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大全有個胖媳婦

大全有個胖媳婦

時間:2024-11-07 09:32:32

這陣子,大全媳婦心裡不痛快。

r早晨起來,屋裡屋外都收拾清楚了,才忙着弄早飯。平日裡,大全在外頭吃壞了胃口,難得在家,就好個素淨的。大全媳婦琢磨着,和一小塊兒面,擀點小面葉兒,薄薄地切了,清水白煮,點上幾滴醋,點上幾滴醬油,再點上幾滴香油,再綠綠地撒上一把芫荽末子,再卧上一個荷包蛋,荷包蛋要嫩,老了就不好了,最好呢,有那麼一點溏心,咬在嘴裡,有金黃的汁兒流出來。煮面葉兒的湯要寬一些,盛在碗裡,是半碗湯半碗面,連湯帶水,再好不過了。

r面葉兒擀好了,在案子上晾着。她洗了手,去菜畦裡拔幾棵芫荽。見棱見方的大院子,菜畦就在院子的西牆下面,挨着水管子。這菜畦是她一手侍弄的。有西紅柿,有豇豆,有四月鮮,有茄子,有莴苣,有茴香,還有芫荽和小蔥,邊邊角角的地方,還點了幾棵北瓜。大都是頭一年留下了種子,沒有的呢,就去集上買回來。家裡的地早就給别人種了,她的意思是,想留下半畝三分的,種點菜。大全哪裡肯聽,幹脆一分都沒有留。幸虧院子大,她就賭氣在院子裡開了一個菜畦,瓜瓜茄茄的,算是過過種地的瘾。

r又是一個大熱的天氣。今年不知道怎麼了,熱得早。剛過了小暑,就熱得人受不了了。要是數了伏,還不知道能有多熱。樹影子瑣瑣碎碎的,落了一院子。雞冠子花紅得胭脂似的,好像是,馬上就要紅破了。美人蕉就收斂多了。肥大的花瓣子,嫣紅中帶着那麼一點點黃,豔倒是極豔的。

r她把芫荽在水管子底下洗了,切好,盛在一隻小白瓷碗裡。想了想,又剝了一頭紫皮蒜。大全橫豎離不開蒜。正忙着,她嫂子來電話了。

r挂了電話,她心裡有些納悶。嫂子在電話裡問她,今兒個有空沒有,她想過來看看。她怎麼不知道她這嫂子?無事不登三寶殿。大早起的打電話來,看來是又有事兒了。

r鍋裡的水早開了,她也不敢下面葉兒。面葉兒這東西,煮早了,容易糟了。也不知道,大全什麼時候回來。昨天夜裡,難得沒有出去喝酒,卻一早被電話叫去了廠子裡。有心打電話問一問,又怕他嫌煩。看他那神色,一定是有什麼要緊事兒。

r太陽越來越高了,總有一竿子多吧。廚房裡被照得明晃晃的,越發顯得幹淨亮堂。全套的廚具,據說都是進口貨,跟電視裡的一個樣兒。大全這家夥,就是會糟蹋錢。有時候,她立在這賊亮亮的廚房裡,忙着忙着,忽然就恍惚了。真是做夢一樣。誰會想得到呢,這輩子,她也有如今這個福分。當初嫁給大全的時候,怎麼就沒有看出來呢。

r正等得心焦,聽見門響,跑出來一看,是小别扭媳婦銀花。

r銀花和大全媳婦娘家是一個村的,算本家堂姊妹,大全媳婦年長幾個月,在娘家堂姊妹中排行老三,銀花叫她三姐。兩個人在娘家時候就十分的要好,胳膊離不開腿,如今都嫁到芳村來,更覺得親近了。

r大全媳婦見銀花一張臉兒黃黃的,眼睛下面有兩塊青,頭也沒有梳,不像平日裡油光水滑,覺得蹊跷,便問怎麼了,怎麼起這麼大早?銀花眼圈兒一紅,隻是低頭不說話。大全媳婦知道她素日裡的脾氣,最是一個剛硬要強的,趕忙去廚房裡把火關了,盡着她往北屋裡讓。

