日蓮哪。

r這望日蓮雖說生得好模樣,家境卻十分凄惶。自然了,娶媳婦嘛,娶的是人,不是家境。可這個望日蓮,卻是哪裡有日頭,就往哪裡扭身子。窮門小戶人家的閨女,當真是眼皮子淺得很。因此,大全倒甯願娶一個模樣差一些的,家裡富足,見過世面的。媳婦嘛,還是要端正賢良的才好。小子淘氣,玩心大,盡管在外面玩一玩就是了。都是逢場作戲的事兒,怎麼能夠當真?

r學軍這小子,真是随了他娘了,棉花桃裡掰出來的,心眼子死,也是一個擰種。好說歹說,一條舌頭都磨破了,硬是說不透。氣得大全給了他一巴掌。這小子捂着半邊臉,放出了狠話,望日蓮我要定了!我從小到大聽你的,這一回,我要自己做主!大全看他紅紅的一雙眼,氣得指着他鼻子大罵,混賬東西!你就是睡一百個這樣的,我都不管。可你要是敢娶回來,我這份家業,你甭想要一個子兒!

r那一陣子,一家子鬧得雞飛狗跳。他媳婦的血壓也上來了,在家裡打點滴。大全呢,也強撐着,料理完廠裡的事兒,就去城裡喝酒解悶。還是香羅出主意,叫他如此這般這般。大全聽了,覺得不大妥當,又一時想不出好法子,抱着腦袋想了幾天,就隻有依了。

r果然,那望日蓮見大全的辭色,是又驚又喜,早把學軍那青瓜蛋子扔到脖子後頭了。大全什麼沒有經過?一個望日蓮,小嫩鴨子罷了。隻是敷衍着,并沒有放在心上。不想那望日蓮,雖則年紀輕,竟也是一個厲害角色。一時嗔,一時笑,一時苦,一時甜,沒有定法。大全見拿她不下,就隻有把旁的心思暫且收了,一心對付望日蓮。這些年,大全本是風月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人物,又有着真金白銀做底子,更是能軟能剛,能伸能屈,把個望日蓮調教得,幾乎一步都離不得他。大全見是時候了,便跟她把話挑明了,叫她不要再招惹學軍。不然的話——望日蓮一疊聲地說是,又趁機逼着大全,許下了一些個好處。大全也不在乎那仨瓜倆棗,見她知情識趣,活兒呢,又實在是好,招人疼,便收了她,時不時地會她一會。

r學軍見望日蓮不理他,着實心疼肝兒疼了一陣子,便也就放下了。毛頭小子,不過是一腔的熱血,熱得快,冷得也快。這年頭,什麼樣的閨女沒有?隻要你有錢。學軍不是一個一條道走到黑的人。隻是不知怎麼回事兒,有閑話傳到大全媳婦耳朵裡,少不得生一場氣。但大全怎麼不知道他那媳婦?嘴皮子厲害罷了。諒她也不敢來真的。怎麼說呢,他這媳婦,就這點好處。這些年,人呢,是胖得沒有了樣子,可是再怎麼,也是學軍他娘。這一點,大全還是認的。還有一條,大全媳婦懂事兒,知道克制。不像芳村那些個娘兒們。氣歸氣,怨歸怨,就算是咬碎了牙,但絕不願意撕破了臉。家醜嘛。鬧大了,臉面上都不好看。

r回到家的時候,天早已經黑透了。屋子裡燈火明亮,透過簾子,在廊前的台階上畫下一道一道的印子。樹影子一搖一搖的,蟬的叫聲被搖下來,落了人一頭一臉。擡頭看看二樓,卻是黑着的。也不知道,學軍這小子,又到哪裡去瘋了。院子裡的花草們,白天被曬昏了,到夜裡便又醒過來了。香氣一陣子濃,一陣子淡,夾雜着草木的苦澀的腥味,幽幽細細的,惹得人鼻子癢癢。大全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r聽見動靜,他媳婦撩簾子出來。見了自己男人,也不理他,徑直往廚房裡去。大全知道這是去端飯,便自顧到水管子底下,嘩嘩嘩嘩嘩嘩嘩地洗手,洗臉,又咕噜噜咕噜噜地漱了口,方才進屋去。