r進屋坐下,經不住大全媳婦再三再四地問,銀花才抽抽搭搭說了。原來是她家小閨女二娟子,有了。大全媳婦急得問道,二娟子?不是才上高一嗎?銀花說可不是,這些日子見她茶飯不想的,吃了就吐,整天價身子懶懶的,還想着是天兒熱,暑氣鬧的,去會開那兒抓了點兒藥給她吃。黃花閨女家,誰敢往這個上頭想呢。銀花說老是不見好,就帶她去找會開看,會開給摸了脈,說是喜脈。這個不死的妮子!大全媳婦說,當時旁邊有沒有人?這個要是傳出去,好說不好聽。銀花把大腿一拍,哭開了。誰說不是?會開倒是把我叫到一旁說的。可這種事兒,怎麼瞞得住?我這張臉哪,叫我往哪裡擱!三姐,你看我這命!看我這命!大全媳婦嘴拙,也不知道怎麼勸她。急得在地下團團轉,又去打開冰箱,拿了一瓶康師傅綠茶給她。見她哭得傷心,便小心勸道,這年頭兒人心亂,孩子年紀又輕,難保不出個一差二錯的。再說了,如今人們都開通了,這個也不算什麼。眼下得趕緊想辦法。這種事兒,耽擱不得。銀花咬牙罵道,她死了才幹淨!她怎麼不去死!還嫌我命好!銀花說就當我沒有生這個閨女!橫豎我還有一個!正說着,聽見大全在院子說話,便都不說了。張着耳朵一聽,原來是在打電話。

r銀花趕忙擦幹眼淚,起身要走。大全媳婦知道她是怕大全知道,也不攔着她。在院子裡見了大全,銀花低頭叫了一聲姐夫,匆匆走了。大全見她眼睛紅紅的,一面洗手,一面問怎麼了。大全媳婦說,沒事兒。還不是她那妯娌,厲害茬兒。

r吃着飯,大全又接了好幾個電話。大全媳婦說,又沒有着火,什麼事兒這麼急,還叫不叫人吃頓安生飯了?大全把最後一口吃完,大全媳婦趕忙扯了一張餐巾紙給他,見他吃了一腦門子汗,又去擰了個涼毛巾把子來。大全胡亂擦了一把臉,又擦了擦脖子,仍舊把毛巾遞給她。嗝兒嗝兒嗝兒嗝兒打着飽嗝兒,一面去找他的煙鬥。大全媳婦泡了茶端過來,坐在一旁,看着男人吸煙。

r大全斜靠在那隻榻上,榻挺寬挺大,竟也被他盛得滿滿的。大全媳婦看他二郎腿一跷一跷的,一隻拖鞋挂在大腳指頭上,十分驚險。剛要起身替他拿下來,不想那拖鞋啪嗒一聲,掉地下了。大全的手機嘀嘀嘀嘀響個不停,像一隻不安分的小家雀兒。大全有時候拿起來瞄一眼,有時候呢,幹脆不理會。大全媳婦知道,都是些沒要緊的短信微信七七八八的什麼信,故意不問。大全美美地吸了一鬥煙,喝了茶,歪在沙發上,閑閑地玩他手上那串佛珠。大全媳婦見他心情還好,便說,廠子裡眼下缺人不?大全媳婦說她想叫大娟子到廠子裡。大全說,大娟子?不是在城裡待得好好的嘛。大全媳婦說在城裡是不假,可她那個美容院,也是好人家的閨女待的?大全說,銀花今兒個來是為這個?大全媳婦說那可是冤枉了她。大全媳婦說她跟她那二妯娌吵了一架,氣不過,來家裡說說話兒。大全說,還有人敢欺負她?大全媳婦說,銀花是厲害,就是厲害在那一張嘴上。心眼子倒是忒軟,我們姊妹一個樣兒。大全就笑。大全媳婦說,大娟子那閨女,長得真是疼人兒。比學軍小一歲,學軍屬大龍,大娟子屬小龍,說是二龍在天,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頂般配。大全媳婦說大龍降小龍,咱學軍還能拿得住。大全說,是銀花說的吧?就好燒香點火,裝神弄鬼的。你也信!大全媳婦說,婚姻大事,總得好好算算。銀花她就是靈驗,十裡八村的,誰不信服?大全說,那她怎麼不算算她自己的命?光景過得,大窟窿小眼的。大全媳婦氣道,這也是當姐夫的說的話?大全說,當姐夫的該怎麼說?啊,你倒是教教我?大全說都說小姨子有姐夫的半個屁股,是不是這話?大全媳婦見他嬉皮笑臉,便咬牙罵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r日頭已經轉到房子後面去了。院子裡花木多,陰涼也多。院子裡原是大理石鋪地,後來嫌滑,就又拆了,改成大塊的青石闆,還用石頭砌了一個魚缸,養着金魚。有一棵很大的杏樹,也不知道大全是從哪裡弄來的,枝繁葉茂,十分肯結果子。大全媳婦知道,魚啊,杏啊,發财樹啊,男人不過是圖個吉利。做買賣的人嘛,都信這個。這家夥,煮熟了的鴨子,嘴硬。銀花是芳村有名的“識破”。“識破”的意思,就是有天眼,和凡人不一樣。據說,能夠看破世事,直接和仙家通話。大全媳婦起初也不信,穿開裆褲一塊長大的銀花,怎麼忽然就開了天眼了?眼見得銀花被人傳得,神是神鬼是鬼,遇到事兒,人們就說,找小别扭媳婦去看一看。後來,有一回,為了大全的事兒,她跑去找銀花。銀花說她給燒一燒,問一問。銀花跪在地下,嘴裡念念有詞,說是翟門劉氏,彩鳳随了烏鴉,遇人不着,求仙家給開解開解。銀花家迎門挂中堂的地方,挂着一整幅神,大全媳婦隻擡頭看了一眼,見密密麻麻的,一個也不認識,生怕看多了有沖撞,就不敢再看,隻有眼巴巴看那炷香。眼見得那香忽地一下就見了明火,銀花趕忙說,求仙家息怒,凡間小事兒,本來不該驚動仙家,念在這翟門劉氏,多年來信神敬神,初一十五都上香上供,求仙家把她的命運給破一破。大全媳婦正看得發呆,隻見銀花把身子一扭,轉過臉去,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卻是男人的嗓音,說是此人本不是人間的角色,原是王母駕前的一個小童,偶然動了凡心,下到人世間來,注定要經曆一番繁華熱鬧。至于那些個莺啊燕啊,花花草草,也是他該有的劫數。過了五十六歲,自然會洗淨紅塵,重新做人。翟門劉氏,你姑且熬着吧。大全媳婦聽得真切,覺得每一句話,都好像是從她自己肺腑裡掏出來一樣。待要細問,銀花卻忽然哎喲一聲,睜眼醒過來。問她什麼,說都不記得了。大全媳婦反複琢磨那仙家的話,越想越是,自此深信不疑。

r晌午飯隻她一個人吃。她忖度大全的口氣,知道大娟子的事兒八九不離十,很是喜歡。想着等最後定了再說,到底忍不住,給銀花打了個電話。銀花自然也十分喜歡,說是她那兒有人家送的土雞蛋,她這就搬一箱子過來。大全媳婦趕忙攔住了。這幾年,銀花家少不得有些稀罕東西,都是那些個來燒香問事兒的人送的。大全媳婦眼裡哪看得上這些?她心裡盤算的,是學軍和大娟子的事兒。大娟子這閨女,長得模樣兒好不說,脾氣也柔順,最要緊的,大娟子是她的娘家外甥女,雖不是嫡親的,可是俗話說,抓把灰,比土也熱。要是能親上加親,再好沒有了。

r心裡喜歡,大全媳婦一面弄飯,一面就哼起了河北梆子。“想汴京盼汴梁今日得見,找到了,找到了兒的父,再不作難,尋小店咱們暫且歇息一晚,到明日見你爹骨肉團圓……”

r平日裡,肥雞大鴨子吃膩了,今兒個隻她自己,就想着吃一口清淡的。去菜畦裡摘了一把豇豆。這豇豆要老一些的才好,老豇豆又面,又筋道,不比那些個嫩的,入口就化,一點意思沒有。把豇豆洗了,切成段。添了小半鍋水,在屜子上頭鋪好屜布,把豇豆角鋪在屜布上頭,再撒一層幹玉米面,蓋鍋蓋,蒸上十來分鐘,就好了。然後是弄作料。蒜泥要多多地放,還有醋,還有醬油,還有香油,最好是再炸上那麼一點花椒油辣椒油,味道就更足了。這樣的飯食,芳村人叫作“苦累”。這“苦累”,也有用嫩榆錢葉兒做的,也有用嫩馬生菜做的。都是早年的東西,如今,恐怕沒有人這麼吃了。剛坐下要動筷子,聽見院子有人叫她。她嫂子一撩簾子走進來,滿臉汗津津的。