r飯菜已經擺好了。小米粥,一碟鹹鴨蛋,一碟酸黃瓜,筷子上架了一個銀絲花卷。大全喝了酒,正想吃點清淡的,見了這些,心裡喜歡。見媳婦忙着往一個碟子裡面弄辣豆腐,便一把把她拉住,叫她坐下。他媳婦見他難得喜歡,便坐了。大全一面喝粥,一面跟她說些家常。大全問學軍哩,又去哪裡瘋去了?他媳婦護短,忙說在廠裡呢。今兒個有客戶來。大全噢了一聲,說這小子。這小子也長進了。他媳婦聽他誇兒子,也很喜歡,說就你,看自家小子,跟仇人似的。不是你的種?大全說,哪裡有?我可就這一個小子。他媳婦說,你知道就好。從小到大,在你眼裡,就沒有一個好兒。大全笑道,是嗎?我怎麼不知道?又說,咱們的小子,還能錯得了?他媳婦見他這個樣子,覺得納悶,便小心問道,今兒個,日頭從西邊出來了?大全把空碗往她懷裡一推,笑道,啰唆。再來一碗。

r他媳婦又盛來一碗,看他吃得香甜,便說一些個閑話給他聽。酸黃瓜辣豆腐,配上小米粥,又醒酒又解膩,大全吃得十分痛快。他媳婦穿一件粉白綢子睡衣,在燈下閑閑坐着,雖說素淨,竟比平日裡多了幾分顔色。大全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他媳婦見他心不在肝兒上,覺得沒意思,便不說了。看着他喝粥。大全又痛喝了一大碗。

r正靠在沙發上消食,望日蓮的短信又來了。還是要她的耳墜兒。大全想起那一天,就在他的車裡,她那個瘋樣子,心裡歎了一聲。不知怎麼,就正好摁在汽車喇叭上,汽車嗚哇嗚哇嗚哇叫着,望日蓮也啊啊啊啊啊啊叫着。汽車叫得歡,她也叫得歡。一遞一聲的,叫得他越發地沒了樣子。幸虧是在大野地裡,四下裡沒有人。要是在馬路上,那還了得!一群不知什麼鳥,被驚得呼啦一下飛起來,幾根羽毛在半空中飄啊飄,慢悠悠地。

r正想得颠三倒四,他媳婦張着濕淋淋的一雙手進屋來。大全走過去,一下子把她摁在茶幾上。茶幾被弄得晃晃悠悠的,青花瓷的茶壺茶杯連同杯蓋子,發出細細碎碎的碰撞聲。還有那兩個大核桃,從茶幾上骨碌碌滾下來,一直滾到地闆上。大全哪裡顧得上。

r出了一身透汗,大全的酒是真醒了。他媳婦伺候他洗完澡,像個懶貓似的,歪在他身邊。大全瞥了她一眼,有點後悔方才答應了她。她那個哥哥,是個扶不起的軟阿鬥。那個嫂子呢,倒是個精明角色,自私小氣,算賬能算到骨頭裡。自然了,皇帝還有幾門子草鞋親呢,更何況,土生土長的大全?可是,大全怎麼不知道,說好了是借,其實呢,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沒有回。這些個親戚,誰都覺得他大全是個肉包子,誰都想撲上來咬一口。可是大全這身骨頭,哪裡禁得住這樣咬法?誰家栽着搖錢樹?

r老實說,大全不是沒有困苦過。當年,為了掙錢,他什麼沒幹過?跑青海,跑新疆,在外頭,睡過橋洞,睡過馬路,跟人家低三下四。那時候,在芳村,有誰把他當人看過?在他們眼裡,他大全不過是一個小混混,不懂莊稼,不過日子,注定一輩子翻不了身。當初,是他頭一個在芳村做起了皮革。這東西,又臭又髒,花花綠綠的水,滿院子都是,臭了大半條街。誰不是捂着鼻子從他門前過?他見人就賠笑,笑得臉蛋子都酸了。後來,賠了賺,賺了賠,他摔過多少跟頭?吃過多少啞巴虧?打掉了牙,往肚子裡咽,和着血水,還有淚水。他怎麼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話?好在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哪。

r仔細想來,他這個媳婦,倒算得上是貧賤夫妻,一處患過難的。縱然有一千個不好,也終究是結發,是原配。外面的那些個花花草草,她們見到的是如今的全總。她們那些個彎彎曲曲的心思,他怎麼不知道?

r從前的那些艱難,大全是不願意再去想了。如今,他是熬出來了。大家大業,都給小子掙下了。他也樂得偷偷懶,享一享清福了。

r正要蒙眬睡去,聽見家裡那電話鈴鈴鈴鈴鈴響起來。夜裡安靜,倒把大全吓了一跳。正怔忡着,他媳婦光着腳跑過去,拿起話筒來聽。大全隻道又是她娘家那些個人啰唆。便不放在心上。聽着聽着,他媳婦卻哭起來,直着個嗓子。大全聽得火起,嗵嗵嗵三步兩步走過去,一把奪下她的話筒,對着電話說,怎麼了?哪一個?誰?你說誰?學軍?學軍怎麼了?我操你姥姥!你快說!

r露水是一個村莊的眼淚

r早晨的露水,夜晚的露水

r有很多東西

r白天就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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