r她趕忙起身,叫她嫂子洗把臉,又把空調打開,問她吃飯了沒有。她嫂子瞅了瞅她的碗,就笑道,怎麼吃起這個來了?是憶苦飯?她說什麼憶苦飯,就是一下子想起來了。平日裡他們爺兒幾個也不肯吃。她嫂子就笑。她見她嫂子笑得奇怪,當是她笑她故意哭窮,深悔自己不仔細,知道她嫂子要來,怎麼就想起吃這“苦累”來了。她這嫂子又是個不省事兒的,往少了說,怕有一百個心眼子。她那哥哥,老實疙瘩一個,被她拿捏了大半輩子。還有她那老娘,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得。又一想,管她!在我的院子我的屋,我想吃什麼飯,難不成還要看旁人的眼色。便笑着讓她嫂子。姑嫂兩個坐下吃飯。她看了看飯桌上的“苦累”,到底覺得不像,又去冰箱裡拿出半隻醬鴨子撕了,又切了一盤火腿腸,又把頭天炖的肘子拿出來,在微波爐裡熱。她嫂子一個勁兒地說甭忙活甭忙活,筷子卻急雨一般,直直落在那些個鴨子、肘子、火腿腸上。有日子不吃“苦累”了,她吃了一大碗,她嫂子卻隻淺淺地動了幾筷子。有心去給她嫂子煮一碗速凍餃子,又很看不上她那樣子。想了想,去拿了幾包芝麻糊和豆奶粉來,燒開水沖了,端給她嫂子。她嫂子絲絲哈哈地,喝得香甜,雖說是開着空調,卻也喝得滿頭大汗。她嫂子一面擦汗,一面說,看我這汗。吃飯出汗,一輩子白幹。

r吃罷飯,她也不收拾鍋碗,忙着把她嫂子讓到北屋客廳裡坐下。又把冰箱裡半個西瓜拿出來,切成一牙兒一牙兒的,遞到她嫂子手裡。姑嫂兩個就吃瓜,一時也沒有話。

r大全媳婦看她嫂子吃得狼狽,西瓜汁子順着手腕子淌下來。心裡恨她吃相難看。也不好說她,隻有忍着。幸虧大全不在家,他要是見了,說不定又是冷哼熱笑的。她這嫂子生得奇怪,上身瘦,下身卻極胖,尤其是屁股,大得磨盤一般,整個兒看上去,真仿佛一個梨的形狀。頭發偏偏燙了,亂糟糟老鸹窩一樣。她嫂子吃着瓜,噗噗噗噗地吐出一個一個的瓜子兒來。大全媳婦知道她有事兒,卻也不問,等着她開口。她嫂子吃着瓜,說了有兩車子閑話兒,左拐右拐,終于拐到正題上來了。

r原來是,她嫂子的娘家哥哥,為了老墳上的幾棵樹,跟人家打起來了。被人家打得腦袋上開了一個大口子,縫了有十來針。現今人還躺在醫院裡,挂着水。大全媳婦啊了一聲,忙問是誰家這麼樣橫?把人打成這個樣?她嫂子說,還有誰家?咱村子裡的瓦片家嘛。仗着他叔叔是村幹部,如今走道兒都橫着走。人家院房又大,人又多,甭說真的上手打,就是在旁邊拉一拉偏架,就夠我哥受的。她嫂子說她哥如今被打成這樣,那賊操的連面兒都不露一下,藥費也不出,打手機關機。欺負老實人!她嫂子說誰不是爹娘養的?我哥好好一個人,被人家打得頭破血流的。我嫂子死啊活的鬧騰不說,就是可憐我那老娘,八十歲的人了,還跟着小人兒家們擔驚受怕。一天一夜了,米粒子不沾牙。我這當閨女的,瞅着真是刀子剜心一樣哪。大全媳婦聽她像是倒了核桃車子,骨碌碌沒完沒了,也插不進話去,隻有一個勁兒地點頭,跟着罵那賊操的。她嫂子說,我也是沒有一點法子,才跑來求你,好歹叫我那妹夫出個頭——大全媳婦皺眉道,他啊,又不是一個村子,隔村邁舍的,恐怕——她嫂子說,誰不知道妹夫臉面大?不說是咱們東燕村,青草鎮,就是縣上的人,有哪個敢不買他的賬的?況且,妹夫他和芳村的幹部們也熟,隻要芳村的幹部肯出面,咱東燕村的幹部能不給這個臉?自古是官官相護——大全媳婦聽她嫂子說得啰唆,心裡十分不耐,也不好露出來,想這個忙,恐怕還得幫一幫。她嫂子是個厲害貨,心辣手也辣,最使得出來,就不為了自己的親哥,親娘還在人家手裡呢。芳村有句話,媳婦越做越大,閨女越做越小。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人家做媳婦的,早晚要給自己的爹娘養老送終?做閨女的,少不得要做小伏低的,放下身段來。想到這裡,大全媳婦便勸道,嫂子你也别太傷心了。這個事兒,咱們占着理兒,怕什麼?再怎麼,他動手打人也有錯在先。等大全回來,我叫他想想法子。她嫂子見她松了口,也就慢慢收了眼淚,又說了一會兒閑話。說是這幾天心忙,偏偏又要拆洗了。他奶奶的被褥,她得趁着這伏天兒,拆了洗了。去年她留了新棉花,預備着給老人家做新被子褥子,新棉花輕軟,又暖和,老人家嘛,怕冷,夜裡翻身又不靈便。她聽她嫂子絮絮叨叨的,心裡冷笑一聲,知道她這是在她這裡賣好兒誇功勞,心想就我平常手指頭縫裡漏下來的,就夠你們一家子吃喝。給你們的還少了?也不點破她,隻點頭微笑。

r她嫂子走的時候,她給她裝了一大袋子排骨,一個肘子,一大包上好的冰糖,又到菜畦子裡現摘了幾個茄子,一堆西紅柿,又割了一捆子茴香,囑咐她回去蒸包子捏餃子,娘就好吃個茴香餡兒。又去超市裡買了一隻燒雞,半斤鹹驢肉,一大塊牛腱子,總有十來斤。又買了一些個營養品,牛奶雞蛋點心八寶粥,說是給病人吃。她嫂子直個勁兒地說夠了夠了,怎麼拿得了。卻也不硬攔着。眼看着她歪歪扭扭地馱着大包小包,騎着電動車走遠了,才慢悠悠往回走。

r街上人來人往。老遠看見會開的衛生院門口,停着各式各樣的車。這些年,會開家的買賣紅火,本村的外村的,方圓十幾裡,都知道會開的名氣。正走着,迎面見一個人過來,迎着太陽光,明晃晃對她笑着。定睛一看,是綠雙。

r綠雙笑嘻嘻的,趕着大全媳婦叫大娘。這綠雙是大全兄弟二全家的閨女,今年剛考上大學。大全媳婦和綠雙她娘素來不和睦,年輕時候對罵過,如今年紀大了,大兒大女的,不過顧一個大面兒罷了。綠雙這閨女長得倒是像極了她娘,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一樣。脾氣卻像她爹,是個實誠孩子。大全媳婦因為沒有閨女的緣故,對這個綠雙十分看得上。見了綠雙,寶貝蛋似的,趕忙一把拉住她,問她熱不熱,這麼晴天大日頭的,要去哪裡。綠雙說去東頭紅紅家。大全媳婦見她才洗的頭發,濕漉漉的披着,有水點子哩哩啦啦淌下來,把肩膀頭子洇濕了一片,便嗔道,洗頭發也不擦幹,看弄濕了衣裳。綠雙吐了吐舌頭,剛要溜走,大全媳婦又問起她上學的事兒。綠雙考上的是北京的大學,九月裡就要去上學了。娘兒倆說了一會兒閑話,大全媳婦才回家來。

r已經是下午三四點的光景了,日頭還十分毒辣。金魚們也好像是睡着了,在水底下待着,一動也懶得動。牽牛花給日頭一曬,紫得更好看了。還有月季,大紅的也有,淺粉的也有,白的也還,黃的也有,一大朵一大朵,密密層層的。木槿卻是幹幹淨淨的粉色,嫩黃的花心子俏生生吐出來,深處卻是紅的,胭脂一樣,像是這花的心思都藏在裡面了。大全媳婦想着綠雙的小模樣兒,歎息這孩子投錯了胎,要是生在她這樣的人家裡,要什麼有什麼,還不得把她打扮得仙女似的。二全那兩口子,文也不能,武也不能,日子過得凄惶。把這孩子也虧了。幸虧這孩子也争氣,一口氣念下來,考進了北京城。也不知道,二全他們兩口子哪輩子修來的恁大的福氣。忽然想起二娟子的事兒,盤算着今兒明兒兩天,抽空過去看一眼。

r眼看着就要數伏了。俗話說,冷到三九,熱到三伏。三伏天兒,那真是大熱。往年,入了伏,大全媳婦都要做幾回涼面。手擀面,面要和得硬一點。軟餃子硬面嘛。切得要寬一點,太細了沒有意思。寬湯煮了,利落落挑出來,在冷水裡過一遍,倒掉熱水,再在冷水裡過一遍,一連過上三遍,把水滗掉,盛在一個幹淨家夥裡。然後是弄菜碼兒。黃瓜細細地切了絲,雞蛋薄薄地攤成片兒,也細細切了。還有菠菜,拿開水焯了,綠綠地切一盤子。還有綠豆芽兒,也拿開水焯一下。還有蒜泥,白白爛爛的大半碗,多多地加上醋,加上醬油,最要緊的是,炸了花椒油,刺啦刺啦地澆在面上頭。這樣一大碗涼面,又清爽,又利口,一家子都好這個。大全媳婦琢磨着,今兒晚上,不,趕明兒,等學軍回來,她就做一頓涼面吃。晚上呢,晚上吃什麼?一天三頓飯,真是愁死個人。想想看,人這一輩子,統共得吃多少頓飯?

r拿着噴壺各處走了走,花們草們,該澆水的澆水,該噴霧的噴霧,又拿着抹布,擦擦這兒,抹抹那兒,正閑得沒意思,忽然想起她嫂子拆洗的話來了。就到樓上翻騰那些個被褥。

r大全兩口子住的是主卧,南北通透,又寬敞,又亮堂。被褥都在東邊那間小卧室。大全媳婦大開着衣櫥門,把那些被子褥子都拿出來,堆在床上。忽然見一床被子看着眼生,就停下來了。這是一床雙人空調薄被,石榴紅綢被面兒,飛着金絲銀線繡成的鴛鴦戲水。大全媳婦想了半晌,才想起這是大全從廠裡搬回來的那一床,心裡暗笑,這麼嬌氣的顔色,大全這家夥也真敢蓋,也不說定,是哪一個舔屁股的,為了奉承老闆,送給他的。剛要抱起來放到一旁,不想那絲綢被子忒光滑,一下子散落開來,從裡面骨碌碌滾出一個物件。大全媳婦拾起來一看,登時臉上火似的燒起來,心裡頭嗵嗵嗵嗵嗵嗵亂跳個不停。忍不住又拿起那個物件,隻看了一眼,就燙山藥一般扔在地下。心裡是氣也不是,恨也不是,羞也不是,惱也不是,真是熱鍋煎油一般,又好像是冷水兜頭澆了一身一臉。呆了半晌,方才一下子撲倒在床上,嘤嘤嘤嘤地哭起來。

r不要臉的東西!眼饞肚子飽的貨!都這麼大歲數了,還這樣的沒有出息!這些年,光景是越來越好了,可是誰知道,這心裡的委屈,卻是越積越深了。芳村就這麼大,村東咳嗽一聲,村西的說不準就會感冒。這麼屁大點的村子,誰還不知道誰?有什麼閑話,就算是七拐八拐,拐上九九八十一道彎兒,還怕傳不到她耳朵裡?她原是想着,這樣的事兒,眼不見,心不煩,眼不見為淨。男人嘛,都是偷腥的貓兒。尤其是這個世道,人心惶亂,再正經的人,招貓兒遞狗兒的荒唐事兒,也是有的。難不成就為了這個,這麼大歲數了,還跟他鬧離婚?這心事兒悄悄跟銀花說過,也偷偷去銀花那裡燒了香,許了願,說是要是在這個上頭,叫她如了意,她要年年大年初一還願,還整雞整魚,整個的大豬頭,還上一輩子,一輩子香火供奉不斷。仙家也說,等上了歲數就好了。上了歲數,才能慢慢收了心,金盆洗手,隻一心在家裡頭。她深信這句話。她怎麼不知道,這些年,大全買賣越做越大,脾氣也越來越大。在外頭,簡直胡鬧得厲害。她隻裝作聾子啞巴。隻要他還回來,隻要他不把外頭那些個香的臭的帶到她的家裡來,她就能咬着牙,一直裝傻子。想不到,如今,這樣的東西他都能往家裡帶了,她怎麼還能夠裝瞎子,裝沒事兒人!她想一陣子,哭一陣子。哭一陣子,想一陣子。滿床的绫羅綢緞,涼森森的,光滑得叫人抓不住。淚珠子掉在上頭,竟一滴都留不下,骨碌碌地滾來滾去。這麼多年了,她一直忍着。想着自己也有年紀了,孩子也大了,再熬一熬,總有出頭的那一天。可是,這東西怎麼就像一根刺一樣,紮在她的心尖子上,動不動,就鑽心的疼哪。她堂妹子銀花,還有她妯娌綠雙她娘,還有她那厲害嫂子,再難,兩口子也還是一條心吧。不像她,是反穿皮襖,好面子都在外頭。

r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窗戶外頭的天色慢慢暗下來了。樓下的電話好像是響了好一陣子,她也不去管。不知道誰家的電視,在播天氣預報。她把臉埋在那些個綢緞裡頭,眼淚鼻涕腌漬着,隻覺得刺癢難受。家裡屋子多,這間一直閑着。有微微嗆鼻的灰塵的氣味。方才進屋也沒有開空調,屋子裡悶熱。汗水和着淚水,好像要把她淹了。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兒,她的身體裡會有這麼多的水分。她本以為,她早就幹涸了,像一根老絲瓜,幹癟,皺巴,枯索,吃起來塞牙,隻剩下肚子裡那一團亂絲,七繞八繞,橫豎也繞不出來。

r醒來的時候,屋子裡影沉沉的,也不知道是白日還是夜裡。整個人像是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動一動,渾身酸疼。腦仁子也疼得厲害,像是有一百根銀針瑣瑣細細地紮她。她掙紮着起來,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金燈銀燈亂竄。一步一挪,她慢慢下樓來,見天上微微發白,楊樹葉子在風中響着,擦擦擦,擦擦擦。天上還有一鈎月亮,淡淡的,淺淺的,像是誰不小心畫上去,想要改,卻又沒有擦幹淨。才知道是天要亮了。

r遠遠地,誰家的雞開始打鳴兒了。喔——一聲兒,喔——又一聲兒,喔——又是一聲兒。緊跟着,像是故意湊熱鬧,又有一隻雞叫起來。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r洗完澡,她已經慢慢靜下來。大全又是一夜沒有回來。如今,他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她看着鏡子裡,那一個肥白的婦人,一身的肉,好像是真的沒有可看的地方了。她想着,要不要去減一減肥?聽說,有一種減肥茶,很是管用。或者就去城裡美容院,辦一張金卡,連美容帶健身。她從前是太大意了。又怕花錢。其實仔細想想,她是要把錢留給誰呢?真是缺心眼子,傻得不透氣兒。

r穿着浴袍,大敞着衣櫥的門,她把衣裳一件一件地翻出來,花紅柳綠地扔了一床一地,竟是一件如意的都沒有。她氣得把這些個衣裳統統塞進一個箱子裡,打算叫她嫂子來拿。想了想,還是自己送過去,問一問她娘家那一籮筐煩心事兒,再順道去城裡美容院一趟。

r挑了半晌,才挑了一條蟹青色絲綢裙褲穿上,上頭配一件水白真絲小衫,把頭發绾起來,拿一個松綠色鑲水鑽的卡子卡上。又挑了一條金鍊子,吊着一尊小巧玲珑的金菩薩,手腕子上是一隻雕花福祿壽開口老銀手镯,赤金戒指,細細镂着福字。又往臉上仔細撲了粉,描了眉,畫了眼,隻是口紅太豔了,拿面巾紙擦了一回,還覺得不行,又擦了一回。她在鏡子前頭左看右看,顧盼了半晌,總覺得衣裳太素淨了,到底又把那條海棠紅水紋真絲披肩拿出來披上。打電話叫廠裡的司機過來接她。

r錢包裡又放了點錢。回她娘家,錢不能帶少了。她嫂子那人沒有底兒,說不定當着她娘,手心兒朝上,叫她下不來台。也不能帶多了。她這個人,耳朵根子軟,臉皮兒又薄,心又硬不下來,真要是大巴掌大手,有多少也架不住。

r正要出門,隻見銀花跌跌撞撞地進來,見了她,叫一聲三姐,就說不出話來了。大全媳婦趕忙扶她坐下,叫她慢慢說。銀花隻是哭得一噎一噎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大全媳婦急得跺腳,要打電話給小别扭。窩囊廢!成天價就知道在外頭賣苦力!問問他這個家還要不要了?銀花卻抓着電話不讓。

r正鬧得不可開交,倆人的手機一齊響起來。大全媳婦見是廠裡的電話,也顧不得接,直接摁了。銀花的電話是她小叔子打來的。大全媳婦聽了半晌,才聽出了八九。大門口有人摁喇叭,嗚哇嗚哇嗚哇,嗚哇嗚哇嗚哇。她沖出去,叫那司機快進來,連背帶抱,把銀花弄上車。她也坐進去,叫司機開車!快點!越快越好!司機回頭問去哪兒,她咬牙罵道,去哪兒?還能去哪兒?去醫院!縣醫院!就你娘的話多屁稠!

r白茫茫的大毒日頭,曬得村子像是起了霧。樹啊房子啊莊稼地啊,影影綽綽的,在這霧裡面一浮一浮,一浮一浮。一千塊一萬塊金錠子銀錠子,從半空中兜頭兜臉摔下來,摔了一天一地,直叫人頭昏腦漲。眼前是金星追着銀星,銀星趕着金星,明晃晃亂成一片。銀花早癱在座位上,渾身亂戰。手機一遍一遍地響,她也不理。出了村子有二裡多地,大全的電話打過來。大全媳婦一聽見男人的聲音,竟嗚嗚嗚嗚哭起來。耳朵裡頭嗡嗡嗡嗡嗡嗡,像是有一百隻蚊子亂飛。大全在電話那頭說了什麼,她一個字也沒有聽見。好像是說昨晚上怎麼怎麼,又好像是問她什麼話。她隻覺得那聲音像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但又真的就在她的耳朵邊上。她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兒,在家裡,那麼咬牙切齒的,恨不能一口咬死他個狗日的,眼下,竟是聽不得人家一聲兒,把那恨他殺他的心,都立時三刻忘到天外頭去了。

r車子開得飛快,說話間已經過了李家莊。大全在電話那頭兒一個勁兒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她隻是哭得一哽一哽的,小貓兒似的,一句囫囵的竟也說不出來。

r手機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全不耐煩了。虧得他心大,腦子也活絡。恁大的買賣,多少個攤子,一顆心裡,得裝着多少七事八事?還有這麼多的煩心事兒找到他頭上。他不過也是肉身凡胎,能長着幾個腦袋?

r司機不知道是正在接誰的電話,說是在車上呢,去醫院,對,縣醫院……

r外頭白茫茫的,倒像是六月裡下了雪,明晃晃灼人的眼。又像是有無數的金箭銀箭,飛過來,飛過去,飛過去,飛過來。眼看着,仿佛是家具城過去了,富豪酒店過去了,幸福大廈過去了,旁邊是不是那家美容院?招牌挺大,紫色底子,怪俊的白底字黑底字。還沒有來得及看一眼,竟也都風一般飛快地過去了。

r一個村莊懷孕了。

r人,牲畜,莊稼,草木,花朵,貧窮,富貴,都是村莊的孩子。

r一個女人懷孕了。

r可能是男孩。也可能是女孩。可能是好人。也可能是壞人。可能是英雄,也可能是流氓。

r一個女人懷孕了。

r不管誰被娩出,都是會死的。

r可能在芳村。也可能在東燕村。或者苌家莊。或者小辛莊。

r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